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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1焦玉莲

都市 2016年2期
关键词:橘子葡萄

焦玉莲



焦玉莲

秋天了,喜花家的牵牛花紫得发黑,漫不经心地懒懒地爬到竹棍上,槐树叶半黄半绿,在风中簌簌地抖着。干黄的叶子在这家门口聚聚,又被风不费力地吹到那家门口,碎沙沙地响。院里的铁丝上晒出了女人、小孩的秋裤,艳色的,小花的,阴阴的,含着湿气,一天都干不了。

白萝卜下来了,“秋天的萝卜是小人参”,谁家飘出油炒萝卜条特有的味儿,又重又浊。茄子老皱了,紫里发灰,一刀切下去,一排的白籽儿,吃到嘴里,嘣一下,心里紧一下,皮麻一阵儿,价钱倒贵了。葱却正是便宜的时候,女人们用自行车带两大捆葱回来,一边讨论着价钱,一边蹲那儿利索地把黄葱叶掐掉,葱四五个一捆,挽个发髻,像是给葱梳头似的,再磕磕葱头上的湿土,一会儿,葱们便头朝上,叶朝下一排晒在屋根底了。再冷些,又把一麻袋一麻袋的山药蛋带回来了,山药蛋重,丑,上面还有些黑点儿,有的山药蛋一团一团的绿,吃起来肯定麻麻的。白菜是最后才下来的,厨房的墙角,二十多只青绿的筒子白,反一下,正一下,摞成一个三角,旁边就是那山药蛋麻袋,麻袋撑得鼓鼓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这两样放在一起,再没有那么顺眼,那么理所应当,那么踏实,那一种平实朴素的美,就是北方小户人家的日子啊!

现在用得着了,几乎被人们遗忘的旧烟筒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沾了男人一手的灰,竖起来,嘭嘭两声,烟筒下就出现了两个暗红铁锈末形成的圆。按着过去的顺序,把烟筒安上,接口也糊上了报纸,男人生着了铁炉子,红红的火焰跳荡着喜悦和温暖,逼走了深秋的清寒之气。孩子们围着火,嚷着要吃烤红薯,炉子在这年秋天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烤红薯了。手捏着一只烤好的红薯,竟像捏着一只老鼠似的,肉肉的,热热的,先忍着痛,却立马扔下,狂甩着手,嘴里咝咝不休。倒替着手,剥开焦黑的皮,窜出红薯特有的香味儿,露出烤红的薯肉,,舌头下面立刻潮润了。软,甜,香,烫,一道热在嗓子眼儿里哽半天,顺喉咙下去,慢慢热到了肚子里,秋天真好,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舒坦了。

秋天是人们的忙季。打煤糕,腌咸菜,摞白菜,安烟筒。天凉了,毛衣上身了,院里老杜家开始打煤糕了。他们家总是第一家打的,院子外面堆了煤,卖烧土的满头大汗正往下铲烧土。煤永远比烧土贵,老杜家的煤糕永远是全院最黄的。杜婶一边咳嗽着,一边东摸西摸摸出钢镚儿,一分一分给卖烧土的数钱。大狗拿把笤帚细细地把平车上的烧土往下扫,连轮胎上粘的都恨不得揪下来。二狗老练的用扁担钩起两只大铅桶,在水管上接水,水哗哗的。老杜用大铁锹把煤和烧土掺和到一块儿,这事他不放心靠给儿子们。他能拿捏到最好的比例。他的头秃得发红发亮,身板却硬朗得像个小伙子,干活只流汗,不喘气。铲得黑黑黄黄均匀了,堆起一座小山似的,大铁锹几下把中间挖个坑,哗啦,一大桶水倒下去,水亮亮的,晃晃的,一下子濡湿了里圈的黑黄土。这时才好看哪,三个男人,三把铁锹,围着圆的土堆,成三足鼎立,挥舞起来。啪啪,把边上的土铲到中间,水向外漫流,被一大锹黑黄土闷住,慢慢从下往上湿透了。

三狗早拿了煤糕模子和小铲来,又拿笤帚把院门前的一块儿空地扫干净,干透的落叶黄灿灿的堆在一边。把长方形铁制的模子放端正,嚓,一锹和好的煤泥满满地堆在中间,又筋又匀又亮。和土和揉面一样,功夫到了自然成,老杜家的人不惜力气,和的土是一绝。用小铲压平模子里的烂泥块儿,不够,再加,够了,削一疙瘩放在约摸第二块儿煤糕的地儿,面上磨得平平的,实实的,像一块儿大砖头。一边一只手提住模子的两耳,先缓缓劲儿,匀一匀,然后突然一提,一块儿方方正正的大煤糕就成了。傻四狗张着大嘴乐,啊啊地叫着,把头伸到水桶里,像狗一样舔着舌头喝水。

天黑下来,煤糕们已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列队了。横竖,间隔几乎一丝不差,个个平整,块块精神。哎,这可能是最后一块儿吧,薄薄的,黄黄的,仔细一看,居然是用不多的煤泥和着干落叶打成的,这一定是最好烧的一块儿了,你能想见那腾腾的火焰!起风了,夕阳照在煤糕上,煤糕像是给统一加了金框似的,金色的落叶一片,两片随意地落在上面,明天早上煤糕就干透了。

日子长得发霉,一天一天的,总没有尽头。屋檐上枯死的草总也不厌地摆动着。汽车喇叭声传到深巷,已隐隐约约的,像石子落到深井里那么遥远。谁家的猫在房上无声无息地游走,灰黑的瓦挨个被践踏,一声也不出。人们脸上也灰灰的,乏乏的,眼珠都瓷了,懒得转动似的。

傻四狗跑进来,嗵嗵的,全院都跟着跳了几跳。他脸红红的,兴奋着,手乱挥着,嘴里含混不清地:“来了,来了,枪毙人的来了!”

外面响起了接二连三的脚步声,喊声。人们反应过来,“枪毙人的来了”,一时间,这消息像狂风席卷了全院。米大娘手抖着,放下刚灌了一半的竹暖壶,把盖子硬楔进去,门也顾不上锁,趿拉着鞋,扭着半大的解放脚,甩着膀子跑,“快些些,快些些”地叨咕着。二狗、三狗们早蹿出去了,“妈,快点,枪毙人的来了!”我跺着脚急催着。人们全涌到大街上了,像过节一样。枪毙人的呢,连影子也没有。

不多一会儿,除了坐月子的女人和卧床不起的老人、病人,全巷的人都出来了。男人们稳稳地占着前面的好地儿,任孩子们在腿旁挤来蹿去。三狗机灵,早见缝插针地挤到前面去,个子低的在后边干着急。这真是最牢不可破的人墙,里三层外三层,连气都透不过来。后边的挤前面,前面的又挤前面,波浪般推涌着。其实,人家枪毙人的连影儿都没有呢!

来了,来了!先是开道的绿卡车,背着枪的解放军一排排。人们一声也不出,空气们挤着挤着,重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具有某种力量,大卡车所过之处,忽然静得可怕,仿佛行驶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似的。人们的眼睛一齐盯住卡车中间的那个人。他的脸和衣服一样灰。两个兵一边一个紧紧捉住他的手臂,可看样子他根本没想逃跑。后边还有一个兵右手把他的头使劲儿向后扳过去,手指正狠狠叉在两眼上,他的眼睛就难受地鼓凸着,像死鱼的眼睛一样,眼皮几次想眨眼,也眨不成。他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又大又硬,铁丝就吊在脖子上,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下面是他的名字,黑的,倒着,又用粗粗的红毛笔画个大大的X。这可真是好看,所有人都看得忘了喘气,又怕又吸引,又吸引又怕,人们被从未有过的感觉刺激着。历史反革命后面是现行反革命,都是男的。一连过去了十几个带红叉的,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人们渐渐松了一口气,听得有人悄悄说:“带红叉的都要枪毙”“游完街就去乱石滩”“五毛钱一颗子弹,枪毙完了就跟家里要钱去”“倒是不贵”“唉,要是一枪打不死呢,两枪就是一块!”

“快看,快看,女的!”人们一齐伸头看去,真是女的,也是现行反革命,红叉,她的脸煞白,头发齐到耳朵边儿,黑油油的,她的样子挺好看的。后面那个兵没有使劲叉她的眼睛,两面的兵也只是做样子的拉着她的手臂。“呀呀,才三十来岁,不知道有娃娃没有,也闹了个这”“唉,可怜了,一个女人家。”女人们低声议论着,男人们一声也不吭。

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葡萄下来了,解放副食大楼里的葡萄一毛一斤,真贵。妈妈说一毛钱能打一斤醋,吃三四个月;我知道,一毛能买三根冰糕,小豆的,剩一分钱还能买一块硬糖,包着亮晶晶发出好听嚓嚓声的糖纸,妈发的《毛选》里已经攒了十四张了。吃硬糖不能像白巧英似的,嘎嘣嘎嘣几下嚼完,要慢慢呡,直到那糖一点儿一点儿变薄,变小,变没,一块糖能吃一下午。

那天我又到副食大楼玩,葡萄们一串一串,整齐地躺在一个像滑溜梯般斜放的大方柜屉里,奇怪的是,它们竟然没有滑下来。还是一毛。秤盘下面一个小碗,满满一碗葡萄,都是一颗一颗的,这葡萄不知为啥洗过了,水灵灵的,一个个像要把皮撑破,皮上没有那层白霜,紫得发亮。我的眼睛舍不得这些葡萄,“一分一碗,处理的”我的眼睛艰难地从那碗葡萄上挪开,正碰上售货员阿姨棉花绒一样温暖的笑眼。“一分?”“一分。”我的裤兜里正好有一分钱!也只有这一分钱!一碗一分,哇,竟然有这么多!“等会儿,还有!”阿姨又从那苹果绿漆成的大方柜屉里,牵起那一串串高贵得不该属于我的葡萄,居然又搜检出十几颗掉下来的葡萄,她全给了我!

大姐,二姐,哥哥和我饱吃了一顿葡萄后,橘子下来了。解放电影院门前橘子皮和秋天的落叶一样多。二姐说橘子皮能卖钱,我们就准备捡橘子皮了!妈妈听了我们兴奋的七嘴八舌的计划,笑把皱纹撵上去,堆挤在了眼角,说:“卖橘子皮的钱我不要,你们想买啥就买啥!”

我们像风一样卷到大街上,一人拿着一个网兜。“呀!这么多。”“这儿还有!”我们像几只兴奋的小麻雀四散开来,低着头,东啄啄,西啄啄,我们的眼睛啥也看不见了,只盯着地下的橘子皮。那黄黄绿绿的颜色,忽然比毛主席像章还金贵。

周围的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说啥的都有,一个吃橘子的叔叔还把橘子皮递到我的手里。我们一点儿也没觉得丢脸,而是有些骄傲!一个梳辫子的女的问我哥,捡橘子皮做啥,哥不吭气。我们揣着这个秘密,像手里捉住一只小鸽子,直怕它飞了!

火炉沿子上,窗台上,散放着半干的橘子皮。我们用橘子皮泡过一次开水,同院的王大爷(妈在家叫他王老头,当面叫他王大爷)告诉我们的,他说,橘子皮也叫陈皮,是一味中药,能治咳嗽,泡水喝也好。橘子水没有我想望的那么甜,不过也挺好喝,比白开水强多了!

“橘子好吃不好吃?”大姐,二姐,哥都说没吃过。妈说橘子里面像大蒜,“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又像南瓜一瓣一瓣紧挨着。“是甜的?”口水在我嘴里涌动,哥的喉咙里“咕隆”一声。“不是,是酸的,不好吃。”妈看看我们,这样说。“醋一样酸?”“比醋还酸。”“一毛五一斤?一分一斤还差不多,哪儿有葡萄好吃了。”“谁傻了买橘子了。”“就是就是。”“橘子不像葡萄能掉下来,有皮包的了。”“葡萄也有皮。”“葡萄皮又不能卖钱,”“橘子要一分一斤,咱们也尝尝,酸就酸吧。”

茶壶开了,热气蒸腾起来蒙住了妈的脸,妈把茶壶提下来,一股奇异的清香串上来,弥漫了整个家。“妈,你把橘子皮扒拉到火里了,哎呀,真香了。”“再烧几个哇,真好闻。”“不用,卖钱了。”“败家子!”“就数你捡的少,还有脸烧了。”“不烧就不烧,谁稀罕?”

橘子皮干了不好看!皱的,颜色也焦了,还容易断。把橘子皮装进面口袋,居然有一大口袋!提起来,不重!走哇,到信丰成旁边的北门街药店去,哥扛着口袋,我们四个一溜小跑。“卖了钱,咱们买甚呀?”“割一斤肉,25号是肉号,不要又作废了。”“割了肉包饺子。”提前过年呀你?”“不如买糖,买软糖,奶大的。十块,十块就行,一人两块。”“算术有进步。”“要不喝老豆腐,才八分一碗。”“我想买一块儿香橡皮,毛毛、白巧英她们都有,我待见粉的,三分钱一块儿。”二姐说:“想买甚买甚,反正有了钱了!”

药铺里一股中药味。有很多拉出来很长的小抽屉,一排一排的,占了整面墙。抽屉上写着:“金银花”“当归”“川啥”“啥实”(这两个不认识的字都是草字头)“车前子”“决明子”之类奇怪的字。“陈皮”,我指给他们看,“陈皮”。把橘子皮倒出来,上秤。称了好多回才称完。“两毛七分!”啊?!整整一个秋天,我们四个捡了整整一个秋天!才两毛七分!没算错,一斤卖五分钱,干了的橘子皮没份量,看着一大面口袋,也就五斤多!

回去的路忽然变得漫长,家好像远了好多,走了半天还没到。我们都不吭气了,低着头慢慢走。“把钱给了妈妈吧,甚也别买了,冬天快来了,还没有钱买煤,我听妈说,要和杜婶借钱了。”二姐说。风吹起来,真有些冷了。落叶一团一团刮过来了,黄绿黄绿的,熟悉得有些刺眼。明年再也不捡橘子皮了。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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