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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煊

2016-11-21李衔夏

都市 2016年2期
关键词:沙拉

李衔夏



旗煊

李衔夏

车窗外面,密植的树木哗哗后移,形成一面透明的绿墙。远处是平阔的稻田和起伏的群山,电线杆和电线连绵万里,像一条爬行在大地之上的巨蛇。太阳的脸渐渐红起来,撑着不断下坠的身体开始力不从心。南方的隆冬,天空干净却灰沉,万物在大被褥的覆盖下迟钝生活。我真不想在春运时期出行,但没办法,一位与我有知遇之恩的湖北诗人突然离世,我必须去送他最后一程。春运前期,湖广线上挤满了在广东打工而赶回故乡过年的人们,南下的列车倒是空荡如钟。我已经坐上从湖北开往广州的回程列车,15号车厢内只有二十人不到,陌生的人们慢慢聚拢而坐,聊天打牌,打发时间。我嘴皮子笨,安于孤坐,眼睛交给风景,耳朵留在车厢里,收集创作的素材。没多久,眼睛迫不得已要返回车厢,窗外暗得飞快,一晃神,天地已成一块黑幕,天地相融。列车离下一个县城还很远,黑幕上只是偶尔亮起几滴微光,我知道,那完全可以是一座完整的村庄。于是,我的眼睛和耳朵终于重逢了。

我想先谈谈眼睛和耳朵重逢之前耳朵听到的声音,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的对话,在我眼睛流连窗外风光的时候曾闪回来一瞬,看到两个男人分别六十多岁和三十多岁,女孩大概二十出头。老年男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女孩的嗓音爽朗中带着一点娇柔:老师傅看来也算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听不出小妹的口音?老年男摊摊手道,老头儿走眼儿了。中年男笑道,是走耳儿吧。老年男摸摸脑袋,咧嘴笑道,是是是。女孩又道,那这位大哥呢?中年男嘿嘿笑道,我更不能跟老师傅比了。女孩的笑声充满了得意:那让小妹猜猜两位的情况,老师傅应该是——黑龙江漠河的,大哥应该是广西贺州人,口音有点北京味儿,应该是长期在北京工作的吧。我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到两个男人脸上的惊奇。中年男叹道,太厉害了,我才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整个老底儿都被看穿啦。老年男道,姑娘小小年纪真是了不起,老头儿今天算是开眼界啦,你不仅能猜对省份,连具体地方都能听出来,实在佩服!女孩乐开了花,告诉你们吧,我是河北石家庄的,已经七年没回家了,老家的话早忘了。中年男说道,我十年京漂,还是乡音无改呢。女孩笑道,我讨厌老家的话,土得要命,七年来我刻苦练习普通话,虽然没去考过证,但跟央视那些主持也差不了两样的。老年男问道,你刚说离家七年,都在干什么呢?女孩酷酷的声音:我不喜欢工作的,就是跟五湖四海的朋友胡混,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去过那么多地方,随便选一个他们没去过的就可以说是我的故乡,这些年,我每混一个地方,就跟那里的朋友捏造一个故乡,从来没人怀疑过,很好玩。老年男笑道,这么说来,河北石家庄也是逗我们玩的吧,呵呵。女孩也笑了:你们又不是我的朋友,到站就告别了,我干嘛骗你们。中年男笑道,朋友都骗了,陌生人岂不是更是。

正在这时,我把目光拉回车厢内,停留在斜对面隔两排座位处的女孩身上。酒红色的秀发,卷着大波浪,蓬松柔顺,末梢长到胸脯下端的位置。五官非常漂亮,不施粉黛,白皙干净,眼睛不大,但里面闪着迷人的电光。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傻愣愣地凝望她,竟看了过来,四瞳碰撞,惊雷轰天。我赶紧避开目光,重新转向黑暗。窗玻璃反射出我的脸庞,一片黛青色正在扩展。为了压住惊惶,我强迫自己胡思乱想:我叫苏天枢,住在一个叫清远的城市,将在这趟列车的倒数第二站下车,也没有正常职业,居家写作,靠稿费艰难度日,比如这次白事行就花掉了二十篇千字散文,意味着接下来一个月我得把午餐的白饭换成稀饭,把晚餐的白饭换成白粥。我的脑海浮现出已逝诗人的冥容,坚硬煞白的脸围了一圈杂花,从前我们只是通过网络和电话联络,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是阴阳相隔的永诀,他的名气不大,送行的人很少,家属们为我这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不远万里前来送行涕泪横流,这有什么,我只是来看看几十年后的自己罢了,他的妻子和姐姐哭得瘫在地上,我心头一热,脸上滴下一颗水珠,不是泪珠,而是汗珠……

你好,我能坐在这边吗?是那个女孩的声音,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眼睛为耳朵作了证。换平时我绝不至于如此怯懦,也许刚才被发现了眼神的秘密,一下子紧绷了神经。女孩继续说,不说话就是默许了,那我不客气啦。当我转过脸来,她已经在正对面端坐好,微笑望着我。我问了一句笨拙的话:有什么事吗?女孩凝神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喜欢你。入夜下沉的太阳扑通一声弹起在我的脸颊。女孩扑哧笑道,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还当真,其实很简单,就是想问问,你在哪个站下车?我答道,清远源潭站。女孩露出惊喜的表情:我问了车厢所有人,基本都是广州终点站下的,但我不喜欢广州,我能跟你一起下吗?我疑惑道,你的车票是买到哪个站下的?女孩嘘了一下,小声说,其实我没买票。我的瞳孔陡然放大:你不会想着不补票吧。女孩道,我没钱,广州站检查太严了。我问道,在清远你就能出去?女孩道,我自有办法,你能陪我一起出站吗?

一出车厢,深冬的空气便把血脉封存。人们经过长时间悬浮凝滞,终于脚踏实地,匆忙的脚步充满活力。有些扛着包,有些拖着箱,有些抱着娃,有些搂着爱。从15号车厢望向前头,笔直、锋锐、绵长,像一条射线,望不到尽头。出站口就在尽头。从眼睛到出站口,浩浩荡荡的人潮,一片灰蒙,一片苍茫。我在人群中亦步亦趋,那个女孩跟在身旁。我礼节性地帮她提行李,她的手挽着我的臂膀,头轻靠肩,像只温柔的小兽。我注意到一些从后赶上的男人,专门回头,欣赏她的美。奇妙的愉悦覆盖了忐忑。一段十分钟左右的道路,似乎比列车全程还长。我轻声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孩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古悦芳。我笑道,你的产地信手拈来,你的名字我能相信?古悦芳(姑且暂用这个名字)仰首看我,也笑了:看不出来哈,傻哥哥还懂得幽默。不觉到了闸口,我开始发抖,古悦芳拍拍我的胸膛:你先出去吧,在外面等一下我。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反正没几分钟,她就回到我的眼前。她说,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吗?我说,跟父母一起。她说,现在是晚上十点,我人生地不熟,你带我找个旅馆住下吧。我不仅带她住下,更是陪她住下。她的身子真是白,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依然洁白如雪,完全不像闯荡天涯饱经沧桑的胴体。她的左侧人鱼线上文着一句话,不知哪国语言,刻工精美。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已是天明,她睁着眼睛在我怀里。

古悦芳的脸紧贴我的胸膛:我要走了。我感到不舍和悲伤,痴痴问道,要我帮你找住的地方吗?古悦芳道,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脑袋轰的一声:你不是才来吗,这就走啦?她笑道,一切随遇而安,随心而动。我问道,准备去哪里?她道,还没想好,看吃完早餐后有没有灵感。这时,风掀起窗帘,室内恍然崭亮。我用双唇抿住她的一缕秀发,认真问道,悦芳,我能跟你一起出发吗?她道,其实我的真名叫甄心,甄子丹的甄,心情的心,你为什么想跟我一起?我说,你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我想为你写篇小说。甄心撅撅嘴:这可不是一个讨女孩子欢心的答案,你爱我吗?我愣了一下,说,唔,不太确定。甄心吻住我的嘴,十秒后松开,问道,现在呢?我说,爱!甄心问道,我如何相信你的决心?我反问,你想如何检验?甄心伸手在床头到处摸索,摸出我的手机递到我的掌心,以命令的语气说道,立刻把它扔出窗外!要知道我们身处的房间是在八楼啊,不说随时砸到路人,可怜这台手机没有翅膀,粉身碎骨是免不了了。我问道,我能先打个电话给父母说说吗?她板着脸道,我说的是立刻!

于是,一台手机横着飞出窗外,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坠向大地。甄心的眼睛弯成两条蚕虫:行,准许你和我一起私奔,帮女皇提包。后来她还把我的身份证掰成两半。我再次向她确认下一个目的地。她说,广州。我突然有吐血的感觉: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广州吗?甄心笑道,那是昨天的事情了。其实从她坐上火车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目的地是广州,因为逃票,才选择倒数第二个站下车,再选择其他交通工具去广州。想明白后我反而欣喜,和这样一个女孩出游,旅程一定精彩甚至神奇。原本我计划最多一个月时间,后来竟超过三年。三年后我再次踏足家门,迎过来的是父亲的一记耳光。手机扔飞后就没买新的,甄心也是没有手机的,用她的话说是:带一块铁在身上是一种累赘。她不知从哪里给我办来一张假身份证,给我安的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叫陈勇。没有手机,我们像回到几十年前,每次走开都必须约好等待的地点,否则后果就是人海茫茫,永不相见。甄心每两三个月才打一次公用电话回家报平安(在这手机普及的年代,找公用电话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自然也学着这样。甄心曾经笑道,我不会不让你联系家里的,免得你老爸老妈以为你死了去报警,增加我们路上的麻烦。我嘿嘿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皇,竟然也怕警察。她幽幽地说,我害怕失去自由。

那年春节,我们在广州的棠东村度过,这是一座离市中心较远、规模较小的城中村。为了节省金钱,我们住在一房一厅的出租屋里,她睡房、我睡厅。认识她的三年时间,我和她只做过一次爱,就是第一天在旅馆里那次。我记得离开旅馆之后我们坐上了客运车,开到半路,我尝试握住她的手,问道,我们现在算私奔的关系?她挣脱开,双手抱胸,说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开心同游,何必束缚彼此。我含蓄说道,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能确立恋爱关系吗?她陡然扯大嗓门:一起睡个觉就要谈恋爱吗,法律好像没这个规定吧,如果有,这个车都装不下我的男朋友们。整个大巴的人都听见了,纷纷侧目,当时我真想砸开车窗往外跳。从那句话到下车,我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小时、60分钟、3600秒。甄心完全不在意,甚至偏过头去暗暗发笑。那次以后我曾几次碰她都被拒绝了,理由是,她当时问我是否爱她,我回答不能确定。男女同屋,却肉体分离,别提多煎熬了。我时常怀念她的裸体,脑海中深深印刻着她人鱼线上纹的那句鸟语,一直不敢问它的涵义。有时她只穿内衣在屋里走来走去,晃动的山峦带动地震,简直要我命。

我后来知道,甄心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每天换一个名字,说每天都是一次新生。她说,我老用一个名字实在无趣。我说,名字又不是我喊的,是你喊的,你有兴致可以每天叫我不同的名字。她悻悻地说,老娘才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我说,苏天枢的天枢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颗星,星辰千百年不变,我也一样。她扑哧笑道,还好我没钱赌博,不然天枢兄跟在后面,还不天天都输精光。我说道,不用等赌输,现在我的口袋就是精光。她一拍桌子:干脆叫你身份证上的陈勇好了。我哼一声:我拒绝接受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她笑道,有本事自己去弄个新证。我看过她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何芬,谁信啊。我明白,假身份证的名字一定要普通,这才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会招来麻烦。那年除夕夜,我们决定不再啃干面包,要去吃一顿饱饱的麻辣烫,肉串不敢点太多,素串和粉条满满一筐。我舍不得多吃,心疼她那小身板。她呼哧呼哧大口进食,说今年的年夜饭是七年来最心满意足的一顿。我簌簌流下泪水,想家了。那天她的名字叫罗佩颜,这是早餐店玉米档口老板娘的名字。罗佩颜二世宣布完她的新名字,笑着说,她要沾沾老板娘的贵气,以后争取开家卖玉和卖米的店子。我有写日记的习惯,认识她之后,我的日记除了某月某日、星期几、天气之外还多了一项:她当天的名字。另外,我还坚持着写作投稿,因为经常搬家,很多稿费单都收不到,到手的部分不多,勉强能买点水果加点菜。

吃完年夜饭,我们去海心沙看小蛮腰(广州塔)。晚上风很大,我们牵着手、挺着大肚子在珠江边漫步。望着光线暧昧而梦幻的小蛮腰,我壮着胆,搂住罗佩颜的小蛮腰,再一次郑重提出恳求:做我女朋友吧。罗佩颜说,你我还是不合适。她并没有推开我,我依然搂着她,我们继续以让路人羡慕的姿势缓缓前行。我问道,这些年,你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罗佩颜问道,你还有多少钱?我苦笑道,你当时不仅掰断了我的身份证,还掰断了银行卡,当时我的现金只有一千,现在剩下不到两百。罗佩颜倒还笑得出来,而且那个开怀:带着钱闯个鸟荡啊,闯荡就得挣钱养活自己,让你带一千出来算优待你了。我的脸耷拉成苦瓜:那请问女皇陛下,我们怎么个营生?罗佩颜说道,你先回去,明天大年初一,我们早上去广州酒家喝早茶。我一咋舌,广州酒家喝早茶那得好几百呢。罗佩颜自信满满道,老娘这些年混江湖可不是白混的,尽管回去等好消息吧。我问道,这么晚,你自己一个女孩子不怕?她捂住肚子笑弯腰:傻瓜,认识你之前我不都是一个人吗!

回到出租屋里,整晚我都没睡着,也联系不了她,只能空担心,导致我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回来,先去洗了个热水澡,带着潮湿的热气出来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啪一声拍在桌面上,笑道,数吧。当时的我别提多惊奇,后来才知道,那晚她用性感的小腿拦停了一辆保时捷。实在囊中羞涩她才出自下策,基本都是彻夜不归,偶然有几次带男人回出租屋,男人们都是衣着光鲜,不像出不起钱住酒店,倒像是猎奇尝鲜。日记里记载着她第一次带男人回来的情景,那天她叫布伦诗,男人穿着一件花衬衣,头发洋溢一股浓烈的啫喱水气味。进门后,布伦诗客气地对我和那个男人作了相互介绍,当时我真想撞墙,感觉自己成了拉皮条的,不对,应该是逼良为娼的恶棍。布伦诗把我拉到一边,问道,你要不要出去转转?我故作笑颜:一会还要帮你收钱呢。布伦诗笑道,也好,我最烦数钱。房间其实是没门的,只有一张帘子挡着,从前我在客厅是看着布伦诗的光洁小腿入睡,此刻多了一双毛茸茸的粗腿,恶心的感觉使胸腔的大海翻涌。我冲出屋子,九曲十八弯后,去到一箱啤酒跟前,身后是萦绕耳畔令人酥麻的叫床声。

脸颊被酒精彻底晕红之后,我开始穿行在城中村错综复杂的巷道,午夜漫游,黑暗中飞驰。汗水渐渐流干,速度慢慢慢下来,呼哧呼哧,一步一重天。墙壁上没有多一寸空白,统统贴着广告海报,同一个位置,前天贴迷药枪支假证、昨天贴招聘公关小姐,今天贴医治梅毒淋病,明天贴廉价招租放租,后天贴无痛人流药流……从前我觉得这种宣传是浪费时间的,认识布伦诗后,我开始相信有一种隐秘的人存在,数量庞大却悄无声息,因为无所禁忌,所以在残酷现实面前悠然自得。凌晨零点了,人潮依然汹涌,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夜市的灯光把人们的脑袋打亮,无数的电灯泡在碰撞、发热。透过握手楼、亲嘴楼的狭隘缝隙望向天空,我发现,夜空原本漆黑一片,当缩小到一定程度,它会像夜明珠一样渗出微光。

极度劳累之下,人反而头脑清醒。我开始为自己爆发的情绪感到可笑,我跟布伦诗只是同行的旅伴,我也表明过不是真的爱她,干嘛不能宽容一点?她一个女孩子长期漂流在外容易吗?也许肉体是她最方便携带的营生工具吧。于是,我又返回到出租屋里。男人已经离去。布伦诗光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抽烟,是那种女式的薄荷细烟。看到我回来她一点也不惊慌,淡淡向我招手:来,帮我穿上内衣。帮美女穿内衣是一件无比奇妙的事,尤其是男女之间只有纯洁友谊的情况下。我动作很轻,不敢触碰关键部位,手指偶尔沾到她弹滑微暖的玉肌,内心便是一道闪电。她的乳房不算大,但胸型很好看,尖尖翘翘的,像两托出水荷蕾。扣上扣子后,她自己就不够贴合的地方再调整了一下,雪山绽放出寒光。我问道,还有必要穿内衣吗?她说,彻底暴露是无趣的,女人穿内衣是为了让男人脱。我呵呵乐了:那我帮你穿是什么说法?她说,女人可以很轻易让男人脱内衣,但有兴致让男人帮她穿上的,堪称凤毛麟角,你可想而知,你自己的地位。我笑道,我明白了,帮女人穿内衣的男人只有一种,那就是奴仆。她扑哧一笑,然后凝神道,你呀,真是一个大傻瓜。当时我听不懂她的话,以为她的意思是指,我当了奴仆还浑然不知,傻气透顶。她说,今天我懒得想名字了,大作家帮我想一个吧。我思忖半晌,道,叫苏檐吧,屋檐的檐。她娇嗔道,檐字我喜欢,但我不要姓苏,苏大作家占我便宜,哼!于是,她那天叫方檐。她说,布伦诗已经死了,忘掉她吧。

晚上,方檐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赚了钱给我发的福利,她更把床腾给我,自己在沙发上翻看《新华字典》。开始我有点拘谨,慢慢鼓劲,继而发狠,我要让女人的尖叫声震裂玻璃。期间,我听见方檐的一串木屐声,慢慢悠悠,上了趟厕所。我一下子疲软下来,动作也缓慢乏力,那个女人的声音依然保持高分贝,无可否认,她确实很敬业。那次以后,我不再为女人的尖叫声感到骄傲。生生折腾两小时,屋里留下我和方檐。她说,第一次跟三十多岁的女人做吧?我点点头,吹出一个烟圈。方檐说,三十多岁正是女人丰腴的巅峰,没到太嫩,过了就老,我总在想象着自己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如果那时我厌倦了闯荡,我能干什么?既然历史无法质疑、未来无法预知,我还是保持沉默吧。楼下的烧烤店人声嘈杂,除了杯瓶的碰撞声外,我还听到火的吱吱。我话锋一转:有个问题我早前就想问你,我们认识的第一晚你留我在旅馆过夜,有想过让我付钱吗?方檐笑道,你是指房费?我深吸一口烟,道,你知道我说哪个钱的。方檐闭上眼睛,说,没有。我问,为什么?她幽幽道,如果每个人都收钱,那我就彻底成了一只鸡,但我是人,是女人,我要找一张长期的饭票太简单了,但我喜欢自由自在,一个漂泊四海的女人,多少擦肩而过的男人,可能一辈子都不再重逢,喜欢的就留个纪念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迈出一步,就能把百年缘分上升到千年,功德无量啊,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么多一夜情,难道都是性欲惹的祸,不,归根结底八个字,不想错过不想遗憾……她很少一个人说这么长的话,我姑且相信这是心底话。

其实方檐挣钱的手段远不止一种,她能胜任除体力活外所有的短期工作,而且雇主们没一个不喜欢她的,常常打赏,因此她总能挣得比别人多,三分耕耘七分收获。她花钱不多,甚至很多必要的开销都能被她奇迹般地省去,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工作。玩了半年我们决定离开广州,我发现我们其实没有游到广州的多少地方,她分别用艾妮、李诗彤、黄蓉、范冰冰的身份发表她的高尚言论:一个角落不落下,走马观花,那是游客的行径,老娘是行者,大地行者!

相处久了,我认识到她的脾气其实是比较冲的,爱恨分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缘故才慢慢能包容许多事,这也许是她当年毅然决然远走他乡的关键原因。记得有一次在宜昌,我们坐公交车,一个老男人趁拥挤抓了一把她的右乳,她二话不说,一个响亮耳光。摁倒老男人之后,一边骂着臭流氓一边拳打脚踢。我自然免不了要掺和几脚。顾忌到公交车上有视频监控,下车后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收拾走人,不到两小时,我们已经坐上去往襄阳的客运车。踏在襄阳的土地上,她觉得还不够解恨,又在旁边的电线杆上补踹了两脚,当时她穿着红色高跟鞋。这还不是我们遇过最恶心的事,有次在德令哈(我跟她说想看看诗人海子的德令哈),还是公交车,下车后我看到她衣服背后黏了一坨白色浓液,她骂道,妈的,哪个龟孙子往我身上吐唾沫!我用手指沾了点闻闻,是青草气息,立马呕吐一地,她拍着我的背问我怎么了。我咬牙切齿道,是精液!我相信,如果她当场逮到这个人,她一定会把他杀死。

第二年我和谢金玲去了北京,北京我只来过一次,是领一个小说的奖。谢金玲说她已经第五次来,要带我认识一个老朋友。这是个女人,我只知道她叫沙拉姐,三十多岁的年龄,漂亮、苗条、时尚,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其给人的感觉,那就是风情万种。我猜想,谢金玲之前对女人三十多岁年龄段的高度评价和向往是从沙拉姐身上感受到的。沙拉姐安排我们住二环内的五星级酒店,我和谢金玲住一间大床房,睡同一张床,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沙拉姐带我们俩整整玩了一个星期:八达岭长城、故宫、曹雪芹故居、鸟巢水立方等等。一周后的一天,谢金玲已经是张然。我们躺在床上。我问张然,沙拉姐是干什么的?张然嘿嘿笑道,啥事儿不用干,她老公身家上亿。我没有对沙拉姐刮目相看,反倒对张然刮目相看,我说,你赤手空拳打天下,居然也能认识这等上层人物。张然翘了翘嘴角,得意笑道,老娘的光荣史堪称辉煌,只是不轻易透露给你们这种凡夫俗子罢了,跟着老娘这座金矿山,耐心挖掘吧,有你好看的。看着这个长相娇媚可人的女孩自称老娘,我感觉又好笑又妥贴。我笑道,你也想钓个金龟婿吧?张然幽幽道,有钱人多是中老年,我不喜欢中老年人,只嫁年轻人。我问道,富二代?张然道,我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真要选,我会选勇于创业的有为青年,成功当然最好,如果失败那也是我的眼光出问题,我为自己的眼光负责,陪他一起经历失败。我笑道,没想到你还挺伟大。张然道,不过这还不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只算第三档次。我问道,那第二第一档呢?张然笑道,第二档是文艺青年。我呵呵笑道,是我这种吗?张然娇嗔道,你也算青年吗,年龄或许是,但心境太老,比大叔大妈都不如。我习惯了不去应对,正常人根本跟不上她的古怪另类思维。我继续问,那第一档呢?张然道,朋克青年,我喜欢那股疯劲儿。

当晚我们就去了一家摇滚酒吧,好的酒吧都是高消费,我和张然一般不去,这次是沙拉姐请的客。灯光又多又炫,五光十色,但怎么照,室内都是迷幻暧昧的黑暗。整片黑暗是由人们内心释放出来的一小片一小片阴郁和灰霾汇集凝聚起来的,因此无法照亮。酒吧不大,没有舞池,全场的焦点是中央的摇滚乐队,映入我脑海的只有两个模糊的影像:黑发像荒草一样飞舞,头颅像铁锤一样撞击。在嘈杂的环境里,我们说话是用吼的。沙拉姐问我们喝什么酒,张然说,威士忌热身,伏特加提神。沙拉姐会心一笑:臭丫头,鬼主意就是多。张然和沙拉姐心有灵犀一起说:优雅打头,壮烈赴死。我不得不佩服张然:光喝威士忌,肠胃不满意;直接伏特加,喉咙烧开花。那晚我们都喝得烂醉。我问,沙拉姐,什么时候带你老公来给我们认识一下?张然插嘴,我见过了,胖胖的,很敦实。沙拉姐突然抽泣起来,呜呜声中隐约听到一句话:敦实个屁,此刻都不知道在哪个女人的怀里呢。我说,有钱男人免不了拈花惹草,女人要想开一点,让自己活得开心。其实我只是安慰一下沙拉姐,没想到张然会一个大耳光过来,我原本被酒气熏热的左脸登时火辣辣的,像被泼了一杯刚烧开的水。张然义愤填膺地吼道,男人没个好东西,老婆这么漂亮还要出去鬼混,真该抓去剪了。我感觉下身一阵寒凉。张然续道,离婚吧,女人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沙拉姐怯怯地说,但我还爱他。张然厉声道,但他已经不爱你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就是你的容忍才让他如此放肆,离婚吧,分他一半身家,既惩罚他又保障自己下半辈子。沙拉姐道,我之前提过,但他硬是不离,他认识不少大律师,甚至认识法官,他一直拖着我也没办法。我试图挽回一点颜面:有他出轨的证据吗,如果有,申请离婚就很有利。沙拉姐道,一开始没注意这方面,撕破脸后他更小心了。张然一口干掉满杯伏特加,斩钉截铁道,我帮你!说完,她冲到摇滚乐队跟前,抢过主唱的麦克风,先是续唱完郑钧的《赤裸裸》,然后连唱三遍小红莓乐队的《zombie》,居然连原唱那种喉咙拉二胡的感觉都唱出来了,全场彻底沸腾。她回到座位后,酒吧老板还专门过来,称赞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连续唱同一首歌三次不仅没被轰下台反而掌声雷动的歌手,问她愿不愿意在他的店里驻场演唱,说好几个当红歌星当年都在这里驻唱过,有机会一定给唱片公司推荐她。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酒店里写一首长诗。顾美鱼回来得很早,在床上放下包包后边走进浴室边脱衣服,洗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嘴里发狠地骂了一句:妈的,油乎乎的,压死老娘了。顾美鱼掏出手机(沙拉姐给买的临时用品)丢给我,说,欣赏欣赏我拍的美照。里面全是顾美鱼和一个肥头大耳男人的裸照,镜头控制得恰到好处,顾美鱼三点不露,倒有那个男人的好几张正面全裸照,边上都有一条女人的长腿出镜。我一拍大腿:哈哈,这回沙拉姐的婚肯定能离成了,财产对半不成问题。顾美鱼详细讲述了整个经过:

按照沙拉姐的提示,顾美鱼下午去到沙拉姐老公胡飞腾的公司总部。公司是卖美容产品的,顾美鱼投诉一款瘦身茶的质量问题,说喝了之后整整拉稀三天三夜。顾美鱼在公司里大吵大闹,嚷着一定要见总经理,工作人员拗不过,只好请出胡飞腾。用顾美鱼的话说,她只用了三个动作便勾住了胡飞腾的魂儿。在那间狭小的谈话室里,顾美鱼先是捋长发,继而跷起二郎腿钓高跟鞋,最后前倾身躯起来,腰臀形成一张弯弓,把胡飞腾弹射到天上去。看到胡飞腾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前倾时露出的乳沟,顾美鱼知道他已经坠落到她的峡谷。顾美鱼欲迎还拒,起身走人,淡淡地说对解释勉强满意。她走得干净利落,高跟鞋踢踢踏踏,把所有人的心跳都踩响。顾美鱼对男人很有把握,不出意料,顾美鱼还没走出写字楼大门,手机已经响起,她在资料里留了号码。胡飞腾在电话里说,希望代表公司请顾小姐吃顿晚饭,以表歉意。顾美鱼在电话这头已经笑得不行,但还是控制声音,保持淡然态度:既然贵公司诚意拳拳,那我们就去全北京最贵的那家吧。

后面的事就顺水推舟了,期间有个小插曲。他们入住酒店时正好遇到了胡飞腾的一个老相好,胡飞腾委婉提出想法,看能不能一龙双凤。顾美鱼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混蛋,滚蛋!顾美鱼后来说,耳光是替沙拉姐打的,混蛋也是替沙拉姐骂的。当时胡飞腾掂量了一下,在老情人和新猎物之间选择了后者,低三下四、死皮赖脸地说好话,顾美鱼强压住心中怒火,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我问顾美鱼,你和他真做了?顾美鱼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这是抛砖引玉,为了沙拉姐后半生的幸福和自由。我说,拍几张艳照就好啦,拍完趁机逃掉。顾美鱼说,这个贱男人警觉性很高,几次三番想拍照都不肯,我只能先把他搞累,怪不得这个死鬼会出轨,太他妈有活力。我道,你太伟大啦,简直就是神农以身试毒啊。顾美鱼不屑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娘阅男无数,多他一个算个鸟,以后我跟沙拉姐就真的情同姐妹了。顾美鱼突然两眼发亮,说道,我有一个想法啊,我经常会赚点男人的钱,其实那些男人基本都是背着老婆出来猎艳的,当他们老婆的女人多可怜啊,我要帮她们,拍好照片,跟踪那些男人,把照片发给他们的老婆。我哈哈笑道,婚姻杀手已经不足够形容你的可怕啦,你这是婚姻破坏神啊!

顾美鱼给胡飞腾发了个彩信,内容很简单,一张她和胡飞腾的合照,下面是沙拉姐的手机号码和一句话:我准备发给她。发送成功后立马关机睡觉,嘴角挂着笑意,她已经想象到胡飞腾那个热锅蚂蚁的样子。顾美鱼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孩子,那次我们去到上海的东方明珠,我们向保安咨询,门票太贵了,舍不得买,她悻悻地拉着我出来,大步流星绕着东方明珠走了一圈,走完对着车水马龙大声喊道,摩天大厦光高顶个屁用,占地也就巴掌大,老娘给它画地为牢装进去了。我问过她,这么一直在外漂泊,担不担心有天突然就死掉了?当时我们在一家小公寓里,她掀开衣角、拉下一点裤子,指着人鱼线上文的那行字说道,你之前老是问我这行字的意思,知道这是什么语吗?我摇摇头。她得意笑道,这是古希腊语,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一句话:如果你听说他已死去,不在人世,那你就迅速返回亲爱的故乡土地,给他建造个坟茔。我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文化,《奥德赛》都读过。她立刻背过脸去,冷冷地说,是一个男人带我去文的。

第二天的顾美鱼叫林芙嘉。一清早就有人拍我们房间的门,我们赖在床上,谁都不愿意去开,轰轰轰,叮咚叮咚,拍门声与门铃声合成交响曲,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只好去开门,打开一看,拍门的是一个圆脸壮汉,侧面站着沙拉姐。两分钟后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胡飞腾。原来胡飞腾收到彩信后深知不妙,居然先下手为强,先向沙拉姐供出事实并求情。不用多想,沙拉姐能告诉他我们酒店的地址并跟他一起出现,他已经把沙拉姐拉回到自己那边的阵营。事后林芙嘉都后悔自己一时大意,竟然打草惊蛇,如果可以打个措手不及,就不会留机会给胡飞腾补救了。当时,胡飞腾扑通一下跪向床上的林芙嘉,林芙嘉冷笑道,你对不起的人又不是我,干嘛向我下跪?沙拉姐帮着口:他已经向我道过歉了,我已原谅他。林芙嘉道,那他干嘛还跪我?沙拉姐继续道,我们有孩子,我也爱他,不管有没有这些照片,我都不会跟他离婚,但我求你把照片还给他,他的公司正准备上市,这时候不能出负面新闻啊。说罢沙拉姐也跪下了。林芙嘉犹如火山爆发:我尊敬你喜欢你才叫你一声姐,我牺牲自己完全是为了帮你,你却反过来为这个混蛋求情,你让我太失望了,你不配当我姐!胡飞腾掏出一个油纸袋放在床上,说,这是十万块,你们先收下,不够的话还可以说,我只求你把照片还给我,对不起。林芙嘉怒道,照片里还有我的裸照呢,凭什么给你!说完把手机重重砸到墙壁上,零件四散飞射。林芙嘉这等强劲气场,把我和他们俩都震得低下了头。林芙嘉对我厉声命令道,走,收拾东西!她自己穿着蕾丝吊带睡衣、赤着脚就走出了房间。当我提着行李下到酒店门口,林芙嘉正面向墙壁哭泣,看着那个婀娜迷人的背部一抽一搐,我心痛不已。我过去拍拍她,她立马挺直身体,擦干眼泪,不爽道,妈的,便宜了那个混蛋了,还三次。我掏出胡飞腾的油纸袋在空中晃动,道,不是白,有报酬的!林芙嘉又想一个耳光过来,这次我反应快躲开了。她狠狠地说,我不要这臭钱!

出了酒店我们径直走向机场坐上飞往西宁的航班,机票钱自然是从十万元那里出。赶在日落前我们抵达德令哈。我陪她去喝酒,因为是我提议来德令哈的,所以我买来海子的诗集,给她朗诵《日记》。醉醺醺的状态下她重复着其中的几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的女孩子的柔弱一面,真是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不用看记录我都能还原出当晚喝酒的对话。我问道,你有姐姐吗,还是指沙拉姐?林芙嘉一口气吹掉一瓶啤酒,空瓶磕在桌面,清脆的一声咔,她扬手道,别问我身份的事,我即便说真的,你也不会相信。我忽然意识到,酒后吐真言,并非所有人都适用,有些人,酒没够死活不说,酒够了立马歇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林芙嘉属于那种单兵作战能力超强的人,一对一喝,她总能比你晚一步趴下,喝过几次后我也就放弃了灌醉她的想法。我问道,你说过你死后只要在故乡有一个坟茔,但如果你哪天死掉了,我连你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带你回去建坟茔?林芙嘉思忖一会,道,临死前我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你。我追问,那你突然死掉来不及说呢?林芙嘉红着脸决绝地说,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出国,要死也是死在祖国里,神州大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都是我的故乡,葬哪儿都一样。我疑惑道,像你这样喜好闯荡天涯的女孩,竟然不想出国?林芙嘉道,我讨厌出国,我恨出国,我今时今日的生活都拜这两个字所赐。我问,是你之前出国了,还是谁出国了?她瞳仁里充满忧伤和脆弱:反正有人出国了。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这些年我很少流泪,我以为早已被路上的风沙吸干,你是见过我流泪次数最多的人,我并不是女汉子,我也渴望得到爱,但我不能接受爱,爱会让我失去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孤身一女子,面对着广袤苍穹、辽阔神州,我容易吗,一个女人的心其实真的很小很小,我是渴望拥抱神州才废掉母语苦练普通话的,我能装下整个神州难道还不够大吗,为什么还要出国,到别人的土地去苟活,我有一个梦想,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出发,绕着神州大陆的边防线步行一圈,用我的脚印守护祖国的宽广和伟大……

那晚对话之后,我感觉自己开始走进她的内心,而她对我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德令哈我们只待了十天。她没读过几首海子的诗,但知道海子是卧轨自杀的,她说海子阴郁的精神就萦绕在德令哈的天空,她再不离开会窒息死掉的。之后我们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走的时候她说,这里的蒙古人是没魂的,因为乌兰巴托已经被国界线划在了外面,好比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犹太教徒没了耶路撒冷。我说这未免太悲观了,一个人,丢了爱情会有新的爱情,丢了信仰会有新的信仰,丢了一座象征性城市会有新的象征性城市,只有空气和水是必需的,其他没了人类照样生活,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创伤,一代不行就两代三代,总能消解掉。她说,诗人啊,谢谢你的阳光,你带我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吧。她没去的地方当然很多,我理解她的意思,是指去一个跟她之前去过截然不同的地方。

四天后我们到达一个叫陈村的平静小村庄,她之前都在城市流连,毕竟是小女孩,喜欢见识精彩,而且她的主要来钱手段在城市效果才佳。在城市赚钱多开销也多,在偏远乡村赚钱少开销也少。陈村的人淳朴而好客,每家轮流招待我们食宿,一家一天,完全不收钱。陈村里一个姓陈的人也没有。我们来到的第一天她就心血来潮说在这里每天的名字都要姓陈,于是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用了将近四百个陈姓名字,比这座小山村的总人口还多。陈村地处偏僻,坐牛车去最近的城镇得花上十多个小时,我们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有车乱坐、有船胡乘、有路随串,鬼使神差般来到的。我问过关于陈村名字的由来,我介绍自己是拿笔谋生的,知道有个作家叫陈村,这里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吧。村里的老人眯着昏花的眼睛,思忖半天,慢声道,听上一辈老人提到过,俺们陈村的陈,是陈旧的意思,是几百年前一个外地秀才给取的,说路过这里,发现人、事、物、景,完全无视时间和历史,跟千百年前一样,于是取个陈字。她在陈村的第一个名字叫陈小瓷。陈小瓷初来乍到就很喜欢这里,说这里黄土寸厚、荒草尺长、枯树丈高,她内心已经够荒凉贫瘠了,待在这里,她反而是旱地里的一株水苗。我说晕倒,你就不能欣赏一下这里淳朴宁静的美。陈小瓷道,这叫沧桑之人,满目疮痍。我笑道,你这小妞平时也不见读书,哪来这么多文绉绉的黑话。她泯然笑道,谁说我不读书,我读《新华字典》。我点头哈腰道,对对对,你离倒背如流就差顺背如流了。陈小瓷道,酸腐的文人就好说绕口令,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平静的地方自该平静地生活。每户家庭轮个遍之后我们就懒得搬了,吃饭倒是想去哪家吃哪家。村里最方便住人的就是孙婆婆家,宽敞明亮的二层小楼只有孙婆婆一个人住,按村支书的话说,孙婆婆是三无人员:无老、无小、无夫。我们两个年轻人正好陪陪她。孙婆婆也就五十刚出头,农村人日照多营养少,难免容易老,但她的一把长发依然乌黑发亮,看不见一根白发,这是孙婆婆坚持每天涂抹茶籽油的缘故。听村里的人说,孙婆婆一直不嫁其实是在等一个人——杀人犯卢炳森。年轻时候卢炳森和孙婆婆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孙婆婆当年是村花。隔壁村的两个流氓看上了她,在卢炳森和孙婆婆夜晚散步时截住他们,亮出映满月光的刀子,准备对孙婆婆实施强暴。两个流氓低估了卢炳森的勇气和体魄。三人扭打成团,最终卢炳森在身负十七刀的情况下杀死了这两个流氓,他是自卫反击,本来可以免罪,但他当时怒火攻心,杀红了眼,对着两条尸体分别补捅了两刀。无法判断他捅之前两个流氓是否已经死亡,法院判他终身监禁。卢炳森让孙婆婆忘记他,但孙婆婆死活不肯,她听说终身监禁也并非一定坐牢坐到死,只要在监狱里表现好,是可以减刑的,她表明了自己的决心,非卢炳森不嫁,一定等到他出狱。卢炳森说她傻,如果他真的一辈子都出不来呢,或者即便能出来也是几十年后了,大家都老了,岂不耽误她的幸福时光。孙婆婆不管,她就是要等,说如果自己被强暴了,绝不苟活,他是为了救她才坐的牢,她的命是他的,她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还都是值得的。她说到这份上,父母也不好强迫她。后来父母去世了,哥哥有出息定居在镇上,村里就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历任村长每次向全村作报告总要提一提卢炳森,盛赞他是陈村的大英雄,说只要他出狱,他们都会把村长的位置让给他。慢慢地,老人入土、新人拔苗,四十岁以下的人基本没见过卢炳森,在村里,卢炳森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大家都同情孙婆婆,照顾她,帮助她,那二层小楼就是大伙合力给盖的。卢炳森自然无比感动,在狱中努力表现,但没钱没关系,减刑谈何容易,这不,一眨眼就三十年过去了。

整座村庄没有电灯。一天夜里,村子上头挂着一盏银白色的大油灯,认真凝望可以看到里面摇曳的火苗。这是接近正圆的月亮,缺掉的部分像是被人摸了一把,抹走了一瓣魂儿。在月光的沐泽下,绕村而过的奶河泛着粼粼波光,天空的星星都降落在奶河上。昆虫发情的吱吱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烘托出村庄的寂静。我和陈翘翘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把头埋进被窝里轻声聊天。我说,没想到你会一下子喜欢上这里,我原以为需要一个过程。她说得倒实在:长住我肯定觉得闷,但吃惯了肉,来点蔬菜还是挺别致的。我叹道,孙婆婆真可怜。陈翘翘道,我觉得孙婆婆挺幸福的。我问,哪里幸福?她说道,有一个爱自己而自己又爱的人可以等待,难道不幸福吗,多少人连这样的目标都遇不到。想想也是,我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对陈翘翘的感觉其实是很微妙的,说爱她吧似乎还差点什么,要跟她永远在一起那更是无法想象的疯狂,但她就是有一种让人想亲近的吸力,像龙卷风一样,靠近的人永远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灾难。陈翘翘道,我想和你抱着说话,可以吗?我说,梦寐以求,求之不得。这是对她的肯定和赞美,女人哪有不喜欢的,她亲了我一下。我们紧紧抱着,不用看对方,都用嘴巴对着对方的耳朵说话。陈翘翘说,很少像你这么纯正的男人了。我笑道,我之前尝试过更进一步,但怕你的巴掌呢。陈翘翘笑道,我们又不是没做过,我会永远记得的。我无比动容,说道,受你的感染,开始能理解你的思维,你是希望已经成为美好的记忆可以一直保鲜下去,你不喜欢画蛇添足,对吗?陈翘翘转了个话题: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已经结过婚了。我问道,我该相信你吗?她继续道,而且已经离婚了。我又是一阵吐血的感觉,问道,你才几岁啊,就结过离过了?她问道,你知道年轻最重要是什么?我一时愕然。她公布答案:痛快最重要,女人应该趁早结婚,这样才能更快懂得生活,女人又应该趁早离婚,这样才能更好体验爱情。我问道,你这些歪理邪说是哪儿来的?她道,我自己杜撰的不行吗,张爱玲曾经说过,成名要趁早,道理是一样的。我说,我不同意她这句话,我认为大器是晚成的,晚成才能看得更透彻,张爱玲是天才,所以成名早,但她不是大才,局限和缺陷都比较明显,这也是成名早的弊端。陈翘翘道,好了大作家,你就等着入土为安再成名吧。我笑道,卡夫卡就是这样,我不介意。陈翘翘突然道,大作家,你帮我起个名字吧,我孩子的。我惊讶道,你已经有孩子了?她说,还没有,但总会有的,人生太荒凉,有人陪伴才不寂寞,我不靠男人,我希望有个孩子。我开玩笑:你不靠男人怎么能有孩子。她毫无表情:别扯淡了,我是认真的。我说,我现在说个名字,那是随便敷衍你,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一有灵感马上告诉你。

这灵感来得倒很快,那是我们来到陈村七个月后的一天。农历五月十四,陈村最盛大的节日,叫瞻龙节。春节的庆典只在村内搞,而瞻龙节全村老少舞龙舞狮、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奔赴监狱,期间穿过十七个村庄。五月十二出发,路上喧闹三天,五月十四在监狱外面莺歌燕舞,回村也三天。这天是卢炳森生日,瞻龙节瞻仰的这条龙就是卢炳森。据陈村口传口的历史,卢炳森刀捅两人算是天大的事了,一则正义凛然,二则杀了人还不用偿命,绝对是神奇中的神奇。卢炳森入狱后,孙婆婆每个季度去看他一遍,四十岁后身体不行了,变成一年看一次,在卢炳森生日那天。人们感动于孙婆婆的痴情,自发护送她去,来回六天行程,路上闷得慌,有人提议搞点气氛,于是慢慢演变成瞻龙节。到了监狱所有人都在外面候着,孙婆婆由本命年的孩子陪着进去,让孩子们见一见陈村的真龙,类似成人礼,沾沾龙气。难得热闹,我和陈倩自是满心欢喜,掺进队伍中瞎哈拉。孙婆婆腿脚不行,被八人大轿抬着,人们尊称她为龙夫人。日头高照,长空碧澈,弯曲的土路烟尘飞扬,热情高涨的行列绵长恢弘,看不见尽端,这是一条移动的村庄。领头的二叔公尖声吆喝,天地回荡:陈村龙飞绕,虔者朝圣道,一瞻龙真颜,魂上九玄天。队伍白天行进,黑夜到附近的村庄借宿开宴,附近的村庄都热情接待,队伍离开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邻村人加入。我都怀疑,再过几年,瞻龙节会成为整个乡的庆典。路线是沿着奶河一直上溯,这奶河颇有特色,值得说一下。传说几百年前乡里闹饥荒,饿死了好多人,一天清早,人们发现河水变成乳白色,有大胆的尝了一口,完全是醇厚的奶香,可以饱腹,人们纷纷跑来喝奶,终于平安度过灾荒,河水恢复清澈,人们为了纪念,把它改名为奶河。村里的姚老汉说,各个地方喜欢把家乡的河流称作母亲河,寓意哺乳当地人民,咱们的奶河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汗背映光,旌旗蔽日。跟在这样的行伍中,我只有一个感觉: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看着风中挥舞的彩旗,我突然灵光一现。周遭嘈杂,我吼着对陈倩说,我想到给你未来的孩子取什么名了。陈倩眼波流转道,真的吗,什么?我说,旗煊,旗帜的旗,火字旁一个宣传的宣。陈倩欣然道,我知道这个字,名声盛大气势恢弘的意思。我说,是的,两个字合起来是旗帜飞扬、声势浩大。陈倩拍着手掌道,青春就是这个范儿,我喜欢这个名字,意思好,读音也好,而且男女通用,好,我孩子有名字啦。五月十四日下午队伍抵达监狱外头时,陈倩已经是陈美华。二叔公大声道,属牛的娃娃出来,十二岁、二十四岁的娃娃出来!陈美华举着右手冲出去,说道,我二十四,我二十四。我看过她的身份证,上面的年龄是二十二岁,真实与否就不知道了。于是,陈美华和其他几个孩子扶着孙婆婆就进去了。出来之后她跟我说,监狱关着的人全是光头黑脸,她刚进去时以为到了非洲的和尚庙。我笑道,非洲人哪有信佛的。她说,非洲人信毛主席的都有,怎么会没有信佛的!想想也对,某种意义上说,监狱和佛寺一样,都是苦心修行的地方。我问她卢炳森的情况。她说得很简单:孙婆婆和卢炳森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含情脉脉地对望,眼波里传递了千言万语,她当时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他们从工作人员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卢炳森还有半年就可以释放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真龙出山了,瞻龙节还会办下去吗?

眨眼到了冬天,有风无雪,奶河并未冰封,但趋于静缓,像一股沉厚的水银在流动。一支浩荡的队伍在奶河边上欢歌行进,远看像一条守护奶河的长堤。整体规模比往常大好几倍,以前是年轻人为主,这次是全村老少倾巢而出,这几天的陈村完全是一座空村。附近村庄的人也来了很多,我预估的全乡盛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队伍中央龙夫人的轿子旁边多出一台轿子,轿壁上写着龙王爷三个大字。端坐其上的只能是一人:卢炳森。一踏出监狱大门,卢炳森便被众人簇拥住,三下五下被披上花冠红袍,一连串的去晦仪式,生生折腾到监狱工作人员驱赶才勉强收摊起驾。二叔公朝天吆喝:陈村龙神,重见天恩,半世潜沉,一朝飞升,湖海沸腾,万马狂奔,光耀云门,命转乾坤。陈静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卢炳森献吻一个,众人热烈鼓掌,卢炳森只是微微一笑。陈静薇退回来后我对她说,你倒好,人家龙王夫妇三十年才重见,你居然抢在女主角孙婆婆前面吻了男主角,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陈静薇扬扬手道,小粉丝献祝福而已。我笑道,你别是看上咱们的龙王爷了吧。她道,他是我偶像。我问,你想学他杀人坐牢?她幽幽道,错,他真正厉害的地方是,能让一个人为他等待三十年。我嘿嘿笑道,凭你的姿色,为你等待的人何止一条村?她木然道,姿色是肤浅的,它敌不过时间的摧残,熬不过十年,等待的人都会索然远去。我们注意到孙婆婆的脸,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定格着弧度,像一尊慈爱的蜡像。偶尔一两片薄云飘过,映衬出天空的高阔,让人相信上面必然存在着天堂。此时此刻,在天堂下移动着的不是队伍,只有一对坐着飘浮在低空的恋人,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托着他们的一阵风。

到村之后,马不停蹄举办婚礼。陈晨负责给孙婆婆化妆。她后来告诉我,孙婆婆回来的路上一直平静如水,没想到穿上礼服后会那么小鹿乱撞,躁动不安。孙婆婆浑身上下都检查了几遍,一点细节都不放过。陈晨说给孙婆婆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孙婆婆的乳房,虽然已经干瘪下垂,但却没有丝毫皱纹,溜光弹滑,孙婆婆自己说这是三十年来坚持用冷水敷胸的结果。陈晨问孙婆婆是否仍是处女。孙婆婆一下子脸红如血,继而叹道,没用了,这把年纪,月经都不准了,只恨不能为他生一个娃。陈晨倒会卖嘴乖:你们是龙王爷龙夫人啊,全村全乡哪个不是你们的子孙。陈晨说,她扶孙婆婆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孙婆婆的身体在颤抖,如果她今生也能遇到一个自己能为之如此激动的男人,死也甘心。繁琐的礼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几天熬下来,人人都患了红眼病。陈晨反而乐观,她说,大家都成了小白兔。我笑道,兔子有什么好,连乌龟都跑不赢。她撇撇嘴道,跑赢又怎样,兔子可以在嫦娥温软的怀里,大地上的人们哪个不仰望羡慕。某种程度上说,陈晨就像龟兔赛跑里的兔子,跑跑停停,走走睡睡,虽然懒,哪怕输,她自洁白如云,娇美如玉。

很快人们就高兴不起来。孙婆婆死了,死在婚礼上面。拜完天地是夫妻对拜,卢炳森掀开孙婆婆的盖头,在众人的哄闹声中,亲住了孙婆婆的嘴。很难形象说出,当两张年龄加起来超过百岁的嘴巴稳稳地亲在一起所产生的无形电磁波对在场众人内心的强力冲击。我瞥见身旁的陈晨早已满面泪花,于是举手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其他人,均是江河泛滥。场面的动人就在于,江河奔腾的过程中百舸争流,一张两端上翘的嘴巴就是一只碧波荡漾的小船。这时,我留意到孙婆婆的脸由红转紫,身体微微颤动,像一片风中孤叶。没几秒孤叶便从枝干上彻底脱落,卢炳森反应敏捷,一把抱紧孙婆婆防止跌倒,孙婆婆已经闭上了眼睛。卢炳森歇斯底里一声大吼:婷珍!这是我听过最悲壮最凄惨的吼声,卢炳森是不是龙我不敢说,但我能用来形容这一声嘶鸣的只有两个字:龙吟。我仿佛看到了龙须在迎风摆舞。

离开陈村那天,我和陈清扬去了奶河的上游。陈清扬说这是她最后一个陈姓名字,一定要叫陈清扬。我说,你居然看过王小波?陈清扬道,当年王小波成名前,他的书都是在地摊上卖的,有天我路过,心血来潮翻了两页,以为是黄书就买下了。我笑道,王小波会被你气活的。她也不理我,道,我喜欢陈清扬这个妙人。我说,你也是个妙人。她说,妙字是少女,我算是少女,我不及陈清扬幸运,她在没有爱的年代收获爱,在没有自由的年代收获自由,至少是内心的自由。我说,在我看来,你的内心挺自由的啊。她幽幽道,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永远只能是自己。我们离开陈村是因为这里已经无所眷恋,孙婆婆去世了,后来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她等了大半辈子终于等来幸福,人一下子没了盼头,整个灵魂懈怠下来,加之得偿所愿的兴奋与激动,身体内部那根弦耐不住弹拉,彻底断掉。孙婆婆用最后一口气对卢炳森说,我用三十年的时间等来了这三天跟你执手的美好时光,我很满足,我们拜过堂了,这辈子总算是你的人,等你以后下来,我们可以在黄泉边上永远做……卢炳森抱住孙婆婆,眼角流下男儿热泪。料理完孙婆婆的后事,卢炳森返回监狱,申请取消所有减刑,要求贯彻落实终身监禁惩罚,他说,如果我不出狱,婷珍就不会死,人的刑罚可以改,天的刑罚不能改,上天给他定了终身监禁,他不可能逃脱,他必须回去完成,否则,下到黄泉上天也会把他们拆分。村长说,以后瞻龙节要坚持每年办下去,虽然队伍中央不会再有龙夫人。我和陈清扬拿胡飞腾那些臭钱买了一卡车奶粉,在上游,我们一罐一罐地倒入河水里,奶河不算宽阔,约等于三四条溪流的宽度,奶粉倾倒下去,白色慢慢往下游蔓延,直至看不见的尽头,整条河全白了,奶河终于名副其实。我们没有再回陈村,只能想象村民的反应,他们一定觉得:上天不让龙王夫妇享受人间欢爱,但龙王夫妇痴情感动上天,天神显灵,奶河重生。

陈清扬问我,你想娶我吗?我思忖了一秒钟,道,梦寐以求,求之不得。陈清扬脸上闪过一阵灰霾:你的回答太程式化了,缺乏真诚。我说,我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都还没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岂敢奢望结婚?陈清扬笑道,好吧,我们直接跨越关系,先从结婚开始。我哈哈大笑:你未来的孩子旗煊不仅是我给取的名字,他还是因我而生,是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知道她是受卢炳森和孙婆婆事件的影响而做出的决定,她不希望幸福来临又立马失去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及时行乐。她终于带我去她家乡了,原来是浙江绍兴。吴侬软语,吵架都像唱歌,真搞不懂她干嘛那么憎恨这种儒雅优美的母语。她说她只有父亲,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出国,早已杳无音讯。我见到她的父亲,斯文有礼,戴着金丝眼镜,像个大学教授,我毫不嫌弃他的真实身份,修车匠。我甚至佩服这个终日跟机车黑油打交道的男人能以如此干净的形象出现在客人面前。他把户口本拿出来,户口本上她的名字是蓝芷芊。我说,以后我就叫你芷芊吧。她说,不行,你还是要叫我每天换的名字,那个是过去的我,这个才是当下的我。我问,我们的身份证怎么办?她轻描淡写地说,真傻,我能办个假的陈勇何芬,难道还不能再来个苏天枢蓝芷芊?征得她父亲同意后,我和她回到我的家乡清远。不知不觉,我和她私奔已经三年了,当我再次见到我的父亲,迎过来的是一个响亮耳光,然后我看到他老泪纵横的脸扑将过来,死死地抱住我。我拍拍他的背部,感觉里面的骨头松脆如瓷。我给父亲介绍蓝芷芊,他说天枢出息了,带回一个媳妇,三年没白混。她使劲捏了一把我的胳膊,纠正说她叫林岚。一个月之后,我们将举行简单而隆重的婚礼,这段时间我们要准备的事情多了去了,预订酒席、拍婚纱照、联系婚庆、布置新房……她一直反对传统仪式,说她之前那段婚姻两个人领个证旅个行就完了,相当轻松。我说,你们不长久就是因为太轻松,中国的繁文缛节本质是让人成长、学会珍惜。我还说,我们本身就经历了三年旅行,难道还旅行结婚?她勉强说,好吧,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想在结婚前做好一件事。我问道,什么事?她突然精神焕发,笑嘻嘻地说,为了让你在日后的人生里只爱本女皇一人,本女皇决定开启清除记忆模式。我说,你别乱来。她说,美好和痛苦的记忆是最难忘的,美好和痛苦都是因为得不到,归根结底是遗憾的记忆,要彻底忘记遗憾的事,唯一的方法是把遗憾填补上。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我供出了初恋女友和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两者自然不是同一人。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干嘛,但她说如果我不说就取消婚礼,我迫不得已把当年的故事和盘托出。我和初恋女友林艾是大学同学(她能投给我橄榄枝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全班只有我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是学管理的,但都对管理不感冒,我喜欢文学,林艾喜欢数学,同学们都开玩笑说,日后我和林艾的孩子一定是文理通吃、全面发展。事与愿违,毕业前我们就分手了,原因是她找到一个喜欢物理的新男友,她说她最看重的是彼此有共同话题。我后来拍拍那个男生的肩膀,说,你要小心,数学和物理并不是最密切的关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反正后来听说他们还是散了,和我预想的一样,林艾投向了一个数学系男生的怀抱。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林艾,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我不知道她此刻的情况如何,但在未婚妻的逼迫下,我只好拨通林艾的电话。

见面的地点是老树咖啡厅,这里的咖啡据说洋溢着一股老树根的浑厚芬芳。南边坐着林艾和她老公(不是那个数学系的,名字叫江凌寒),北边坐着我和萧忆。当天早上萧忆宣布她这个新名字时,顺便透露了含义:消除记忆。林艾问道,怎么想到要约我们出来啊?我憨憨地笑道,我和小忆准备结婚了,她说想见见你,也算是我们当面通知你们吧,到时记得来喝一杯。林艾说道,我们结婚没通知你,你倒没把我忘记。萧忆嘻嘻笑道,你是他的初恋,他不是你的初恋,当然是他记得你,你不记得他咯。林艾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毕竟相好一场,我怎么会忘记。萧忆对着江凌寒说,艾姐还记得前任哦,你不吃醋吗,我就挺介意天枢还惦记着艾姐的。萧忆的语气控制得恰到好处,给人的感觉不像是讽刺和挑衅,倒显出几分天真。她故意强调姐字,表现自己年轻的优势。我注意到江凌寒的脸立马黑沉了一片,但他还是保持镇定:没什么,小艾最终还是选择了跟我共度余生,我非常感恩。萧忆问道,寒哥目前在哪里富贵?林艾抢着回答,富贵谈不上,就是在市政府的电子服务中心做软件编程。萧忆问道,一个月有万八千块吧?江凌寒倒诚实:四五千而已。萧忆装出一副惊奇状:这样啊,还不如过来帮天枢的忙呢,他最近创办了一个写作工作室,聚集了一帮写手,目前出了几本畅销书,效益还不错,工作室缺个网络管理员,月薪七八千不成问题。我内心先是惊愕,继而觉得好笑,于是暗暗调整着面部肌肉,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林艾声音略微上扬:编程和网管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等级。萧忆摸摸小脑袋,嘿嘿笑道,小妹无知了,一直以为是一样的呢,网管月薪七八千,编程月薪四五千,这网管究竟比编程高级在哪里?我差点没喷笑出来,估计林艾和江凌寒内心在吐血。萧忆说这种混账的笑话居然可以保持严肃认真的表情,太让人佩服了。

我们又聊了许多,期间林艾上了一趟厕所。萧忆借这个时机对江凌寒说,寒哥,艾姐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天枢啊?江凌寒道,之前没听说过,她那么多前男友,也说不过来。萧忆呈惊愕状:不会吧,天枢虽然不是艾姐的初恋,但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啊。我心里在想,这小妮子也太会吹牛了。江凌寒一脸铁青。萧忆继续道,哦,我明白了,最刻骨铭心的爱一定是深藏心底的,她不会轻易说出来。见江凌寒不说话,萧忆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道,跟你说个秘密吧,天枢的身子骨不是一般的硬朗壮健,艾姐当年一定深有体会,其实男人最怕女人有对比,寒哥以后要多加油啊!江凌寒的双瞳成了两个黑色的漩涡,里面风云变幻,阴晴难测。从咖啡厅出来跟林艾、江凌寒分别后,萧忆眯眼笑道,真想偷窥一下他们今晚回去的情形,一定是场好戏。我点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呀,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萧忆嘿嘿笑道,我让你在初恋和情敌面前长面子了,还不赶快感谢我!我坏笑道,你这么漂亮,坐在我旁边,哪怕不说话,我也够长面子的了。她笑得那个开心:是不是的嘛。我说,为了表彰你的卓越功勋,我决定奖励你一个吻。她笑着躲开:我才不要!

我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是初中同学叶穗。中学时代的暗恋往往很趋同,基本上是全班男生一致喜欢长相和成绩俱佳的那个女生。只有长相没有成绩的女生,长得越美越遭男生厌恶;只有成绩没有长相的女生,那是留给老师去疼爱的。叶穗显然就是那个获得上帝天平眷顾的幸运儿。如今回头想,当时真是肤浅透顶,根本不清楚喜欢她什么,更谈不上爱,但恰是这种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感觉,贴近灵魂和本能,显得难能可贵。十年之后回忆,叶穗的面孔是模糊的,那个年代手机还未普及,而且只有打电话和发短信两种功能,相机是奢侈品,我能用来回顾她长相的唯有毕业照,近百个脑袋挤在一个小方框内,根本难以看清五官。我只记得,她喜欢扎一根大大的马尾辫,柔顺乌亮。当时我们的交集就不多,此刻能想起的细节只有两个:一是当时我就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写小说了,有一天她路过发现了,惊奇地借来阅读,我心里着实高兴了一把,她翻完后还给我,我渴望听到她的赞扬,她果然赞扬道,好厉害哦,能写这么多字。这样的赞扬实在令人抬不起劲,后来我就再没拿小说给同学看;还有一次我跟她在公交车偶遇,坐在并排的座位上,她的腿偏向我这边贴在我的腿上,看不出是随意还是故意,当时我还是一个害羞的嫩头青年,只懂得僵在那里脸红,我曾一度以为她有点喜欢我,但后来看到她跟其他男生嬉笑打闹、乐不可支,便断了这个念头。

当我跟田怡(她取填补遗憾的谐音)说起时,田怡信誓旦旦地说,叶穗当年一定是喜欢你的,我以女性的直觉打包票。我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早过去了。田怡一转她那双水灵的眼睛,嫣然道,既然是这样,你必须向她表白,最好是能让她接受你的爱,哪怕不行,那她知道有一个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也足够她余生甜蜜回忆的了。我摆摆手道,别了,我和你都要结婚了,干嘛还去打扰人家。田怡道,这是我嫁给你的考验,你必须完成,你要去追求她,死皮赖脸,死不要脸,直到她答应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帮你,做你的军师,她当年就喜欢你,说不定你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男孩,你要追求她太容易了,她不答应你,我就不嫁给你了。实在令人无语,沉默片刻,我傻傻地问了句,那她如果答应了呢,我又要跟你结婚,怎么办?田怡一甩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算呗,你跟我闯荡三年,哪天是有计划打算的,但你要相信姐,姐会罩着你的!我吐吐舌头:哥比你大好吧。

我联系了好几个同学才拿到叶穗的电话号码,找了个借口约她见面,那天田怡叫田宜,她既要换名又不愿意丢了谐音。田宜躲在某个角落偷看叶穗,后来她说,我终于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了,像她一样的,温文尔雅,端庄娴静,通体散发着书卷气。当时我听不懂她的意思。我说了一句是女人听了都会生气的玩笑话:这回见着参考对象,嫁给我之后你可得好好学习学习。田宜抓起我的手肘狠命一咬,登时一圈牙印。通过聊天我了解到叶穗还没嫁人,像她这种姿色这种年龄仍然待字闺中,用潮流的话叫剩女。虽然她没说原因,但十年之后我再看她就深刻很多了,追求她的人必然人山人海,没谈过恋爱是不可能的,从她举手投足不难看出,她要求不高但很正,视线不窄但很专。我倒没有刻意展开追求攻势,我和叶穗的关系却发展得异常迅速,第三次见面时我们已经牵手了,如果我不是为了田宜而克制住自己,拥抱、亲吻都早已发生。我对叶穗深情诉说:我暗恋你十二年了,如果我今天不说,我还将暗恋你五十年、一百年,我今天说出来,希望可以结束对你的暗恋,做我女朋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非常奇特的,甚至别扭,当下喜欢的人显然不是叶穗,但又要向叶穗示爱,而我不能算骗她,因为曾经确实喜欢过她。叶穗的回答令我心魂荡漾:那天你在电话里自报姓名的一瞬间,我知道,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四年后,叶穗成了我现在的妻子,我会在以后的小说里详细写她,让我们回到这篇小说的女主角身上。我和欧阳枝按照原定计划举行婚礼,前几天她多次提出延期或者取消的想法,我觉得这是大多数女性不能幸免的婚前恐惧症,耐心安慰她开导她,为此她多次怒火攻心、涕泪横飞,这对她有好处,一火一水,水火互融,涅重生。婚礼当天,早晨六点她就要起来梳头化妆,然后一天下来满满当当,累得够呛,晚宴才是重头戏,我们还得以最完美最活力的姿态展现给亲朋好友看。我是第一次见到欧阳枝盘发的样子,给人沉静、安稳的感觉。她抱怨说头发被扎得太紧,脑袋又痛又晕,我说坚持一天吧,这个发型扎了两个多小时的。我是一套黑西装穿到底,她是白婚纱和红旗袍轮流换。她挑了礼服店里最低胸的婚纱和最高叉的旗袍。很多人都向我竖起大拇指,说我找到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非常了不起,我突然萌生念头: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开宴之前新郎新娘要到龙凤舞台上接受主持人的考验,其实就是一些模拟情侣私密行为的游戏,全场笑声不断。主持人问我是否愿意娶蓝芷芊(结婚证根据户口本登记的名字)为妻,我自然说愿意。主持人说太小声了,不够诚意。我狂吼了愿意这两个字,像一个训练的士兵,相信不用麦克风都能传到最远那张餐桌去。主持人紧接着问欧阳枝,欧阳枝看看我再看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地说,不愿意。全场惊愕。接下来她说了一番我如今再次提起仍然想要找个小洞钻进去的话。她无视其他人,只对着我说,天枢,我以为自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像孙婆婆一样做个享受爱的幸福女人,但这些天下来,俗世的枷锁令我无比窒息,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对自由的渴望,感谢有你陪伴的三年时光,我承认你曾经走进过我的内心,但是,我并不是一个适合你的女人,甚至说我并不适合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我是一个属于路上的人,永远不能停下来,死了也不可以,我真的不想当着所有认识你的人说出这番话,我之前跟你提过多次,但你觉得我幼稚,没有认真听进去,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因此我只能离开。

说罢她跑出了大厅,我连忙追出去,当时我似乎不是为了追回她,而是借机逃离那个众目睽睽的现场。一道目光就是一支火箭,几百号人近千只眼,我的身后是一座喷发的火山。迎风奔跑已经无法令我降温,熔浆随时会把我吞没。我在路边追上欧阳枝,夜晚的街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我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欧阳枝甩手一个耳光过来,我抬手挡在半空,另一只手啪啪给了她两嘴巴,用力太猛,她软倒在我怀里。我抱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我们第一次同眠的旅馆,幸运的是三年前那个房间今夜空着。途中她回神定魂两次,继而挣扎,我又是啪啪两下压制她,当时我的内心旋飞着一句话:我要让你知道,男人的力量。折腾到凌晨之后,已是新的一天,虽然不知道她的新名字叫什么,但我感觉自己一股气撕裂了两个人。

又是火车,又是一次漫长的低空飞行。以火命名的车,其实早已熄了火,它永远抹不掉诞生之初的记忆,后脑勺一把弯曲的浓烟,仿佛迎风奔跑的女孩的马尾辫。火车的速度不算慢,但驰骋在广阔的平原大地,望出窗外,万里无垠的田野,平滑完整的地平线,几乎感觉不到车在前进。暴力事件并没有影响我和陆萌溪的关系,几天后她向我提出再次出发的计划,我们坐上了去往黑龙江的火车。陆萌溪说要表演一个魔术给我看,让我始终盯着车厢左侧窗外的地面,自己往火车行进方向的那些车厢走去。目不转睛的我满眼都是石、草、尘。突然,我看见一团拱起的物体,我按照火车的速度往后移动视线,终于看清楚了,是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一片模糊的红色,再定睛细看,衣服是陆萌溪身上那套。我一凝神,刚才眼前闪过的一个画面重现脑海,是陆萌溪的脸:闭着眼睛,满面鲜血,嘴角挂着一丝奇异的笑。我发出惊恐的一声啊,踉踉跄跄地退着身子。当我把情况告诉列车乘务员,那团物体早已离火车尾部很远,肉眼抓不住一个点。没过多久,另一位乘务员递给我一封信,说是一个女子托他交给我的,我迅速打开阅读:

天枢,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从火车上纵身跳下,死在路上或许是我最好的结局,这样我就永远都不会停下来,这是我的宿命。我的肉体累了,以后就让灵魂继续奔跑吧。在外漂泊多年,你是唯一能在我心底留下脚印的男人,请相信我嫁给你是真诚的。你为我未来的孩子命名那一刻,孩子的精魂已经形成,孩子是你的。我唯一的遗憾是无法让他出生,你一直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以后就叫我旗煊吧,在你的记忆里,我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尽管做不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但我相信,一个人内心的旗帜飞扬才是真正的声势浩大。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的疯狂我完全理解,绝不怨恨。你选择了足以毁掉任何一个女人的方式,同时你相信你的行为不可能毁掉我,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不洁的妓女,不配得到你的尊重。既然生无可恋,苟活只是无限期的漂流,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得其所。我只有通过死,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只能通过死,让你相信淤泥中的莲花拥有纯洁不可侵犯的灵魂。我不会伟大到希望你忘记我,我们只拍过婚纱照,已经被我全部撕掉,没有具象的照片你就不会放松对我的怀念,我反而能更长久地活在你的心里。你的旅伴:旗煊。

警方调查过:该段铁轨并未发现尸体和血迹,列车所有车窗都只能微角度开合,绝不可能容人穿过,而所有车厢的玻璃均无人为破坏迹象。车上亲眼目睹旗煊尸体的人有很多,而排查车内人员也没有发现旗煊,案情变得异常玄幻,无法解释。我提供不了更多关于旗煊的资料,甚至拿不出一张她的照片,需要通过口述拼图来还原她的长相。后来我去浙江绍兴找到她父亲,详问之下发现其实他根本不是旗煊的父亲,几年前旗煊给过他一千元钱,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旗煊带朋友过来时演一下她的父亲。由此我想到,绍兴也不是她的故乡,蓝芷芊也不是她的真名。人海茫茫,我如何寻找一个无名无根之人!我去北京找到沙拉姐,她说再没见过旗煊。沙拉姐说了自己的近况:胡飞腾设局陷害她出轨,拍了艳照要挟她,不听话就发给各大网媒,以此逼她离婚,最终胡飞腾给她一百万作为安家费。沙拉姐说她认清了这个男人,后悔当初没有听旗煊的话。我不免唏嘘,却也没说讽刺挖苦的话,内心飞旋着一句话:我们永远不能相信一个轻易道歉、随便下跪的男人。沙拉姐说她现在生活也算无忧,不再奢望更多。我打哈哈:80年代万元户就不得了了,90年代百万富翁都是众人追捧的对象,很不错了。如果旗煊知道这个结局,她会不会把胡飞腾杀掉?我有理由相信,旗煊要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她想逃,谁也无法抓住她。就这样过了两年,警方始终不能做出死亡认定,安在旗煊头上的字眼仍然是:失踪。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一场梦,是否真有一个这样的人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时而真切,时而虚渺,像坐在风上面的一阵风。我想起旗煊人鱼线上的那句诗:如果你听说他已死去,不在人世,那你就迅速返回亲爱的故乡土地,给他建造个坟茔。她曾说神州大地全是她的故乡,我却依然无法为她建造坟茔,除非一炷思念也能填满尘土的空隙。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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