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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个角度看吴小虫的诗

2016-11-21金汝平

都市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虫宿命抒情

金汝平



从三个角度看吴小虫的诗

金汝平

作为诗歌探索者的吴小虫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细想,诗人间的交往是很有点意思的。伟大的叔本华有言:“人就像寒夜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却又会感觉寒冷。”所以,人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才好。诗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有些诗人只能饮酒、玩乐,结伴浪游,在一地鸡毛的平庸生活中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哥们儿意气感天动地,而一旦不是表象的而是深入的,不是礼节性的而是真诚无欺地谈论诗,有可能弄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人生苦短,这又何苦呢?另一类诗人,则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骑着真理之马奔向各地。对诗的分歧,对诗的不同理解不同选择,无伤大雅,恰恰构成了思想上的冲撞和精神上的对话。

小虫在山西期间,我们的交流不多也不少,不深也不浅。听其言观其行,是他年龄还小的缘故吧,我们之间谈诗却是开诚布公,有啥说啥,直截了当的。也未见小虫不悦之色。这一点,其实极难得。小虫写诗已有十多年了,“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时间会给他带来经验、教诲和智慧,时间会给他带来感悟、思想和一些隐秘的启示。

在我看来,小虫的起点不低,但试图急速地、敏锐地找到自己独有的写作目标或审美方式,却让他费了不少周折。作为诗歌探索者的吴小虫,勇敢、勤奋,但诗歌是一个伟大的迷宫,它诱惑我们四处奔突,徘徊,又常常迷失在它的幽暗和空寂里。只有通过艰辛曲折甚至绝望的反复的探求,一个诗人才有可能强有力地确立自己,再不断地完善自己。

读他的诗,不难窥见他不同时期写作的倾向、风格和变化的痕迹,而他内在精神的起伏波荡,也随物赋形呈现于其中。“写什么”“怎么写”,诗人的一生被这两个毒蛇般的问题缠绕着,缠绕着,且永无解脱。

吴小虫有一个细节被我注意到了,他随身带的包里总是装着各种古今中外的诗集,文论集,只要有空,他就拿出来阅读。他热爱于坚,自称被于坚启蒙,受于坚诗风影响巨大,甚至造成了某种意义上“影响的焦虑”,他也钟情于杨炼,但杨炼“说神话说鬼话而少说人话”的诡异表达和抽象到玄虚的思维特征,似乎对小虫有些隔膜。他对古典大师和中国文化的迷恋,也是让人惊讶的,还写下了不少与他们进行思想对话的诗篇。这些东西带有“文本再生产”的特征,因为有一个“文本”存在,繁殖出更多与它紧密相关的文本。但后者独立的性质,不得不被前文本笼罩,支配,悲剧性地全面地遮盖。

小虫的这些不同方向不同形式的探索,自然是有得有失。而他通过这些探索,渐渐地发现了自己,认识了自己,越来越逼近那个内在的、真实的、复杂的,也互相矛盾斗争的“自我”。

我由此预言他的写作会有远大的前途。一个诗人的发展是由他终生的学习与研究为基础的,在今天这样一个传统的压迫成为沉重的遗产的时候,“纯粹的天才”,已相当可疑。我对小虫的写作有足够的信心。远方的小虫,痛饮三杯!

悲凉而内敛的抒情

真正认知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我们可以看见他的容貌,但看不见他的灵魂;我们看见他的肉体,看不见他的心。作为亘古以来探索人的心灵奥秘的一种特殊方式和手段的诗,它的使命在于透过变幻莫测五光十色的语言排列,透过语气、口吻,旋律的回旋往复,节奏的神秘跃动,让我们的灵魂显露其中。固然,这种显露仍是局部的、片面的,或明晰,或幽暗,或朦胧如黄昏的一道夕光闪烁于森林。无论当代现代诗怎样试图抛弃古典传统,试图开拓出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原则意义的“抒情”,仍是诗最基本的特质。它可能加入叙事,反讽,悖论,也可能丧失了激情狂暴的宣泄而趋于冷静,克制和犹豫。我们必须承认:只有被抒情的气息深深贯注又慢慢弥散的文字,才逼向诗,走向诗,最终构成诗。

吴小虫骨子里也逃不出成为一个抒情诗人的宿命,他的抒情情不自禁带上一种独有的悲凉。我相信这和他的生活处境紧紧相关。多年四处漂泊的孤独,北中国贫穷蛮荒的自然景观,母亲的早逝,甚至几次爱的挫败。这不能不驱迫一个天真的少年进入生存恐怖的绞肉机中挣扎,呐喊,呻吟,然后深深沉默,沉默何尝不是一种更铭心刻骨的语言?这一切孕育了他的诗。在某种意义上,这些诗也见证了他的多变而充满忧虑的生存。

泛滥的抒情会因为缺乏生存体验的渗透而显得浅薄,苍白,让人们不屑一顾付之淡淡一笑,但吴小虫的抒情却因为这些要素的隐形支撑爆发出感人的力量。这是一种胜利,美学上的胜利,但归根到底,一种悲凉的抒情是由诗人天生的气质决定的,同时,也让我感到惊讶,本该在高歌欢乐与豪情的时期,却过早地吟唱出如此低郁、忧伤甚至绝望的对生命的挽歌。

小虫的内心定然隐藏着不为一般人所知甚至不为亲人知己所知的“创伤”。这或许是小虫作为人的厄运,但又是小虫作为诗人的幸运。我不知道是该肯定它还是否定它,不知道该是称赞它还是惋惜它。反正它和小虫的精神世界须臾不能分离。它会和小虫的写作毒蛇般一样纠缠到最后一天,这是所谓“情结”吧,哪个人能逃脱它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折磨呢?

“即使我不为幽暗的使命献身/即使赞美多么虚无/名声的舞台多么狭小/即使我经常想象/人死后火葬的情景或埋在土里被蛆虫包围的惨状/可我已别无选择/否则我将无法在风中站立/无法是我/无法在人群中被你认出。”

只要是细细品味,我们都会从小虫这异常压抑叙述的口吻中,觉察到他对诗拥有的既忠诚又怀疑既热爱又虚无的情思,“从死亡的方向看”,确实一切都是渺小、短暂、空洞和无足轻重的。但另一方面,诗人永远不能变成洞察一切而无动于衷的冷血动物,他的眼已冷,他的血还热,他还深深地热爱着这个残缺的世界,并试图用最美的语言赞美它。有时,小虫伫立在北方以北的荒凉之中,慨叹:“而我要说到的大雪,从天空降落的过程中,已经失去了力量,然后是一个世纪的冷”。好啊,谁体会到一个世纪的冷,谁承受了天空中失去力量的大雪飘然而下又覆盖了年复一年野火春风的大地,谁就是一个内心还在燃烧的诗人,只有所谓智者才会愚昧地问:这正在燃烧的,还能燃烧多久?

“没有意义/我就是想你了,妈妈/然后在人群里/流了一会儿泪”。

读着这单纯的句子,我们也会为生命中那丧失的永不回归的东西,流一会儿泪。

对世俗的挣脱和对精神家园的追寻

“不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或如我年轻时写下的诗句:“一生的泪水一夜就已流尽”。然后翻身起床,迎着每天新生一次的太阳,打马远行!

接着而来的问题不可逃避。打马远行,你又能走向哪里?

我相信吴小虫同样陷落在这个让每个人都必然陷落的问题中,甚至更加不能自拔。诗人直面存在是无力软弱的,也是极度敏感的。吴小虫瘦弱的身体里,潜藏着一颗敏感的心灵。

不同诗人面对存在的困境做出不同的选择。这选择背后受制于他的民族气质、宗教因素,地域特色,受制于特殊时代政治、伦理、道德还有审美的交叉的综合的约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丁历经地狱、炼狱,终于窥见了至高的天堂之光,艾略特从死寂的荒原走出,在对时间和空间的冥思中获得心灵的某种归宿。“在我结束的地方是我的开始”,里尔克同样如此。但我们看到,仍有不少诗人为坚定的怀疑主义驱迫,他不可能满足于某个无法证实的幻象和教义,怀疑的虫子咬啮着心灵,痛苦之轮日夜压迫着肉体,悲剧中他活成了另一个悲剧。置身于这荒诞的深渊中他只能爆发出嘲笑这荒诞的笑声和哭声。在当下尤为如此。由于信仰的缺失,由于物欲的泛滥成灾,由于道德的极度沦丧,由于文化大面积的崩塌,也因为个人独立精神的匮乏,中国诗人所承受的历史与现实的压迫可能是更加严酷的。近些年来,诗人的自杀就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这种情况必然会在诗人内心引起巨大的波荡,“活着,怎样活着?路,怎么走?诗怎么写,或者不写。”所有这一切都等着我们做出回应。

吴小虫试图从俗世中逃离,试图从俗世中挣脱。这一点,不仅在他实实在在的行动之中,也在他的诗作中极其明确地显示出来。本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古怪而诡异的动物:厌恶了社会就想投入自然的怀抱,惧怕生活的狰狞就迷恋花鸟鱼虫的美丽。长时间待在家里会发霉会痴呆,混迹于喧嚣的名利场上又死于杀机四伏。反正总是难受,总是无奈,总是焦躁,总是尴尬。艾略特说过:“我们惟有活着,惟有叹息,不是让这个火就是让那个火把生命耗尽。”又有什么办法呢?

作为朋友,我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但人与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的。我,真能理解吗?

“月亮在今晚升起/升起在我心灵柔软的地方/我看它/大地因此有了道路/我因此有了双脚/月亮成为慈悲”。

我想,当月亮在一个人仰望的眼睛里成为慈悲,他既在审美,更在领悟,领悟某种隐匿于万物深处不可言说的启示,而这种领悟将扩大为智慧,虽然智慧也仍要被自觉地警惕:

“不知道一个人哪来那么多的自鸣得意/优越和盲目的自信/我只知道我千疮百孔的自身/无法在大家面前美丽地绽开”。

是的,我们如果有点小小智慧,就不得不承认这注定的宿命:“一切皆空”。但我的心里同时又有一个声音隐隐回答:“这是人的宿命,但人的力量人的尊严和意志,也在于反抗这宿命,搏击这宿命”。

吴小虫对俗世的挣脱,与他以某种精神家园的追寻联结在一起。或者这样说,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因为此岸不完美,才追求完美的彼岸。他的诗越来越带上出世的遁世的气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断缩小自我,取消自我,甚至从根本上抹灭自我,佛学对他的浸透让小虫变为我们熟悉的陌生人。他写下这样裸露心迹的句子:

“鱼儿如若能感知我/不会惊悸于我的黑影/鸟儿如若能感知我/不会从不降临我肩/呵,我这肉体是多余的/是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必将化作一阵清风/去喜欢你们的喜欢/我必将清风也一同碾碎/去成为万物/成为你们不变的泽亲”。

但我以为,活着,作为人活着,是最重要的。肉体决不多余。

江郎才尽。黔驴技穷。走投无路。束手无策。垂死挣扎。坐以待毙……唉,你,我,他,谁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苟延残喘活在这些被挫败、耻辱与死亡之气紧紧贯注的肉体中?“放下即解脱”,有人故作达观如是说。但用第三只眼遍观芸芸众生,谁配放下,谁又能放下。

今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待着,看着天花板发呆,小虫给我来电话,谦逊地说自己还是浮躁,还是浮躁。我哈哈大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浮躁的是死人。想干啥干啥,听从自己内心的闪电和雷鸣,听从地平线上或高或低的呼唤。你还要四海为家,江湖闯荡,你还要体味人生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你才能写出来更牛逼的诗。小虫要变成大虫,因为你还年轻!”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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