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家(外一篇)
2016-11-21张德祥
张德祥
远方的家(外一篇)
张德祥
一首久远的《谁不说俺家乡好》,虽说的是沂蒙山那疙瘩,可触歌生情,对于终年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谁想到或听到那优美的曲调,那浑然而悠扬的旋律,不像似闻得家乡的鸟啼、蛙鸣,以及田间此起彼伏的麦花香和稻浪声,心里不潜移默化地产生强烈的眷恋和乡思呢?
我对家乡就深怀如此的莼鲈之思、叶根之想。每次哼唱《谁不说俺家乡好》,或从央视《星光大道》里听到“大衣哥”和“草帽姐”演唱的这首歌,都勾起我沉重且难以抑制的思乡之情。特别是我自己哼唱这首歌时,往往唱唱就卡壳了。原因之一,我将沂蒙山当做盘山,嘴里唱着别人的家乡,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家乡。总想把调门提高一些,尽己所能,真实而大胆地唱出家乡的高海拔和高强度。其二是想家的时候很忧伤,我心里过度泛酸,就像似有泪水和暖流塞住我的喉咙。家乡的车水、马龙、楼厦;小桥、流水、人家,海市蜃楼一样,朦胧且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脑海顿时犹如装满一座城,抑或装满一片偌大的村落。
我的老家住在解放前曾十年九涝的辽河下梢,俗称“南大荒”。原来叫盘山县,1966年改垦区,1984年改叫素有“小江南”之称的盘锦市(下辖盘山、大洼两县和两个区)。这里有中国最大的湿地、亚洲最大的苇田、世界最大的红海滩。由碱蓬草铺就的红海滩,像飘在地球村上空一条长长的红飘带,是一种象征,一种荣耀。同时,碱蓬草也是一种可食的植物,解放前后这里常发大水,上世纪六十年代连闹三年自然灾害,是碱蓬草曾拯救了这里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生命,我小时候就没少吃这种野菜。盘锦市由于濒临渤海,地理位置独特,地势平坦无山,平坦得宛若一张大棋盘,亦宛若画家手中的一块儿调色板,托起一幅偌大的丹青水墨画:这里,河流纵横,四千零八十平方公里地域,布满大中小二十一条河流。雨水充沛,环境优美、宜人,空气格外清新洁净。因为太阳蓝色光的作用,天不止是蔚蓝,简直是瓦蓝瓦蓝。尤其那浩瀚苇海的阔、天下奇观红海滩的红,更让人叹为观止,颇有一种锦满玉盘的感觉。这里不仅是丹顶鹤的繁殖地,也是黑嘴鸥的繁殖地,更是数百种鸟类的故乡。而且物产丰饶,地肥水美。有小麦、大豆、高粱,尤有鱼香、稻香。其实,也不止鱼米之乡,也是由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和广袤无垠的大油田造就的芦苇之乡、石油之乡。那鱼香米香苇香油香,芳香四溢。四季香魂摇曳的“小江南”,就像似镶嵌在辽河水系,乃至渤海之滨和辽西走廊之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呀!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离家参加铁路工作。虽五十多年的筑路生活,让我蒲公英般浪迹异域他乡,可我对家乡就像葵花面朝太阳,一直心怀敬畏和期冀。1980年秋,我第五次回盘锦时,一下火车就晕了,十年前的记忆被眼前的万千景物撞得支离破碎。我本来要与我父亲去辽河化肥厂看我年迈的伯母,结果误乘了好几站开盘山化肥厂的车。我与父不得不中途下车返回,重新改乘去辽河化肥厂的公交车,等找到伯母居住的小区时已近黄昏,街上的路灯如俨然的哨兵,一个个、一排排开始闪亮上岗。一进家,伯母及堂兄堂嫂听说我们坐错车,都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是伯母激动得眼角不由飘起了泪花。原来,1975年海城地震时,我老家震感强烈,个别房屋坍塌,伯父受伤较重,没几年就去世了,也没告诉我们。伯母突然见我父亲登门,真的百感交集。我一个走南闯北的人,过去在许多大城市都没有坐错车的事,此时,居然在自己的家门口遭遇如此尴尬。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的前两天,我携次子回盘锦收取母亲的墓土(五十三年前土葬,旱田改水田后就地深埋,已找不到骨骸)时,惊人地发现盘锦比二十八年前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的一个垦区,经过华丽的急转身,扩大成了两区两县。我与次子,专程由盘锦火车站乘一路公交从老城坐到新城。车上,我隔窗眼观六路,环顾八方,好景目不暇接,我恨不得再长出两只眼睛来。尤其河之南岸新崛起的新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机关、学校、现代小区、酒店、公园比比皆是,处处花红柳绿。由于马路两旁的行道树,不停地向我们伸出嫩绿的小手,亲切召唤并示意我们下车看看。我们坚持到终点站下车,接着徒步游览了宽阔笔直的石油大街、市府大街等几条大街。尤其,造型别致、设计独特、欧式风格的四星级盘锦国际酒店、国贸饭店,目睹后尤为让我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仅观其外的豪华与富丽,就足以够得上盘锦渤海之滨两颗最闪亮的明珠。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阳光雨露,使日新月异、锦上添花的盘锦,已由当年亭亭玉立的少女长成婀娜多姿的大姑娘,愈长愈好看。原来的许多景物都已改“潮”换代,更新革面了,这怎不让人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呢!
然而,盘锦的变化远不止表现在物质层面,盘锦人的精神面貌变化更大,大得让外地人看了感到无比惊讶:一天晚上,我与次子来到街头某广场散步,竟发现不算很大的广场上,居然有三拨大秧歌队百余人在这里表演大秧歌。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人人着装整齐、精神抖擞。尤其女人们,不管老小,大部分都脸抹胭脂、唇涂口红,格外娇艳。有的腰间还系着红绸,穿着黑色裙子、白色短衫,扎着粉色纱巾,舞起来颇像一只丹顶鹤。其实,若进一步想:那黑那白那红,岂不是盘锦黑的石油、白的大米、红的海滩吗?每支队伍都有锣鼓、唢呐、簧笙伴奏,那动作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都是情。那情深深融入秧歌里和鼓乐里,以及人们的血液里。虽然是晚上,但我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缕缕晨光,一片片朝霞。看上去像有组织的秧歌比赛,其实不是。身边的人听说我是盘锦人,在太原工作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有那么一股劲儿:“啊,在黄土高坡!”我强调说不是高坡,是高原。我手指队伍问:“这是有组织的吗”“不是,全是自发的。”老乡接着又嘱咐我:“这些年盘锦变化很大,有时间好好看看吧。”说实在的,这种业余、大型的秧歌表演,我有幸一生第一次见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铁道部驻勤时,在军博地铁附近,曾经常看到京西的秧歌,可那规模、那场面、那气氛,绝对不如盘锦秧歌那么靓丽、那么盛大和隆重。
若看过去旧黄历的话,将时光的年轮倒退六十圈,当时,我在盘山中学(全县唯一的一所中学)读书时,满县城只有几条有数的很短、很窄、很脏的土路,风天浑身土,雨天满脚泥。空气中由于有大量尘埃漂浮,小镇的上空光线经常浑浊不清。尤其偶有沙尘暴袭来,满城一片昏黄。学校的广播喇叭一响,倾城都能听见。全城没有一栋楼房,中学有一处叫小红楼宿舍的地方,其实,那哪是楼,据说,原来是旧火车站的站房,上面凸出的那一小块,是人们从这里通向楼顶的出入口。用做学生宿舍后,我们常从这里爬上去看风景:仰天长啸,看小城日出,望大河落霞。也在这里晾晒衣物,活动身骨。可是,盘锦今天有多少楼,有多少条柏油路,恐怕谁也说不清。
我记得,大约是1957年,盘山县举办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全县发展远景规划展,我们全校师生都轮流参观了,而且由高中的女同学做的讲解员。如果让历史去检验,现在看,当年精心描绘的许多蓝图,今天都已好梦成真,并远远宏伟和强大于当年蓝图的经天纬地。盘山再不是原来的盘山,整个县城脱胎换骨,同时,愣是另外就地崛起一座地级的城市来。过去,我们曾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铁路能早些时候修到家乡。如今,原在解放战争中被毁的沟(帮子)营(口)铁路,真的如愿以偿,重新建成通车。还很早修筑了沟海(城)铁路,现在又有秦沈铁路客运专线,以及北京至大连的高铁经过这里。尤其,盘锦港口岸的对外开放,以及全国第三大油田——辽河油田的开发更给盘锦经济的腾飞,插上坚实的翅膀。我想,盘锦因油而生,也因油而兴。若没有石油,绝不会有今天的盘锦。GDP常年位于辽宁省前列,人均GDP连续八年居全省第一。
我虽已离家五十多年了,但当年家乡的白米饭、鱼虾蟹一直让我口齿生香、回味无穷。特别每忆儿时与大人一起在河坑沟汊,用各种方式捕鱼、捉蟹、捞虾,以及在中学勤工俭学时,全班同学在稻田、河汊躬身插秧、除草和挥锹挖土筑坝的情景,都让我感到特别的开心、惬意。尤其想起每年秋末冬初,学校组织全校千余名师生手持棍棒,走向郊外茫茫的荒滩野甸,大拉网式围截捕猎、惊心动魄的壮观,以及捕猎回来的路上,许多同学身背野鸡、野鸭、野兔和狐狸等猎物,欢声笑语、凯旋而归的兴奋劲,一生都让我难以忘怀。让我感到更为快慰和幸福的是:当猎物被交易后,我们穿着由自己劳动换来的钉子鞋、冰刀之类的体育用品,风雨中,在跑道和冰场上奋力拼搏、奔跑,身后冉冉升起的一道道绚丽的彩虹。
改革开放以来,盘锦的大米、大闸蟹早已进入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全城三百四十万人口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常年食用盘锦大米,各大饭店和家庭餐桌上的大闸蟹,也好多是从盘锦“进口”的。盘锦的芦苇和石油等原料及其制品也老早打入这里的市场。“盘锦”已成为品牌,在这里已有一定的知名度。不是我说家乡好,周围的许多文朋诗友和社会名流,一聊起盘锦,去过的和没去过的,都谈兴大发,赞不绝口,一致说那是个好地方,特别是大米好吃。我的好朋友、著名诗人赵少琳君,九十年代初就食用过盘锦大米。他深有体会地说,吃盘锦大米不用吃菜都行,很香很腻。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夸赞过盘锦大米。据《辽宁日报》报载,盘锦大米曾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专供大米,看后让我喜出望外,为家乡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盘锦大米以及盘锦市,从此联手四海宾朋,进一步走向五大洲、走向世界。我昨天从一家公司采访回来,路过北大街时,发现街旁左侧一家门楣上方张贴着“利是”盘锦大米的广告,令我又一次狂喜,顿时唤醒我的思乡之情。不知怎么回事,不管走得有多远,离开有多久,我都忘不了老家。尤其,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看到或听到“盘锦”二字,我就会立刻兴奋起来,情不自禁想到老家,油然顿生满腹的乡愁。
我本该多回家看看,因盘锦那里有我已在天堂长眠六十年的母亲。那里的土地、河流、庄稼,原本是我的生命之根,精神之源,乃至爱神之地。尤其蒹葭苍苍,岁月苍苍,一望无际的大芦苇荡,曾蕴藏我家祖辈数代人的致富之梦,几代人的生计乃至生命,都与那芦苇息息相关,直至一砖一瓦、一针一线。当年,祖父辈们为生计在芦苇荡中起早贪黑、趴冰卧雪、艰苦跋涉、闯荡的奋斗场景,每次在脑海中浮现,都让我欣然生起爱怜与敬慕。几年前,我虽在太原购置了一块墓地,已将母亲的墓土与父亲的骨灰合葬,同时写下许多纪念诗文。可我思乡、恋母的情结,还一直在心头萦绕着。日本作家池田曾在《女性箴言》一书中指出:“对孩子来说,最值得怀念的还是母亲的爱。”因了盘锦的土地不仅曾洒下父母的汗水,融入父母的青春韶华,也曾孕育过父母亲爱情的种子,酿就了母亲甘甜的乳汁。我作为吮食母乳长大的长子,才年仅十四岁,尚未来得及反哺和感恩,母亲就怅然离我而去,这怎不叫我痛苦一生?著名歌唱家阎维文在《想家的时候》唱道:“想家的时候总想为家做点事,哪怕是离得那么遥远那么久”据我所知,阎维文为山西做了许多事情,可我为家乡、为亲人做点儿什么呢?
好在,有一点让我欣慰:早在2000年开始修建秦沈铁路客运专线时,在兴城铁路工地工作的女儿,已代我并带我的思念,同时也带她自己记忆的符号,已将一车车道砟,源源不断地运至盘锦工地。道砟与道枕、铁轨共同架起我们与家乡、与亲人之间一抹感情的长霓,生命与生命一脉相承的纽带。
道砟永远铺在盘锦的土地上,也钟情地埋在我的心里。每颗道砟都连着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每颗道砟也都是会说话、会唱歌的石头,昼夜向家乡和亲人诉说我的祝福和祈祷。我心想,因我远离家乡,我虽没有为家乡建设添一块儿砖、加一片瓦,可是,能铺一颗石子也算了却心愿了。为了留下永远的纪念,2008年在我们离开盘锦时,我索性花了四元钱,从新华书店买了一张《盘锦交通旅游图》将盘锦市整个一座城背回太原。从此,盘锦与我居住的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黑土地与黄土地融为了一体。我每天走在太原的大街小巷,就像走在故乡的大街小巷里,能每时每刻与故乡、与亲人同呼吸共命运。故乡的肥田、秀水,以及母亲的灵魂,将世世代代与我们的心土和血液共生共长。特别对于我的次子而言,这是他三十几岁时第一次回故乡寻根访祖,让他永远记住了自己的根。
小镇往事如烟
大雁冬天飞向南方,春天飞向北方,可雁从不觉得南方有多南,北方有多北,因雁的翅膀下有路。我,作为一个职业筑路人,还不如大雁,一年四季今天飞到这里,明天飞到那里,五湖四海都是家。我的家,我曾经的故乡,人生幻想出彩的地方。当年小镇的陈年往事,就像是一条岁月的长河,悠远而绵长,日夜在我心里汩汩流淌着。
1961年9月,哈尔滨已满城秋装盛裹。滚滚的松花江水还潮,江里的大马哈鱼和三花鱼正肥的时候,因了原单位建制撤销,我由松花江的下游溯源而上至松花江的上游,从海铁四处保卫科调到湾沟铁路运输段派出所,不舍地离开哈尔滨这座素有东方莫斯科美誉的大都市,钻进大山沟,茫然来到一座叫湾沟的小镇,像候鸟一样飞得那么远。
那天晚上,喧嚣一天的城市已灯火阑珊,空气中虽还有些温度,且亦稍显微凉,天上的星星频频眨眼微笑,喃喃地像似对我诉说什么。在三棵树火车站,别说大尺度,连一般的拥抱、握手都没有,我就依依不舍告别刚结婚一年多,苦苦与我搬了四次家,一直居无定所的爱人。乘三棵树开往沈阳的一趟快车,在长春下车后,又乘至通化和通化到湾沟的慢车,一路山高水长,秋霜尽染,伶俜中,别梦接踵而至,我没法不神伤惆怅。车上,我像过电影一般,心里装的满是松花江和太阳岛。脑海不停闪现爱人呆呆站在月台上,泪眼迷离,与我挥手惜别,接着在后紧随列车奔跑的场景,睁眼闭眼都是爱人的影子。我多想在此见到她的笑脸,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心香,渴望她与我同车前往啊!想着想着,第二天下午六点左右,随着汽笛最后一声长鸣,我终于收翅,到了我要到的地方。
果不其然。我下车在一片苍茫中翘首四处张望,其实是眺望,眼下隔着站台和股道,果真是一条又长又宽且深且弯的大拉沟。绵延数公里长的大沟,中间是一片稍见开阔的平地。一端是火车站,一端是林业局和铁路工程处,以及湾沟镇,稍远处的西北方向是一座煤矿。一条小河恒亘镇中由西向东蜿蜒流淌着。铁路运输段与湾沟车站毗邻,亲亲贴在大山的臂膀上。一字排开、错落有致的十余幢平房和木板房依山傍沟,约隔一公里宽的沟壑与对面已泛淡淡秋黄的山岭相望。没人上站接我,待列车开走后,我一个人伫立在站台上,短暂凝眸、思忖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二十岁青年来说,这里环境再不尽人意,它也是我今后新生活的出征地,奔向未来的起跑线呀!
运输段像一只麻雀,车、机、工、电、检五脏俱全,五花八门。近千人的行车人员和管理团队,担负百余公里的铁路监管运输任务。我重操就业,在派出所做内勤。后来,根据国家要求对上规模的长大隧道要派专门警力看守,又增加数十名干警,派出所升格为公安段,我又做了秘书。我调来不久爱人也紧随其后,由哈尔滨调来这里,因她曾学过一年多的铁路客运业务,被安排在列车上当列车员。
我和爱人有过约定,也和长白山有过约定。爱人调来,我们重新团聚,彼此心里骤然生起熊熊爱火。可我心里也有许多隐忧,忧今后生活面临挑战太多。尤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因有家爱才有归宿。可是,家在哪里?当时住房非常困难,我们经再三寻找,才在车站对面大下坡处,花四十元钱买了一户两间(卧室加厨房)、不足十平方米的木板房。准确地说那是屋,小屋相当于一幢大木板房的十分之一。原来,这幢大木板房是铁路工程处的工地材料库。像这样结构、这样大小的木板房共有七栋,人们俗称“七栋房”。随着铁路不断向前延伸,工地迁至沟里,材料仓库就地改做家属宿舍,里面住满海铁和吉铁约上百户人家。每栋库房顺长在中间用木板墙分开,呈长长的“曰”字形,再竖着用木板打成隔断,两面切割成十多个空间,房间有大有小,住有十来户人家。外墙一律的板皮夹泥,房顶铺的油毛毡,屋顶棚与隔断全糊的报纸。驻地周遭只见有很少的树木,闻不到花香,听不到鸟鸣,昼夜却常能听到老鼠在棚顶哧溜哧溜奔跑的声音,以及老鼠们为争食或为争风,而相互嗞滋格斗的尖叫声。
小屋虽小,且显丑陋,可阳光每天都能从小窗飞进小屋,小屋光芒而温暖,让我们从这里一样看见大世界,看见远方和未来。由于那条铁路线的牵引,我们每天从小屋出发,走向车站,登上列车,投身并融入于社会,用光和热将南来北往的旅客输送到四面八方。在五彩缤纷的铁道线上,爱人的名字,就像一枝红玫瑰,曾多次绽放在《海拉尔铁道》“读者来信”的园地里。尤其那年冬,一次,旅客列车在运行中,一块车窗玻璃从外面被人砸烂。爱人索性将身上的棉衣脱下,堵在透风的窗口上,自己只穿单制服和毛衣,冒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上车下车,迎来送往,坚持执乘到终点站,曾感动成千上万的读者。小屋岂不是我们人生列车的重要驿站?小屋也是小太阳升起的地方,女儿生命的起点和摇篮。所以,小屋在我们心里很大很重,我们将其视为革命事业与人生的“根据地”,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这间来之不易的小屋。那时,我们脑子里特别绷紧安全这根弦,尤其是防火。二百多号人常年卧在木柴堆里,像坐在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上,时刻面对火的威胁和困惑,因为一旦出事非火烧连营不可,那小屋也就没了,若是发生在晚上,就很难想象是什么后果了。我记得大安车站(现叫永红)养路工区家属,住的就是这种木结构的房,外墙还用浸过油漆的枕木围着。一天,两家小孩玩火,一家一个小女孩,将间壁墙(苇蓆糊纸)掏个洞,把一张点燃的纸条,从洞口扔到另一家,而引起火灾,一栋房十几户人家毁之一炬,幸亏发生在白天只烧死一个小孩。我们“七栋房”的住户,家家户户宁可饭一日不吃,火不可一日不防,人人尽责,严防死守,特别把住火源电源这道关,连个接线头都不放过,几年来用意志和智慧才保住一方平安,守住了共同的家园。不过也曾发生过有惊无险的事:冬日的一天下午,因白天用火多,晚上我接着用火做饭,饭做好了做菜。锅里正炖着酸菜粉条猪肉,我出去上邻居家办事,回来一进厨房即闻到烧焦的煳巴味,掀开锅盖一看一锅酸菜粉条炖肉黑乎乎的粘在锅底上。接着又闻到从卧室飘来的棉花烧焦的味道,进屋揭开炕被,好家伙,一块比巴掌还大的被套正在红红地燃烧着,我立马浇水淹灭才幸免一次火灾发生。爱人退乘回来,一见家里的狼狈样,气得自己直掉眼泪,只说我一句:“锅烧干脑袋进水了”。
这里防盗也是头等大事。我一旦替人添乘,与爱人一起出车,走前将家里的木板、扁担、水桶、脸盆,凡是能派上用场的家什全都派上去。把窗户里外用木板堵好,炕上挨窗放上脸盆。门在外锁好前,先在里面用扁担顶住,门后再放两只水桶。这样做的目的,万一出事,一可向邻居“报警”求救,二对贼能起到恫吓作用。那时,邻里之间关系很和睦,互相都能帮衬着。由于防范得好,三年各家都安然无恙。更主要是那时社会治安好,不仅居民区相安无事,就连铁路沿线和站车被盗也很少。不过,小区防洪防涝,防意外事故的压力也很大。我家由于房顶油毛毡日久变脆、腐烂,市场不好买,补换不及时,即使换上新毛毡,不久又烂了,漏雨成家常便饭。一遇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几平方米的顶棚有四五处漏雨,脸盆接雨不够用,就用饭盆,有时甚至水桶也上去助阵,连个睡觉的囫囵地方都难求。细想,那房子还真不如董永与七仙女住的寒窑呢!我们只好用爱取暖。实在没法,为腾出睡觉的地方,就从厨房将接水盆放到里屋棚顶上。那时,因年轻气盛,我什么也不怕。不怕人,不怕鬼,就怕老天下大雨。一次,棚顶接水的盆子接得浮流浮流一盆水,溢出后把棚纸洇湿,由于发现早,才没有坠落下来,盆下正对着尚未满月的女儿,险些出了人命。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呢!
湾沟,乃是当地开发较早的重镇,人口总量数万。我们到那里时,烧柴已经非常困难,拾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煤炭不供应个人,所以做饭和取暖都成问题。开始刨树根,最后连能刨的树根都刨不到。实在不行,就花钱买柴烧,或与人合伙到火车站刨煤底。冬天,湾沟车站每天向煤矿专用线排送的空车,冻在车底卸不下的煤颇多。不刨会越冻越厚,愈积愈多,货主也吃亏。所以,当时很多人赶在向煤矿送空车前,上车刨煤底,每次都能刨上几大台筐。一次我也是冻急眼了,与公安段一个干事上车刨了几筐煤底,两人互相抬回家里。尝到甜头后又接着刨几次,最后一次被运输段一位副段长看见。斯人很横,看他横我也没熊了,当面向他冒出两句狠话:“狼吃看不见,狗吃撵出屎,我们教导员成年烧公家煤,我们刨个煤底咋啦?”这下一不小心,捅到了马蜂窝,我家可摊上大事了:不久,教导员从外地出差回来,听到了小报告,接着以我是“三门”干部需要锻炼为由,把我下放到松花江边民警队看隧道,一去就是两年。那个教导员的家,就住在车站旁,他家五口人日常生活和取暖用煤,都是由民警从车站煤台往家抬,那煤全是机车用的上等的辽源块煤。
我下去到松花江边,由两个人支撑起来的家,立刻坍塌了一大半。尽管那个家透风漏雨,丑陋不堪,可再不济,也是家呀!看山洞期间,我一两个月回不了一次家,爱人担心我在下边吃不好,出乘时经常从食堂买猪蹄带上车,到山洞口给我扔下,本来她怀有身孕,需要营养,可自己舍不得吃给我。猪蹄的味道,久久在我心里萦绕,经我反复认真咀嚼的筋头巴脑,成为我们感情美好的粘合剂,让爱更加胶着。可越是这样越加重我对她的思念,大脑荧屏上经常出现她的形单影只、风尘仆仆的模样。妊娠期间,由于习惯性流产,她经常只身一人,往返于10华里以外的铁路工地医院做孕检。正像一句戏词说的那样:家里担水劈柴全靠她。我家住的地方距买粮的“妈妈山”粮店约有五华里,紧挨山根的路全是坎坷不平的土路,那时没有自行车,买粮全靠身背肩扛,往返要奔波两个多小时,遇有车辆经过,浑身飘满尘埃。冬天,拉着木板钉制的小爬犁,在冰雪和车辆中穿行,有时为避让车辆和行人,还常把爬犁拉进沟里。特别怀孕期间,爱人曾冒着习惯性流产的风险,边上班跑车边做家务。产后休够产假,将孩子托给车站一位姓徐的阿姨,接着又上车出乘。每次退乘从车站接回孩子,进家现点炉取暖、生火做饭。有些好心朋友看爱人一人带孩子生活困难,感觉心疼,就帮找教导员说情。我也写信向上级反映,要求并敦促教导员把我调回,照顾爱人。可信被上级转给教导员,不仅没解难,反倒雪上加霜,“冰”越结越厚,报复更加得寸进尺。一次,在段务会上教导员公开放话:“告到哪也没用,树叶总是落在树根底下,公安段黄了也别想回来。”所以,我就像一片霜打的树叶在风雪里飘着,一直飘到1965年夏公安段真的黄了。1977年秋,我由太原去商丘出差时,特意在开封下车,专门拜访了那个教导员。尽管时已晚矣,可我想让他看看我在而立之年后,为人做事的胸怀和风范,也让他懂得什么叫性本善。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如烟,再也回不到从前。现在反思起来,我想:当年由于我刚刚步入社会,涉世太浅,尚未学会基本的人生斗争哲学。只一般晓得狼与狗的关系,对卵与石的关系还在懵懂之中,才致使自己凄然落于树根底下。若现在打死我也不会把话说的那么狠、那么直,怎么也学着多拐几个弯弯。这就是人生的代价吧。爱人所受的两年苦,就当代我交了两年的学费。
(责任编辑贾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