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汉魏古诗中方位意象的解读
——以《艳歌何尝行·白鹄》中的“西北”意象为例
2016-11-21李雪岩
□李雪岩
浅论汉魏古诗中方位意象的解读
——以《艳歌何尝行·白鹄》中的“西北”意象为例
□李雪岩
一、引言
方位词在汉魏古诗中十分习见,这些方位词,很多情况下,尤其位处起兴句时,其义往往不待细究、难以坐实,却在一定程度上增益了汉魏诗歌苍莽古奥的风味,比如“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呈会”,古拙杳邈如谣讴,是为汉魏古风所独标。句中采择“东南西北”的字眼,表面上看好似全无依托,却非“与义无取”(朱熹)、信手拈来,但如果“实而按之”,反会沦为牵强附会,减损诗美。
笔者认为,这种难以确指的方位意象,作为一种虚化的表达,越难证实就越显韵致,虚化的程度越高引申的意蕴就越丰富。中国古代诗歌向来偏重抒情,而情又总是以景代出,诗歌表达依托在意境和氛围的营构上,所以这些方位意象,一方面用来唤起某种情境,铸造浑然自足的诗境,另一方面也有赖于具体诗境对它的赋义,要想正确解读,必须还原诗歌情境。
二、《艳歌何尝行·白鹄》“西北”意象的品读
下面以乐府诗《艳歌何尝行·白鹄》为例,试论方位意象的解读思路。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首句言道,白鹄自西北飞来。白鹄就是天鹅,属候鸟,秋冬季节迁徙至长江流域,所以一般认为言“乃从西北来”是取白鹄秋季迁移事,然而这里涉及一个参照物的问题,不便确指。王乐文《“西北有高楼”中“西北”的象征意义》一文中指出,传统文化中,“东”、“南”主生,从阳,为尊,相对应的,“西”“北”主死,从阴,为卑,所以他认为,“西北”意象多用来渲染萧条、冷落的气氛,烘托悲凉、幽怨的情绪。然而刘安《再探“孔雀东南飞”的文化内涵》提供了另一种倾向,他认为在汉魏两晋时代,“东南”一词象征鄙野悲凄的境地,而“西北”则相反,含有高华祥瑞的意味,并指出促成时人这种心态的原因,概是中华文化的主要发源地在西北,相比之下,东南则是荆蛮夷狄之地。
这就呈现出截然相背的解读方式,文化解读的多元性和复杂性难免导致这样的结果。诗歌以抒情为主,而抒情的特有方式是融情于景,特别是兴句,主要的功能就在于代入情境,营造氛围,铺垫情绪,从而引起交感共鸣。这也提醒我们,把握意象不能抛开诗歌造境本身。
(一)“西北”的视觉效果
五行体系中“东南中西北”五方对应“青红黄白黑”五色,《黄帝内经》有云:“东方木,在色为苍;南方火,在色为赤;中央土,在色为黄;西方金,在色为白;北方水,在色为黑。”言“西北”就形同先在画轴上敷设了一层荒芜落漠的底色。《周易》将十二地支和十二时辰一一对应,并把四方十二等分,这样一来,方位词就获得了时间感,“四正”当中,东方属卯时;南方属午时;西方属酉时;北方属子时。说白鹄自西北天飞至,便是将画面焦点投往西北,在黄昏时分,天末点缀一对冥鸿,予人日暮途穷之感。
(二)“西北”的触觉感受
董仲舒《春秋繁露》中阐发五行之义:“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班固《汉书·律历志》云:“北,伏也,阳气伏于下,于时为冬……南,任也,阳气任养物,于时为夏……西,迁也,阴气迁落物,于时为秋……东,动也,阳气动物,于时为春……中央者,阴阳之内,四方之中,经纬通达,乃能端直,于时为四季。”,说“西北”,就将触感置入秋凉时节,高天冷露,怎能不触手生寒。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诗云白鹄从西北飞往东南方向,其实点出了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暗寓时序自夏入秋、自朝而暮的转折,连带着温度由和暖变衰飒,色彩从明艳到冷落,节奏从轻快到舒徐,与故事情节的发展正相契合。
三、方位意象对诗歌造境的影响和诗境对它的赋义
用上面的思路来解读汉魏古诗中不便确指的方位意象,十分便宜顺畅,也符合诗歌主抒情、重兴象、贵造境的特质。
比如,《孔雀东南飞》开篇发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东方是日出之所,朝暾初上,昭示新生;南面是和暖之地,夏日午时,丽阳杲杲,怎么看怎么是苦尽甘来、希望无限的美好愿景。它的故事本身虽是人间惨剧,却因为内含羽化情节以美事收结:“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所以写孔雀由北向南而飞,即是喻指焦、刘夫妻从凄惶人世渡入幸福彼岸,这与人们的美好祝福是相符合的。同样是以候鸟秋冬迁徙的情节发兴,《白鹄》说从西北来,《孔雀东南飞》说到东南去,侧重点就从方位意象带来的感观联想上直接展现出来,一个由乐转哀,惆怅无限;一个苦尽甘来,悲凄之外给人唯美的抚慰与希冀。
再如,《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高楼何以在“西北”?或曰“西北”这一方位表现出的是凄苦、幽怨的情绪,恰切地表达了诗人在那个黑暗时代因失意而产生的哀伤之情,或曰西北为长安富庶之所在,这样笼统的阐释都未能点透意象择取对诗歌画面铺设、意境营构的意义,且离具体诗境太远,未免削减诗味。首先,“西北”一词将情境设定在深秋,秋日长空更显高远,这与下文极言楼高的“上与浮云齐”、“阿阁三重阶”等句,相互映衬。其次,“西北”喻指黄昏、中夜时候,这里暗含一个夜半弄月的传统情节,如曹丕《燕歌行》“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阮籍《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王维《酬张少府》“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清夜风定人静,却往往是心绪最难平复之时,忧思翻涌如潮,哀感纷纭万千,势必难以成眠,不得已操琴抚笛,聊以自谴。
又如,曹植《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人们训“西北”二字,大都以西北向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常与汉人短兵相接,战场多在西北之地,故云。实际上,骁将、骏马其实只有与黄沙古道、落日秋风一起构成画面,才觉神勇英武,说东南就难免有齐气。这里“西北”如果理解成通常所谓的萧索、悲凉、残败、破落的象征,显然就不合适,存在的诗境赋予它落日秋风,萧萧马鸣式的苍遒骏爽,让热血鹰扬的男儿意气焕彩增辉,毫无暮气沉沉的况味。
结语
我国诗歌呼唤颖悟善感的心灵,需要敏锐过人的感受力而非逻辑思辨、理性解剖,诗性的灵魂碰撞让人获得设身处地、如临其境式的情感体验,所以言霜露则觉清冷,言松竹则感苍劲,言水月则见莹洁。意象的择取,如果从它所承载的感观、联想和服务的诗歌造境出发着手分析,当永远不致偏颇。
(北京市首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