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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童年里的雪花(外一题)

2016-11-21白衣书生

剑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冻疮肉体雪花

□白衣书生

散文天地

那朵童年里的雪花(外一题)

□白衣书生

已记不得,最近的一次看见雪花,是多久的事了。可是,它总是落在我的梦里,飘飘扬扬的,曼妙无比。

想是以前,我也是看见过雪花的。在巍峨的高山上,在苍茫的田野里,在斑驳的记忆中,在依稀的梦境,与心底里。可是,我却总是记不清,那些印象中的清晰,那些想象中的乖巧来。

大抵还是童年,我曾无比欢喜地,伸出双手,捧接这自天而飘降的精灵,六角或是八棱,倒也丝丝分明,片片晶莹。分明的一些寒,落在手心,我却无比欢喜,就连寒冬小指边的冻疮,都已然忘却。那时的雪花,如同一枚冰晶玉洁而不谙世事的少女,那么美,那么淳,那么精致,那么灵动,直教人心疼。我久久地立于空旷的田野,呆呆地望着它,初落之后的渐渐融化,在手心,只留下一渍湿,而后就连湿都没有了。可是,手还那么捧着,我望着已然空荡的手心,任摇曳的寒风尽情地包围,浸蚀,肆虐。冻疮是麻木的,忘了痒,也忘了疼,只是红彤彤的,像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一刀切开,内里的肉汁却是冰渣。冻土里拔出来的胡萝卜,硬梆梆的,像石头,怎么切它都滚,若且不因了它的滚而误切了压服它的手指,一刀见血,就已经很好了。于是,就只好砍,双手紧握菜刀,高举过头,在那个粗糙而破旧的菜墩上,僵硬的手掌握着冰冷刺骨的刀柄,猛的一刀砍下去,石块一般的原本和冻疮一般乌红的胡萝卜,顿时断为两截,滚落在地,肉汁的冰渣绽然飞溅,不伤着高高的菜墩之上低低的眼,就已是万幸。

今年的雪花,还没有来。我也不清楚它会来,还是不会来。只知道长大后所看见的雪,或茫然大雾,或稀疏如雨,细砂一般,败絮一般,盐沫一样的,只管落下来,清清冷冷的,空空旷旷的,只管落在我心的原野,苍莽大地。那些看不见的寒气,就像终于可以兴风作浪的妖魔,嘶嘶地透着冷笑,不怀好意,无恶不作。就像这绵源不息的天底下,一切不该到来的,不该发生的,不该降临的,不该出现的,苦痛,与孽障。我大抵也只是麻漠,如同瞧着生活里的那些车马喧嚣的过往,那些故作的善良,伪装的亲切,刻意的爽朗,精明的算计。我的童年里的那朵雪花,不再来。

我走过城市,穿过丛林,翻越高山,跋涉草地,心里头,空荡荡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却只管走着,走啊走,清风晓月,春夏秋冬,往复而至。我就在这样的往复无休中,走过了一处又一处,歇过了一脚又一脚,心里空落落的,忘记了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也只不过是岁月那条大河里的一叶飘萍,不曾知晓,生的意义,与死的无趣。甚至,我都忘记了呼吸,不曾觉察到呼吸,如同不曾觉察,心还那么咚咚地跳着。我只管在饿得深了,或是听了某个钟点的召唤,才去觅食,借以喂养无辜的肠胃。可是这些肉,这些无论再好的美食,即便是珍馐,都会变成臭哄而恶心的粪便的肉们,却是那么无辜,无法舍弃。

骨子里的空洞,渐然生起一滩湖。静静的,也长些草,游些虾,活些鱼,爬些蚯蚓,飞些蛾蝶,结些蛛网,飘些浮虫,慢慢地变绿。我在肉体之内,肉体之外,肉体之上,肉体之下,脱出肉体的饥渴与欢喜,肉体的欲望与湮灭,肉体的天堂与地狱,肉体的仙神与妖邪,安坐湖岸的草丛,呆呆地望着这滩湖,这滩越变越绿的湖水,出神,忘记了所有。就像什么都不曾到来,什么都不曾发生,如同不记得那朵童年里的雪花,那双寒冬里向上只管捧着的冻疮的手,以及那根冰渣飞溅的硬梆梆的从冻土里拔出来而又被砍得滚落在地的胡萝卜。

雪花,来过,还是没来过,我不记得了。如同最近的那次看雪,是在哪座高山,还是何处田野,还是什么时候。虽然它总是落进我的梦里,飘飘扬扬的,曼妙无比。

草庐

朋友的农场,在远郊丘陵环绕之下的小片谷地。不过,游走其间,除了当代乡村惯有的寂寥,便也能让人感到广阔。我想,在那个显是局促的广阔里,田间地头,亲手造就一座草庐,显是令人惬意的事。

于是,一天傍晚,我就给他去了电话。他都嗯嗯嗯地答应着,并且说他也有这想法,并且很久了。在后来的聚会中,我也在酒桌上跟他认真地谈及,不好找树木,就去找个地方弄车烂砖头,或者四面八方取来泥土用手糊也成。在如今的乡村,是再也寻不见当初拿来修建土坯房用的木盒子了。它们都像我们的祖上,在历史的深处尽情的淹没与遗忘,就连一声哀叹都没能留下来,就更不消去说清晰与不清晰,有些什么内容的了。可是,感慨没有用,谁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潮水汹涌而来,最终也会把尚还活着的我们,带去想象的与无可逃脱的归宿,在风中,在河流,在泥土亢长的睡梦里,安息。

造一座草庐,要离远一些别人的住处,不然就没意思了。离得近,说话声都听得见,时而都可能有人踏门而入来打断你,就连好好地发个呆,静静地冥想都不成,那的确令人扫兴。自然,也需要出门,与偶然遇见的或者刚好经过的邻里,那些到集市上去或者已在回路上的识或不识的农人,打个招呼,聊上几句,甚至发支烟,打上火,用他们所懂得的语言,讲讲市场上的行情,或者人群里的新鲜事,以及他或者他们养的鸡鸭与果蔬,这回是赚了多少还是有没有亏,包括化肥、农药、种子与土壤要如何更为合理地搭配,才能更自然更绿色更划算更受卖主们的青睐。当然,也可能会谈及防病虫害防流疫,外出读书、打工或者高就而不常回归的子女,某个发迹了的亲戚,或者谁家的娃与谁家的女的那门子不知是受于父母之命或自主交往而成的婚事,对方家里有没有钱,是不是二婚,有没有现成的小孩,亲家的脾性好处还是不好处云云。当然,也未必聊这么多,一个招呼,几声寒喧,笑笑就过了。甚至,隔个二三十步远,仅只是在彼此望见时,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事。说不定,连笑都可以省略。

草庐还是建在田间的好,寻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地,扛上锄头或者铁锹,几下平整出来,计划好长宽,再用啄子挖出一圈浅浅的基脚,埋上石头或者砖块抹上水泥就可以修建了。当然,在四角与门框那里还需要立柱子,可以砍来或者买来腕臂粗的老竹子或者树干,深深地插在或者锤进地下,再在上面搭架子,用铁丝与抓钉各处咬死,斜角上做好支撑,这下子再来填塞它的肉,丰满它的皮。至于顶上,自然要横七竖八扎得密实,用厚实的塑料布或牛皮毡垫了,一层层错落有致地铺上早就捆夹得妥妥的草排,再用半块竹子或者木条依次的钉住,做成一个土香土色的人字形。雨落下来,都顺着两边的坡势流,不致于漏进屋子里。

屋子里要开窗,除了有门与向路的一面,至少还要开一道,可以望得很远的那种。只要把窗扇支起来,就可以看见外面草棵上的晨露,冬日里打下的霜,地气上升而若有若无弥漫的雾,或者不管不顾下得四下里沙沙响的绵绵细雨。这些时候,都可以伏在小桌上,摊开纸笔随意地书写,或者抓出两把干壳的花生漫不经心地喝两杯,自然也可以和朋友围在红红的火炉前亲亲热热地聊些屁话,人生杂夹着时光就这么有意或是无意地徘徊,或者踱了开去。

要放得下一张小床。无论找来乡村里传统得掉渣而又晦涩得要命的高板凳,在上面拼上早被淘汰了的干硬的门板,还是已然锈得被城市生活所抛弃的钢丝床,都行。垫一层厚厚的干燥的草垫,铺上简单的棉絮与被褥,可以旧但一定要干净,再摆个枕头上去就成了。要是写字或者看书,也可以当凳子坐。在某个周末或者假日的夜晚,欣赏够了满天繁星乃至皓月千里银光洒满大地的夜色,听着外面蛙声一片,远处稀拉的鸡鸣狗吠,若隐若现而又含混不清的人声,倒头睡去,便也十足地安逸。

要是狂风大作,闪电雷鸣,暴雨倾盆,洪水欢笑,那还是赶紧的,一古脑儿抱上背上提上夹上要紧的东西,打上尚可抵御的伞或者穿上并非密不透风的雨衣,躬着腰身,顾不得脚下的滑,一溜烟儿跑去谷地对面地势较高的朋友农场牢不可破的板房里暂避吧。这些时候,情形危急,容不得你去作半点儿看起来更为周密的犹豫,更容不得你还要去呜呼哀哉摇头晃脑地念个什么流传千古的诗词,只管跑,且越快越好,只要跑到了一头扎进去就安全了。要是那几只看家狗在黑夜里瞧不清,非要一头窜出来疯狂地咆哮欲图撕咬,你也只管以更为猛烈的姿态扑上去,踩不着也要不忘一脚踢开它,最终要的就是夺门而入,这才可以湿漉漉地坐下来好好地喘上一口气。草庐毁了可以再修,人却没必要非要去与它共生死与存亡。故而才会有朋友说,只要修,那就得讲安全。那我惹不起,就躲得起。像这般逃,却未必是狗熊,也未必有损颜面。话说颜面值几个钱?要是被风吹垮了,雷电击毁了,洪水冲跑了,即便还活着,莫非还要呆在原地死死地抱了电线杆或者某株显是不太年轻的树,等着消防队从城里赶过来,用驽射了救缓绳,穿了救生衣,套了游泳圈,栓了安全带,或者驾了冲锋舟,划了橡皮艇,来兴师动众十万火急地救你不成,那不是没事找事做什么?

当然,你就有机会上电视。在洪水滔滔闪电雷鸣暴雨倾盆的夜晚,被探照灯明晃晃地照了,狼狈不堪或者故作狼狈不堪地,满头满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对着镜头握了麦克风,按照剧情的需要,激动得一个劲地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父母官感谢子弟兵,感谢CCTV感谢海内外,正要顺势说我是一个作家,一个田园的守望者,一个于尘世里修行的人,挟点自己的私心打点小广告时,别人早就掐断了信号,只听得谁高喝一声“走,收队”,一群的人等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于暗夜之中,或者赶去了别处施救。你那忘我牺牲哗众取宠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

所以,造就一座草庐,墙体很重要。你别风才一开始吹,人还没钻出来,就垮掉了,你就像猪一样给埋在里面狂劲地挣扎。话说,别人又不是随时都守在你身边,一见动静不对就果断地冲上来打仗一样挖刨。故而,离水边太近不成,不挖基脚不成,用土坯作墙不成,买了火砖或是木板用汽车运来雇了工人施工造价不低,那怎么办?我只想造建个小草庐,放在田间地头的空旷里,偶尔在门外的草地上放张小木桌,坐了晒太阳打瞌睡,或是在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夜空下,一边听了蛐蛐或者夜莺有一声没一声的鸣唱,浅酌或是浮想,漫淡地沉浸。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课本上那一个富和尚与一个穷和尚都想去南海的故事。富和尚的大船还没造成,粮草给养还没筹齐,穷和尚却已经从南海回来了,靠的仅止是一双腿脚和一个化缘的钵盂而已。于是,我就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莫非这天下看起来原本简单的事,都需要去搞得极其复杂与代价高昂才行的么?即便是去朋友的农场所在的乡村,亲手造就一座比守菜棚好看不了多少的草庐。

无来由地,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沧然吟唱浮现耳畔,令人感慨万端。如同现时代里的那些高速路,根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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