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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红抄

2016-11-19文河

安徽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荆芥

文河

秋凉记

立秋后,天气就慢慢凉下来了。晌午顶儿,还会热那么一阵子,俗称秋老虎。但这种热,有点钝,挫,糙,盛夏时那种剑走偏锋式的锐利不见了。

蝉声稀了,螀声稠了。稠得似乎密不透风,像一大块雪青色的绸子。不过,如果细细听去,还是能听出某种破绽。从破绽中透出一丝清寂的东西。破绽越来越大,变成一个一个撕裂的大口子。螀声也稀了,“绸子”变得褴褛。后来,只剩下一条一条声音的长条儿,雪青色变成烟灰色,在枝头挂着,飘来飘去,细细的,欲断还连,仿佛很渺远。

早晨上班,特意穿过太中校园,到那个荷塘看看。春天,荷叶刚长出来,贴着水,圆圆的,像一张张唱片。就是过去留声机上放的那种,在反映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影视中,经常能看到。穿旗袍的女人,花样年华,灯红酒绿中,长身挺立,曼声歌唱春天和玫瑰。唱片急速的转呀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总给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现在,荷叶高出水面很多,倾侧着,叶面仍然苍绿,叶沿却枯得斑斑点点,极为触目。

有些事物,会给我某种秋天的感觉,真是莫明其妙。比如,一本书,《桃花扇》;比如,一个诗人,韦庄;比如,一个地名,十八里铺;比如,一个行政单位,生产队;比如,一个城市,南京;比如,一个时代,晚唐。

李商隐实际上是一个艺术风格非常丰富的人。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是绮丽顽艳,呈现出一种仲春式的繁华迷离。这是由于他的无题诗在我少年时代,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的缘故。前几天闲翻他的诗集,看到一句“八马虚追落日行”,却给我一种秋天的感觉。八匹骏马,蹄声如雷,气势磅礴,向着硕大无朋的火红落日,急急追去。然而,又是追不上的。这里面,隐隐透出一种人生的不甘和无奈。对于那种注定要消失的美好事物,挽留,不舍,紧紧抓住不放。所以,还是追,一定要追。——对绝对性的挑战,也许是一种永恒的生命美学。

还有哪些秋天的作家和诗人呢?萧红,张爱玲,樋口一叶,契诃夫,松尾芭蕉,张祜,姜夔,晚年的杜甫和王安石……

日落之后,露水很大。秋天的气息和夏天的气息明显不一样。夏天的气息是上升的、活泼的、热烈的,像一曲交响乐,很细微,又很复杂。秋天的气息则是下降的、沉潜的、内敛的,像一缕箫声,很细微,又很单纯。夏天的黄昏很长、很大,似乎始终离你很近,像一张摊开的软席,可以摊手摊脚地躺在上面;秋天的黄昏则慢慢变小了,仿佛离你很远,远得像一盏昏黄的灯,带着大大的模糊的光晕,风一吹,轻轻晃动。

父亲说,上了六十,一年一年,就老得快了。

秋风凉了,父母的衣服加厚了。望着他们日渐增多的白发,迟缓下来的动作举止,会隐隐有一丝愧疚感。我想替他们衰老,但又不能。

有很多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着。我们最初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老。日复一日,也没见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好像天长地久似的。但不知不觉,居然很快就老了。他们的衰老里,有某些我们不忍心、也不太愿意正视的东西。

很多普通平淡的经历,想一想,都成了有意味的故事。生命如花,岁月如流。

荆芥及包法利夫人

荆芥又名猫薄荷,是一种味道极其独特的植物。这种味道非常矛盾——清凉,幽微,小心翼翼,但又泼辣,倔强。味道如果可用时辰对应,荆芥的味道比较昏暗,略带神秘,就像夏日树林中的暮晚。但林中有风,宁静里蕴含着动荡。这种植物既可作蔬菜,又可入药。几部传统医学经典中均有记载。但作为蔬菜,它只能作为一种调味菜,而不是作为主菜。也就是说,它的味道虽然独特,但它的存在价值却是边缘性的。

这儿所说的荆芥是文学性的。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借药剂师郝麦谈到这种植物的另一个特性,即它对猫类动物,“具有强烈的春药效果”。在这儿,福楼拜是想把它作为一种文学隐喻吗?

这种植物就像包法利夫人急切约会她的情人罗道耳弗,穿过黎明时分天光昏暗的田野,脚上沾的泥巴一样,那已经不再是现实的泥巴,而是“幽会的泥”。显然,这种植物也带上了强烈的文学性。过去的时代,天哪,单调的乡村生活如此寂寞,日复一日,度日如年。太阳从东到西,从遥远到遥远,仿佛老牛拉破车,那么长的路,却听不到一点声响。“日光黯淡,猫在屋顶耸起了背,慢条斯理走动”。这个时候,猫如果嗅到荆芥的味道,那简直是种灾难。猫会疯掉的。包法利夫人不了解这一知识,她太感性。否则,她会喜欢或同情上那只猫,就像海明威《雨里的猫》那篇小说里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太太一样,爱上那只旅馆里的小猫。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人不在乎精神上的孤独,但没有人不在乎情感上的寂寞。女人会因为寂寞而爱上一个男人,男人也会因为寂寞而爱上一个女人。只是他们一时都忘了,寂寞并不因此减少或消失。

福楼拜不爱人类,不同情他笔下的任何一个人物。在这个外科医生的儿子看来,同情是一种庸俗态度。但也许,在文学世界,拒绝同情正是一种更大的同情。福楼拜这样描写包法利夫人:“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虑,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的神情。”这是一种美,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她和她生活的世界,始终格格不入,有一种对峙感。相互了解的人也许很多,但相互理解的人却向来极少。了解是一种推测和观察,而理解有时等同于一种爱。在她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理解她。她是一只盛满葡萄酒的杯子,由于内心情感过于丰富,稍一碰触便会泼溅出来。她爱上的男人只喜欢喝葡萄酒,却从不懂得珍惜杯子。这是她的悲剧。如果生活在永镇这类地方,我觉得我也会爱上这个女人的。别人都以为她是淫荡的。连卓越之极的福楼拜本人也多多少少这样认为。这太让人遗憾了。但我爱这个女人。我同情她,因为现在我在文学世界之外。

最后,顺便说一下,我也爱荆芥。我对一切超越常规性的事物充满好奇。

旅 行

旅行是一种慢生活,一种生命体验,是近处的“我”,寻找远方那个隐约的“我”,是一种山长水远的邂逅。

人生也是一次旅行。历史也是。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春光是易逝的,春光又是无限的。那么多的路,总有一条开有花朵。那么长的路,总有一段开有花朵。那么多的花朵,总有一朵属于你。不要太急,也不必太急。人活着,总有属于自己的那份美好。

有一年,想徒步旅行,春暖花开的时候,沿着黄河岸,走上个十天二十天,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旅伴,自己走吧,又没勇气。结果不了了之。

晨起无事,翻王勃的集子,《春思赋》里有这样的句子:“行行避叶,步步看花。”这种走法,真是豪华,人生没有一点浪费。唐朝的人最喜欢漫游,成天到处跑,一高兴跑到了江南,又一高兴来到了塞北。注意,是“漫”游,而不是“旅”游。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才叫任性。人生是跳脱的,飞扬的,微带天真,不拘一格。只有一个创造性的时代才会有这种生机和生气,精、气、神完备。

古人徒步,骑驴,乘舟,有泥泞,有颠簸,有风波,然而跌宕自喜或忧乐交集。平和中有莫测,安全中有惊险,有细细小小的悬念。想一想,倒挺有意思的。

山中的岁月很古,路上的岁月很长。

古时有位妻子给远方的丈夫织了双棉袜,附书寄去,曰:“愿着之,动与福并。”这种深情实在绵长,每一步都是祝愿。穿着这样的棉袜,无论走多远,心里是踏实的,每走一步也是踏实的。

我们现代人也一直在走着。衣衫褴褛,袜绽鞋破,一路走去,走得疲惫辛苦。

但我们走得太远,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诸种奇诡因素,导致了文化断层的产生,我们成为精神上的游子了。

穆天子遇到西王母,旅行成了一种奇遇,然而他还是回去了。

现代人并没遇到绝代佳人,虽一味向西方文化搭讪,却不能另结新欢,充其量是春风一度。《诗经》里的结缘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恐怕不是琼琚,而是一些刺激性的、肤浅的东西。我们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仍是一种桑间濮上的关系。金钱和物质再多,仍然没有归属感,混乱、焦虑、分裂。

在情感和精神的深层处,如果没有那种深沉、温柔的文化思念,没有那种骨肉相连、血浓于水的文化认同,风景无论再怎么好,恐怕我们内心深处仍克服不了那种“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的漂泊之感的。

苹 果

自从亚当和夏娃在《创世纪》里偷吃了那个苹果,人类绵绵不绝的苦难就开始了。在西方的传说里,还有一个绝妙的戏剧性的细节——

那个苹果,一分为二,亚当和夏娃各执一半。

且说当上帝来时,夏娃的那半个,已咽进肚内。而亚当的半个,尚在嘴里含着。

忽然,一阵窸窣之声从绿草丛生的小径上传来。宽袍大袖的上帝来了!

亚当一阵慌乱,急忙把苹果吞下。但这时,上帝锐利的目光已经射向了亚当。结果苹果停在了喉中,不再滑落。

从此以后,男人的脖子上便有了一个喉结。对这个世界,男人永远带着某种吞咽的感觉。虽拥有,却难以消化。如鲠在喉,又欲罢不能。

而夏娃的那一半呢,虽没留在脖子里,却在腹内变成了子宫——这是人类一切苦难与幸福之源,一个无限的深渊。

决定着人类命运的,与其说是上帝的最初的惩罚,不如说是那个苹果。

而伊甸园里,那棵苹果树,依然硕果累累、蓊郁如初吗?

杨柳风。楝花风。落叶风。鲤鱼风。

“楼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李贺《江楼曲》中的鲤鱼风当指九月吹的风,秋风,因为芙蓉老了,很凉,但还不太冷。而明人孙蕡《湖州乐》中的句子“鲤鱼风起燕飞斜,菱歌声入鸳鸯渚”,又明显是春夏之交的风了。天很暖和了,菱角开花在四五月间,菱歌清扬。鲤鱼风不能确指,但字面很美。

蕙风,荷风,也很好。我对带草字头的字儿本来就多有好感。据说毛泽东曾开蒋介石的玩笑,说“蒋”这个姓就不好嘛,是个草头将军,他这个“毛”,是反手,所以,毛赢蒋,易如反掌喽。此为小道消息,无可对证。其实“蒋”这个字也很好,仿佛风吹过去,会散发出草木的气息。

石尤风,也好。可百度,此不多写。

屏风。屏风虽不是风,但和风连在一起,就很美好了。还是李贺的《江楼曲》,“小玉开屏见山色”,一个娇小的女孩儿(小玉),拉开屏风,看见一大片青翠的山色。不是见山,而是见山的色。可见措词之妙。李贺体弱貌陋,有性压抑。李贺之于女性,多幻想。他见的不是山色,而是女色。写到这儿,蓦地让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那个病态人物伊波利特。李贺之于他的世界,犹如伊波利特之于美女阿格拉娅。这个没法详写,也没法百度,要想意会,只好去读《白痴》。

四月的黄昏,芽嫩叶新,风缓缓地吹着。在风里行走,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再往前走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能遇到什么美好的东西,仿佛尘世可以遇仙——其实又是没有的事。命运虽然慷慨,却总慷慨的不是时候,比如在你最不懂得珍惜的时候,给你青春。在你学会懂得珍惜的时候,又让你失去了青春。这种慷慨,近乎残酷,也很幽默,当然,黑色幽默。

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缘,走着走着就尽了;有的线,走着走着就断了。细细小小的交错往来,回环往复,织成了一幅人生的锦缎,挂在那儿,被回忆的风吹得飘呀飘,飘呀飘,昏花的老眼看过去,一时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无端端地感慨。

千山万水,人世很长。一代一代,风吹过来,吹过去,草绿了又绿,花开了又开,风景好像又都是新的了。琵琶起舞换新声。世界就是想老,也老不了的。呵,这老不死的世界。

旧 响

干木头,木头疙瘩和老树根,炖猪头或猪蹄儿,红红的火舌舔着灶门。木头突然发一声响,“嘟”,或“啪”,火舌一惊,颤了颤,猛一缩,又猛一伸。这种声音,现在很值得怀念。

提着木桶到井里提水,木桶快挨着水面时,要甩一甩,桶顶朝上,桶口朝下,“嘭——噗”,桶里灌满了水,攥紧桶绳,快速提出。到井口时,木桶有时会磕住青砖砌就的井壁,发出很钝的声响,水溅了出来,井底“哗啦”响了一下,像落一阵雨。小时候,我喜欢跟着父亲去担水,这算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老人说,井里藏着龙。有时我会很担心,怕打水的时候,惊动了龙,它会冷不丁地窜上来。

白铁水壶开了,在小炭炉上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蒸气顺着壶嘴一缕一缕飘上来。

锯木声,小锯声音尖而促,“呲”、“呲”;大锯粗而迟,“日——”、“日——”。

外祖母纺线的声音,有点抖,有点颤,“嗡——嗡——嗡——”,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就那么永远响下去,无穷无尽的响下去,在岁月没有底儿的深处。

老黄牛反刍的声音,我们称为“牛倒沫”,就那么安然地咀嚼着,你望望它,它也望望你,两只眼睛那么大,似乎带点疑问,然后停住咀嚼,有一缕白沫在嘴角挂着。顿了顿,看没什么事儿,它又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脸上是一种安详的神态。那么大的身躯,半卧着,把自己整个地托付给了人类。从来也不曾想到,人类是靠不住的。

落叶声。檐溜声。竹折声。

黄昏日暮,雪霰声。雪霰,我们叫雪粒子。打在木窗棂上,又纷纷反弹四散,声音清脆而零乱。这个时候,点灯有点早,不点灯又有点晚。戴上棉帽,来到门前的池塘。夏天,里面是满满的蛙鸣。冬天,池塘安静下来。水面还有很多枯荷的叶子,半张着,卷曲着,雪粒子落上去,响得特别繁密。天慢慢黑了。声音小了,消失了,雪粒子变成了雪片,轻轻地,满天飞舞。

刚吃过晚饭,母亲就说:“下大雪,早点儿睡吧。”

“吱呀”,关上木门,上了门栓。

睡不着,躺在床上,门外仿佛有很多声音。细细听听,也没听到什么,但能清晰感到浓浓的满天满地的雪意。但天和地却又都静悄悄的。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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