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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女孩”与“怎么办”

2016-11-19陈涛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范乔叶小说

陈涛

在决定从事小说创作之前,乔叶已经在散文写作的路上走了很久。之所以在二○○一年后主攻小说创作,她这样解释:“如果说我的散文创作是鲜鱼的话,那么作为厨师,我怎么会不知道厨房里还有什么呢:破碎的鱼鳞,鲜红的内脏,暧昧粘缠的腥气,以及尖锐狼藉的骨和刺……这些都是意味丰富的小说原料,早就在我的内心潜藏。二○○一年,我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院里的业务研讨会是以小说为主的,我从中听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专业作家不用坐班,时间也很宽裕,让我有充分的时间去领会小说。各种条件都比较成熟,小说的种子也经过了漫长的埋伏,已然到了最合适的时候,于是就破土而出了。”从她的话中,我们看到了其创作由散文转入小说的必然,同时也不难从她的几十个中短篇小说作品中领会到 “意味丰富的小说原料”的切实含义。

乔叶的中短篇小说作品涉及的社会领域很宽泛,其视野在城市(《普通话》《打火机》)、小城镇(《取暖》)、乡村(《最慢的是活着》《遍地棉花》)之间穿梭;笔下人物身份在公务员(《轮椅》《不可抗力》)、三陪女(《紫蔷薇影楼》)、戏子(《一个豫剧女演员的落泪史》)、地下党(《深呼吸》)、农民(《叶小灵病史》)、诈骗犯(《他一定很爱你》)、驴友(《拾梦庄》)等之间转换;关注的内容也在婚姻(《良宵》)、地震(《家常话》)、拆迁(《盖楼记》《拆楼记》)、文革(《拾梦庄》)等处变化,这令人不得不佩服她对生活诸多层面的体恤与描摹。

作为当下七○后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乔叶的小说作品受到了来自许多方面的关注,其作品的社会意义、美学价值、语言特点等等方面都有相关的论述,此文不再一一赘述。对乔叶笔下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也出现了一些评论文章,在我看来,在乔叶所塑造并呈现给我们的人物形象当中,最有特色的还是“坏女孩”形象。总体而言,出现在乔叶笔下的女性形象多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如《取暖》中的小春,即使自己被坏人欺辱过,可对待一个出狱后的强奸犯时依旧能诚心相待,《良宵》中的那个离婚女人在得知她搓澡服务的对象竟是前夫的现任妻子后,内心虽几经剧烈的纠结挣扎,最后做出的依旧是善良的举止,再如《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防盗窗》以及《叶小灵病史》等作品中的云平、灵芝和叶小灵,也都是有着正常人性的女人,偶尔也会动心,终也过着与世无争,与人无欺的日子。如果要说带有一点“坏”的女性形象,《不可抗力》中的小范算一个,她无法做到欺骗自己的良心,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为了一个同事细芹而跟其余所有的同事翻脸,她的做派即使在细芹看来都是傻傻的,更别提在其余同事眼中的看法了。小范的做法是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人性中的无担当无责任感的抗议与批判,小范的善却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恶,作者以此映衬来完成自己的叙事意图。另外一个是《最慢的是活着》,这是乔叶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一篇能够充分体现作者创作水准的作品。乔叶评价它时说,“‘慢'指的是生活里的精神层面,在我的意识里,精神生活从来就是慢的、低的、软的,慢得像银杏的生长。因这慢,我们得以饱满和从容,我们得以丰饶和深沉,得以柔韧和慈悲。慢是人性的本质,是心灵的根系,是情感的样态。”作品中的李小让,属于在世俗眼光中不那么乖巧的女孩子,自打小时敏感地觉察到奶奶对她的偏见后,倔强的她从此开始了与奶奶之间的精神缠斗,并最终从这份纠结的关系之中感悟到了深刻的人生道理。

当然,上面所提到的小范与李小让尚不能符合本文所要讨论的“坏女孩”形象,真正能代表这一形象的是《紫蔷薇影楼》中的刘小丫与《打火机》中的余真。在文学史上,有许多典型的“坏女孩”形象,现代文学作品有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处于青春期的她具有的苦闷、放纵、叛逆等个性特质,为当时的主流社会形态所不容,灵与肉的冲突下是个体对社会的抗争。后来茅盾笔下的梅女士与杨沫笔下的林道静的身上,也看到了她们为追求理想与爱情与时代斗争的努力。当代文学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卫慧、棉棉等作家着力塑造个体对欲望追逐的作品,以及更年轻的春树笔下的一群陷入青春期的困惑,力求彰显自我叛逆的女孩们。虽然刘小丫与余真是“坏女孩”,但是又与上面的这些形象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坏”所体现在行为与内心上是一致的,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有着明确而清晰的认识,而后者并不一致。刘小丫与余真的“坏”更多深埋于内心深处,我们不能从她们日常的行为举止中感受到这一点。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坏女孩”一词也并不能完全套用到刘小丫与余真的身上。在谈到余真时,乔叶谈到了一个词,“毒”,倒也比较合适。为了论述方便,我依旧选用“坏女孩”一词。

《紫蔷薇影楼》中的刘小丫在南方自愿做妓女,以身体作为赚钱的工具,五年后回到了家乡,通过隐瞒历史,找到了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并一起开办了一家影楼,从而开始了新的人生。不料,她却巧遇五年中唯一服务的家乡嫖客窦新成,原本平安无事各自过活的两个人,却因窦新成的企图再次出现了交织。刘小丫在多次拒绝之后,终究迫于窦新成的各种压力而屈服,与此同时,刘小丫对窦新成的心态起了变化,竟从中享受到了一种温馨的感觉。《打火机》中的余真从小在胡同里长大,周遭都是男孩子,她也从小排斥自己的女性角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孩”,这种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十六岁她被强暴,至此她的人生彻底转折,她与过去的朋友切断联系,变成了一个公认的好女孩。多年后,她结婚生子,在独自参加单位的休假时见到了本系统的最高领导胡厅长,在胡厅长的一再引诱下,曾被压抑的个性再次浮现,但余真还是战胜诱惑,并最终摆脱了幼时留下的心理阴影,重做自我。乔叶笔下的“坏女孩”都经历了从起初的坏到后来的改正,再因外力而失控的人生阶段。而作品也因人物的失控变得充满意蕴无穷。正如乔叶在《打火机》的创作谈中写到的那样:“我像一个蹩脚的司机,想要驾驭住她的不驯,却似乎始终有些力不从心。当然,这力不从心也让我快乐。此刻,我愿意让自己软弱。我跟着余真跑着,闹着,沉默着,煎熬着。我的手腕是酸的,但酸得甜美。在小说的结尾,我看见那个年过三十的小妇人,她在暗夜里打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顺畅地喷涌了出来。夜空一般纯净的蓝色。一瞬间,整个房间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这是小说的原文。其实还有没有写出的幻想:打火机的光,照着的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到底会是怎样的幽深?这束光,果真擎得起那么大一堆柴?干柴,湿柴,和霉柴?”对此,乔叶不知道,我们也不会知道,“坏女孩”的这种开放式、不确定性、充满悬念的人生,将引领我们去想象未知的生活。

如果将乔叶笔下的“坏女孩”形象做一下引申,我们会发现,并非只是刘小丫、余真这样所谓有过“前科”的人才会如此,或许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种不可控制的毒,它会在生活的某个节点迸发,是绚烂绽放,还是将自我烧毁,则取决于个人的控制能力。

乔叶是一个善于讲述故事的人,她的写作较多是抛出问题,制造悬念,接着一层层拨开迷雾,最终到达真实的内核,譬如《解决》《轮椅》《不可抗力》等均是如此,对小说家而言,小说是对生活中问题与困境的揭示,进而完成对人性的内在探析。如昆德拉所说,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去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人的“具体存在”,即人的“生命世界”。在发现问题,并最终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们就看到了乔叶的一个较为独特的角度,即她将笔下人物的身体器官功能的丧失作为切入口,她借用自己细致入微的体验将读者深深地带入作品营造的情境之中。

《不可抗力》中细芹受同事的委托带着她们从非景区的售票门口进山,不曾想却在中途休息的时候遭遇了古树树枝断裂,细芹被从天而降的树枝砸倒在地,面临着瘫痪的危险,同事得知她病情严重后,纷纷推卸责任,连与她互有好感,很有可能变成她男朋友的小石也躲得远远的。只剩下一个年轻同事小范奈不过自己的良心,为她四处奔走呼吁。故事也就在细芹被树枝砸伤后随之展开了。《轮椅》讲述的是一位名为晏琪的记者,为完成报社组织的“一米高度看安城”活动,假扮残疾人,调查体验城市中残障人士的社会生活状况和无障碍设施的配备使用状况。一旦从习焉不察的常人世界进入残疾人的世界后,晏琪突然有了另一种崭新的同时也是令人心痛的体验,当她在夜晚结束了一天的轮椅生活时,她发现那些本以为如此的真相突然变得模糊,那些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人变得面目可憎,有些甚至唯恐避之不及,故事最终以晏琪被抢劫,在她试图站立追赶却一下子扑倒在地中结束了。《失语症》中尤优准备与丈夫李确离婚,没想到丈夫因为车祸而丧失了语言能力。在干部选拔任用的关键阶段,李确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而失败,于是故事就在处心积虑中层层推进。

上述三个事件来自于日常中的偶然事件,《轮椅》是独属于个体的偶然,是纯粹以晏琪的视角与思维感受来推进整个故事的进展;《不可抗力》是笼罩细芹的单位群体的偶然,作者通过群体的其中一个小范与剩余多个同事的角力对抗来凸显他们在偶然事件面前的世情人心,在此过程中,细芹的角色作用是微弱的,只是作为一个沉默的在场者出现;《失语症》则既是个体李确的偶然,又是属于李确的家庭与单位的偶然,在此偶然面前,李确以及围绕他的形色不同的人纷至沓来,展示了官场的复杂与它给人性造成的扭曲。这些偶然像一粒粒的种子,被乔叶敏锐捕捉并在其笔下破土而出,最终变得枝繁叶茂。

这三个作品从偶然事件切入,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的反思。《轮椅》中那个假装残疾的晏琪,《不可抗力》中终身瘫痪的细芹,还有《失语症》中慢慢康复的李确,他们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从未过多地关注过他们而已。这些事件或许有一天也会落在我们的身上,到时,我们又是怎样应对的姿态?乔叶以她的敏感,告诉了我们那些真实的存在,那些我们较少深入思索的存在。

在这三个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晏琪今后的人生定会与从前不同,我们也从《失语症》中看到了一堵墙,这是乔叶在提及村上春树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演讲中谈起的,她说:“他说他认为的高墙就是体制。而在我的意识里,这堵坚硬的墙,除了意味着体制,还意味着叵测的命运,同时更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灵魂中深藏的污浊、脆弱、贪婪、虚荣、丑陋……面对着这些墙,我们都是一只脆弱的蛋。我们——当然包括《失语症》中的所有人——都在蛋这一边。面对着太多的墙和太多的蛋,我常常觉得怜从中来。不,可怜的不是蛋和墙的斗争。蛋碰向墙,一般都是会碎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可是只要有蛋在不断地撞向墙,就不能说已经失败。谁知道最后的结局?谁敢确定最后的结局?我甚至认为:蛋撞向墙这事情本身所意味的东西,就已经足够丰饶。可怜的是什么呢?是蛋和墙的斗争中,还大量夹杂着蛋和蛋之间的疯狂倾轧。——不,这还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在蛋与蛋之间疯狂倾轧的同时,有无数的蛋还认识不到这种疯狂倾轧的可怜。”的确,真的是可怜。《失语症》毫不留情地暴露了我们不自知的可怜。同样,我们在《不可抗力》中也看到了王建、刘敏、小石等等人物在趋利避害的人生信条下的可怜。《不可抗力》中人物的言谈举止与应对策略,皆是当下社会的真实写照,乔叶以文学的方式做了生动逼真的描摹。我们无法对乔叶的处理方式进行批评,因为事实本来就是如此。但是另一方面,文学是可以让人做梦的,作为小说家,有责任拓展文学的想象空间,应该以想象的方式介入我们的生活,为那些坚守正义与良心的人们送去温暖。

从上述作品中,我们可以感知到乔叶对生活的敏锐感觉,同样可以凸显其特点的还有《普通话》与她的非虚构作品《拆楼记》《盖楼记》等。在《普通话》中,乔叶仅仅借助一个细节,即普通话与方言就将城市与乡村的隔阂鲜明地刻画出来,对那些进城务工的人来讲,这将是一个永恒的印记,也预示着在从乡村融入城市的过程中,外来者的自我确认与被认可的难度之大。而曾荣获二〇一一年人民文学奖的《拆楼记》与《盖楼记》,不仅展示出了乔叶对当下农村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敏锐,更是展现了她直面挑战的勇气。授奖辞中写到:乔叶以毫不妥协的有力笔触,描绘出利益之下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真实甚至是残酷的角力。在异常复杂棘手的现场,在层层逼仄的压迫感之中,她所刻画的人物看似狡黠沉着、精通世故,其实却经历着剧烈的内心起伏与煎熬。作品结合深邃的观察和有力掘进的语言,使读者从看似扭曲的种种现象中探寻真相,以及隐藏在背后的世道人心。我想,一个敏感,有勇气直面生活困境的乔叶,随着她对生活与人性越来越深刻的体悟与洞察,将会在今后的写作道路上变得更加优秀。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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