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恓惶

2016-11-19易政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谢娜馆长母亲

易政

林秋一大早准时赶到万盛典当行,鲁青已等在那里了。鲁青介绍了下,老板姓吕,年纪不大,林秋叫他吕哥。吕哥说,林先生,规矩都懂了吧?林秋赶忙点点头。吕哥问打算借多少?林秋想想这百分之十五的月息,实在不敢多借,张开五指说,五千。吕哥嗯了声说,林先生,我们做的就是这行当,所以丑话总是要说在前面的,记得!不还本没关系,到期一定得送油(息)来,不然彼此都会很难看。林秋应了,打了个欠条,署名按上指模,又让做担保的鲁青也按了,吕哥收了条把一叠钱交与他点,林秋点过,事儿就算妥了。

出门来,林秋对鲁青说,辛苦你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可以转行的话,趁早脱身!能不跟他们混就别混了。鲁青呆呆出了会神,说,不会那么容易的!你赶紧去吧!

林秋刚回到单位即被领导传唤。市图书馆的工作稀稀松松没多少事干,平时请会假根本没人管你,但今天只翘一会班,伍馆长就把林秋叫进了办公室。

伍馆长先是询问了下林秋母亲的病情,闲扯了几句,然后说,小林呀,也是不得不说你几句了!尽管有家人需要照料,但原则应该是不影响工作为好!你呀,还是有些才气的,只是上进心这方面意愿不强烈,这个你要加强嘛。林秋说是是!我会努力,争取年内当上馆长,把伍馆长拍在沙滩上!

这里有个典故,伍馆长没什么文化,当上图书馆馆长的原因不明。上任之初,怕人瞧不起,想沾沾文化,见图书管理员谢娜写得一手好书法,求之,谢娜随手写了一幅字,伍馆长一阅甚觉意味深长,立即拿去贴于办公桌后的墙上。谢娜本是好玩一写,见伍馆长真作了墨宝,后悔不迭。于是凡进过市图书馆馆长办公室的人,皆知馆长苦衷:沙滩一躺三年半,今朝浪打我翻身!因无人敢与之知会,至今可以高瞻。

伍馆长脸一沉,要你上进难道就是做馆长?馆长那么好做?你不要这么庸俗嘛!

林秋想,馆长贴上你的标签,倒真是庸俗了。

伍馆长说,今天,新来的副局长到馆里视察工作,还专门点到了你的名字!你说你哪天请假不好,偏要今天?要知道副局长上任三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到馆里来,你就这么给我露脸?副局长来之前肯定是有人反映过你的不良纪录,所以才专门点你的卯,看看,撞枪口上了吧!

林秋这才知道伍馆长光火的原因。他从不关心这些人事方面的变动,只知道局长是个干瘪老头,至于文化局有几个副局长主任什么的,他全搞不清,反正不大相干,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永远驶不上和他们相同的轨迹,而堂堂的局长们,也犯不着真同他过不去。

林秋小声问,副局长说什么了?同时心里祈祷千万别有处罚,现在钱对他来说简直是要命般重要,工资虽然不高,扣去五十就是一个坑呐。

那倒没有,伍馆长说,但领导问总是有原因的吧,你说呢?

林秋随意检讨了下,告辞而出。走之前,他认真地看了看墙上的字,又认真看了看伍馆长。出了门,林秋在领导面前装出的轻松和玩世不恭立即荡然无存,对母亲的忧心使他无法萦怀。

回头看看馆长办公室的门,估计老伍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于是林秋回到馆里,想跟谢娜交待一下。馆里悄无一人,谢娜这鬼丫头不知跑哪去了,林秋不打算等她,大步往外走,却在门口和谢娜撞了个满怀。

谢娜双手背在身后,样子挺扭捏的。图书馆拢共七八个人,活儿相对最多的管理员就他俩。现如今电子信息发达,坐在家里就可以遍览世界,再加上图书馆每年的有限预算,图书和设备几无更新,已没什么人大老远跑到图书馆来看书借书了,所以看似有活的图书管理员,基本无事可做。要不是顾念家里的两老一小无法抽身,林秋早就外出谋活了,哪还会去耕耘这三分薄田?看到谢娜,林秋有些怵头,他承认每天面对这个丫头不是件轻松的事。

林秋说,看样子你是有事?谢娜表情显出些古怪和尴尬,磨菇了会说,小林哥,求你个事呗。林秋笑笑说,你可没这么客气过!说吧。谢娜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说,给小菡,她爱吃这个。林秋看清是大包的怪味鸭脖,得好几十块钱呢。林秋警惕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且说来,让我品一下。谢娜立马瞪了眼,哎,把我想成什么啦?跟我没事做成天就想着怎么算计你似的!林秋倒不急了,慢条斯理说,不扯没用的,说说看。谢娜看看门口,小声说,伍馆长跟我要字的时候,我没多想只是开个玩笑,哪想他真没看懂拿去贴了……你说我一个姑娘家写这个,人家知道了纵不笑他也得笑我!小林哥,你……想法替我摘了吧。林秋忍住笑,指着鸭脖说,就这个?你这叫打发吧?谢娜早有预备似的说,周末我去你家免费教小菡书法。林秋不防有这一着,后悔不该胡乱说话,避都避不及呢,哪敢惹上身?忙说,不用不用!这么着,往后我不在的时候,伍头那里有事,你给我打打掩护……

谢娜对林秋一直有着那么一层意思。月前某日,不知有意还是巧合,那确是个凄风苦雨之天,就在这样一个让人心情沉闷情绪低落的天气里,谢娜羞赧地塞给林秋一张纸条,然后撑开伞走进风雨里,这一天踪影再未出现。

说是纸条其实也不是,或者又是。林秋确认这是纸条,是半小时以后的事。这半小时,林秋全用在拆解这个抽象派的物事上了。这个纸做的物事叠得非常复杂,拆解工作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无法一探谜底。拆到后来,林秋忽然醒悟,谢娜叠纸的初衷是想叠个纸鹤来着,之所以最后叠成这样,估计她也是情非所愿。林秋费尽周折才展开折痕累累的纸条,看见上边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

林秋看看室外漫天的风雨,感觉颇切题意,另外,她将三句感叹改为三个设问,显然是强烈了自己的意愿。

谢娜对他表示好感已有些时日了,但如此直白表露还是首次。林秋不想接受这份情感,归根结底就是自惭形秽。林秋从不在单位上显露自己的窘境,旁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轻轻松松玩世不恭的,虽说他经常为母亲生病而请假,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一般不会有人去深究,所以不知底细的人看他,满以为他过得挺愉快惬意,却不知他内心苦水满溢。讲到自惭形秽,说来有二,其一,林秋是大三十的人了,还拖着个小孩,而谢娜才二十几岁;其二,多年来林秋为母亲治病用光了积蓄,变卖了住房,还欠下不小的债务,至今仍带着女儿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为母亲苦苦硬撑。有此两条,林秋何以谈婚娶?

他把纸条扯碎了,然后打电话给谢娜,悍然指责她笨得像个猪!林秋说,你小学没学过手工吗?你说你折的是啥玩意?我告诉你,你那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复制!现在完了,随便一弄就碎得不成样子了!不就是想学折纸鹤吗?明天我教你!谢娜愤然挂了电话,然后整整个把月没理他,见了面连眼都不抬。林秋心知肚明,却巴不得敬而远之,没想谢娜今天主动来搭理他了,不知是捋顺了哪根肠子。

下班回到临时租来的家,女儿小菡已下学回家了,自己在房里乖乖做作业。林秋赶紧做饭,一会还得赶去医院。饭做到一半,麻烦来了。

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一个男人边拍边叫门,林秋!开门来林秋!我知道你下班回家了,开门!

林秋手足无措地站在厨房里,厨房通着大门,他和来人仅一板之隔近在咫尺之间。来人叫鲁刚,林秋发小鲁青的哥哥,林秋跟他借过钱,现在是上门要债来了。十岁的小菡踮着脚小跑过来,惊惶得无可名状。林秋搂着女儿,蹑手蹑脚踅进旁边狭小的卫生间里,不敢弄出一丝响动。

鲁刚仍在执着地拍门。这间租来的不到三十平米、一室一厨的小居室里,轰轰回荡着巨大的拍打声。鲁刚大声说,林秋,逃避不是办法!欠债总是要还钱的!你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鲁刚口气愈来愈凶,威胁意味也愈加浓重。

小菡吓得哭了起来,拼命捂着自己的小嘴,小小身躯不住在颤抖。林秋慌乱地抚着小菡的头,处于六神无主中的他已不知该如何去安抚女儿了。

鲁刚闹腾了好一阵,口气忽然软了下来,凑在门口说,林秋啊,我不是非要来逼你,若不是孩子病了需要钱,我决不会找上门来的!我知道你要脸要面子,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

林秋几乎要去开门了——如不是事先收到鲁青的短信。鲁青告诉他:我哥会来找你,别信他,他什么事都没有!若不是我哥,早揍死他王八蛋了。对不起。

鲁刚又磨菇了一阵,好像信了家里没人。不过临走时扔下一句,林秋,我不可能找不到你!

确定鲁刚走了后,林秋抓紧时间做晚饭。做好饭,先往保温桶里盛好鸡汤,然后叫小菡过来吃。饭桌上,林秋嘱咐女儿说,吃完饭就去做作业,碗不用你刷,学习完了如果我还没回,你自己热水洗脚早点睡,别等我,啊。

小菡如仍未收惊的小鸟,她懂事地点点头说,那个人还会来吗?再来我可怎么办呀?

林秋苦笑。他试图鼓起女儿的勇气,不要怕!他再来,你就关灯躲进被子里,爸爸会尽快赶回来的!

小菡又问,爸,奶奶这回又要住多久的院呀?

林秋鼻子一酸,每次母亲病倒住院,小菡都将面临一段“失控期”,学习和营养方面都会受到影响。他摸着女儿的头说,不知道……得能出来才好……这个周末,爸带你去看望奶奶。

林秋提着保温桶赶到市二医院,护工张姐还没来,父亲坐在床边正打着盹。林秋轻手轻脚放好东西,坐在旁边空床上看着昏睡中的母亲。这是个可住四人的病房,这会儿其他床位都空着。这些病人一般白天待在医院治疗,夜里都回去了。他们享受着医保,每年跟医院默契地达成定期住院的潜规则,这样医患双方都能获得不在台面上说的惠利。母亲没有医保,除社区给办了个社区医保外,像她这样的家庭妇女享受不到其他福利,因之在很多方面不得不精打细算,比如每次入院,他们总选择门槛较低的市立二医院,因好多药是自费药,考虑到诊费药费,都是算之又算的结果。

林秋闻到些许气味,掀开被子看看,母亲果然又拉了大便。这一次生病,是母亲自患上糖尿病、严重到需要入院以来,病情最厉害的一次:中风——糖尿病并发症。林秋轻轻推侧母亲瘫痪无知觉的身子,将预先垫在股下、已弄脏的防水棉垫取出来,再用卫生纸替母亲清洁。清洁的时候,母亲痛苦地哼了声,睁开眼来看着他。林秋仔细一看,只见母亲肛门处破了一大块皮,肉红肉红的,显然发炎了。林秋腾地一下顿时火了,这时父亲也醒了,林秋指着破皮处说,不是跟她说了要小心吗?这个张姐怎么回事?要不得了,必须换人!父亲看他一眼,没吭声,俯身过去和母亲说话。母亲已不能说,但听觉没受影响。

林秋想想不行,取盆子打了些温水,把人造棉湿润了轻轻替母亲揩拭。清洁毕,林秋又去请护士给母亲上了点消炎水,然后清洗棉垫,找地方晾上,折腾了好一阵。这会母亲又沉沉昏睡了。母亲这次由糖尿病引发的中风很严重,除了含混不清的咿咿呀呀,几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医生嘱咐准备后事,是个有备无患的意思。

父亲冲他招招手,先出去了。林秋替母亲掖掖被子,跟着父亲来到走道僻静的一角。林秋说,我去把带的饭拿来,趁热边吃边说吧。父亲拦住他,表示这会吃不下。父亲有些寂寥地说,我这辈子无论哪方面都有缺憾,行将入土之年,想想就很悲怆……林秋说,爸,说什么呐!父亲轻叹,说,总是要说说的!我一生木讷于言、不敏于行,工作上不争不抢多听多做,总想着宁静淡泊能致远明心,却看着身边手下一个个腾达擢升,而我淡定如茅坑顽石,谁也不愿稍加托举提携,以致颓废如今……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今天跟你说说,莫像我,该争还是要争……

林秋无语。父亲引诗经之叹,写照了内心。父亲有知识有能力,却受害于不争哲学,屡失机会,晚年不免有些感慨。林秋知道自己个性像他,不禁苦笑,劣根性传于血脉,如何能改?

父亲转脸看他,神色欣慰说,不过你总是我的大安慰!就孝道而言,我虽不算博古通今,也知道你不逊古人了!林秋说,爸,快别说了,不是这么夸人的。父亲摇摇手示意让他说完。他接着说,同病房几个老太婆病友看到你照料娘的一举一动,都说若要对比,情愿没有钱也要你这样的儿子!我……唯独于此,没有遗憾。

林秋看着鬓发苍苍体态佝偻的父亲,心为之酸。林秋说,究竟您想说什么?

父亲说,这回你娘住院十几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记得八九年你娘糖尿病发作,我们带她上省城看专家,期间我单独问专家你娘能扛多久?专家说好也不过十年,屈指算来,今年正好到了……从医生那里得知,你娘现在是瘫痪,心衰、肾衰、脑血栓中风,医院用了很多办法也降不下血压,餐后血糖依然高达二十个点……你娘自入院以来,神经麻痹说不得话,数次跟我咿咿呀呀,我唯独听清了两个字,回家……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父亲说着,老泪涟涟。

林秋用衣袖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我们还是给她多说话,建立她的信心!

父亲说,这些都不必说了。关于张姐那里,她只是个护工,你不能要求她做得像儿像女,你娘失禁在床,小便有尿袋还好说,大便很麻烦,三五分钟就不自主溢出,张姐搞得烦了,手上不免带着气去弄……其实白天我就发现了,狠说了她一顿,明着她没说什么,背着是有些嘀咕的,这样一来我也不敢过分批她,批狠了,难说她暗里不把气撒在你娘身上,你娘不比能说的,我们是一时解了恨,亏全让你娘吃了去。再说,即算你不请她,换人也换不来更好的。你这个为儿的是少见,我见过好多亲生儿女都耐不得烦,就别说这些护工了。

林秋说,那也不能由着她粗暴对待病人!反映到医院,看她还能在这做活!

父亲说,算了啦!宽容些吧,都是为了生活,不然谁愿在医院侍候人?咱们做人,前半夜想着自己,后半夜得想想别人!而且张姐的事,可能不是个事了,因为,我想给你娘办出院。

林秋吃了一惊,说,娘这个样子,怎么能出院?

父亲说,这些天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你娘没有经济来源,我的退休工资又只有这么多,既多亏了有你,又把你耗得这般苦!十几年来,为你娘耗光了收入积蓄不说、耗去你的婚姻以及住房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林秋皱着眉说,爸,您怎么老说这个!

父亲长吁口气说,够了,孩子!真的够了!你娘、我,有你这个儿子,畅怀满足!你娘估计是再难开口说话了,对她来说这辈子已于十几天前告了一个段落。如果世间真有轮回,今生今世,我替你娘跟你说声——谢谢了……

林秋喉头哽得生痛,大哭起来。父亲这分明就是人生缘分将近,临别之言了。

父亲接着说,从参透生死来说,你或者不如我,这是我要接你娘回去的原因之一。我们没有其他子女,所以也没有替你分忧的人,尤其是没有姊妹……父亲压低声音说,你娘目前这样,并不是内心无有知觉,我能感受到,每次你给她清洁时,她那种说不出的羞耻感……人到了一定时候,与其痛苦而没有尊严勉力地活着,不若早些解脱。我征求医生的意见,他并不反对,因为现在主要输的药水是硝酸甘油,这个药市面上有口服药剂买,其他药他可以开给我,我呢,是这样想的,我每月工资一千多,我问了,一千块能请个附近乡下的保姆,剩下的钱吃喝也够了,所以,在这耗着,还不如回家舒服,今天,医院又来催费了……

不行不行!林秋心烦意乱地说。他估计只要一拔氧气,母亲就挨不过去。他知道医院催了几次费,今天去借高利贷,就是为此。

你听我说完!父亲说,家里楼上的老伙计老黎上半年生病时在家置了一套输氧设备,他答应借给我用……你不知道,年前那次生病,你娘当时跟我说过,说将来万一不行了,她想在家里落气。老人都是这个想法啊。另外……我还有个自私的念头,我存折里还有三千块钱,我想留给自己,你知道我也是糖尿病,我是不打算住院的,一旦时候到了,这些钱再加上单位的丧葬费,可以给我简单料理后事,不再增加你的负担了……看到你和我乖孙女给连累成这样,我是欲哭无泪呀!

不行!林秋咬牙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这样做!我想想办法,实在想不出办法,再按您说的做,好吗?林秋将白天借来的钱塞父亲手里,顺势在父亲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父亲白天守在医院,夜里回去,林秋因为要上班,家里还有小菡,所以只能请个护工照料母亲。送走父亲后,回到病房的林秋没再怨责张姐,只嘱咐她一定小心谨慎。张姐大约心里是有愧的,加上来得也晚,唯唯点头的时候,脸居然红了。林秋将熬好的鸡汤小口小口喂母亲吃了,又替母亲清洁了一次。忙完走出医院,已是夜里九点多了。

秋夜的天空挂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风时有时无,吹来些许微寒。夜空下,林秋仰目注视,心中默念: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霄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霄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不犹啊……

债主鲁刚终于打上门来了。上班不久,鲁刚就带着两个混子冲进了图书馆。鲁刚劈头气势汹汹说林秋你个王八蛋!老子好话说了一箩筐,上门找你把脚都跑细了,你就是躲着不见,你欠钱做上爹了是不?那好,活爹!还钱来!林秋赶紧赔笑讲软话。同事见这架势,一个个悄悄溜了,谢娜叫也叫不住。鲁刚这里在骂,那两人一左一右就将林秋夹住了。林秋不住赔礼哀告,鲁刚不管,一味逼着要钱,原本空旷的阅读厅一时间闹成一团。

谢娜喊道,等着!一扭身跑了。一会伍馆长叫嚷着就来了,谁呀谁呀!知不知道这是工作场所?敢在这里闹事!鲁刚似乎求之不得,拉着就不放,说,领导吧?正要找你!你给评评理,到底欠债要不要还钱?自古以来有借有还,哪朝哪代的王法还能管着人追债?伍馆长说,我不管你们债不债的,有什么事下班去说,别妨碍我们正常上班,否则后果自负!鲁刚把歪着的头一点说,行!回过身说,哥儿们,这姓林的归你们看牛了,从现在开始,吃喝拉撒睡全陪着他,寸步不离跟在左右,他吃你们吃、他睡你们睡,就耗吧,看谁耗得过!谢娜抢白,你们这是违法的!鲁刚一笑,法?他掏出张字据,在每个人眼前亮了下,说,看见没?白纸黑字,且摁着指模呢,我倒想报警来着,姓林的,自己搞清楚,我这是给你留着脸!闹大了,你知道会有多不好看!兄弟们,带他走!

谢娜上前拦,被两男的一扒拉,立刻推到了一边。谢娜大声说,他到底欠你多少钱?鲁刚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谢娜,说,怎么个意思?谢娜说,欠多少?鲁刚看一眼手中的字据,说,这是张两万的借条,写着百分之三十的年息,就是六千,加上我请人清欠的费用三千,一共得还我二万九!谢娜说,你这不是讹人吗?林秋也说,老鲁,别开玩笑,我都这样子了,你哪能给我加码?鲁刚嘿嘿笑,说,姓林的,是你做的初一,我才做的十五!我本好心好意候着你到期还钱,谁知你不但躲着不见,还趁着我一不留神,居然把家给搬了!他妈的,我再不请人看着你,不晓得哪天你连工作都会换了去!你说到那时候我上哪找你呀?你太阴险了!欠钱欠到你这份上,真的没得说!

林秋并非愿意躲着鲁刚,实在是情非得已。他也自知理亏,所以见着了鲁刚,心中首先就矮了一头,只想着尽快将他们打发走,讨价还价可不是这会该做的事;再说,林秋现在对债务的数字已经很麻木了,几乎没了感觉。没错,鲁刚方才说到的脸面,真是林秋最后的一层遮羞布了,鲁刚来单位这么一闹,什么布都掉了。林秋生了想死的心。

够了!谢娜绷着脸说,一句话,二万六!愿意,明天找我拿,不愿意就拉倒,你爱怎么闹怎么闹!

刹那间,林秋鲁刚伍馆长一齐惊愕地看着谢娜,眼中各含意味,久久无人说话。

终于安静了下来,阅读厅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林秋努力收拾着心情。按说,年近四十的他不是那么不能经事,事实上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很多时候就如溺水般几乎要灭顶了,仍咬牙苦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然而就在刚才,就在谢娜说出那句话后,林秋瞬间觉得自己崩溃了,淹没在一种无可名状的氛围里,真切感受到了溺毙感,而不知身处何处。

林秋尚在神思恍惚的时候,谢娜率先打破了这种平静。谢娜拿着张纸条过来说,我帮你做了个计划,你每月工资奖金加一块也就千把块,你父女俩要吃饭要生活,但如今有欠账只能节俭点,控制控制,这样你每月能还我四百,一年差不多五千,还个五年多……至多六年就还清了,怎么样?姑娘我算仁义吧?要没意见将这协议签了吧!说着递过一份已写好了的协议纸。林秋这才知道,这么久的安静,原来她在忙着鼓捣这个。林秋不禁唏嘘。这丫头真是聪明而且善解人意。她用看似大大咧咧的方式将两人间的关系巧妙转换,立马消除了彼此间的尴尬和种种不适,更重要的是保护了林秋的自尊,不让他去奴颜“仰视”自己的债主。

林秋呆立许久,缓缓说,谢谢你!只是……你没必要这样做的。谢娜说,跟钱没关系!我,看不得你受憋屈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反正……无论如何我要保护你……说罢夺路而逃。

不可否认,谢娜多次让林秋动过心。谢娜年轻、敏慧,就是心眼有些死,上次林秋把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从目前来看,她并未撤退。林秋叹口气,想这丫头毕竟年轻,不定性,拖一拖磨一磨或许想法会改变。

因为小菡周六要补课,林秋只能星期天带女儿去医院看奶奶。一大早林秋就在灶上熬了一条鲈鱼,熬得融融的,香气馋得小菡直咽口水。林秋看着眼睛就潮了。小菡十岁了,从女儿出生至今,林秋没一天不觉得亏欠于她。相较同龄小孩,林秋没替她进行过任何校外的素质教育,曾有一次小菡提出想学小提琴,因为她的同学不是在学钢琴就是在学美艺,估计内向而懂事的小菡也是经打听比较后,觉得小提琴的学费较为低廉——一把练习用的二号琴才一百多,而一双芭蕾舞鞋得多少?琴是拉不坏的,舞鞋则是消耗品;就学费而言,小提琴一月四堂课,才一百六十元,人家芭蕾舞一堂课就得这个数。钢琴就更不敢想了,一架钢琴要多少?调琴师上门要多少……林秋思之再三,还是硬着心肠没有答应。小菡落泪伤心了很久,夜里临睡前,她对林秋说,爸爸我知道了,你是为了孝顺爷爷奶奶!我再也不提了,也不乱花钱,而且等你老了,我也这样孝顺你!爸爸,对不起……女儿的乖巧,让林秋每每难以释怀暗自落泪。一个男人在世间顾及最多的两头,无非一老一小,而以林秋的能力,老的这一头尚让他疲于奔命,小的还不能不顾,两相其权,小的可以委屈委屈,老的又实在是无力顾好,到头来只怕是两头都不得善果……这样的难题,对林秋来说,无解,能做的,只剩勉力而为了。

林秋夹起鲈鱼一抖搂,鱼肉散落进汤里,只留一头一尾。林秋拿碗盛了头尾给女儿,小菡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林秋瞧着,心想,人家的儿女还会当它是食物吗?门梆梆敲响,打断了林秋的思绪。

林秋将老同学吴敏学让进里屋。林秋租的是一室一厨的房子,小得可怜,不过租金很低。吴敏学与林秋自幼要好,又是大学同学,当年中文系的才子,现今在教育局工作,彼此关系过得去。坐下后,吴敏学说,今天来找你有两个事,一个呢,是让你想想办法,你放我杂物间的东西得挪挪,有人看中了,打算租下来经营早点生意,跟你说,出的价不错,一月四百呢!

当初林秋变卖房子时,很多家具没地方存放,临时寄在了吴敏学的杂物间里。林秋忙说,这是好事!你放心,我两天之内,一准撤走。吴敏学接下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了,说,另一事呢,挺俗的,我都开不了口……钱的事……

林秋低下了头。

吴敏学结结巴巴说,我知道你的情况,再说一万块也不多,本不应该让你为难的……可我老婆你知道……为这事我跟她吵了一架,今天还是被她逼出门的……林秋说,敏学你别说了,让你说得好像你错了似的!你老婆也没错,我都借了两年了,该还钱了……你看能不能这样,宽我一个月,我想法一定还上!吴敏学默然点点头。有一阵两人都说不上话。还是吴敏学打破了难堪的沉寂,他问林秋母亲的近况,林秋将情况说了说,吴敏学犹豫了下,说,阿秋啊我说了别怪我,我觉得,人世间父母儿女亲戚朋友都是一场缘分,缘分尽了,犹如曲终而人散,苦苦强留只能是增加彼此的痛苦,何苦来哉!你又安知你母亲不是欲求解脱而不得……林秋说,钱到时我会还上,你还有事要忙,先去忙吧!吴敏学怏怏看了他一会,叹口气告辞了。

林秋默默呆坐了会,暗自发愁,旧债未偿,新近又欠下高利贷,如之奈何?想了半天,想不出要如何来堵上吴敏学这个窟窿,偶一抬头,看见小菡在厨房门口探头偷偷看他。女儿大了,已知道讨债是什么含义了,记得前不久班主任来家访,说小菡在学校表现得很胆小,遇上事总喜欢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并且不爱和人交流。林秋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每逢有人上门催债,小丫头都害怕地躲在家中的大柜后面,直到来人离去,久而久之已成了习惯。林秋知道这样的事对孩子的心理已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除了歉疚,他实在不知要怎么弥补。

林秋看看时间,快上午九点了,鱼汤熬到现在,应该可以了。他找来保温桶盛好鱼汤,又替小菡梳好头发准备出门,这时手机响了。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要他不用去医院了。林秋问为什么,父亲吞吞吐吐说,没征求你同意,我已接你娘出院了……你过家来吧,老黎住三楼,氧气钢瓶我弄不下来。林秋大吃一惊。父亲虽跟他说过这个想法,但他不是弄来钱了吗?林秋不好多想,赶紧带女儿出了门。

父亲住的是单位的老式房改房,位于郊外,一楼,潮湿而阴暗。林秋赶过去时,看见母亲醒着,神情有些疲惫,看样子一路折腾得不轻松,不过病情还算稳定。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床边收拾着,父亲介绍她姓汤,家就在附近乡下。林秋叫了声汤姨,要辛苦你了。汤姨笑笑,看样子不善谈。小菡过去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老人未痉挛的右边脸现出些许微笑,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林秋看在眼里,稍稍放心。他将父亲拉到门外,问为何非得这样,钱不是弄到了吗?父亲平静地说,你别管了,夫妻一辈子,家里事一直都是她做主,临了让我做一回主吧!林秋想想,说您还是考虑到经济问题吧?父亲说,这确实是一方面。林秋说,不是已交上欠费了吗?父亲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弄到的钱,估计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总之,这一次勉强是交上了,下一次呢?我心里有数,从你第一次说去想办法算起,前后好几万了……我真不是不愿成全你的孝心,实在是……你娘去日无多了……

林秋黯然神伤。父亲说得不错,他真的再无处弄来钱了!父亲拍拍他的肩说,去吧,把钢瓶背下来,让你娘输氧要紧。

林秋点点头,背转身去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

安顿好一切,林秋仍不放心,这是母亲回家的头一夜,林秋怕有反复,决定留下来守一晚。他让小菡跟爷爷睡,又让汤姨睡小客厅的沙发,自己打算在母亲床边将就一宿,等明天得空还要在母亲身边置一张床给汤姨睡。

夜里快十点了,有人敲门。林秋过去拉开门,一人在门外说,叫我这一通好找!林秋没认出是谁,估摸是父亲熟人,回头冲里间说,爸,有人找!那人猛拍他一掌,说,蒙了吧!看清了我是谁!林秋仔细看看,略一思索,低喝,陆斐!不是怕惊着母亲,林秋早叫了出来。

陆斐呵呵笑,你小子贵人多忘事啊!

林秋苦笑说,别说笑了,我算哪门子贵人!快进来!

陆斐进到客厅里,瞥见里间的床上,小声说,王阿姨是什么情况?林秋叹气摇摇头。这时父亲也起床来了,陆斐叫了声林叔,说怎么回事?我前些时候就知道王阿姨在住院,因为有急事要去外地所以没顾上,这不,刚回脚都没歇就去了小林子的住处,结果没人,我想一定在医院,又杀奔医院,完了医院的人告诉我,你们今天上午办了出院,还告诉我,王阿姨并未全好……到底怎么回事?没好怎能出院呢?

林秋跟父亲对视一眼,说,斐子我也不瞒你,主要是经济上过不去,具体你就别问了,这些年你在哪?怎么全没你音讯呢?

陆斐怔了怔,说,别扯鸡巴蛋了!缺钱是吧?陆斐掏出手机拨号要了市立一医院的120,说了地址。林秋想拦着,陆斐放下手机说,听我的!小时候王阿姨对我多好呀,这点心我能不尽吗?小林子,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孝子,这事上你可别犯我,犯我你就是不孝!林秋说不出话,眼泪汪汪在眶里转。父亲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陆斐说,林叔您别操心,万事甭管,这就是我和小林子这一辈的事!您看有什么要准备的,赶紧准备一下,救护车一会就到。

父亲还要说什么,林秋拉了他一下。父亲见状,迟疑了下说,斐斐呀,看得出你对王姨是真心实意,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你俩兄弟之间处的日子还长,情分上的事让林秋慢慢还去,我只说一个意思,别去一医院了,那儿门槛费高,去二医院就行了。陆斐说,那哪成!要去就去好医院。人家贵有贵的道理嘛。行了,林叔你听我的。

忙完母亲的住院事宜,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不知陆斐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母亲被安排进了特护病房。夜已深了不方便回去,小菡跟爷爷睡在了陪床上,林秋只能回去,明早再过来送小菡上学。

出了医院,陆斐打开车门说,找个全天营业的西餐厅,我们兄弟俩去喝一杯怎么?林秋也确实想和他聊聊,说,我去不惯那种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上路边档灌啤酒吧。陆斐笑笑说,行!两人开车过去,随便找了个夜宵摊,钻进蒙古包,要了五升生啤一些小吃。林秋开口就问,你现在到底在哪发财?陆斐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说,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林秋说,我跟你有什么假好玩?当年高中毕业,我和敏学考上大学后,听说你复读一年也上了大学,从此就再未有过你的音讯,只知道你父母搬了家,而你去了外地,就这些。

陆斐呆了半响,说,你还是一点没变,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要说当年,我可比你惨多了,你考上名牌大学,我名落孙山,哪有脸见人呐?复读一年,其实还是没考上,多亏我老子动用压箱的关系,费尽千辛万苦才上了省重点,毕业后在黄海市参加工作,混了些年,最近才调回潭州来……不说我了,我的事没劲,说说你吧,你目前看样子不好,怎么回事?我看那小姑娘活脱个美人坯子,肯定像你爱人多过你,说说吧。林秋说,我的事更没劲!我虽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但看你有车有钱的样子,活得不定多潇洒呢,还和我比?没良心了吧!我一名牌大学毕业的,结果分配到图书监狱当看守,老婆则不堪我的家庭重负,离了。林秋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说,陆斐听得不胜唏嘘,五升酒就在闲扯中见了底。陆斐又叫了一份,林秋拦着提醒他小心别被抓个酒驾,陆斐嘻嘻笑,说,你当他们真这么玩命呀,这个时候早在被窝里打鼾了。

两人喝着聊着,林秋发现只要一聊到他身上,陆斐就含糊其辞左右言他,林秋见他不愿说就识趣地也不问。后来聊到工作上,陆斐说,其实你们图书馆地理位置不错,既处于闹市,还被城中湖环绕,怎么会如此不景气?林秋说,像我们这个规模不是很大的城市,政府怎会愿意为文化方面投入太多?城中湖本来景观是不错,原来也是市民休闲散心的好去处,可这些年工业和生活废水全往这排放,再加上养鱼,整个腥臭冲天,谁还愿上这里来?你说,光治理城中湖得花多少钱?算了,别扯这个,闹心!陆斐奇怪地问,养鱼?怎么会养上鱼了呢?林秋说,别说这个,这可是我们馆长的核心利益!陆斐说,说说,我们一块聊聊怕什么?林秋说,往大说,城中湖是文化局的产业,往小了说具体就归图书馆管,上边一个不愿理睬,下边就好办事!伍馆长将湖面分成几个区域,承包给私人搞养殖,说既是废物利用,又能开源创收——鸡巴毛!承包费定得极低,局领导都不愿掂巴,直接返还馆里做福利费用,如是,分下来伍馆长还能占一大份!听人说,承包户都是他的亲戚,他在里边有股份……

陆斐恍然,冷笑着说,这点鸡毛蒜皮!撑死了能挣几个去?算了,这屌人说他干嘛!你呢?目前有什么困难?前弟妹能追回来不?林秋说,都改嫁了,还追啥,其实也不怨她,我这境况,搁谁也熬不住。当时她提出来,不离婚也可以,但不能再这么扛着我父母了……我啊,遇着的都些是没解的题,她的要求对我来说不存在考虑的余地,同时我又没有留住她的办法,只能散伙;要说困难么,确实有,若不是看你混得这么好,我是断然不会说!是这样……林秋将还债的想法说了一遍,末了说,不是有那说法吗?一事不烦二主,你应该不缺这三瓜两枣。

陆斐嘿地一拍桌子,说,你怎么说的?就万把块钱,他吴敏学好意思腆着脸问你要?这么些年交情摆哪里了?老子明天找他去!

林秋忙说,你干嘛呀!你当人人跟你一样都是大款呐?一万块在你那不是个事,我们这些靠工资吃饭的看着就是巨款!你想想,我一月才挣千儿八百,不吃不喝得攒多久?

陆斐一思索,说,不行!我还真不能去找他……小林子我跟你说,人我是回来了,可明面上我不会跟你们几个老伙计接触,你也别跟敏学说见过我……别问我为什么,日后你自然会明白,好吗?

林秋欲言又止。他和敏学、陆斐是发小,陆斐是这伙玩伴的头,常领着他们逃课摸鱼、打架惹事。不过陆斐并不很待见敏学,公然说不喜欢带他玩,可敏学从来不在乎陆斐怎么说,跟屁虫样甩都甩不掉。陆斐老子是军转干部,在厂里任党委书记,一把手,所以陆斐跟着也沾了不少奉承,养了些骄横之气,虽如此,这小子从来就很讲义气,跟林秋的交情也最深,只是高中毕业后,他们的联系就断了线,一断多年,这会却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冒得突兀而又神神秘秘。毕竟分隔时日太长,林秋对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彼此尚青葱少年的时候,从陆斐言语神色当中传出来的信息,显然让林秋觉得不宜多问。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点吗?陆斐说。林秋摇摇头。陆斐说,就是你为人子的孝道!孝这个字于当今社会来说已很稀缺了,甚至很多年轻人羞于言孝,似乎感觉难为情,而你,做来很自然。你对你娘的孝道,十几年的跨度,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期间因为尽孝,你放弃了家庭,变卖了房产,甚至负债……就你这点能力,对亲人能做到如此不离不弃,让我非常钦佩。你这人既重孝,就决不会轻义,你要记得我说过的话。林秋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早身心俱疲,尤其心累……陆斐理解地点点头说,盼着王阿姨早些康愈,从小我就喜欢她老人家亲手做的发糕,多少年了就欠着这一口哩!

陆斐拉开手包掏出一张卡说,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我确实混得还行,什么都有,就缺真心朋友;这张卡你拿去,如果还记得,密码就是我的生日,你啊,这个几百那个一千,弄得走出门满世界都是债主!你这样,一股脑给他们都还了,账全记我头上,用多少你自己做主,别畏手畏脚,你说的我不缺这几个。两人很晚方散。陆斐开车将林秋送到地头,临了说,转天我来找你。林秋嗯了声。

星期一早上上班,八点半左右伍馆长过来视察,不见谢娜,问林秋知不知道她干嘛去了?林秋说,她上厕所了。这是林秋和谢娜约好的说词,不外乎上厕所或者吃早点之类的,只要不重复就行。伍馆长说,是吗?上厕所半小时还没个够?林秋惊奇地看着伍馆长,夸张地说,您没有过吗?馆长到底非比常人!林秋压低声音说,您不知道女人有多麻烦!很多女人都有便秘,常常三五天大解不出,厉害时得用手抠,梆梆硬得像石头……伍馆长捂着嘴差点将早餐吐出来,走之不及。

谢娜差不多晚了两小时才来,其时林秋正伏在桌上打盹。昨晚到家快凌晨三点了,早晨又早早起床给小菡送书包,给小菡梳头打理,一切妥了才赶来上班,早困了。谢娜敲着桌子,把他闹醒了。林秋睁开眼,看到谢娜紧板着的一张脸。

姓林的,难道我就如此面目可憎如此不堪?让你如此避之不及?你究竟有多了不起,让本姑娘不屑入你法眼?

林秋愕然。睡得不甚清醒的他使劲想了会才回到现实中来。他问,我怎么啦?

谢娜怒气未消,说,前儿说好了昨天去你家教小菡书法,你说你父女俩去哪啦?这不明摆着躲我吗?亏我还得瑟着给小菡买了笔墨纸砚呢!

林秋故作吃惊地说,是吗?我可不记得曾经跟你约过呀!再有,你不知道我母亲生病吗?

别骗我了!谢娜气冲冲说,我去过二医院了!我在你住处外等了会,想想你们可能在医院,我又打车过去,我……不知道你母亲姓名,就问内分泌科的护士认不认识你,她们说不认识,我就挨着病房一个个找,哪找得着?我……上赶似的又打车回你住处,在门外空等了几小时……林秋!你个混蛋……你这会竟好说没和我约过?谢娜说着哭了起来,冲到自己桌子旁啪哒啪哒掉眼泪。

林秋跟过去,小声说,你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完了吗?

谢娜说,我偏不打!我看你躲我到什么时候!

林秋哑然失笑,个性!

谢娜呼地站起冷笑,个性?那你还没见着!

林秋叹口气说,昨天的事我郑重道歉!其实吧,真是误会,不过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容我日后再慢慢解释,今还有事……就这样了啊!林秋转身欲走,谢娜一拍桌子,姓林的!敢情我受这大的委屈,你拍屁股就走?

林秋回身说,不然还要怎样?

谢娜重重坐下,伏在桌上大哭,声音断断续续从桌面飘上来:就算我黏上你又怎么样……我这么没皮没脸换来了什么……追我的人排着队呢,你有什么好?没有比你坏的人了……上回,上回我让小菡叫我阿姨,你非让她叫我姐……你是故意差我辈来着……还有,你今早跟馆长说我便秘,说得那么恶心……你不是故意糟践我吗……

林秋叹口气,静立了会,说,其实呢,你长得马虎,性格粗糙,脾气不好,文凭也与我相当,说来配我倒也合适……

谢娜抬起头来,凤眼圆瞪,尖叫说,你滚!我不和猪说话!

林秋说,我恰恰相反。

谢娜怄得半天说不出话。

林秋小声说,你想想,我几乎年届四十,而你才二十几,你爸应该五十几,你说将来我是叫哥呢还是叫爸?你要知道,就工作关系来说,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但我实际是你林叔……

偏不!谢娜说,你充大没用!

林秋自管自说,第二个不现实的原因是,你表面看我不错,其实我是个空架子。我父母都患有糖尿病,父亲虽控制得好一点,但你知道,糖尿病无法治愈,其发展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你听说过我和小菡妈离异的原因吗?

谢娜摇摇头。

林秋说,原因不复杂,小菡妈是个好女人,美丽优雅……我母亲有十几年的病史了,她老人家是家庭妇女,世间再没比她更贤惠温良的母亲了……为替她治病,这些年我花光了所有,包括变卖住房,还有,欠下了很多债……

谢娜颤抖着咽喉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林秋强笑说,说什么!自家事自家了,烦人家干什么?小菡妈陪我硬挺了些年,终于是挺不住了,这才……所以呀,跟你说这些是让你明白,我这烂泥潭是趟不得的。

谢娜怏怏坐下,久久无语。林秋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乍一看谢娜让你觉不出漂亮,眼眉口鼻落了单俱不出色,但组合在一块非常耐看,隐隐就很有气质的感觉,再加上外廓秀丽白皙清爽,说是美人决不为过。林秋悠悠一叹,心说可惜了。

过了两天,陆斐打来电话,让林秋请个假,赶去枫叶路老书店门口碰面。林秋和谢娜说声有事去,谢娜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反应,眼神很怪异。自从用陆斐的卡还了谢娜的钱之后,这小妮子跟犯了傻似的,好静少动郁郁寡欢,看林秋的眼神冰冰冷冷的,彼此间几乎断了话语,这让林秋直觉这里有事。

林秋赶到枫叶路上的老书店,陆斐果然等在那里。陆斐看到他只说声跟我来,当先就走。林秋跟着他拐进一条里弄,进了枫林小区。这个小区是本市开发较早的小区,十多年前入住这里曾让人眼热一时。他们进入三号楼,陆斐打开了二楼西向的门,示意林秋进去。林秋说,这是你家吗?你个鬼东西怎么老弄得神神秘秘的?陆斐一笑,打开房里所有的灯说,看看,咋样?

林秋入内四处打量了一番,感觉空间不是太大,约七八十平米,完全不是林秋想象陆斐应有住房的样子。家俱俱全,电视空调样样不缺,只是样式同室内装修一样,老模老样,毫无新潮气息。不过倒有一点奇怪,房子装修虽老旧,却不见丝毫破损,连墙上的仿瓷面上,除了老化泛黄外,没有人为痕迹。

林秋说了自己的感受。陆斐笑着说,你满有眼力嘛!不过最近还是打扫过。陆斐将林秋请进沙发里,取了罐饮料坐下来聊。陆斐说他当年刚买下这间房装修了准备结婚,结果情况突变,本以为失去希望的黄海市那边发来了调令。于是万事不说,立马赶去报到,否则指标就是别人的了。后来在那边稳定以后,曾想过把这套房子处理算了,由于种种原因给拖了下来,却不成想被老婆埋怨的事变为生花妙笔!陆斐卖关子说,知道当初我多少钱买的,现在值多少钱了吗?这个林秋倒有些了解,九十年代初的具体房价不知,但肯定不高,现如今这种中心地段的房价飞涨,即使二手房也是早让人不敢企及了。陆斐给出答案说,当初五百元一平,现在作为二手房也不低于二千八了!

林秋说,也就是说你每平升值二千多!

陆斐点点头,如果加上楼下十平的杂物间就还不止!他站起来环视一眼说,你今天就可以带小菡搬过来,这里给你住了。

林秋一惊,说,怎么可以!你帮我够多的了!你现在回来了,两口子也要地方住,怎能让给我?

陆斐嗤地一笑,不无自嘲说,我那口子哪还会看得上这种房子?她是锦衣玉食过惯了,早不食人间烟火啰!

林秋不知他夫妻底细,不敢多说。陆斐说,房子你放心住下,不然我空着也是空着!不过,咱们还是签个租房协议,租金每月六百,当然,这钱我不是真要,主要是堵娘们的嘴!我老婆想将这房租给她一个乡下远亲,才要三百!我哪能好了她而亏了我兄弟?

一股辣辣的热流从林秋腔子里直窜了上来,呛得林秋眼泪汪汪。这些年来他一人独咽着凄苦,死死硬撑,他知道自己稍一手软,母亲早已撒手人寰音容不再。为此他尝尽白眼,数次为躲债主上门,父女俩搂着缩在屋里不敢出声,小菡吓得哭都得捂着枕头……林秋别过身去拭泪,真是,苦到骨头里都未流过泪……陆斐拍拍他的肩,声音低沉而坚定,兄弟,往后我与你同进退!

林秋一把执过陆斐的手,眼泪婆娑地说,不枉了!人生有兄弟若此,就死可以!陆斐感慨地说,你啊,身上文气太甚古风太重,这种气质,其实是不适合行走于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的,我看,这个图书馆馆长让你来做,倒是满对路!起码单纯得好嘛……陆斐长长吁了口气,沉闷地说,哥哥我这些年来每天都处在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之中,玩阴的玩狠的从没手软过!兄弟,我看重你的,正是都快灭顶了、仍被你死死顶在头上的情义二字!

签过协议,陆斐有事先离开。林秋梦游般再次游走一遍房间,这摸摸那看看,不舍离去。都说家是人生的港湾,对林秋来说,家就是蜗牛背上的壳,不用好看,安全最重要。耗得天都黑了,林秋才想起要回去给小菡做饭,恍恍惚惚关门下得楼来,终于忍不住了,扶着路边的灯柱缓缓蹲下去,嗷地哭出声来。这一哭,犹如泄了闸的洪,再也无法止得住,十数年来的艰难苦楚就是一支悲怆的歌,歇斯底里般,林秋第一次由着自己性子去宣泄。

行人纷纷绕路。

母亲住进市立一医院特护病房的第六天,早上,林秋提着熬好的鸡汤走进病房,一眼就看见母亲坐在升起靠背的床上,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母亲见到他,忽然笑了。林秋大喜,也展开了笑脸;母亲于是笑得更欢了;林秋笑出声来,说,妈,你好多了!母亲无声地笑,面上卷起了丝丝菊纹;母子俩笑得那样会心,笑得那样彼此依赖相互动情,久久的、绵绵的,仿佛深深沉浸入对方的笑容里,又熔漾进内心,如饮甘醴久弥于心……

林秋找到大夫,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大夫认为这是很好的迹象,至少可以说,病人面部的神经得到部分恢复。这足以证明,病人颅内的出血点愈合良好,压迫神经的血块正在被吸收,吸收多一点,神经恢复就会多一些,总之,情况不错,待再恢复几天,就安排做个核磁共振和脑部CT,以得出准确数据。

林秋喜滋滋地去找父亲。父亲也在做体检。昨天在林秋的坚持下,父亲看了门诊,坐诊的专家建议他系统检查一下。林秋在化验室外找到了他,化验大夫还没来,门外已有几人在排队。父亲听了也很高兴,说,这样的话,不用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到底是专家,斐斐说得不错,真是贵有贵的道理!林秋跟父亲说平常没时间,趁今天礼拜六约了搬家公司前去搬家,所以得晚饭的时候才能过来。父亲让他去,现在母亲情况比较稳定,不用太担心。

林秋先让搬家公司的车开到吴敏学家,取了存放于他家储藏间的家具,再往枫林小区搬。其实枫林小区那里一应俱有,无需这些东西,但林秋一来舍不得丢,二来确实需要地方存放。陆斐那空荡的杂物间正好派上用场。

还钱给吴敏学的时候,吴敏学显得很尴尬。林秋拍拍他的肩说,其实都是我的问题,如不是我来借钱,你也不至如此为难!谢了……真心的!吴敏学笑笑,笑得干涩。

搬运停当,接下来就是打扫卫生,二楼的房子毕竟多年没有住人,需要开窗通风、烧醋消毒,厨房碗柜碗具也要清洗。家再小,总有做不完的事。

中饭时间刚过,兜里手机响了。洗漱池边的林秋湿着手接听,听见父亲急喘地说,……快来,你娘不行了……

林秋竭尽所能,终没能留住母亲。那一刻母子间尽情地欢笑,林秋不意会这竟是母亲对他的诀别。想来几十年前的那天,母亲历尽苦痛的分娩后,第一次与儿子相见,莫不也是这样的欢笑?母子相见相别,四十年的哺乳与反哺,皆化于因循往复的两次欢笑,母亲之不幸,何尝又不是一种幸运?林秋细思忖,感觉母亲是修到了。

追悼会在殡仪馆开的,伍馆长和谢娜都来了,父亲单位派了位工会主席,吴敏学也来了。陆斐没露面,但打来好几个电话,并以小斐子的名献了个偌大的花圈。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林秋延续着哀伤,疲惫地拖着无力的躯体前去上班,是三天以后的事。走进图书馆,谢娜过来安慰了他一阵,帮着他给几个同事分发毛巾香皂。伍馆长这次显得挺大度,让他休息两天,不忙着上班。林秋确实需要休养调整,十几年的身心劳累,随着母亲的逝去,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林秋感觉停不下车,总好像要冲过站似的,什么都不好驾驭了。林秋想停车,然而生活却不会停车,该来的,终于会在某个不期的时刻到来,且不管你是否喜欢。

晚上林秋做了几个菜,还特意弄了瓶好酒。菡菡围着香气四溢的桌子转了好几个圈,缠着爸爸打听客人的情况。林秋记不清多久没在家请人吃过饭了,反正自小菡出生,家里除了来要债的,没来过真正的客人。

陆斐天擦黑才来,看着林秋热了几遍的菜连连抱歉。林秋拉着他上桌说,别拎不清!咱们谁跟谁?你看我多好,不管你平时怎么的山珍海味,我就是家常菜,还不怕你不吃!提着杯子就筛酒,宣布开吃。吃着聊着,聊了过去很多事,也聊到了林秋母亲,不觉就有了些酒意,其时小菡吃完做作业去了。

林秋郑重端起酒杯说,斐子,得要和你说句话了,世间人与人之间的辛酸苦辣我尝得够多!是的,你是有钱,帮我也是举手之劳,但还得你肯拿出来是不?有钱人多了去,不是都能慷慨的……开裆裤的时候你站在操坪的司令台上说小林子我永远罩着你,现在我还是看到了那个影子。林秋舌子已不太便利了。说,所以,一定好好谢谢你,还就是今天,一定要谢!知道吗?我娘临走前一天跟我笑了,她是以这种方式跟她唯一的儿子告别呢……不和你客气,这些都是你赐予的,不谢你如何如何的帮我,就谢你给了我和娘的这次机会!说罢林秋起身和泪跪了下去。

陆斐将林秋拉了起来。说什么呢?咱们是兄弟!陆斐也抹了把泪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司令,我还是那句话:小林子,我永远罩着你!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唏嘘一番,重新落座。陆斐说,林子,阿姨已经送走了,忙完这里,以后什么打算?林秋苦笑,还能什么打算?努力工作慢慢还钱呗!小菡还小,这些年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应该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了,孩子就是我的全部,下面就是好好培养她了。陆斐弄着酒杯,过了一会说,要不辞职吧,这三瓜两枣的,守着生不出花来。林秋挺吃惊,辞职!干啥去?陆斐说,你得换换脑筋了,这么下去可真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是抛砖引玉啊,你比方说找个人流多的地方开个书报店,兼着售卖些香烟冷饮什么的,既不累收入还可观,又适合你的个性,你不是就爱跟书呀报呀的打交道吗?林秋说开书报店我早想过,是挺好的,这不是一直没那个本钱嘛……再说,烟草证文化证相当难办,我虽属文化局职工,可弄不来这张证。陆斐斜眼看着他,你真的假的?林秋没明白。陆斐说,好你个小林子!我当这个文化局副局长都三个多月了,你愣是不知道?林秋错愕,随即笑道,原来那个副局长是你呀!搞得伍馆长一惊一乍的,差点没扣我工资……那我还辞什么职,在你手下干,不正好让你罩着吗?陆斐嗤的冷笑,欲言又止。你好好考虑考虑,至于资金和这证那证的,我来解决,不给你弄个营生,真要指望你还钱还不这一生那一世?

两人又喝了会,陆斐摇摇晃晃起身告辞,走到门边,附着林秋耳朵说,局里即将有大动作,三个亿的大动作!嘿嘿……会死人的,死不少人!以后……人前不要和我接触,我们不认识,私下里我也尽量少找你,免得日后将你扯进去,知道吗,千万记住……

送下楼,林秋忽然想起一事,说,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卧室的床下发现有两只旧牛皮箱,你忘了拿走吧?陆斐喷着酒气说,那还是我临去黄海前收拾的,都是当初结婚时的老物件……留着做个念想的,这会我没地方放,搁那吧,反正不占正经地方……说真的,今晚我说的,你装心里就行了,千万别往外说……

送走陆斐,林秋陷入了沉思,看来,图书馆的小职员是真没奔头了……

夜里林秋都快睡了,父亲来了个电话,聊了几句,问起近况,林秋就将搬了房子的事说了。父亲沉默了会,说,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事,我觉得,你还是与小斐保持点距离为好。林秋表示讶异,父亲说,最近厂里的老伙计聚了一次,几乎所有人都对小斐赞不绝口,各种趋附之词充耳,老书记也是意气风发洋洋得意的,这让我很不舒服……这个不舒服可不是小肚鸡肠,总是……感觉哪儿不对!听说小斐在黄海那边工作得不错,成绩非常出色,上下都很赏识,可为什么一切都很好的时候,要跨市调回来?文化局可不是什么油水衙门吧,小秋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想一想?

林秋失笑,父亲偏居城郊一角,平素深居简出的,除了一个人瞎想外,与社会脱节得太严重了。父亲听出林秋的简漫,说,是,小斐于我们家有恩、于你有义……怎么和你说呢,或许我的为人过于谨慎了,不过也有好处,起码我夜里睡得安然,可以肯定说,你父亲会于不久的将来死去,但决不是被吓死的!人活在世上,还是要有所敬畏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危机无处不在啊……

陆斐说的大动作,不久就得到了印证——文化园改造工程。市里的规划是,作为我市创文创卫工程的核心,首先下大力气整治城中湖,清淤改扩,并按古典风格重建数字化图书馆;同时将群艺馆也迁入城中湖,打造一个环绕城中湖,集文化、休闲、娱乐和消费的高绿化度文化经济商业园区。

文化园建设工程很快就动工了,工程队的各种机械直接开进了干涸的湖里清淤改扩,不过在工程开始之前,图书馆还发生了一件事。伍馆长因为群众反映的一些问题,被撤职了。新馆长的人选暂缺,由谢娜任副馆长,在新馆长到任之前暂代馆长工作。

这些天倒是很忙碌,由于重建图书馆,馆里的图书需要清理打包归档,移存别处。工作间隙,谢娜私下找到林秋说,这个任命怎么这么怪呀?论工作年限、专业对口、资历经验,哪一个你不比我强?怎么是我当这个副馆长!别以为我说风凉话啊,我自由自在惯了,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怎么去管人?林秋说,怎么不是你呀!知道这些年我请了多少假?多少次迟到早退、旷工溜岗?就工作表现这一条,我就不够格!只能是你知道吗?

其实林秋不是没有想法,谁不想升职啊?别的不说,工资能上一大截呢。好在他的性格偏于不争,一开始心里梗得厉害,想着想着也就平复了,什么日子不是人过的。

谢娜说,要说工作表现,你说的那些,哪条我也不比你少来着,凭什么就是我?林秋拍拍她的肩,转转性吧,老大不小了,正好借此修个正形。

谢娜在后边哎了一声,追上来说,礼拜天上我家呗!

林秋转过身,看了个满眼的期期艾艾红红艳艳。

是这样,谢娜结结巴巴说,我妈老逼我相亲……我就说我有个叫林秋的男朋友……她让我领回家给她看看……你帮我过了这一关,行不?

林秋说,相亲多好的事啊?多少老大难不都是通过相亲解决个人问题的吗?再说,就我这款,往你妈跟前一站都能攀上姐弟,还过什么关呐?想点靠谱的主意吧,回见!说完就走。走出几步,回头见谢娜咬着嘴唇沉着脸,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那,林秋叹口气走回来,小声说,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捎带难为我了,这戏我真演不了,年龄差异摆着呢……谢娜打断说,我妈就要我找个年纪大的!

林秋错愕。

谢娜抹着眼泪说,我对父亲没有概念,自打我到了年龄,妈就不断告诉我,不能找比我小的,也不能找同龄人,必须找个年纪大的……后来我才了解到……

原来,谢娜妈长男人近十岁。当年的谢娜妈也是花儿一朵,只因花儿太俏所以眼界过高,时移事易,倥偬间韶华易逝,谢娜妈转眼成了大龄女,渐少人垂青。这年单位新分来个大学生,来自穷困山区,虽然毕了业参加了工作,可当初为了念书,欠了老屁股债。因了这个原因,大学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拼命攒钱,有一回居然饿昏在邮局里。谢娜妈正巧去邮局取包裹,见此情景,就将新同事送到了医院。此后大学生因感激而生情,对谢娜妈展开了强大的攻势。谢娜妈务实地思忖再不落脚这一村恐就真没下一店了,于是应了这段姻缘。后来的日子里,谢娜妈常想,或许一开始大学生就将她看做了嫁衣裳,又或者,过河的桥、垫脚的石……小丈夫不满足于现状,加之天生聪颖而勤奋,一有时间则于学业孜孜以求。谢娜妈认为这是志存高远,予以全力支持。她包揽了所有家务,承担了全部经济负担,以让小丈夫专心致学。不久,小丈夫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又是在谢娜妈的支持下,小丈夫前去求学。在谢娜出生两年的时候,小丈夫认为时机成熟,提出了离婚。他本人并未前来,而是委托一位从业于上海国际律师事务所的日籍律师前来办理。谢娜妈挣扎过,反抗过,但摆不脱弃妇的命运,仅得到一笔小丈夫从新妇那里弄来的钱。此后,小丈夫随新妇入赘日本,再无音讯。

谢娜妈未再婚嫁,一人拉扯大女儿,并给女儿的脑海打上了深深烙印:一定要找个年长一点的男人作为伴侣,毛头小伙决不可靠!

林秋这才了然,敢情这丫头对自己情有独钟,不是没有缘故的。

我妈很缠磨人,求你啦……谢娜小声央求。

中午,陆斐打来电话,说是书店的事正在筹备,相信不久就能办妥。林秋对陆斐安排自己有些不快,他还没有最后下决心,陆斐在背后就扬起鞭子来赶了。林秋没说话,陆斐误以为有他,解释说,对工作职务的安排有情绪吧?将你的名字从副馆长候选人名单上拿下来是我的意思,记得我跟你说过,文化园工程将来必出大事。所以,除我自己要保持清醒外,也要把你从漩涡中拉出来——这就是我要你辞职的原因。你做好离职的准备吧。

挂了电话,林秋呆立。从陆斐的话里,他嗅出了一丝危机。

礼拜天,带着小菡,林秋循谢娜给的地址寻上门去。谢娜给开的门,看到小菡的一刹那,谢娜明显翻了白眼。事先谢娜着重叮嘱林秋,千万不能带着小菡。林秋知道她的想法,一旦让她妈看到小菡,她的心事就到此为止了。

谢娜欲往外推林秋,身后有人说,来了?

林秋礼貌地叫了声谢阿姨,小菡也跟着父亲怯怯地叫谢奶奶。谢娜妈惊奇地蹲下身,说,这是谁家囡囡啊……回头对谢娜说,多像你小时候哎!谢娜赶紧赔着小心说,可比我小时候漂亮多了!谢娜妈拉过小菡说,小小丫怎么这么瘦呀?小菡说,都怪我爸爸!老师说一天要吃两个鸡蛋,可我一个也吃不到。谢娜妈鼻子一酸,说,没娘的孩!多可怜啊。牵着小菡的手起身对谢娜说,你做饭吧,我和丫丫里面说话去。拉着小菡就进里屋了。

谢娜白林秋一眼,小声说,给我去打下手!

林秋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形,反倒不知应对了,木木地跟去厨房。侧耳听听,里面一老一少亲热地说着话,小菡一点不认生,居然有问有答,话语使着劲讨人的欢心,让林秋不禁惭愧,作为父亲竟然不知女儿这么乖巧。

进了厨房,谢娜关上门,指着林秋冷冷一笑说,故意的吧!给我玩这一手是吧?一等我妈反对,你就解脱了,是吧?

林秋心事被看破,讪讪地说不上话。

告诉你!谢娜恨恨地说,我虽恨我父亲,但我毕竟有他的遗传,要玩心机你可玩不过我!我这么剖了心对你,就换来你这个?

林秋一旁像做错事的孩子被捉了现场。

好吧,你说说,谢娜说,我哪一点配不上你?我有什么地方让你看不上?你说出来,我不勉强你!

林秋泄气地说,说来说去,是我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你……

谢娜背转身,生硬地说,我不想听,你走吧,我不想赶着你了。林秋还想说什么,谢娜凶霸霸指着门,断然说,走!你走!

林秋尴尬地左右看看,谢娜上前猛推他一把,走!出去!

恰于此时,谢娜妈在里间说,要闹就都出去!

两人呆在那里。过了一会,谢娜蹲下去捂脸哭了起来。林秋赶紧道歉赔小心,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谢娜呼地站起,自顾自洗菜切菜,板着脸不理他。

上了饭桌,谢娜妈不住给小菡搛菜。看一眼林秋,问,你今年多大啦?林秋说,年底满三十九。谢娜妈看着女儿说,让你找个年纪大点的,也没说找这么大的呀!谢娜低眉低眼说,妈——我喜欢不就行了!谢娜妈没理她,问林秋说,家里老人什么情况?林秋说,父亲七十了,身体还行,母亲新丧……谢娜妈说,听小娜说,你很有孝心呐!林秋这回没作答。

谢娜妈继续问,你们好多久了?

几乎异口同声,谢娜说一年了,林秋说还算不上好。谢娜气得血往脸上冲。

你们怎么回事!谢娜妈看出些问题。

林秋说,我是说……小谢说我年纪太大,还有菡菡……

谢娜瞪眼说,我哪有!

谢娜妈哼了声,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好在看上去你还年轻,站一块不像年龄相差得这么大,不过孩子倒不是问题,我喜欢,菡菡喜欢奶奶不?

小菡脆脆地说,我喜欢奶奶。

谢娜妈喜得合不拢嘴,响响地啵了小菡一个。

告辞后出来,谢娜送父女俩,送得有些依依不舍。看得出这个夜晚对她来说简直太美妙了。谢娜说,今晚饭菜还不错吧?怎样,以后有小女子侍候你们父女,偷着乐吧。林秋说,干嘛?上瘾了?咱们都出来了,圆满完成任务了,不用太入戏吧!谢娜偷来的美妙霎时荡然无存。

你妈今年多大啦?

快六十了,怎么啦?谢娜没好气。

可比你漂亮多了!你说我追求她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戏……

滚!谢娜拾了块板砖。

一个多月以后,当文化园工程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林秋的书报店终于开业了。记得当时呈上辞职信时,谢娜惊讶得一塌糊涂,理了半天已经乱成一团的思绪,也只说出这么一句话:难道……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副馆长?至于要……这样吗……

书报店的筹备过程,林秋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去了烟草局一趟就搞定了烟草证;店址是陆斐选的,闹市一角且傍着小学,只在装修和店名上征求了林秋的意见。林秋倾向于简洁明快的装修,至于店名,取于诗经“蒹葭苍苍”。

书报店的生意很红火,摸熟了门路以后也不累,杂志报刊以及香烟有专门配送,冷饮也只要给批发商打个电话就行,就只文具和学生用品需要隔段时间去进一次货。林秋进的书籍很有品味,逐渐有了顾客群,几乎没什么积压的,资金回笼得很快,说是小本生意,谈不上发财,不过比起工薪阶层来就是天差地别了,而且稳定、自由,没两月,他就不得不请了个阿姨来打下手。

林秋在忙碌中不觉光阴短长,等看到枫叶飘落满地时,才意识到半年多就这么过去了。他和谢娜仍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谢娜经常来店里帮忙,逢礼拜天就接小菡去她妈那,这祖孙俩很亲,几天不见就各自念想。做事阿姨对林秋说,娶了这丫头吧,再拖下去就真成她爸了!

陆斐甚少联系,一个月偶尔打个电话,聊会话,面几乎不见,林秋想到父亲说的让他保持距离,现在反倒是陆斐主动和他保持距离了。

时光就这么自顾自地走着,初冬的一天,林秋在文具批发市场偶然碰到了伍馆长,他现在也租了个摊位,做起了文具批发生意。熟人见面话多,聊了好一会,伍馆长突然想起个事,问林秋,局里的陆副局长被双规了,知道不?林秋一愣,早十几天前还通过电话,当时陆斐说在圣彼得堡学习考察,林秋考虑到国际长途,就长话短说匆匆挂了电话,短短几天怎么可能就被双规了,这不是笑话吗?伍馆长说,真的吗?其实我也是小道消息来的……不过他当初拍板撤我的职,是真冤枉我了,小林你是知道我为人的,怎么可能犯那样的错误呢?命里犯小人哪……林秋知道他还在耿耿于怀,不免心里笑他小人长戚戚。

又两天,晚上林秋在辅导女儿功课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打开门,林秋见外边来了两个人,亮了证件,公安局经侦科的。来人说,你叫林秋吧,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林秋忙把两人让进屋。

将小菡叫进里屋,又泡上茶,其中一人叫他也坐下。我姓王,是这样的,王警官说,我们知道你是租户,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和屋主人的关系。

林秋说,我和陆斐是初中同学,后来没有了联系,直到今年上半年我才知道他当了文化局的副局长,但是你们也知道,后来我就辞职了……这个房子是他租给我的,他说他老婆原准备将房子以三百块钱租给一个亲戚,他气不过,又知道我缺住处,就租给了我。

王警官让他拿来租房协议,看了看说,六百啊,不便宜也不算贵,适中。又问了一些情况,都是跟陆斐有关的。林秋已隐隐感知到陆斐是出事了,因为陆斐跟他交代过一些事,现在陆斐肯定是在危难之中,他不能给陆斐再瓦上添霜了,只能按交代好的说。

王警官说,按说,陆斐都当上副局长了,怎么也不关照关照你?

林秋说,是我自己不想干了,我为母亲治病,欠了不少外债,图书馆那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实在无法还债……有一次债主打上门,把我们馆长都打伤了……没脸呐……

王警官点点头,这些情况我们有了解到,你的群众口碑还是不错的。对了,有个叫吴敏学的,你熟吧?

林秋说,从小玩到大的,到大学还是同学……王警官,陆副局长出什么事了?

王警官说,这个吴敏学,帮助陆斐窝藏了不少赃财,目前已被公安机关控制了,如果你知道什么情况,一定要与我们联系。

林秋闻言极度震惊,连吴敏学都卷进去了!

坐了一会,两位警官起身告辞,王警官站起环视一下房间说,这房子你是不能住了,陆斐名下所有的财产,暂时都要归政府看管,就这两天你找地方搬吧,不能拖延哦!

林秋忙点点头。

送走两位警官,林秋站着发了呆。敏学窝赃卷进去了,这个消息让他头皮一阵阵发麻。蓦然,他想起床下的两只旧牛皮箱,忙冲过去拖出来,死沉死沉的,打开,豁然花花绿绿的,满满都是钱。

看着摞摞的钱,林秋觉得眼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袋失去了思想。恍惚中觉得有个地方钱的颜色有些不同,定睛看,才发现是个信封。取出展开,上面写着:

林秋:

看到钱时,我已经进去了。其实在黄海时,我已经预感到了风雨欲来,这也是我调回潭州的原因。远离暴风圈是不够的,到头来这一生那一世,谁都逃不脱!

我不指望能够脱身,但想想进去十年二十年以后,出来满是伤病孑然一身,能不能迈步恐怕都是个问题,如果坐几十年牢之后什么都没有,与其穷困潦倒地死去,不如进去之前就死了的好。

怎么能保住钱呢?老婆,不说她是政府第一个调查的对象,恐怕大难来时,倒戈最凶的就是她!亲戚朋友都会被调查,都不可靠。

我想到了你。当然你要相信,仗义帮你是出自我的真心,你要将我这里所说的分开来看。想到你的理由是,我们多年没有交集,调查人员想不到你身上去,而你又是个极重信义值得托付的人!

当然不能这么草率行事,这需要周密地谋划,才能稳妥地让你保住这笔钱。首先,我尽量不与你接触,连与你联系的手机都是不记名的号码,而且只用于与你的联系;不让你升职,甚至要你辞职,让外人看来我俩关系并不好;房子虽然租给你,房租也不少算;等等等等,做完这些,就剩最后一步了。

要找一个替你打掩护的人。吴敏学不道义,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明知道你是给阿姨治病救命,你都到那份上了,为了一万元还来苦苦逼你!本来这个人可以不是他的,但冲他这副小人样,必须是他!我把金器珠宝全交给他,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一半作为酬谢,果然,他一口答应了。不答应,就不是他了。吴敏学是个转移目标的意思,录笔录时,我还会咬定一定数目的现金,叫他百口莫辩。

写到这里,你应该全明白了。

你有另一个选择,将这笔钱上缴,如实交代问题,因为这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不过,你又清零了,你的工作没了,因为书店是用我的钱开的,必须变现上缴;用来还债的钱是赃款,必须悉数追回,你重新承担债务。

更重要的是,你将你多年朋友的生望掐灭了。记住,当你上缴赃款之时,你会听到我死去的消息。

望有生之年能再聚。

看完信,林秋浑身冰凉。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林秋不可收拾地颤抖起来,疟疾般,寒意髓骨戮心。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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