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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冉

2016-11-19李为民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李为民

赵树平和郑健民差点打了一架。我认为是因为乔冉。

赵树平喜欢独树一帜,深得教报刊文学的老乔赏识。他读了不少他姐姐从美国寄过来的《时代周刊》《读者文摘》和一些原版英语小说,知识面和视野很开阔。那天讲到语言的工具性,老乔点名问他工具性的含义。他认为英语只是一门工具,工具性是语言的本质属性,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当作一门学问研究。

老乔微微颌首,那意思是go on(继续)。赵树平哗啦啦抖了一下手里的一本《美国俚语词典》,开玩笑地说,惠特曼编的,不然我就搞不懂美国纽约还有个42大街,我就不能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资产阶级的糟粕。

我注意到,他灼灼的目光正落在乔冉的脸上,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不过整个人显得很温柔,像在沉思。赵树平好像捕捉到某种暗示,继续聒噪,42大街嘛,郑健民肯定没去过。

同学们窃窃地笑。

你是不是心理很阴暗?为什么总对那里感兴趣?

赵树平针锋相对:你是不是男人?周围一阵鼎沸的笑声。

郑健民说,我是男人,你是流氓。赵树平说,老子……

吴素琴、张云芳、俞平几个人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先投向赵树平,又投向乔冉时,她继续平静。只有我和方辉像两只呆头鹅,傻傻地望着他们——我是因为试图从纷杂的念头里理出一个头绪来分析为什么乔冉会有这样的表情,而方辉则纯天然情商低下——郑健民脸色铁青地绕过桌子,两人揪在一起,被班长张云芳拉开了。

老乔不高兴,像训儿子似的质问,赵树平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赵树平扯了一把脖子上的衣领,似乎那个玩意儿窒息了他泉水般涌出的灵感,乔老师,我认为真正的语言学习者,首先应该是本国语言的坚守者,只有坚守了重镇,才能向更前方迈进。

他滔滔不绝,我勉强地听着,可在我眼前晃动着、占据我大脑意识空间的,是乔冉那张脸终于破冰解冻,一会发白一会涨红,那是虔诚、疯狂、迷醉的表情,她因为深受感染而两眼放光。这表情令我心神绞痛。

啪啪啪,老乔带头鼓了几下掌,表情冷淡地说,赵树平,我也借用一个名人的话来总结: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亦庄亦谐,等于认同了他的观点。大家觉得幽默,咧开嘴,郑健民居然也面带笑容,显然是在老乔面前表个姿态。赵树平鄙视地冲他瞥了一眼。

这场纷争算是将赵和郑的矛盾激化公开了,两人从此形同陌路。我的朋友圈里除了方辉,又多了一个郑健民。

郑健民比我和方辉大,为人处事人情练达。他家境一般,父母都是皖医的教师。一九九〇年快毕业的某一天,我请他在教工食堂喝啤酒,他告诉我之所以一直跟着老乔混,有两个目的——获得老乔的信任和好感,通过他找系主任徐震留在师大电教馆里教听力课,这样有更多的时间考托福出国;但最主要的还是想让乔教授在美国给他联系一个学校,写几封推荐信。

我半开玩笑地问,这样你就可以霸占老乔家的女儿,和她一起出国是吧——打探和乔冉有关的一切,这才是我请他喝酒的目的。他“嘿嘿”了两声,讥笑我神经过敏,他说所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打个比方,本以为用筷子夹起来是一块肉,一口咬下去才知道是块生姜。所以,喝眼前的酒,忘身后的事。

不过他看到我眼睛里有内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告诉我,他心中真正的公主是俞平。俞父母也是皖医的,父母保媒,两人好了快两年了。郑伸了个懒腰,说俞平同情我,还委婉地请他转告,想把吴素琴介绍给我,因为方辉拼命地追求吴,俞平讨厌方辉的猥琐。我故作无知地问我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司马昭之心,兄弟,圣诞节你让张云芳转给乔冉的明信片,我看到了。

我的脸有点发烧。

我和俞平去乔冉家,想邀她去教工俱乐部跳舞。乔冉支气管炎犯了,俞平说她家有进口药,回去拿药时,乔冉把明信片给了我。乔冉认为你诚实善良,但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人。

我脸上火烧火燎。可郑没有觉察到我的表情,解释另外一层意思是她父母文革受到摧残太深了,所以不愿自己的子女和当官家的孩子结亲。

他的话像一把刀,斩断了我的念想。我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一抖,问乔冉为什么对赵树平有感觉。

她说她喜欢他对一切都若无其事,不黏着她,也不哄着她。爱情是不能用逻辑来推理认证的。

我默默地喝掉了杯中的啤酒。作为喝酒的回报,郑健民从怀里摸出一张八寸的彩照递给我,那是我们几个人去年暑假爬九华山留下的合影。乔冉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长发飘飘。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身影只有两个米粒那么大,加上赵树平、方辉几条公狗围成一圈,个个浩然正气、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给我后来的自慰着实增添了难度。有一次因为屁股扭动幅度过大,激动眩晕之余,照片不慎飘落到下铺方辉的床上。我闷头找了一圈,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发现一张照片。他正忙着打包书和被褥,冷冷地说不知道。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全班同学就他分到没有高中部的中学。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邻居。我爸找了校长,让他干团委工作,也免受了讲台之苦。可他干了没两个月就辞职去了深圳,临走我俩也没聚一下,他只给我打了个电话,问吴素琴怎么联系。我一愣,立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爽朗地哈哈一笑,兔崽子,公鸡开叫了,端我小锅子(抢我女朋友)啊,不要征求我意见,让给你。他讪讪地笑着回应,那我就不客气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其实一开始我就没把吴素琴放在眼里。她除了身材低矮壮硕外,两只兔牙只要红唇开启,立刻不约而同地跳到光天化日里。不过出于同窗友情,我和吴素琴还是来往了几次。身为师大教师子女,吴素琴聪明伶俐,智商情商一流。比如,她向我透露了乔冉上初三的时候,一个冬天的夜晚自习回家,被一个老头堵在凤凰山教工宿舍的女厕所里,她惊惶地哭号,精神受到刺激,气管也受到严重损害,一到冬天嗓子眼里像揣了一只小鸡,唧唧叫。又比如,吴素琴已经考上了中科大化学系的研究生,她在考虑是不是继续出国读研。我惊恐地张大嘴,为什么不呢?她淡然一笑,说方辉托福考了620分,老乔同情他,帮他申请了费城的一所教会办的神学院,但没有奖学金,他只好又联系了徐震,可他一直没给回音,所以走投无路。方辉央求她先去美国,再找机会帮他。吴素琴眼睛亮亮的,温情地说,要不,你也考个托福,我先过去?她在表达某种意思。

她又问我为什么要让张云芳替我送明信片。我只好如实说张大姐是老班长,嘴紧。

你真笨,乔冉即使对你有好感,也不会在她面前透露。

我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呢,吴素琴迟疑了一下,说她爸是文革时师大的党委书记,以前整过乔教授。我涩涩地回敬她,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天我俩在镜湖公园划船,阳光明媚,吴素琴坐在船中间,逆光而对。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领口敞开,脖颈下面隐约的锁骨呈S型。见我阴沉了脸,她抬起胳膊,粗短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我身体本能地一抖,没抖掉,船晃了一下。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故意又问,郑健民不是有俞平了吗?吴素琴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涨红着脸说,我不能告诉你。

一场无聊的约会让我沮丧,甚至绝望,我痛恨吴素琴那张险恶的嘴,不管不顾,撕咬吞噬着我心目中圣女的血和肉。也好,我不再对乔冉有什么奢望,安下心过小日子,和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好上了。

大学毕业后,我爸找人把我弄到海事局的船检科,赵树平倚仗他在人大当主任的舅舅,也进了海事局。

那段时间我帮着徐震老婆将一麻袋一麻袋的中草药和药柜以行李物品的方式报关,装运到外籍轮船上,再几经辗转运送到美国费城,徐震和他老婆在那儿的唐人街上开了一家中医诊所。干这件事需要打政策的擦边球,有些草药是限制出口的,弄不好海关会以瞒报加以处罚。但我父亲吩咐我要尽力,因为我哥嫂就是他老婆牵的线搭的桥,媒人的人情债必须要还。

我找到赵树平,他和海关的联检人员混得比我熟。赵树平不说话,点燃一根烟,猛吸两口,漫不经心地问我是不是和杜晓云谈上了。为了表明我和乔冉没有瓜葛,所以我头点得也干脆。

杜晓云是我们单位办公室的打字员,高中毕业,是从市锅炉厂招干考到海事局的,最后面试关是我们杨局长定下来的。我那时兼着办公室秘书,经常给杨局长写材料,常找杜晓云,一来二往,就有了感觉。还有个原因是我母亲和她的母亲原来曾在一个医院当护士,知根知底,我俩的恋爱关系也就定了下来,单位上的同事也都知道了。

杜晓云是个善解人意又懂事的女孩,这是我看重的。她不矫情,我俩除了看电影逛公园,没事就窝在家里闲聊,或者看电视,节假日她主动上我家,帮着我母亲干家务活。她身材高挑丰满,长发飘飘,可在外面没什么交际,话也不多,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地方。有时候两人在一起难免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她任由我抚摸,可一到关键时候就机敏地推开我,脸上浮起一层潮红,轻声说不要这样,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这愈发让我觉得她的珍贵和可爱,同时也有些惶惶然,这么貌美体贴的女孩为什么稀里糊涂就给我摊上了呢?

我曾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她回答说,你陪我的时候,我从没有羡慕过任何人。我充满幸福感,这就是居家过日子女孩儿说的话,还有点琼瑶的味道。因为她,乔冉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渐行渐远。

赵树平摁灭烟头,懒洋洋地靠在我家的单人床上,头枕着胳膊,眼睛无聊地望着天花板,像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把他和乔冉做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尽管我脑海乱云翻滚,仍装得若无其事递给他一根烟,自己故作深沉地也点上一根。我不得不佩服赵树平的语言天赋,他不急不慢地描摹:她登门借书,以前也来过几次,他试探了几次,她闪烁其词,不外乎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等等,那张鹅蛋脸红扑扑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可那次进了他的门,他立刻反锁了插销,张开双臂,像绳子一样勒住乔冉的后腰。乔冉惊慌失措,张开嘴,重重喘口气,还没来得及喊,赵树平嘴就堵住了她的唇,剥葱一样剥光她的外套,熟练而又从容不迫地将她放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开始乔冉还挣扎、哀求,后来情不自禁加入到赵树平对她的撞击和吞咬中,在一种烧伤般的快感中,紧紧咬住他的肩膀。我尽管内心战栗,可面无表情,以显得成熟。

忽然,乔冉大口喘气,浑身痉挛抽搐,惊恐的双手在空中乱抓,喊着要她包里治疗哮喘的喷雾器。赵树平莫名其妙,手忙脚乱,总算虚惊了一场。平静之后,两人像心满意足的鱼懒懒地浮在水面上。乔冉嘤嘤地哭了,抱住他,要他保证对她负责。一切落入俗套,和其他女孩别无二致。赵树平打了个哈欠,呆呆望着我。

我扔掉烟头,也高雅了一句,算是附和,妈的,我这边连年干旱,你却乱花渐欲迷人眼。

赵树平咬牙发笑,大头,摸摸胸口,你恨我吧?这样吧,我把她托付给你,我也放了心。我拱手作揖,你留着慢慢享用。

赵树平认真起来,拿出干部子弟特有的口气教训我,别狗肉不上秤,骚狗子(郑健民)涎着口水围着她转,我还就不让他得逞呢。我说,兄弟,郑健民有俞平管着,用不着你操心,他是为了出国,围着她老爷子转哪。

狗屁,他嘴唇撇了一下,哼,端我的小锅子(背后使坏),也不看看我是谁。他一下从我的床上坐起身,又点燃一根烟,手指夹着烟,眉头锁得紧紧的,他是小人,把持个破电教室,一点权力都要用足用透,方辉为了借听力教材,私下塞给他几百块钱,他收了钱,鬼毛影子都找不到了。老乔让他把出国推荐信转给方辉,他逮着机会把信封拆开,用涂改液把人家的成绩改了,再封上信封。这是人干的事吗?

我不好评判是非,只好问,方辉的担保和签证都办下来了?

赵树平慢悠悠吐出一口烟,点点头,我姐给他办的。我咂摸一下嘴,由衷地说,他要记你一辈子喽。呃,听说他和吴素琴关系不一般。我鬼使神差冒出这句话,有点后悔。赵树平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沉吟片刻说,你俩不合适,吴素琴心机深,你属于居家过日子型的男人,乔冉托付给你我放心。他煞有介事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说,对不起,中秋节我都去杜晓云家送节了。赵树平不满地嘴角一撇,反问,那又怎么样?还没领证吧?对了,你俩搞过没有?他用鄙夷的目光注视我,我有些不自然,低下头。她也是“老蛐蛐”了,我可提醒你了!赵树平冲我笑笑,这事就这么定了,乔冉以后会来找你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质问他,保媒拉线?再说你也不是老乔啊。赵树平憋口气,舒服地放了个屁,换了个话题,说别忘了,徐震报关出口的中成药里有麻黄碱,那个东西一旦海关查到了,就不是找人的事了。他语调拉长,手里吧嗒玩着打火机。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那就算了呗,我先谢你了。

我不愿和这个家伙再纠缠了,前段时间,他把一个军嫂的肚子搞大了,还是我找了妇幼保健院的发小吴大宝帮着做了人流,那家人忍气吞声,知道他家上面有人。除去大学同窗之情,在我眼里,赵树平就是个十足的痞子和流氓。

我又说,那我找杨局长试试吧,按正常手续办商检证没错吧。

你能办得下来吗?赵树平居高临下问我,算啦,还是我来吧。

他站起身说,我今晚去海深湖码头。我明白,他和天津远洋公司的一艘叫“天立山”的外籍轮上的船长、管事和大副混得很熟,每次船靠码头,他总要带个小姑娘跑到船员房间睡觉。他的雅马哈摩托车和冰箱彩电都是通过船员从香港带过来的。他私下给这些家伙的免税品登记本盖上免税大件的戳印作为回报。两年下来,赵树平和船员勾结在一起,倒卖原装摩托车,他有钱了,骄横之气渐长。杨局长又恨又怕,几次调他回办公室搞文件收发,可没几天,他又回到船检科。没办法,他舅舅那时还在市人大当主任。所以他俩谁见了谁,眼珠子都红。

我提起杨局长,是因为他认为我厚道、办事稳重,想提拔我当船检科科长,我的话算刺激了一下赵树平。没多久,他把那批中成药弄到香港,那里没有贸易管制,药材换船,顺利装上驶向美洲的航线。随后的两年多时间,赵树平又帮忙做了几十票货,而且都是些违禁的药品,我魂不守舍的,好在平安无事。徐震夫妻俩扬言一定要把我嫂子办过去帮忙。我清楚这是拿话拴住我,好让我继续卖力。可这笔人情账要算在赵树平身上。

我还没盘算好怎么谢他,这狗日的就把我小锅子端了。

杨局长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给我打电话,他莫名其妙地问我和杜晓云是不是在谈恋爱,我狐疑又弱弱地回应是的。杨局长意味深长地说,那你马上去天立山看看,随后挂了电话。我心里一沉,预感要发生什么,蹬着那辆二八凤凰牌自行车跌跌撞撞赶到码头,在船舷软梯边,看到一辆雅马哈摩托车。我耳朵嗡嗡作响,冲进管事逼仄的舱房里,堵住了床上颠鸾倒凤的两个鬼。那一刻,我天旋地转,弯下腰就想吐。管事一把抱住我,以为我会滚雷闪电,咆哮厮杀。还是赵树平了解我,习惯性摆摆手。管事惶惶然,哈腰出了门。

赵树平仅穿一条三角裤跳下床,手里握着打火机,啪地点燃一根烟,嬉皮笑脸地搂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吓尿裤子了。我本能地一哆嗦,哭丧地喊别碰我。我觉得胆怯如鼠,好像龌龊的事是我干的,每块肌肉都在抽搐,紧缩。我开始害怕,惊恐地凝望四周,杜晓云凌乱的长发遮住半边脸,身体半蜷缩,委顿木呆。

突如其来的羞辱让我紧闭双眼,恨不得和这个世界彻底隔绝。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一下撞翻光着身子的赵树平,夺门欲逃,但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赵树平健硕的胳膊挡住我的脖颈,凶巴巴地说,大头,你他妈像不在世上活一样,他指着杜晓云骂骂咧咧,她进海事局是和杨刚睡觉换来的,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还有,我就是要教训那个老色鬼,别以为公交车什么人都能上。赵树平喷着酒气,边喘息,边打嗝。

杜晓云尖利地嚎叫,抱着枕头、被褥劈头盖脸砸向赵树平,嘴里怒不可遏地迸出最下流的脏话,如根根钢针刺向我的神经。杜晓云和赵树平这对狗男女让我明白,越是深信不疑的东西越是不可信,今后我不需要再对一些东西深信不疑了。

所以,他们做得越绝,我反而越容易走出来,我应该感谢毫不顾及我感受和存在的赵树平,让我懂得“哀莫大于心不死,幸莫大于死彻底”这个道理。可对我这个死彻底的人,杜晓云居然心不死,还厚颜无耻地来找我,痛哭流涕地向我表白,她是爱我才这么受尽屈辱。如果我俩今后在一起,她必须封住赵树平的嘴,不让他四处造谣。为了在我俩领结婚证之前了却旧事,她主动找了赵树平,没料到会弄得这么一团糟。

我很平静,没有羞辱感,没有愤懑,反而有点轻松和柳暗花明的感觉。后来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居然还关心我的未来,还知道乔冉,告诫我以后千万不要和乔冉来往,语气诚恳到居然拿她老娘打赌,说她所表述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望着她瞪大的眼睛,发现她的黑眼珠一下子长满了整个眼眶,像个巫婆。

这以后不久,我听我妈告诉我,杜晓云找了一个在煤气公司上班的黑大个,据她称要找一个能保护她的人,最起码不受欺负。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回来听同事私下讲,那个黑大个找到我们单位,在杨局长的办公室,也不言语,一个扫堂腿,老杨仰面朝天,半天没爬起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找赵树平。

我妈去喝喜酒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在我妈耳边蚊子似的嗡嗡叮嘱,李林老实,阿姨,千万别让他和那个叫乔冉的同学来往,她不正派。她竟然还没忘记这一茬,我觉得她应该是神经错乱了。我很感慨,杜晓云于我——用现在的段子比喻——像买了辆旧车,车钥匙还在赵树平的手里。赵不时开出去遛遛,用我的车,烧我的油,我察觉了还不敢声张。

在单位,关于我和杜晓云分手的谣言不攻自破,原来老杨插了一杠子。可这里面的迂回曲折,老杨私下只有憋屈地揪自己的头发。唯独我像是个受害者,走到哪儿,同事们都用探究怜悯的目光注视我,又不敢多问。老杨找我谈了次话。不久我被提拔为船检科科长,党组成员,那是九四年底发生的事。此后同赵树平再见面,他面色尴尬,我冷若冰霜。

又过了两年,某一天深夜,我正给老杨写文明创建汇报材料,头埋在一堆纸里,赵树平满头大汗一脸狼狈相闯进门,我一愣,虎脸没理他。这是我们冲突后第一次见面。他一点不在乎,轻车熟路拉开我的文件柜,摸出几个面包嚼了几口,又端起我的杯子仰脖灌下几口水,喘息着把腿跷在桌上,抹一把嘴角,问,都这么久啦,还生气吗?然后解释这么做的迫不得已,是看老同学的面子帮我,是防患于未然,这以后成了家,不断地让老杨给我戴绿帽子,还没办法伸冤;这也是下策,既让我断了念头,彻底放弃杜晓云,也给乔冉挪个位子,只要我没有处女情结,这事就成了。

我铁青着脸。同学之情已被他挥霍殆尽,剩下的仅有他因徐震为我冒的风险。

他见我满脸怒气,自顾自点燃一根烟,一本正经地说,乔冉是我上海的二姑妈她表嫂的妹妹家的女儿,记住,那个妹妹就是她妈,大户人家,解放前和荣家走得近,不信你可以在地方志上查到。我不想亲上加亲,烦。他掐灭烟,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你心善,能容忍,乔冉大小姐似的,我没那个闲心伺候,唯独你有菩萨心宠着她。老乔曾经问过我你的家庭,除了不满意你爸是干部,很欣赏你的才学和人品。还有,同学时,我记得你包皮过长,虽然不耽误那个,可她会不喜欢……话音未落,他别在后腰上的“大哥大”响了,他拉开门,跑到过道上接电话去了,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我反锁了门,只想赶紧弄完手里的活。可屁股刚挨到椅子,门又敲得笃笃作响。我拉开门,提高音量——我们改日再嚼蛆行吗?他紧锁眉头,关上门,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下,晃着膀子,一屁股砸进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说,郑健民脑袋被我拍了一板砖……奇怪,我没怎么用力,觉得像砸在棉花堆里,可刚才乔冉告诉我送到了二院的重症病房,医院还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平静地说,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对不起了。我冷漠地拉开门。

赵树平二话不说,霍地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向我,我头一偏,烟灰缸“哗啦”一下掉在地上碎了。他低吼,妈的,老子处处向着你,要把你变成自家人,你怎么就不开窍?我木讷地望着他。

关门!他命令。我只好关上门。

他点燃一根烟,粗鲁地猛吸两口,低头说,以前和现在跟你讲的都是真的。今天是教师节,乔冉和她几个同事在王朝舞厅唱歌,她喝了几杯红酒,过敏,难受,打电话给我,我正洗澡,没听见。她要面子,又不愿扫大家兴,偷偷溜出舞厅,气喘得不行,只好给郑健民的call机发短信。这狗日的倒勤快,打了面的接上乔冉,在车上他就动手动脚……我骑摩托在师大西大门拦住面的,人是这狗日的抱下来的,已经神志不清了,这狗日的头还在她胸口上蹭……本来看在俞平的面子上,我也就忍了,可面的司机嘿嘿直笑,示意我他的手竟然伸到她的大腿里面。

赵树平将烟头重重摁灭在茶几上,说,我甩了一叠钱给司机,让他等我们走了再送他到医院,或者报案,随便。只要司机不吭气,即便他死了,也就你我和乔冉知道。赵树平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心脏猛地一揪,质问他,你什么意思?把我扯进去?赵树平轻轻一笑,我是九死一生,死是必然,生是偶然。你看着办。

放心,我没听见,你的话算放了个屁。

赵树平打了个哈哈,我刚来就问门卫王师傅你在不在加班。所以别人会旁证我找过你。即使警察追问起来,你再一问三不知,只要不是主观故意,包庇罪成立不了。我眼神锐利,问,乔冉怎么样了?还有那个面的司机,你就敢保证万无一失?

赵树平艰难地慢慢起身,会心一笑,说,你心里有她。行了李林兄,我签证已经拿到了,下面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他凑近我,故作神秘地说,老杨给杜晓云丈夫打了——知道这事儿谁干的吗?他丈夫叫“八妹”,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走到门边,我阴着脸问他,有意思吗?赵树平转身打量了我一眼,陷入沉默,持续了近一分钟,才缓缓地说,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可挽回的,譬如青春,譬如岁月,譬如对一个东西的感觉……我很想回到过去,打完一场球后到地理系食堂吃一根红豆冰,真好。话音刚落,我拉开门,用力将他推搡出去,“嘭”地关上门。

我走到窗前,凝望着潜伏在城区蜿蜒西去的青弋江,天际有闷雷滚动的声音。一低头,赵树平双手插进裤袋里,“哒哒哒”悠闲地下了门楼的石阶梯,不经意间,扭头回望了一下阶梯边两只面目狰狞的石狮和黑暗中的办公楼;梧桐树茂密的树枝剧烈地摇晃,树叶翻卷着扑打在他身上,他低头拉拉风衣的领口,几滴雨珠飞溅到窗户玻璃上,摔得粉碎,密集的雨水裹挟在烈风里横扫街道,赵树平的身影猝然消失。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深秋。

郑健民成了植物人。

赵树平失踪不到一个礼拜,俞平去派出所告发了他。

赵树平父母正在美国探亲,匆匆赶回来上下疏通关系,他母亲一夜白头。还是赵树平北京总参的外公发挥了作用,没有立案,赵家赔偿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单位这边,杨局长迫不及待召开了党组扩大会,基于赵树平种种表现,根据《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旷工或者无正当理由逾期不归连续超过十五天,做出予以辞退的决定。决定书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宣读的。我私下和停靠在本市外贸码头的外籍轮船员和船长打听了一下,推测他极有可能藏匿在集装箱里跟船去了香港,然后再动用其他手段去了美国。

一个月后,老大姐张云芳找到我们单位。好久不见,她看上去面容憔悴,我给她沏茶倒水,她眼神流露出哀愁,告诉我她的未婚夫和几个朋友在厦门做进口成品油的生意,给海关缉私局抓了进去,问我厦门海关有没有朋友。我无权无势,可又不想让她立刻失望,只好说我尽力吧。

我也很伤感,苦笑地告诉她我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着落,如果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请老大姐帮着关心一下。另我哥嫂一家人在徐震的引荐下去了新加坡,我父亲两个月前在二院做了直肠癌手术,还在做化疗,我独自一人在单位、家里和医院来回折腾,忙得焦头烂额;母亲有甲亢,不能劳累,脾气也不好。张云芳同情地哦哦直点头,关切地说要不她也来帮忙,我连忙摆手说谢谢,岔开话题问俞平怎么样了,其实这之前我早就耳闻她要出国。

张云芳叹口气说,见谁都哭,后来方辉从美国给她寄了封信,里面夹了张支票,声称为生死未卜的赵树平谢罪,然后鼓励她出国。怎么,她走没和你打招呼?

没有。

你说怪不怪,当初她那么鄙视方辉……唉,这人哪。

嘿嘿,人生就这样,变数丛生,但愿她幸福。我挠挠头,静静地望着老班长。

张云芳欲言又止,最后像下了决心,把郑健民出事后俞平带人大闹乔家和去乔冉学校羞辱她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唏嘘不已,说乔冉找了她几次,还几次提到我。我有些吃惊,忽然意识到,张云芳找我是不是还有这层意思。

不出所料,乔冉后来主动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刚开始我有些意外,彼此只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谨慎地挑选一些很有分寸的词语,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渐渐的,在没话找话时,我开始心不在焉,因为我爸病情一直不稳定,肝脏上又发现了癌细胞,多亏了杜晓云隔三差五来医院给我值守几个夜班,还做菜送饭兼家务活,好让我能分身休息和正常工作。因为我一直没跟我妈透露我俩分手的真正原因,我妈一见她就流泪,老说患难见真情,是我没福分。杜晓云羞涩地笑笑,阿姨,李林是好人,是我没福气。

张云芳也没少帮我的忙,主要陪我妈拉家常。以前上大学张云芳就经常带一帮同学来我家玩,我妈对她也像亲闺女似的,拿糖果蜜饯,嘘寒问暖,她拉着我妈的手,笑吟吟的,有问必答,可七拐八弯总扯到赵树平和乔冉的事情上,基本上都是我不在家的时候。至于都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关于赵树平,我爸妈心目中对他的印象是活泼、开朗、嘴甜,上大学时经常来我家吃饭,挺实诚的小伙子。乔冉没见过,没有印象。所以,有了张云芳的穿针引线,我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妈不再像以前动辄数落我了,看我的眼神复杂无比,有时候冷不丁还会冒出一句,那个叫乔冉的同学怎么样了?我警惕而敏感地瞪着我妈,装出无辜的表情摇摇头。你们没来往过?我继续摇头。我妈眉心微蹙,似乎有些烦躁。我茫然失措,感觉有些不妙,第二天在单位打电话给张云芳,带着抱怨的口气恳求她不要再提他俩的事了。

哪知她微嗔道,你也不谢我,不管怎么,是你妈要见她,让我带她上你们家来。对了,我的事你忘了吧。电话里我只能硬着头皮黯然说哪能呢。

不是哪能,是必须啊,我指望你了!她幽怨地加重语气,挂了电话。

我七窍生烟,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怕什么来什么,而且来得猝不及防。冬至前一个晚上,我妈在家刚撂下新加坡的国际长途,边流泪边哆嗦着嘴唇,唠叨明年的这个时候可能就是我爸的祭日,先是骂我的哥嫂不孝,再来骂我,硬是让杜晓云这么好的姑娘跑了,没出息。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的嘴上下翻动,正神情恍惚中,一阵高跟鞋笃笃有声,沿着楼梯响到家门口,大门没关严实,轻轻一推,露出一个穿浅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我瞟了一眼那张陌生的鹅蛋脸,刚想说您找错地方了,她眼睛一亮,问,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妈的喧嚣声像断了电的收音机戛然而止,脸上的惊叹号霎时转换成灿烂的笑容,双手合十作了个揖,深深瞥了一眼乔冉,小心地问,你是乔冉吧?乔冉点头,亲热又自然地回应,阿姨您好。我想她是听到了刚才的骂声。我一时还未从尴尬和沮丧中回过神,乔冉倾身捉住我的一只手,紧紧握了一下,我心脏陡然一跳。我注意到那只手洁白如玉,纤细修长,青色的静脉在手背上若隐若现。一种熟悉久违的感觉在我体内慢慢地膨胀。

我竭力掩饰内心的复杂情绪,木讷地站在原地,她却从容地脱下羽绒服,熟络地就挂在衣帽钩我的制服上,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那也是赵树平经常坐的地方)坐下来。她穿一件高领红色羊绒衫,就像一团火,让我的面颊感受到热力的辐射。从来没有过的近距离接触,我有些拘谨。而她的表情沉静、端庄,眼眸炯炯有神。我妈端给她一杯热牛奶,她欠身亲亲热热喊声谢谢阿姨,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我妈欢喜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我示意她带上门出去。

我的书桌一侧紧挨着单人床,如果来了朋友或同学,我就只好坐在床沿。我凝视着她的侧影,她扭过脸望着我,娇嗔地轻声问,坏蛋,干吗躲着我?“坏蛋”这昵称似乎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可我听着不顺耳,对赵树平,她是不是也这么称呼?

没有啊,我故作无辜地迎着她灼热的目光。

这些年为什么不找我?嫌我和赵树平在一起?不干净,对吧?

怎么会呢,老同学,你想哪儿去了……我故作憨态,嘿嘿笑起来。

她有些不高兴,虚伪!其实我……对了,你不也有过……谈了吗?她继续咄咄逼人。

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我敛了笑,觉得不舒服。乔老师身体还行吗?你也该出国了吧?我岔开话题。

她从包里摸出两张照片,摊到书桌上,推到我面前。一张是曾掉落在下铺的照片;另一张是她的近照,照片上的她,一袭米色风衣,稠密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似乎随时会凌风而起。她黑幽幽的眼睛注视着我,轻声说,要走也要和你一起走。我招架不住她犀利的目光,嗫嚅着……她打断我,方辉走之前,为了表达对赵树平的大恩大德,把那张照片交给赵树平,要他提防着你。赵树平看了照片笑得直不起腰,然后把照片给我看,还描述了照片背后的事情,感慨地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我冷冷问他什么意思。他懒懒地回答说没什么意思——那一刻我很伤心,为他我做过人流,医生警告我,不能再这么干了,我的宫颈粘连很严重,会造成不孕……她淡淡一笑,说了你也不懂。顿了一下,又说,方辉是个小人,可我要感谢他提醒了我。

我艰难地清了一下嗓子,涩涩地说,其实呢,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我解释得很苍白。乔冉温婉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的心思我明白,越是对我有爱意,越是无能为力是吧。我心里一颤,她很善解人意,没有用自卑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心态。

她浅呷一口牛奶,将杯子放到桌上,站起身坐到我身边,脸上露出羞涩,说,谢谢你这么多年珍惜我……抱抱我吧。她侧过脸,下巴缓缓探进我的右肩窝里,蓬松的头发紧贴着我的右脸颊,我嗅着她头发里散发出的芬芳气息,慢慢伸开一只胳膊象征性搂了一下她的后腰,我觉得有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还有害怕,或者说多年来所有五彩缤纷的幻想这一刻来得如此随意、猝不及防,我想到赵树平曾经在我面前聒噪的一切,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闭着眼,在我耳边呢喃,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以后要是想我,就看看那张照片吧。我脸上火烧火燎,赵树平可能把那个雨夜里提到过的我身上的细节都告诉了她。

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遇见过许多女孩,有的像你的眉毛,有的像你的眼睛,但都不是你的那张脸……我忍不住抚弄了一下她的头发。见我吭哧的窘态,她笑了,说真难得你一片纯情。她愉快地舒了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从包里摸出一盒摩尔,熟练而优雅地点燃一根,深吸一口。袅袅烟雾围着台灯溃烂般地扩散,她的脸肌挤出一个矫作的微笑,说,以后不要和张云芳来往了。

我手一哆嗦,碰翻了桌上的牛奶杯,不光是因为这句话,最主要她抽烟的动作和神态极像赵树平。照片染上白色的液体,我慌得赶紧拾起照片抖了几下,塞进枕头下,站起身准备去客厅拿抹布。碰巧我妈推门,手里端着一个水果盘,冷不丁看到乔冉抽烟的样子,手一松,水果咕咚滚落到地上,她的五官呈现一个倒“品”字。我赶紧推走她,关上门,狼狈地捡起水果,乔冉神情反而松弛下来,悠闲地拢了一下额前的乱发。

桌面已经用一块刺绣手帕擦干净了,我木然地将苹果拾掇在桌上。乔冉略带歉意地说,别吓着你妈了,下次还是去我家吧,我爸在我哥那儿。她瞥了我一眼。我脑袋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在猛烈震荡中破碎分裂,眼前的女人如一尊泥塑,在风雨的侵蚀下,已经崩塌。我盯住她,嘴里迸出几个字: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来往了。

乔冉愣了一下,轻声说,抽烟的都是坏女人,对吧。赵树平走之前,把你为徐震报关手签的出口舱单、箱货纸统统交给我了,等于你要连带承担他的责任。他告诉我你胆子小,一定会对我好的。

我问,凭什么呢?

凭你无能,一个单位的女同事都对付不了。乔冉不屑地望着我,似乎要气我,说,也就我想着你。

我不需要,我冷冷地回应。

她的目光羽毛一样轻盈地扫遍我的全身,一句话没说,站起身走了。

她一走,我妈面孔冷如冰霜,警告我要是再和这种人来往,就敲断我的腿。我恼怒地回应,妈,我何尝不知道她和赵树平是一路货色!我有难处啊,憋不住我把这些年赵树平和乔冉的事以及为徐震报关的经过统统倒了出来。我妈听了心酸得咧开嘴啜泣,你爸今后也指望不了喽,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她揉了一把眼角,唉,你岁数也不小了,现在的女孩子个个都是狐狸精,我担心你的身板……我妈欲言又止,事事顺心不容易啊。我揣摩了一下我妈的话——我娘胎里吃过放射线,身子骨也就这样,找对象不能太苛求,只要人好就行了。她说找了保健院的吴大宝,弄了一只胎盘——这些日子医院天天跑,感冒总是不好,这个东西对气血不足体质差的人有大补,你就是割掉鼻子也必须吃了。我哭笑不得,只好点头。

这后来我父亲出了桩事,他把平时护士给他睡眠用的安定片偷偷积攒起来,快到一百粒的时候一把吞进肚子里,被人发现时已经深度昏迷。护士将他脱得精光,推进ICU,气管切开,洗胃,换血,身上又插上许多管子。我哥嫂只好从新加坡飞回来,我嫂子一改过去的蓬头垢面,一身珠光宝气,因为我哥一家人顺利地拿到了移民美国的移民纸。在病房里,我哥心情很好,忙前跑后的,我嫂子把我叫到一边,以一种少有的口气命令我帮助她办理从泰国一家全球化学品分支机构进口两个二十英尺货柜的化工原料海关手续,就这个月底从上海转关过来,只要这边海关不布控查验,商检不取样化验,就不会有问题。

我嫂子凑近我,问,还知道吴素琴吗?我点头。

我和你哥移民的经济担保全靠她资助,徐震授意的。她是化学家,现在是美国驻泰国的一家化学品公司总裁。我打断她,直截了当地问,这批货有没有问题?她深深看了我一眼,从挎包里摸出一个装满现钞的信封递给我。

老杨是个食肉动物,我的事很快就办成了,顺带还将张云芳的事弄成一半,她未婚夫可以弄个缓刑。这个面子很大。老杨为此把我喊进他的办公室,亲切地说小李子,我们今后要同舟共济啊,我感激得直点头。我把这个好消息电话告诉张云芳,她先是一愣,继而勉强地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其实我和他都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父亲打游击的时候救过我父亲的命,唉,有些话讲不清……她语气沉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乔冉那天又来找我,而且是在医院里。我认为还是张云芳起的作用。她来的时候,我爸邻床的患者刚好去世,家属扑向死者,一阵叮叮当当的躁动,夹杂着哭号。我哥嫂提前走了,我正满头大汗地端着便盆,笨拙地配合着花钱请的护工给他在腹腔部位的人造肛门排便,满屋子都是腥臭味儿。她一声不吭蹲下身,硬夺过我手里的东西,温婉地说我来吧。我疲惫不堪,一丝掩饰尴尬和婉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呆滞地望着她,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剧中的小鹿纯子,扎着马尾辫,显得很清纯,只是那张鹅蛋脸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些类似过敏的小疙瘩。她一只手拎着尿袋子,另一只手举着点滴瓶子,被护工呼来唤去,不时地做出干呕的样子。

我愧疚万分,赶紧夺过她手里的物件,我俩就这么轮换着倒手,等医生护士折腾完了,我父亲总算平稳地睡着了。她微嗔地埋怨,别以为我来看你,我是来讨丢在你家的手帕的。我恍然想起那块浸透牛奶的丝手帕,她走后,我洗得干干净净,包裹了两张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烦躁的时候就拿出来看。我直搓手,心虚地说,对不起,改天我送到你家去……这里太乱了。

后面一句话是催她走,我怕我妈要过来。可她没听出来,幽怨地说,谁让你送来着?又继续说郑健民醒过来了,她和张云芳探望了两次,他父母见了我们骂俞平一家人虚伪,不仅一个电话没有,还和方辉好上了。我没有回应,心里只想她快些走,所以引着她踱步来到病房外面的后阳台。我俩趴在扶栏边,下面是宽阔的镜湖,冬至前后,白晃晃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上面花花绿绿都是溜冰的人。乔冉忽然兴致盎然地问我会不会溜冰?我摇头,说哪一年冰窟窿不掉下去几个人。

胆小鬼,改天我教你!她眼睛亮晶晶的。为了掩饰尴尬,我说你气管不好,要保暖。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奇怪。她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故意带着撒娇口气,凝视着我说,赵树平教我的,他身手真快!我好长时间不哮喘了。她表情有些妩媚。

是不是赵树平的名字让人觉得刺耳,当杜晓云和我妈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俩视线里时,瞬间大家呆呆的,定格了一样。我注意到杜晓云化了浓妆,眉梢扬起,飞向鬓际,煞是一副凶相。她手一松,手里拎着的两大塑料兜的东西哗啦啦滚落到地上,里面是果酱,酸奶,手纸,橙子,还有牙刷和牙膏。我肠子都悔靑了,怎么没想起护工曾告诉我她俩去了医院门口的超市。就像一部陈旧的电视剧,矫情的情节巧合,滚雷闪电,杜晓云重新上演多年前在船上的那一幕,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不要脸”,抓起地上的橙子、日用品噼噼啪啪砸向乔冉,地上一片狼藉,我妈跌坐在地上,带着哭音恶狠狠地呵斥我,周围簇拥了一群病人、医生护士和闲散看热闹的家属。

乔冉情绪还算稳定,只是脸色惨白,双肘护着头部和小腹。我跨前一步,一把推开杜晓云,低吼一声,发什么猪头疯!杜晓云对我的举动惊骇不已,好啊李大头,你等着!我咬牙拉长声调,我等着你!然后双手牢牢地护住乔冉的身体,趔趔趄趄冲出人群。

在奔向医院大门的路上,我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说,我要娶你。她怯弱地问,你不骗我吧?我摇摇头,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这后来杜晓云和我们家彻底断了来往,在单位迎面碰到我也像没看见,浓妆艳抹得像个女鬼。老杨把她调到机关服务中心,她学了个驾照,经常开车陪着老杨外出。她和她老公闹了几次离婚,我妈看在她时常来我家帮忙的份上,去她家劝和,反而被她指桑骂槐赶出门。还是老杨老辣,七绕八绕,和她老公谈妥条件——单位福利分房。按政策规定,杜晓云是工人编制,没有资格分房。鉴于她的工作表现,破格分给她一套带双阳台的公寓房。我们单位职工不多,连我这个没结婚的光棍,老杨也破了格。老杨对我越来越关照了。我暗笑,感谢杜晓云,她越在枕头边诋毁我,老杨对我就越好,人性真是诡异。

有了一套房,我和乔冉的活动空间相对自由了许多。我妈开始反对,我只好躲着她,平时不到万不得已不回家,吃住在自己新房子里。最主要我在医院陪守我爸的时候,乔冉一直不离左右,和我一起忙前跑后的,我妈那张苦瓜脸就渐渐有了几分暖色,想想杜晓云的所作所为,她也就没怎么为难我,可仍旧阴沉着脸,不怎么搭理乔冉。我打电话给张云芳求援,她跑到我家,有意无意地劝了我妈几次,还说赵树平在澳洲留学,找了个台湾姑娘,还养了孩子。我没料到张云芳编了这么个故事,我妈像卸下包袱,脸色好看多了。那时关于赵树平的传言在我们同学中像雪片纷纷扬扬,有鼻子有眼的,就没有一个夸他好的。

我感慨,老班长还是心善,给赵树平罩上一道璀璨的光环,让他有个美好稳定的归宿。也让我妈心下释然,这比什么都好。我妈主动和我谈了一次,其实她放心不下的是唯恐赵树平以后纠缠乔冉,还有这个女孩子品行究竟怎么样。我没法正面回答,只好给我妈打了个比喻:杜晓云好比一只鸟,乔冉呢,好比是一只蚂蚁,鸟活着时,吃蚂蚁,鸟死了,蚂蚁吃鸟。大自然都这样,人也一样,都在变。我妈苦巴巴地望着我,长叹口气,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连个老婆都糊弄不到手呢?轮到我没话说了。

和乔冉在一起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会对她有感觉,不许说谎。我思忖片刻,说了一番文艺青年的话:那年高考结束后,你跨出附中校门,一头扎进晚霞里,整个人被光晕环绕。我记得你穿的是一双半高跟白色凉鞋,脚踝处还打了一对婉转多姿的蝴蝶结,你轻盈地在人流里穿梭,不时低头躲避地上的积水洼坑,一跳一闪,若隐若现,我个子不高,眼睛追不上跳跃的马尾辫,只好低头寻着蝴蝶结,飞来飞去,后来就找不到了。

她神态安静,说,避实就虚,不深刻。我涩涩地问你不会又是为那张照片的事笑我吧?她提醒我,还记得高考前在吴素琴家辅导政治吗?我小腿给蚊子叮了,我命令郑健民换座位,坐到你旁边,你惊惧地睁大眼,浑身像打摆子发抖,如果没记错,感觉连桌子都抖了起来。她目光咄咄逼人。

我只好承认,我闻到了你身体散发出的一种甜蜜和刺激的味道,那个味道让我呼吸加重。然后呢?她追问。

我看到你裙摆下面,那双雪白的小腿细腻柔滑,不经意地勾起、伸直,时而抵着桌脚,时而又绷得笔直,差点和我那条可怜的皱巴巴的咔叽布裤腿碰到一块。我打了个激灵,然后就……我有些口干,端起书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

乔冉撇了一下嘴角,说,这还差不多。此刻我们就坐在师大中文系图书馆里,周围密密麻麻都是考研的学生。我俩默然对坐,气氛柔和,各自翻书,再次抬头对望时,我说不公平,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她那对杏仁眼凝视我,算是默许。我说也没什么,你不是说过不要我和张云芳来往了吗?那天你在我家为什么要抽烟?最后一个问题是干吗不出国和我厮混在一起。

她从包里拿出一盒蜜饯,倒出两粒话梅含在嘴里,有些含混不清地说,你问的只有一个问题,对我还是不够了解对吧?我觉得自己性格有男人的成分,一句话也讲不清。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语气有点撒娇。

出了图书馆,我们的手下意识牵到一起,往校园里的凤凰山上爬。初春的傍晚,山涧里的薄雾散淡涌动,渐渐稀薄,融化进石子路边的灯光里,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歇口气的时候,我们抱在一起,抱得很轻,似乎怕弄疼了对方,搞得像一种仪式。我注意到她的脸细腻光润,突然有了异样的激动,可一想到赵树平的提醒,顿时有些气馁。

到了山顶往下看,整个校园和远处的镜湖笼罩在朦胧的光影里,静若幽谷。坐在悠然亭里的石凳上,她显得有些疲乏,钻进我怀里,楚楚可怜的样子,说,我有点冷。她的嘴唇很漂亮,我心跳得厉害,试探着,压在她的嘴唇上,她闭紧眼,眼角滑出一道泪,让我惊慌失措。我松开手,她却用力抱紧我,更温柔地亲吻我的面颊。然后我们吻在一起。

晚上是在她家吃的烤面包和牛奶麦片。我一直像做贼似的不安,真应了赵树平对我的评价:狗肉不上秤。乔冉倒没在意我的感受,她说我先洗个澡,你坐一会儿。我坐在老乔的书房里,四下看,总觉得和做学生来借书时的感觉不一样。还是以前熟悉的书柜,里面摆放着各类外文词典和陶瓷,比从前多了不少小镜框。有一幅是老乔和赵树平、乔冉在上海外摆渡桥边的合影,老乔穿一件棉麻暗红格纹衬衫,脖颈系着一条鸟兽纹的丝巾,丝巾的尖端自然垂在胸前,显得挺括飘逸。左边的赵树平,外罩一件灰色西服,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挂着刘德华式的微笑;挨着赵树平的乔冉,有点惊世骇俗,举止装扮像胡慧中,米黄色风衣随意斜系着腰带,亲昵地挽着赵树平的胳膊。其他镜框里的基本都是乔冉和一些男孩的合影,除了一张和郑健民的,我都不认识,但个个都长得挺拔帅气,背景好像也都在上海。

浴室的水声哗哗响起,停下,连续几次,乔冉从浴室出来,穿着睡衣,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见我看相框里的照片,解释说基本上都是她表哥和拐着弯的上海亲戚。

喏,桌上还有老相册,我爸和郑健民拍的。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翻开相册,手臂上还有细密的水珠,指着一张女人照片,告诉我女人的外祖父是上海民族资本家,一九一六年的时候,在我们本地开了一个裕中纱厂,后来因为反右和文革的冲击,女人的父亲得了精神病,一九六五年自杀了。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乔冉的母亲,在乔冉出生后半年,嫁给了也有政治问题的老乔。乔冉还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她母亲病逝后,家里不怎么管她,老乔倒是很宠她。

她唯一恨老乔的是,张云芳的父亲欺负了她,老乔怯于权势,不敢声张,还私下双手合十,称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还是赵树平的舅舅出面,把这个老色鬼调出了师大。

我悟出她让我不要和张云芳来往的缘由。

可你为什么要通过张云芳找我呢?我问她。她回答说张云芳觉得父辈欠下了孽债,她坐卧不安。所以在乔冉最孤单的时候,张云芳要促成我俩的事,算是赎罪。我沉默。又问她是不是和赵树平有亲戚关系。她有点动情,他是我妈家那边的人,我从小就没有妈,至少他比我哥好,不装,敢做敢当。

那你还想他吗?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还有爱不爱你是吧,她抿嘴笑了下。

她的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点深蓝,像镜湖水一样深邃。我不想告诉她赵树平对她所有的细诉和评价,眼前的女孩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他们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我平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问她为什么不出国。她靠在她父亲的安乐椅里,伸手将红木写字台上的录音机音量调低,放出悠扬伤感的乡村民谣,她命令我也去洗个澡,暖暖身子。见我有些犹豫,她微嗔道,放心,没别的意思,我哥是个胖子,他的浴衣你穿得上,都在里面架子上。

我只好匆匆冲了个澡,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浴袍,像个小丑,滑稽地出现在乔冉的面前。她一只手里夹了一根烟,另一只手托住一只高脚酒杯,里面盛着见底的红酒。她让我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说晚上我就睡那,又示意我也喝一杯,对睡眠有好处。我端起写字台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小声问,抽烟也能治睡眠?

不要这样嘛,她摁灭烟头,有点委屈地嘟起嘴,我都不反感你了。她蹬着一双软底半高跟棉拖鞋,轻盈缓慢地踱到卧室门边,手扶门框,没来由地说,其实郑健民无论秉性还是为人,都适合我。她瞥了我一眼,赵树平嘛,既是亲人又是情人,见了他,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一时记不起是谁说过的话,她已经关上了门。

录音机循环播放那首《五百里》,“主,我已离家五百里,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主,我不能这样就回家……”毕业考试最后一节听力课,老乔除了放了卡朋特的歌,还点了这首伤感的歌,那意思好像无论今后大家身处何境,耶稣会永远和你们相伴。我有些烦躁,关掉录音机和书房的灯,黑暗里睁着眼睛,一直到下半夜。

脑袋刚迷糊,乔冉光着脚,悄无声息钻进沙发床,蜷缩在我的怀里,丰满的乳房挤压我的胸口,光滑细腻的皮肤散发出淡淡兰草的清香。黑暗里,巨大的恬静掩埋着我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不焦虑,不芜杂。许久,她说,我要做你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我哆嗦着回应,我那个过长。她说我不在乎,用炽热湿润的嘴唇吮吸着我的舌头,我箍住她,像是要把她嵌进我的肉里。她握住我,一寸一寸地进入。窗帘钻进天亮时的第一缕阳光,落下,又升起。

后来一次去她家,我谎称要跟远洋船监管去南方一个月,我问她,再见面时我们各自拿出结婚介绍信好不好。她有些乏力,伏在我的肩上,默默点点头,浓密的黑发罩住我的脸,毛茸茸的。我感觉她的脸颊有点烫,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摇头,手里握了一把钥匙递给我,说这也是你的家了。我搂紧了她,那一刻我心里一阵隐痛,觉得她像手里的钥匙,怪孤单可怜的。

我拿了半个月公休假,先找保健院的吴大宝做了包皮手术,然后做我妈思想工作。我爸的肺部已经大面积积水,整天罩着氧气面罩,我妈已无心管我的事,只是叮嘱我要等我爸的事过后才能考虑自己的事,这是习俗,算是同意了。我拿着一摞吴大宝找人另做的阑尾炎手术报销单去单位报账,意外碰到杜晓云。这娘们主动把我拉到财务科一角的大阳台上,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告诉我老杨正接受省纪委的诫勉谈话,主要问题是单位集资建房款项账目不清,据说审计局查出来少了一百多万,还有和广州的车贩勾结,从湛江走私进口倒卖海关免税轿车的事,老杨扛住了。我的心一揪。你和他没事吧?我听别人讲老杨对你不错呢。她目不转睛盯着我。我面无表情地回应,你没事我就没事。

他告诉我你找过他办过西药出口的报关手续?她目光犀利,进一步逼近。

威胁我?我要有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我也不含糊,争锋相对。

哟嗬,长本事了,有种,别怪我没提醒你。她霍然转身,高跟鞋跟叩击地砖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在死寂的走廊里渐渐消失。我呆望着她刚才站过的地方,浓烈的香水味散不去,一时恍惚得反应不过来。

老杨和她果然还是出事了,检察院监控了两人。那几天我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两只脚像踩在棉花堆里。好在省局派来的新任领导班子召开全局大会,通报了老杨和杜晓云的经济案件的材料,肯定了全局职工旗帜鲜明,在金钱腐蚀面前不动摇,值得称赞,号召大家振作精神,以新的面貌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扎实做好本职工作。

大会召开后的第二天,我立马到人事科开了结婚介绍信。我打电话给纺织中专,教导主任说乔冉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上班了,我又问张云芳,她病恹恹地在电话那头说最近没和她联系。我没有再追问,悻悻挂了电话,因为上次乔冉告诉过我她正和她未婚夫闹分手。

九十年代中期还没有手机,我心绪不宁,一直熬到天黑,跟做鬼似的赶到师大教授楼,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只好拿钥匙开了门。我僵硬地喊了两嗓子,环顾四周,还是老样子,红木书桌堆得满满的,台灯,茶具,电话座机和英文打字机。烟灰缸里有零散的话梅核和烟头。我颓丧地一屁股歪在沙发上,可能是带着一股风,一刹那,一张小字条不知从桌上哪个拐角处飘落到地板上,我捡起来,上面一行娟秀的钢笔字:李林,我在中医院妇产科病房。落款时间是两天前。我心慌得厉害,心脏似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我拎了一条中华烟跑到吴大宝家,蜻蜓点水描述了一下经过。他在医疗卫生系统还是有些人缘。他探身逼近我,你们几次?什么时间?像老电影里敌人审问地下党。我只好招供,他若有所思“哦”了一声。然后我俩打面的去了中医院。

穿过黑乎乎的走廊,在进病房前,吴大宝把我拉到一边,附在我耳边说,我觉得有些蹊跷,这样,你先进去,我到医生值班室问个情况再说。我只好推门进了病房。乔冉正半靠在床上吸氧,惨白的日光灯下,她的脸呈青灰色,口唇有点绀紫。见我进来,她伸出手指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僵滞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嘴里呜呜招呼我坐到她身边,纤细修长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生怕我要跑了似的。

十多分钟后,护士进来摘下面罩,又给她服了两调羹水剂中成药,转身走了。因为不是专科病房,还空了两张床,屋里只剩下我们俩。她浅浅地笑了,说我猜你准会看到纸条,我怀孕了,你不怪我吧……其实我早就有了……她似乎有些羞涩。我摇摇头,故作镇静地说,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还爱我吗?她的眼神有些可怜。我从怀里掏出已经折皱的介绍信递给她。她瞥了一眼,叹口气问,要是孩子不是我俩的呢?我说我不在乎,只要你好。这句话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嘴唇哆嗦,似乎要哭,被我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在她面前无比的自信和高大。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出了医院门,顶着凛冽的寒风,吴大宝那张散发着烟草臭味的嘴脸凑近我,一本正经地摇着我的手说,恭喜你找了个邮电局的女朋友。我冷着脸,说找个地方我要喝点酒。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土菜馆,我要了两瓶五十度本地产的地瓜酒。我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左一杯,右一杯,就看见吴大宝光溜溜的秃脑袋在眼前晃,耳朵里断断续续听他背诗,“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播种机”的含义我清楚,他在刺激我。紧接着他又絮叨她是大资本家的后代,上海延安中路和陕西南路拐角处,有一幢花园别墅,就是政府补偿给她家的。我眯着醉眼问你怎么知道的?吴大宝不屑地挖苦我,全市人民加三县农民都知道她父亲是什么鬼学术带头人,晚报家乡名人录里登过她全家合影,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没文化,所以你要吃旋(吃亏)。我涎着口水,伏在桌上问结果怎么样。吴大宝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她以前得过气胸,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也就是肺功能不好,可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快五个月了,长得结实。她来中医院呢,我猜是这里清静,见不到熟人,毕竟小姑娘要面子。你放心,她没病,就是要多吸氧。

我的新房离医院只有两站不到的路程,出了土菜馆,我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吐,吴大宝踹了我一脚,骂我脓包,我佝着腰嘟囔,我愿意当脓包。然后他背着我,走在熟悉的大街上,迎着呼啸的北风,旋转的沙子扫得我眼睛流泪。

吴大宝一口气背着我爬到三楼的新房。临别时我舌头打滚,求他不要告诉我妈,不要告诉任何人,另外孩子就在保健院生,等孩子出生了,把大人的胎盘给我留下,我要吃了。吴大宝喘息着,足足盯了我几秒,脸绷不住,咬牙切齿地笑了,妈的你没醉,好好,都依你。

我醉了,可脑袋异常清醒。我憋屈、愤怒,可对她却恨不起来,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比以往更为复杂和纠缠不清的爱怜和妒意。从现在开始,她是我的女人。我需要她,我真的需要她。我父亲病危,我妈无力支撑这个家,她毕竟是我同学,是我少年乃至大学时代一个没有醒的梦,尽管曾一度破碎——可我现在必须责无旁贷地呵护和修复我的梦,我仅存这个梦了——杜晓云这个阴毒的女人在里面扛不住了,她不会放过我的。

一切如我所料,杜晓云将我的复印件材料全部交给了检察院的办案组。材料是在老杨送给她的别墅里找到的,里面有我和老杨手签的报关单、箱货纸。我很快就被停职,赶上了九十年代后期全国打私的点,新来的局党组没有姑息留情。调查期间,我只能在家和单位一条线的两点活动,不能和外界交往,也不能随意通电话。关键时候,我妈哭着找吴大宝,吴大宝跑到我家,我悄悄授意他把乔冉安排到我的新房里,帮我扯了个出差的谎,给乔冉找了护工;又让他和我哥嫂联系。徐震坐不住了,指派吴素琴到上海坐镇,我哥陪着她找了律师,到上海海关化验中心联系重新取证化验,以证明以前进出口的化学药品不含违禁成分。吴素琴不愧是化学专家,而且见惯风浪,利用她的知名度和业务能力很快纠正了大部分被误列为违禁药品的海关税则号。这样我的案件变得清爽简单了,徐震又找了他在省检察院的同学,我的案子被搁置,但饭碗肯定保不住了,判个缓刑弄个自由身还是有希望的。

这一切乔冉都蒙在鼓里。等我再见她时,肚子已经挺得像个小土丘。她剪了个山口百惠的幸子头,尽管满脸的妊娠斑,可鹅蛋脸依然妩媚。床头除了氧气包,烟灰缸里居然还有一堆烟蒂。我恼怒地质问,你怎么还抽烟呢。此刻我觉得她好像欠我似的,忽然有了底气。她轻声说,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抽烟和吃话梅一样,都是为了止住干呕。那也不能作践自己的气管和肺啊!我提高声调。她低下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说你小点声,我心慌,不然又要吸氧了。我不吭气了。

她说这些日子一直看不到我,以为我嫌弃她了。明天她就搬回师大去。我坐到她床边,深重地叹口气,别孩子气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她抬起头,神色带着几分冷漠,说,是吗?话别说得太早,我找人查了郑健民的血型,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要生下这个宝宝,你能接受吗?

我内心深处打了个寒噤,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问,当初张云芳把你介绍给我的时候,她知道你怀孕吗?她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徐徐吐出,说我没必要告诉她。我只想生下这个宝宝,因为排卵期同与郑健民在一起的时候吻合。

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赵树平拿到签证后提出要和我分手,他找我爸谈了一次,说雅致一点,我不解风情,粗俗一点,我不会做爱。这种分手的理由不荒谬吗?我爸委婉地提醒我要关心赵树平的性格脾气,我刨根问底,才知道这回事。我气不过,找了郑健民两次,然后拿着化验单找到赵树平,告诉他我要生下孩子。他一直郁闷,才有了后来那次打架。怎么,他没告诉你?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她吃力地扶正后腰上的靠枕,平静地说,这些天我想通了,当初张云芳包括赵树平夸你怎么怎么好,我还挺犹豫的,干吗找你一个可怜的人呢?可我不想没结婚就生下这个孩子。

我从她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哆嗦着点上。

她弹了一下烟灰,淡淡地说,我妈去世后,确切地说,我就是个孤儿。我绝望害怕,甚至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人关心我呵护我,我不敢想象我会有一个好的人生。一句话,我没有安全感。所以谁只要对我说两句好听的话,甚至冲我笑一笑,我都感激得要命。上三年级时,我就会炒青菜了……我拼命地做家务,干这干那的,讨好我爸,以为我哥是爱我爸的,那么我爱我爸,他也一定会爱我。现在想想不光幼稚,还违背人性。因为我和我爸我哥没有血缘关系,再怎么爱都是被迫的,我们大家都是被迫的……我爸昨天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他我要生孩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听了震怒,然后哽咽着哀求我申请去美国生孩子,我不想戳穿他的虚伪和自私,说谢谢常联系,挂了电话。她摁灭烟头。

我深吸口烟,问赵树平既然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为什么还要在你面前夸我好呢?

因为他窥视到你的内心,你和我一样,再大的屈辱都能扛得住……再说他以为我在要挟他,逼他和我言归于好,走得又急,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谁的他一下没办法确认,只好哀求我一定要找你。只有你能帮我。

我扔掉烟头,站起身,冷冷地说,是啊,只有我能戴绿帽子,既然大家都是被迫的,何必以爱的名义去绑架别人的感情呢?算了,我先走了。我掉头要拉客厅的门。

李林,等一下,她艰难地坐直身体,手里握住一个存折本,有些虚弱地说,话讲多了,我累了。小阿姨去菜场买排骨,我不放心告诉她存折密码,所以麻烦你帮我取点钱,这些天让你破费了,我想给你两千块钱,可外面阴雨天,我怕气管难受。她深咳了一声,腿一软,一下瘫软在床边,佝偻着腰,张大嘴剧烈地连咳带喘起来。我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拿起床头柜上哮喘用的喷雾器罩住她鼻梁,她拼命喘息,好一会才渐趋平稳,我用另一只手拧开氧气包的塑料气嘴,掐住软管,等哮喘平息下来,又给她迅速接上氧气罩,然后我半抱着她重新斜靠在床上。她脑袋缩在我胸口,可怜得像只绵羊,昏沉迷糊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用以前那种羞怯、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露出一丝惨白的笑,喉咙嘶哑地说,李林,我不出国也因为这个病,我爸还告诉我,赵树平和吴素琴结婚了。

我转过脸,头抵在窗户上,风雨停歇了,楼下车来人往,霓虹闪烁,散淡的雨丝夹在早春的夜色里,轻轻拂在晶亮的玻璃上,我意识恍惚,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流泪。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

我这边大悲大喜的,也发生了几件事。我被法院起诉,弄了个判三缓四的刑期。我父亲病逝,我哥嫂回来奔丧,把我母亲接到了多伦多,因为药品事件,他们和徐震分道扬镳,全家移民到了加拿大。临走时,她老人家有气无力地说,我的退休工资是你的了,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嫂子面色尴尬,为没有欢迎我前往解释了半天,加拿大那边税赋高,挣钱难,妈今后还要跟他们过,我摊上了事,还是留在国内比较好。我哥干脆地一摆手,先解决眼前问题,其他再说。

乔冉剖腹生下一个七斤四两的小千金,像个瓷娃娃,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乔冉冉。过程很惊险,乔冉因宫缩乏力造成大出血,心跳几乎没了,多亏吴大宝提前在血库找人备了血,输了整整一个正常人需要的血量,另外气管切开输氧,子宫切除三分之一,才算躲过一劫。醒来后她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地说,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等能吃流食了,我一小勺一小勺喂鸡汤给她喝,她低垂着头,优雅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用柔和的眼神和我对视一下,但不时夹杂着犹豫和惊恐,喃喃问我还要不要她了。我望着她修长的脖颈上气管切开留下的黄豆大的疤痕,宽厚地笑了。吴大宝没有食言,从手术室偷偷将剥落的胎盘用塑料袋兜好给了我。我掂着那袋东西,叹口气,爬到师大凤凰山顶的悠然亭边,挖了个坑,把它埋了,再在上面种了棵银杏。

老乔毕竟有了自己的外孙女,立刻回国将上海淮海路边的一幢别墅过户给女儿,算是嫁妆。他只身一人飞回上海,办了桌酒,都是些姨妈姑舅,个个老眼昏花。我内心轻松不少。席间,老乔将我拉到一边,红着脸,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伊受过刺激,哭过一天一夜,嗓子“弗来赛”(不行),侬要好生照应。另外嘛,她恨吴素琴,从小学到初中,每次成绩都在她前面。赵树平和她结婚,侬晓得哇?他拍拍我肩膀,算是提醒,我木然点头。

之后乔冉把别墅过户给我,我以她的名字注册了一家报关行。因为长着一副苦大仇深的可怜样,原来在单位人缘又不错,还干过党组成员,现在弄得这么个下场,多少赢得一些人的同情和怜悯,过去的海关朋友和企业老总给我介绍了不少代理报关业务,很快我的公司有了起色。我天生不是狡诈贪财之人,做人低调内敛,同行之间我的运费、仓储费和制单费比别的公司报价低,服务又好,三年下来,公司的业务扩展到江浙一带,纯利润达到七位数。我在镜湖边买了一幢带草坪和亭台回廊的别墅,离师大凤凰山仅隔一道西大门。夏天乔冉带女儿在镜湖游泳,冬天带女儿在湖面上溜冰,也算讨乔冉欢心。因为不能再生育,这些年乔冉总觉得亏欠我什么,主动提议将张云芳和吴大宝弄到公司里,张云芳给我管公司财务,吴大宝跑码头堆场和商检送提货单,挣点外快。

四年的缓刑期结束后,也就是二〇〇一年,为了庆祝自由,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一家人爬上凤凰山顶,在那棵凛然飒爽的银杏树下,四岁的女儿冉冉在铺满落叶的金黄色的地面上蹦跳。我讲了这棵树的来历,乔冉听了浑身发抖,搂住我的肩膀使劲亲我的脸,亲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不管你有没有骗我,我都信了。

我挣脱开,半开玩笑地问,人家赵树平是知名的汉学家和教授,你不嫌弃我啦?她幽幽凝望着我,委屈地哽咽,你到死恐怕都解不开这个结,就因为他是悉尼大学的教授?

那你去年干吗邀请他回来给高三毕业班讲莎士比亚?

我欣赏的是他的才学,别忘了主办方是师大外事办,他不过是看在我们老同学的面子上,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要是连这些都放不下,说明你还没长大。

她将女儿搂在怀里,给她擤鼻涕。我装出一副感慨,明年要是吴素琴回来,正好毕业十周年,张云芳提议聚一下。换个角度试探,是因为我还没忘记老乔的提醒。

乔冉神色平静地打断我,李林,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特没有安全感吗?现在我变了,任何人,包括你,只要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快乐,都可以离开我。冉冉长大了,如果哪一天突然告诉我妈妈,我不愿照顾你了,我会说走好不远送。她亲了一下女儿苹果似的脸蛋,继续说,吴素琴为什么花钱帮赵树平赎掉偷渡者的身份?因为她恨我。

为什么?

她和我一样,没有安全感。小时候她爸妈整天吵架,为男女关系,说具体点,四清运动的时候,她妈和我爸分在一个小组,关系不正常,我妈哭过闹过,可他俩关系一直没断。一直到我妈去世,后来她爸又和地理系的女辅导员勾勾搭搭。就这样,磕磕绊绊一辈子也没离婚,那天在师大我看到老两口手拉手买菜,夕阳红呢,这就是命。

你这是不是无为而治的豁达呢?我掏出一根烟点上,故意递给她一根。她白了我一眼,搂紧女儿说,那要看,比如方辉,如果他不插一手,俞平这个贱货就不会对我那样,她在道义上至少不会闪电般地踹开郑健民出国,我没准会弄掉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他们有过很深的感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怀她未婚夫的孩子算什么?所以我不光是因为气赵树平才这么干。

可你也没讨到便宜啊,孩子没了亲生父亲。

你气我!这天底下除了你还有鬼知道啊?乔冉拧了我一把。

我赔笑,别忘了还有赵树平那个鬼啊,上回在咱们家,他眼珠子瞪得跟牛卵子似的,围着冉冉转。

这就对了,我就要让他纠结,不敢开口,不敢深究,那是什么滋味?她有些得意,扬起下巴。

我拽过冉冉,在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一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忘了告诉你,上个月市总工会、民政局组织民营企业界经理献爱心,我有幸在县敬老院见到郑健民,他似乎认出我,哧哧地笑。阿姨在他脖子下面围上布兜,喂他喝汤,他嘴角流口水,左半边的胳膊肘时不时抽搐一下;他不能说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结婚这么久,我一直觉得她对郑健民恋恋不舍,今天算是试探性地捅破这层纸。因为两年前方辉回家,出资建了这所敬老院,虽是慈善义举,但初衷就为了安置好郑健民的下半辈子,我想弄清乔冉是不是愿意出点赡养费,毕竟他是孩子的生父。

他自找!他笨蛋!他无能!乔冉没来由地发火,我问你,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对呀,谁造成的?我学着周星驰的口吻四下张望,夸张地问了一句,就差没反问这不都是你和赵树平一手炮制的吗?

这几年生意场上的磨炼锤打,我学会了装疯卖傻。我意识到,只要女儿还在她身边一天,她心里永远翻不过那一页,强大的血缘关系,时刻提醒她去咀嚼暗无天日的隐痛。赵树平给她的伤害已渐麻木,甚至变态地转化为对方辉、俞平之流的切齿痛恨,毕竟赵树平是她娘家的亲戚,在那苦难的岁月里曾救助过她,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吴素琴,五味杂陈,上辈子的恩怨纷纷扰扰,无从厘清,也谈不上切肤之恨。她是个聪明人,即便赵树平和吴素琴走不到一起,也不可能是她乔冉篮子里的菜;况且吴素琴帮助过我哥嫂,我和乔冉成了一家人,吴素琴和赵树平又是一家人,大家手拉手成了一个圈,正所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世间万物广大无边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遥远,伸展遥远而返回本源。

冬至的第五天,吴素琴一家人从悉尼回国飞到省城。近半年她为中科大筹建一个尖端的生化实验室,以科教用品的专款项目,通过世界教科文组织,从美国、德国进口了一批实验设备和器材。她听张云芳说我在开报关行,毫不犹豫将这些器材的进口通关手续委托我的报关公司代理进口。张云芳算了一笔账,扣除商检、保险和运输成本,代理报关费是设备进口到岸价的百分之一点五,也就意味着吴素琴让我净赚了一笔七十万元的代理费。某种意义上算是见面礼。乔冉再怎么淡定从容,内心也像绽放的礼花,五彩缤纷了。

晚宴是在我家进行的。落地玻璃窗外,尽管凛冽的寒风掠过被灯光映衬得五光十色的镜湖冰面,发出尖利而悠长的呼啸,可蚂蚁般涌动的溜冰人群,夹杂着冰雕节的民族乐曲,此起彼伏。乔冉站在窗前,转过脸,客厅里水晶灯光打在脸上,油亮得像熔化的蜡。她涂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一件紧身的红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语速柔缓,笑容沉稳地招呼每个人,胸口满满地荡漾着香甜的气息。她摁下音响按钮,传出约翰·列侬的老歌和Hedy West的《五百里》,笑意盈盈瞥了一眼和我坐在一起的赵树平,赵树平做了个鬼脸,会意地亮出手掌心向她晃晃。酒的好处是喝到最后,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客厅里,灯光映照下,个个幻影幽幽,大家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舞得热闹,旋律听起来既遥远又忧郁,像是青春时光的梦呓。

音乐带来伤感,我强烈渴望消除这最后的疑虑和不安。去年赵树平回来讲学来去匆匆,没有深聊,我喷着酒气擂了他几拳,口不择言地骂了一连串“狗日的”,你的恶棍气呢?你他妈不会被洗脑了吧?还是脑袋瓜里安装了芯片?间谍?赵树平始终笑而不语,儒雅、沉稳,一双只有两岁的孪生姐弟围在他身边踩着地上的各色气球,噼啪作响。

等我骂够了,赵树平凑在我耳边,声音几乎被鼎沸喧嚣淹没,说,一个人的改变可以有两个原因——要么,他已经学会了太多,要么,他已经被伤害得太深。我大声问,别他妈转文,当初你怎么混出去的?赵树平大声回应,这是笨蛋问的话,拒绝回答。

我颓丧地歪在沙发里,头晕脑涨。冉冉安静地坐在我身边,费劲地穿着妈妈的溜冰鞋,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盛着两汪天真,爸爸,我要和妈妈去看冰灯溜冰。我在她腮帮上狠狠亲了一口,今天不行,宝贝。我塞给女儿一个长毛绒大灰熊,艰难地四下搜寻,见她和吴素琴腻歪在一起,问这问那。这不该是她的风格。再斜睨吴素琴,她应该整过容,兔牙没有了,那张脸精致高贵,一副惯有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模样。她挽着袖子,像个女主人,在我们家开放式的大厨房又是煎又是炒,橱柜台面上的手机铃声悦耳,她让乔冉拿着手机放在她耳边,吆喝了几句,挂了电话,抱歉地说是一个纽约的教授在埃塞俄比亚做一项生化实验。提及纽约,吴素琴似乎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下来,挥了一下潮湿油腻的双手,示意赵树平过来。

赵树平像个得令的机器人,快步凑到太太跟前,哈着腰,双手顺势搂住乔冉和吴素琴的肩膀,客套地恭维,说,素琴,你看乔冉这件红线衫穿得真漂亮。这个举止令乔冉有些不自然,抱着双臂,头扭向窗外五光十色的焰火。吴素琴没有丝毫醋意,瞪了他一眼,说说吧。赵树平愣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退缩和犹豫,还是将方辉的死讯告诉了乔冉,然后从带来的背包里翻出相机,按下按钮,给两人看葬礼画面。乔冉捂住嘴,挥手让我过来。

我略有些踉跄地凑到他们面前,一看照片也傻了。赵树平语气刻意保持平静,说方辉得的是心梗,在纽约皇后区79街的家中病故。俞平一年前就已和他离婚,葬礼和后事都是徐震指示他操办的。赵树平语气低沉,说俞平在离婚协议里分割给方辉一个珠宝店,方辉就靠这个维持生计,活着还好办,每年给郑健民的敬老院拿出几十万的慈善基金应该没多大问题。所以,他瞥了吴素琴一眼,这次来还有个计划,我和吴素琴准备和敬老院再续二十年约。他低下头,话题瞬间被欢乐的喧闹声淹没,冉冉带着哭音拽着乔冉的双手,央求带她去户外。乔冉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张云芳面色晦暗,识趣地哄着冉冉,宝贝,让我们跳一曲伦巴,说罢抱着她往人堆里钻。

吴素琴端起一杯红酒,一仰脖子干了,拉着木然的乔冉,乞怜的目光正视她说,乔冉,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这些年我们一直考虑为郑健民做点什么,方辉说小钱,不用操心。现在他不在了,我和赵树平终于可以做些补偿,本来我是不敢来见你,现在似乎好受些,至少我们努力了,我们不欠谁的了,不欠了。她竟有些冲动,转脸搂住赵树平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赵树平轻轻挣脱开老婆,粗壮的胳膊一只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拉住乔冉的,面朝我,我仿佛又看到多年前他对我的神态,方辉不在了,他的记忆也不在了,若干年后,我们大家都不在了,所有的记忆也都不存在了,所以好好活着,好好珍惜。李林兄,这是我妹妹,你一定要对她好。他的话有点矫情,我点头,发现乔冉紧闭着嘴,似乎压抑着深重的喘息,我本能地断定她气管不舒服,一只手探到她脸颊,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问,没事吧。

不料她先抿嘴无声地笑了,闪了一下脑袋,接过吴素琴的话说,什么欠不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来,她先倒了一杯红酒,泼到水槽里,歉疚地说,老同学,安息吧,又盛了满杯,面朝我们仨,喃喃自问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们端起橱柜上的酒杯,将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乔冉举着空杯子,望着赵树平,眼神竟有些勾人。

气氛更浓烈,几个男女围拢过来,骂我们夫妻崇洋媚外,不拿他们老百姓当回事,然后赵树平夫妇被他们扯开,手拉手围在一起唱《光阴的故事》,唱完又唱《有位朋友问张帝》……趁着大家东倒西歪之际,乔冉牵着女儿的手,召唤我和赵树平夫妇走到落地窗前,颇有些无奈地说,这个小东西非要去外面闹,人太多了,我要赵树平保驾,我这点本事还是赵树平教的,吴素琴你不知道吧。话音底气不足,我觉察到她眼神带着羞怯和期盼。吴素琴侧过脸,用心地在乔冉额头上亲了一口,去吧姐姐,我要和李林亲热一下,她柔情婉转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连忙拽住赵树平的胳膊,赵太太,心意领了,我家闺女随她妈,一动起来像个疯子。另外我得看好乔冉,不然被赵树平拐跑了。众人皆笑。

诺大的镜湖冰面满是人。因为增设了冰雕展,步月桥北侧的小镜湖成了展区,占用了原先的滑冰场,人群只好集中在南侧一小块浅水区冰面。警察为了防止意外和便于管理,用机器加厚了冰层。超过五米深的区域,用红布现圈了一块巨大的椭圆形隔离区,所以密集的人流像堵在澡堂子里,互相挤着挨着。我和张云芳省心了,护紧冉冉的胳膊,任凭她跺着脚扯着嗓子喊妈妈。

乔冉这些年功夫没白练,一个燕式平衡的动作就把赵树平镇住了,虽然技巧生疏不少,可体力信心犹在,他揽着乔冉腰身的胳膊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乔冉没有抗拒,身姿柔软地任凭赵树平引领,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翻腾、雀跃,灵巧地避让着别人的冲撞。随着滑行速度的加快,射灯下的影子拉长,旋转,交相呼应,渐渐乔冉反客为主,像一个毅然决然的痴情少女,微微上倾的身躯在与他欲近还远地靠拢。瞬间,一个翩然的翻转升腾,乔冉拉扯着赵树平冲破人流织起的藩篱,带着横扫一切的力量,灵动机巧地飞速滑入椭圆形警戒区,向着纵深处滑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伴着尖利的惊叫声和扩音喇叭里义正辞严的警告声,我似乎听到微弱沉闷的断裂声……

两人被打捞上来时,纠缠在一起。赵树平身体蜷缩,额头、脸颊都是青色,嘴角有淤血。法医解释是挣扎、窒息的原因。乔冉身体松软,羽绒衫的纽扣全部脱落,里面的红线衫被撕成碎片,人像是睡着了,睡相还那么好看,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合起来,再也不会睁开了。

据张云芳事后回忆,赵树平和乔冉撕扯在一起,乔冉死死抱住赵树平不放手,还拼命地跺脚,两人重重摔倒,爬起来,乔冉的冰刀鞋继续咔嚓咔嚓跺着冰面……

我仿佛看见撒旦犹如一股烟从瓶子里冒了出来。

这以后的十几年,我没有再婚,一直陪伴着女儿成长。每年的冬至前后,我都要领着冉冉爬到凤凰山顶那棵银杏树下,烧点纸。在一片金黄色的叶子下面,我撒了一些乔冉的骨灰。

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学习优秀,可有些叛逆,对我反复唠叨的事情不耐烦,有一次摘下耳机对我说,爸,其实你和妈那点事用不着展开,听听王菲的《传奇》就行了。“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于是我开始孤单思念……”她将手机的音量调至最大,望着我微笑。我绷着脸,让她关掉手机,又教育了她一番,无非是要尊重我们这代人感情的说辞。女儿靠在树边,叹口气说,爸,我出国后,您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其实不值得您这么惦记。她抬头问我,她想过你我吗?爱过我们吗?我只好回答你不懂。

那次谈话后,我多了个毛病,经常失眠,什么药都试过了,不起效。冉冉去了我哥嫂那里,我的经济压力减轻不少。生意上我不再拼命,我辞了一部分人,只留下吴大宝和张云芳几个。张云芳找了个丧偶的军人,日子有了起色。吴大宝除了喝酒打小麻将,没事就哄我,骗几个零花钱。什么杜晓云怎么样了,老杨怎么样了,郑健民怎么样了,我只当耳旁风,对什么我都无所谓了。不过有这么个老家伙在,我觉得不寂寞,所以经常带他去外地谈业务。

那次是个秋风凉的傍晚,刚下了场雨,天边一抹红霞。我和吴大宝在上海新天地的露天酒吧,点了几个冷盘,又要了几瓶啤酒。周围坐了不少黄头发的留学生,每张桌上烛光闪烁,音响里放着悠扬的曲子。因为刚谈成一笔生意,心情很惬意。微醺之际,我觉得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变得宽容。吴大宝趁机又讲了个段子,我笑得合不拢嘴。他说一个男的追一个女的两三年了,钱花了几万,女的连手指头都没让他碰过,有一回在KTV包厢,他偶遇那女子,就花了五百元,从头到脚把那女人搞了一遍。可能他话里有“五”字,我本能地晃了一下脑袋,钻进耳朵里的旋律应该是那首《五百里》。

我下意识地眯缝眼,环顾四周,左侧几米外的空地上,有人在跳慢三步。一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女人,正被一个壮实的老外搂着晃动身体,那张熟悉的鹅蛋脸我不会认错。我像个老人,战巍巍地走到她跟前,轻轻喊了一声,乔冉。借着夕阳,我已经准确地辨认出她脖颈上那个黄豆大的疤痕。她转过脸,点点头,给了我一个微笑。吴大宝快步跟上来,拉住我胳膊,瞥了一眼那女人,然后附在我耳边说,回去,再给你讲个段子。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