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咖啡
2016-11-19李发强
李发强
1
苏雨又去省城出差了,这次是参加一个新闻摄影培训。她一走,汪陶的魂就丢了。那天下午他坐在办公室,盯着苏雨空荡荡的椅子愣怔了半天,给她发了条微信:我想喝你冲的速溶咖啡了。
汪陶最初喝速溶咖啡,是调到县政府办那年。那时他负责文秘,工作枯燥而且辛苦,没日没夜在电脑上写没完没了的材料,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渐渐地,他就养成了喝速溶咖啡的习惯。妻子王瑶叫他少喝,说卫生部都说了,速溶咖啡里的丙烯酰胺是致癌物。汪陶也知道喝多了不好,可是在那样的工作强度下,他不喝扛不住。好在随后他调到了宣传部,工作没以前忙了,也就戒了咖啡。没想到现在,他的咖啡瘾又犯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苏雨。
那天汪陶在办公室无所事事地把玩手机,可直到要下班,苏雨才回了条微信。苏雨说,陶哥我喝醉了,我们在 K歌,要是你在就好了。汪陶没想到苏雨居然大白天去歌厅玩,心里一阵酸,说都跟谁呀?苏雨说,一帮臭娘们。汪陶不相信她只是跟一帮女人在一起,但又不好刨根究底,便半严肃半开玩笑说,记得别喝醉,女人犯错误通常是在醉酒之后。汪陶发了会儿呆,又试探地说,据说龙老头也在省城?汪陶所说的龙老头是他们宣传部的龙部长,他有点怀疑龙部长突然去省城开会是跟苏雨有关,所谓的会议只不过是个借口。汪陶失魂落魄地等苏雨回话,以至于办公室的老王和刘姐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注意到。可是苏雨偏偏一个字也没回,汪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龙部长和苏雨的脸在他的眼前交替出现。
他娘的!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汪陶狠狠地摔了一下门。他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回到家,汪陶又忍不住给苏雨发了几条微信,苏雨都没回复。屋子里空荡荡的,汪陶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快被苏雨掏空了。他想找个人说话,翻了会儿微信联系人,觉得还是找妹妹汪菲说最妥当,因为那些事情他只告诉过汪菲。汪陶说,汪菲你救救哥吧,哥都快疯了。汪菲在市实验中学当美术老师,两人虽然相差十岁,关系却特好,不像兄妹倒像哥们。汪菲很快回他,说是不是因为我那个老同学苏雨?汪陶说,除了那妖女还有谁?汪菲说,我也拯救不了你,看来这事得我嫂子出马了。汪陶说,汪菲我警告你,这事要是被她知道,会出人命的!汪菲说,其实苏雨那女人也没什么好,太贱了,你何必认真。汪陶说,好吧,你就给我说说她有多贱。尽量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越贱越好。汪菲说,得了吧,不会打击你?汪陶说,哥要刮骨疗伤。汪菲说,那好,我开始爆料了。她读高中时就跟好几个男生睡过。汪陶感到自己晃来晃去,他说,意料之内。汪菲说,高二那年,她跟一个富二代的丑男生在教室里做那事,结果被查夜的保卫抓了个正着。汪陶的心上就像长了个恶瘤,他说,我信,她现在的老公就很丑。你继续。汪菲说,据说那时她跟我们班主任也有一腿。总之她就是非常贱,特别贱,独一无二的贱。汪陶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汪菲说,什么感觉?汪陶心上那个恶瘤似乎正往全身扩散,他说,我还是忍不住喜欢她。汪菲说,原来哥你才是天下第一贱,我早就说过叫你别当真,可是你居然把自己的心都搭了进去!汪陶说,那你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做到不当真?
汪陶觉得胃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挤在一起,搅得他坐立不安。他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个都市情感剧,很吵,他按下静音键,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的剧情在无声地进行。他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照片上是三个人:汪陶,妻子王瑶,儿子汪小陶。上面没有父母和妹妹汪菲。汪陶的父亲原在县农业局工作,母亲做小生意。父亲退休后,把县城的老房子卖了,又添了些钱,在省城买了套房子。二老搬去了省城,把汪小陶也带了去,让他在省城读书。这张照片,是汪小陶七岁那年拍的,现在小子都十一岁了。妹妹汪菲在市里当老师,自从父母搬去了省城,假期里她一般也都回省城。王瑶在离县城二十公里的响水镇卫生院上班,每周工作四天,休息三天。上班期间她住在单位,因此回家的时间也不多。要是王瑶不在家,汪陶连饭也懒得做,他吃机关食堂,或者跟袁军和何东几个年轻人混吃混喝。
单位的大多数人,下班后要么打麻将斗地主,要么去喝酒K歌,要么去洗脚按摩,忙忙碌碌地享受生活。汪陶却跟众人不同,下班回家后他或者读读书,或者练练字,偶尔,也写写小文章。他也算个文化人,有几百册书,没事就翻翻。他写的毛笔字说不上好,但也还中规中矩,有朋友问他写来干什么,他说卖。朋友问怎么卖,他说三毛一斤,卖给收废品的。要是有点生活感悟,他便写点随笔,毕了,在网上找一些乱七八糟的报纸邮箱,把文章投过去,偶尔也能发表一篇。
日子千篇一律波澜不惊,在这个小县城里,汪陶算得上是一个异类。他后来反思,也许就是自己这种缓慢恬淡的生活状态让苏雨感到好奇,因而才会发生后面的故事。当然,最初汪陶也觉得自己是无欲无求的,可是后来当苏雨搅乱了他的生活,他才发现其实在他内心的最底层,还藏着另一个不甘寂寞的汪陶。那个汪陶藏得很深很隐秘,不仅躲过了同事、朋友,也躲过了王瑶。之前,在王瑶面前,汪陶几乎是透明的,比如六年前,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叫李琳的女生说喜欢汪陶,借着酒兴就往汪陶身上蹭,吓得汪陶抱头鼠窜;四年前,一个叫王娜娜的女大学生村官在宣传部顶了半年岗,离开之后她给汪陶发了条短信:“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陶哥,要是我早生十年,我相信你会是我的!”这些事汪陶都老老实实向王瑶坦白了,他之所以敢于坦白,是因为他的确心无旁骛,可是,关于他跟苏雨的事,他不敢告诉王瑶。他想要是王瑶知道了,说不定会出人命。王瑶平常虽然温顺,但来了脾气就跟发了疯似的,这在很早以前他就见识过了:那一次,王瑶用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汪陶心如乱麻,他在微信上再次告诫汪菲:千万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
2
苏雨是两年前调到新闻办的。
新闻办是县委宣传部下辖的一个正科级机构,共十来号人。主任由宣传部的孟副部长兼任,汪陶是副主任,负责具体工作。那时单位要做一个宣传画册,缺少人手,龙部长说有个叫苏雨的镇干部拍的一组图片在市里获了二等奖,那个干部是个人才,不妨先把她借调过来。
苏雨来新闻办上班那天早上,汪陶因有事晚到了半个小时,他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了苏雨。苏雨的办公桌就在他对面。汪陶瞟了她一眼,觉得她酷似一个叫陈意涵的台湾女星。她颔首垂眉,脸色微红,给人以青涩的感觉。这时龙部长来了,他对苏雨说,在新闻办不仅要会拍图片,还要会写信息,你要多跟汪副主任学习。苏雨低着头,怯生生的叫了声汪老师。汪陶忙谦虚地说,大家相互学习。
汪陶见苏雨羞答答的样子,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但随后他就知道她早已是妈妈级人物,儿子都快两岁了。而且,没过几天,他第一眼见到苏雨时苏雨那种低眉含羞的表情就荡然无存,这让汪陶疑心她那天的表情和姿态是装出来的。新闻办的十来号人分坐三间办公室,汪陶他们那间共四人,汪陶、老王、刘姐和苏雨。苏雨才来一个星期,就跟几个办公室的人打成了一片。同一办公室的老王五十岁了,爱开玩笑,说话常带点颜色,最初汪陶还担心苏雨不习惯,可是他渐渐发觉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天下午苏雨在办公室玩手机,突然咯咯笑起来。汪陶问她笑什么,苏雨把手机递给汪陶,汪陶接过一看,一大堆成人段子,他几乎都看过。汪陶把手机还给苏雨,苏雨说,陶哥,不好笑吗?汪陶微微有点诧异,早上苏雨还叫他汪老师呢,怎么现在改口叫陶哥了?汪陶逗她说,叫我陶叔。这种笑话你不能看,会毒害未成年人。苏雨说,还叔呢,你才大我几岁?老王在一旁打趣说,就是啊,才大几岁?人家杨振宁还比翁帆大五十多岁呢。汪陶的脸一阵臊。杨振宁跟翁帆那是夫妻,老王怎么可以这样比?老王的玩笑让汪陶有点沾沾自喜的尴尬,苏雨却像没事一般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然后把手机上的一个笑话讲了一遍:唐伯虎的蝴蝶画得又快又好,但他作画的时候不让人看。他的丫环想偷学,她从门缝里看进去,见唐伯虎在书房里放一个盆,盆里倒上些墨汁,旁边放一摞宣纸,然后把裤子脱了,在盆里坐一下,站起来,再在宣纸上坐一下,一只蝴蝶便跃然纸上。丫环想,这也太简单了,谁不会啊?于是如法炮制,很快画了几十张。丫环拿着自己画的蝴蝶高高兴兴去集市上叫卖,可是看热闹的多,却没人买。她很纳闷,问其中一人:难道我画的蝴蝶不好看吗?我可是跟唐伯虎学的!那人摇摇头说:好是好,可是你画的蝴蝶没脑袋!故事讲完,大家都笑起来,老王故作正经地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丫环画的蝴蝶会没有脑袋呢?小苏同学解释一下嘛。苏雨咯咯地笑,说你明知故问。苏雨来了兴致,又讲了一个:一女人外出打麻将,深夜回家,老公早睡着了。她担心进卧室的时候惊醒老公,就把衣服裤子脱在客厅,裸身进了卧室。这时老公醒了,翻身坐起来说:今晚你输得这么惨啊?衣服裤子都输掉了!大家听了,又一阵笑。
苏雨对汪陶说,陶哥,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我请你吃饭。汪陶知道苏雨是看到了他微信上的个性签名,汪陶的签名是这样写的:你请我吃饭,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汪陶说,请吃饭在先,讲故事在后,吃了饭才能讲。苏雨说好啊,今天下午我就请,当然也请王叔和刘姐。众人都以为苏雨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下班后她又是拉又是拖,硬是把汪陶、老王和刘姐请进了一家餐馆。老王喜欢喝酒,要了半斤白的;刘姐比汪陶大一岁,不沾酒,就以茶代酒;汪陶呢,号称一两倒,因此苏雨给他倒了一小杯;苏雨说她不胜酒力,但今天是她做东,就勉为其难陪大家喝一小杯。苏雨喝着喝着兴致来了,居然跟老王攀着喝,一口一杯,五十四度的白酒竟喝了差不多半斤,喝到最后,还跟老王划拳,玩起了行酒令。
那天苏雨喝了个不亦乐乎,脸都绿了,走路东倒西歪。她双手挂在汪陶肩上,说陶哥你送我回家吧,我找不到家了。汪陶心里一紧,说你告诉我你老公的电话,我叫他来接你。苏雨撒娇说,我偏要你送。苏雨撒娇的样子真是千娇百媚,让汪陶怦然心动。他问了苏雨家的地址,叫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回了家。到苏雨家楼下,苏雨下了车,汪陶原车返回,苏雨醉眼朦胧地把嘴凑到车门边对汪陶说,陶哥,记住,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呐。
汪陶觉得苏雨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安静的时候令人赏心悦目,而一旦躁动起来就女人味尽失。后来他也把自己的感受说给苏雨听,苏雨并不生气,说,现在流行一个词叫女汉子,我是女汉子的升级版:男人婆。苏雨虽然自称男人婆,但汪陶很快发现这个男人婆的吸引力非同小可。他们办公室在三楼通道的尽头,以前极少有人光顾,自从苏雨来之后,窜门的人明显多了,连龙部长也常常借故来,他站在苏雨身后,手趴在椅子的靠背上,脸挨在苏雨耳边,对苏雨电脑上的某幅图片评头论足。这让汪陶觉得他们不是在讨论图片,而是在调情。
汪陶承认苏雨也很吸引他,但他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快四十的男人了,他早已过了浮躁和做梦的年纪。在工作上他尽职但绝不拼命,过得去就行;父母虽然六十多了,但身体健康,看样子,二老活八十岁没问题;妻子在乡镇卫生院,不像县城医院一样要经常加班;至于儿子,他学习成绩很优秀,又有人照顾,不用他操什么心。未来一眼就能看到,汪陶曾经给王瑶描述过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每年花一个月时间和王瑶外出旅行,把这辈子想去但还没去过的地方走一遍;闲暇练练字,工工整整地把家谱誊几本留给儿子;继续写点小文章,印成书送给朋友;其余时间,跟朋友下下象棋,打打太极拳,玩玩麻将,颐养天年。
汪陶没想到,苏雨竟打乱了他宁静的心绪。
3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苏雨打来电话,把汪陶吵醒了。
苏雨的声音很低,很柔。苏雨说,陶哥,你在哪里?汪陶说,这时候当然在床上。苏雨说,跟你老婆在一起吗?汪陶说,她要周末才回来。苏雨说,陶哥,我想见你。汪陶心里一惊,说,你在哪里?是不是又去喝酒了?苏雨说,我醉了,现在回家了。汪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一点多了,便说,回家了就睡觉吧,都快天亮了。苏雨说,我不想睡,我想见你。苏雨的声音越来越柔,汪陶的脑中随即闪现出最初见到的那个羞答答的苏雨。他的心荡漾了一下,说,你老公呢?你干嘛出去喝酒?你声音里也有大股酒味儿。苏雨说,他也出去嗨了,还没回家。汪陶想这女人真是骚得可以,但他遏制住了内心狂躁的想法,说,你赶紧睡吧。苏雨说,陶哥,我想去你家。汪陶的内心千转百回,他说,我家离你家太远,算了吧,赶快睡觉。苏雨说,你骑摩托车来接我吧,我在我家门口等你。汪陶有一辆用了七八年的摩托车,牌照早掉了,跑起来声音特大,虎啸一般,苏雨曾搭过一次,说很拉风。汪陶撒了个谎,说摩托车在单位的院子里,我没骑回家,你快睡吧。苏雨说,那你搭个出租车来吧,街上还有出租车呢。汪陶的心波涛汹涌,他起了床,说,这时哪还有什么出租车?你老公就快回家了,别发神经。苏雨固执地说,陶哥,我就是想见你。汪陶说,都快天亮了,要见我还不容易?明天上班就能见到了。苏雨说,我现在就想见你,我想去你家。汪陶很清楚要是苏雨来他家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来我家干什么?苏雨说,我就是来你家看看,我想看看你有多少书。汪陶教苏雨写信息,可是苏雨的文字很烂,常常词不达意。汪陶就说,你平常要多看书,书读多了,有了语感,自然就能写好。苏雨就问汪陶都读过些什么书,汪陶一时答不上来,就说自己什么书都读,买了很多书,有空就乱翻。苏雨说哪天我到你家借几本,汪陶说欢迎;现在,苏雨明显是在用书作借口。汪陶说,现在太晚了,哪天有空我特别邀请你来我家,你睡吧。苏雨说,陶哥,你来接我吧,我找不到你家。汪陶的内心翻江倒海,他几乎就要答应了,这时苏雨突然压低声音说,陶哥,我老公回来了,我听见他开门的声音了。
那晚汪陶整夜未宿,他的心被苏雨搅乱了。早上他一边刷牙一边踌躇去办公室该怎么面对苏雨,手机突然响了,是孟副部长打来的,孟副部长说,明天早上省里有个培训会要求宣传部长去,但现在龙部长还在市里开会,他和另一个副部长也抽不开身,因此让汪陶去。挂了电话,汪陶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不用去办公室面对苏雨了,他感到如释重负。
汪陶去了省城。两天的会议,无非是领导讲话,业务培训,颁奖。十多年来汪陶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会上讲的政策他都知道,专家培训的业务他也很熟,这次会议对他来说显然多余。一散会,他就去父母那里,最后半天会他干脆不去了,而是送儿子上学,找老师了解儿子在学校的情况。这期间苏雨发来微信,问他会议什么时候结束,他说星期四下午。苏雨说,陶哥,星期五你回来我请你吃饭。汪陶觉得苏雨话中有话,所谓吃饭只是借口罢了。会议结束,周末也到了,他原打算再陪老人和孩子两天,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苏雨。
苏雨似乎急于跟汪陶见面,汪陶什么时候从省城动身,路上经过哪儿,预计几点钟到,她都时时跟踪。汪陶还没到县城,她已在一家餐馆订好了一个小包间。汪陶下车后直接去了餐馆。见到苏雨时,他有点局促,但他还是调整了一下心绪,非常客气地对苏雨的盛情表示感谢。苏雨笑笑,问汪陶喝什么,汪陶说白开水就可以。两人坐下,边吃东西,边随意聊。话题终于触及几天之前苏雨打的那个电话。汪陶笑笑说,你喝醉了真能说,整整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电话。苏雨不自然地笑了,说,那晚是真晕了。汪陶说,我有好几个朋友跟你一样,喝醉了就乱打电话,整个通讯录上的电话不打完就不甘心。一个成都哥们一天半夜喝醉了,居然叫我去他那里吃夜宵,几百公里远我怎么去?我挂了电话,他又打,最后我只好关机。苏雨大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的电话也挂了?汪陶撒谎说,那时候我还没睡呢,茶喝多了,没睡意。苏雨盯着汪陶的眼睛,我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给你打电话这件事。汪陶避开她的目光说,也没什么,你就说要来我家看看我有些什么书,我猜那时候你一定以为是白天吧。苏雨又笑,说我想是啦,总之是晕了,我这人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常常出丑,以后我喝多了你看着我点,要不就出丑了。汪陶说,以后就别喝醉了,女人喝醉了不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没什么话了,便谈起汪菲。苏雨和汪菲是高中同学,这是汪陶从苏雨那里知道的,但苏雨和汪菲在高中时并没什么来往,进大学后更是没有联系。苏雨向汪陶打听汪菲的消息,汪陶告诉她,汪菲在市里当老师。苏雨问,她还跟刘力在一起吗?汪陶说,分了,现在单着呢。苏雨有些诧异,说他们不是高中起就一直在好吗,怎么会分了?
汪陶也说不清。汪菲的感情生活乱七八糟。原本上前年她就要跟刘力结婚了,而且两人还计划着在市里买房,可是刘力突然变卦,跟她掰了。汪菲很受打击,跑到汪陶家把自己关了一个星期。更让汪菲难受的是,刘力跟汪菲分手不到三个月就跟余朵结婚了。余朵是汪菲的闺蜜,但刘力跟汪菲闹掰的时候,汪菲并没发现余朵跟刘力之间有什么。刘力婚后曾给汪菲打过几次电话,两人在微信上也偶有联系,汪菲觉得刘力的心里还有她,她也没忘掉刘力,有一次她告诉汪陶,说刘力有悔意了,她打算在刘力和余朵之间制造矛盾,让他们离婚,把刘力夺回来,结果被汪陶大骂了一顿,汪陶说,人得有自尊,现在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忘掉那个混蛋。话虽如此说,但汪陶知道要让汪菲一下子忘掉刘力是不可能的事。
那天傍晚汪陶和苏雨虽说是吃饭,但两人都吃得少。王瑶打来电话,问汪陶是不是要到家了,汪陶说马上就到。从餐馆出来,汪陶心里竟有点失落。其实他很想问苏雨那天晚上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很想把苏雨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复述给她听,可是那些话在他心里扑腾了一阵便藏起来了。回家打开门,汪陶就听见厨房里铁铲与铁锅碰撞的叮当声和抽油烟机的嗡嗡声,王瑶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饭马上就好。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声音很大,平常寂静的家里充满了人间烟火味,汪陶内心突然涌出一种陌生的温暖。吃饭的时候王瑶问他咋回来得这么晚,他撒谎说在路上堵车。
两天的周末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这两天里,汪陶与王瑶早上睡到自然醒,两人一起去菜市场,一起做饭,下午王瑶去打麻将,汪陶在家里看书,写点什么,晚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两人都喜欢的综艺节目,然后洗澡上床。不过那两天汪陶的精神有点恍惚,看书常常走神,心里有点小感悟,在电脑上敲打了很久,却琐碎得不成文。苏雨的脸不时从他的脑子里崩出来,摁也摁不回去。跟王瑶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台湾女星陈意涵出现在电视里,汪陶有意无意地说,我们办公室一个同事,长得有点像这个明星呢。王瑶说,新来的同事?叫什么名字?汪陶说,苏雨。王瑶说,看来是个美女嘛,怪不得人们都说,全县的美女都集中在你们县委政府机关了。汪陶笑道,没有,真正的美女在你们卫生系统呢。王瑶以为汪陶说的卫生系统的美女是她,便得意地一笑。汪陶想把他与苏雨的事情告诉王瑶,他明白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一下子全盘托出,但哪怕能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挤出来,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然而他非常清楚,一旦王瑶知道了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只好把这个秘密继续憋在心里。
晚上汪陶伏在王瑶身上,有一瞬,他竟把王瑶想象成了苏雨。他的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栗。
4
汪陶觉得他跟苏雨之间不会发生什么了,那天晚上的电话不过是个春梦。毕竟,苏雨虽然吸引他,却是有夫之妇,而他也是有妇之夫。他想,苏雨是摆放在广场上芬芳吐艳的鲜花,可以看、可以闻,但不能把它搬进自家的客厅。就让她摆在那里吧,静静地欣赏着她,这样更好。
星期一汪陶进办公室,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杯纸杯装的速溶咖啡。他问苏雨,你的?苏雨浅浅一笑,说给你吧。汪陶笑笑,说是你喝过的吧?苏雨说,哪有!她起身问老王和刘姐:你们喝咖啡吗?我给你们冲一杯。两人都摇摇头,老王嘿嘿一笑,说你给我来二两老白干吧。苏雨说行啊,哪天又请你们吃饭。
汪陶猜想苏雨的用意。很有可能,这杯咖啡是苏雨故意泡给他的,那么也就是说,苏雨是真的在心里喜欢他。他端起那杯速溶咖啡,轻轻喝了一口,心里微波荡漾。喝完,他在微信上问苏雨,特意给我的?苏雨回他,是啊。汪陶的心上又是一阵涟漪。以后的好多天,只要苏雨在办公室,她都会给汪陶冲一杯速溶咖啡。两人面对面坐着,很少说跟工作无关的话,但苏雨会在微信上问汪陶:喝咖啡吗?汪陶感到内心无比温暖,他说谢啦,苏雨便给起身冲了一杯,把杯子从对面轻轻推过来。苏雨把杯子推过来的动作漫不经心,似乎有躲着老王和刘姐的意味,汪陶心有灵犀,因此他并不马上去接,而是假装埋头做事,然后找个机会端过来,挨到唇边,轻轻抿一口。
当那些又苦又甜的暖暖的液体滑入口中,慢慢流进胃,汪陶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像风筝一样在空中微微荡漾。
几天后苏雨果然又请大家吃了顿饭,她把龙部长和孟副部长也请去了,别的办公室的同事也叫了几个,凑了一大桌。汪陶觉得苏雨的本事真不小,龙部长平素威严,爱批评人,汪陶也曾挨过不少批,他想若是叫他去请龙部长吃饭,他一定会忐忑,而苏雨竟然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了,而且龙部长在饭局上表现活泼,嘴里不时冒出个段子来,逗得满桌人喷饭。孟副部长和颜得多,他比龙部长大两三岁,将近五十了,开起玩笑来更是功力深厚。汪陶与孟副部长共事多年,对他很熟悉。他也认识孟副部长的老婆,那是一位小学音乐老师,长得小巧玲珑,虽然不年轻了,但风韵犹存。孟副部长在家里把老婆哄得团团转,有时还带她参加单位的活动,两人手拉着手,恩爱得仿佛天下仅此一对。但孟副部长又是个十足的骚公鸡,只要老婆不在,他就无比放肆。以前政府办有个女的跟他的关系非常暧昧,两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在机关食堂吃饭也爱坐在一起,连老王都嫉妒了,暗地里用“老嫖客”三个字来形容他。
汪陶怕喝酒,那天他故意选了个角落坐下,事先舀了一碗饭。苏雨要给他倒酒,他一边扒饭一边摇头。孟副部长站起来接过酒壶,说汪副我知道你号称一两倒,今天我只给你倒九钱酒,绝对不超过一两。汪陶笑笑,说孟副部长饶命,我今天的状态尤其不好,恐怕一口也喝不下。孟副部长还是一脸的笑,说莫非你是要龙部长给你安排政治任务啊?汪陶起身朝孟副部长和龙部长作揖,说罪过罪过,真是特殊情况,胃不好,不能喝。孟副部长还站着,龙部长只好打圆场,说汪陶不能喝就算了,今天我们相当于家庭晚餐,不劝酒。孟副部长坐下来,目光转向苏雨:今天小苏有没有特殊情况?你是主我们是客,你要是不喝估计大家都不好意思喝了。苏雨咯咯笑起来,说孟副部长果然是高人,我的确有特殊情况。孟副部长说,什么特殊情况?苏雨大笑,说你懂的。孟副部长说我真不懂。苏雨说,孟副部长是逼我出示证据。她转身从包里拿出一片卫生巾在面前晃了晃。孟副部长假装长叹一声说,现在的女人真是绝了,作案工具总是随身携带。苏雨笑道,随身携带作案工具的不是女人,是你们男人!苏雨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话露骨了,转移话题说,不过今天既然是我请大家聚,当然多少得表示点诚意。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杯。桌上的杯子都一样大,每杯装一两八,她拎起酒瓶,哗哗哗给自己倒了满杯。孟副部长竖起大拇指说,苏家后人果然不减当年!苏雨说,怎么讲?孟副部长说,当年苏东坡把酒问青天,不知今夕是何年。如今小苏喝酒也豪爽,显然是遗传。大家都笑起来,气氛颇为活跃。孟副部长又说,可是汪家后人的酒量却失传了。汪陶忙说,孟副部长别打趣我了,我汪家历来不胜酒力。孟副部长说,谁说的?李白有个朋友叫汪伦,喝酒也很厉害呢。当年汪伦邀请李白去做客,曾说,先生好酒乎?此处有万家酒店。李白去了,汪伦便以美酒款待。汪陶分辩说,可是也没说汪伦酒量好啊。孟副部长说,兄弟此言差异。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是李白的朋友,岂能没有好酒量?汪陶差点说那么我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但他把话咽了下去,笑笑说,汪伦也许也跟我一样,胃不好。于是大家又大笑。不过汪陶也来兴致了,说既然孟副部长激我,我也不能丢祖宗的脸,我就喝一两。于是自己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大家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满桌谈笑风生。龙部长话不多,但酒量最好,从不推杯。孟副部长相反,每杯必推,且理由充分,不过他敬别人酒,却总是先干为敬,喝着喝着也麻了,唱起样板戏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唱到最后,公鸡嗓都出来了,气氛空前高涨。苏雨把嘴凑到汪陶耳边,说陶哥你喜欢唱歌不,汪陶笑笑说我只会唱东方红。苏雨说,哪天我请你和你的朋友去 K歌。你有哪些朋友?汪陶故意逗她,说了四五个人的名字,都是单位一些年过五十的老头。苏雨认真地说,好,过两天我请你们。
那天饭局散后,天早已黑了。汪陶有点头重脚轻,心里空落落的。他正要打车回家,苏雨来了电话,说陶哥我们去唱歌吧。汪陶心情突然大好,说好啊,去哪儿?苏雨说北正街新开了家叫天雨,你叫上几个好玩的,我也叫几个朋友。
汪陶便把袁军和何东叫了去。袁军和何东都是二十多岁的单身,喜欢热闹,于是一群人在歌厅里嗨起来。苏雨叫来的是她的两个闺蜜,其中一个抱着孩子,坐了半个小时,喝了杯果汁走了;另一个没走,很快就跟大家熟悉了,虽然她的嗓子有点左,但唱得很卖力。汪陶喝了几杯啤酒,靠在沙发上,晕乎乎地注视着苏雨。苏雨也喝了啤酒,眼圈通红,憋着嗓子唱了一首《RollingInTheDeep》,居然有板有眼。唱完他就出去了。汪陶疑心她吐了,摇摇晃晃出去一看,见她正蹲在门外的墙根下打电话,一脸情意绵绵的神情。汪陶冲她喊:老毛病又犯了,在给谁打电话?苏雨对汪陶笑笑,继续跟手机说话。汪陶感到很无聊,进了房间,自己倒一杯啤酒喝了,斜靠在沙发上,听他们唱歌。袁军和何东唱得卖力,一人一支话筒,合唱完《朋友》之后,又唱《真心英雄》和《兄弟》。苏雨的闺蜜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似乎听得很认真。汪陶无聊地听了一阵,发现苏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坐在他旁边,轻轻倚着他。他内心一阵慌乱,机械地挪了挪,又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其他人,他们玩得都很投入。苏雨见汪陶故意躲她,就故意把身子靠过来,伏在他的肩上。汪陶只好装死。苏雨把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陶哥,我喜欢你。汪陶的心一震,假装没听到。苏雨在汪陶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说真的,陶哥我喜欢你。汪陶只好应了一声,假装成醉得不行了仅存一点点知觉的样子。苏雨说,陶哥,我真的喜欢你,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的。汪陶不由得轻轻把手移过去,抓住了苏雨的手。苏雨的手纤细、柔弱,有一丝丝冰凉。苏雨把嘴凑过来,咬了一下汪陶的嘴唇,汪陶怕别人看见,赶紧把苏雨推开。
唱完一首歌,大家照例要敬酒。汪陶豁出去了,越喝越兴奋,越喝身体越不听使唤。零点多后,苏雨的闺蜜提议散了,大家才陆陆续续离开。苏雨明显醉了,她摇晃着过来,双手挂在汪陶的脖子上,说陶哥,我们再玩会儿嘛,让他们去。那时汪陶也意识模糊了,他紧紧抱着苏雨,双脚杂乱地踩着还在播放的舞曲的节奏。后来他发现有人拉了拉他,他也懒得睁眼。那人把他们分开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门,进了电梯。从电梯出来,穿过大厅时,他感觉双腿很软,不由得一屁股坐下来,靠在玻璃门边喘气。然后他看见苏雨和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了,男的长得有点丑,他扶着苏雨。汪陶心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就是苏雨的老公吧?苏雨见了汪陶,说陶哥你咋还在这里?能回去吗?要是不能回去,我们给你叫出租车。汪陶摇摇头。苏雨指着旁边的男人:这是我老公。汪陶翻了翻眼睛,说我自己能回。汪陶看见苏雨和那丑男人上了一辆出租车,才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第二天汪陶回忆起离开歌厅时的情景,心里后怕。后来他曾经问过苏雨,说进房间叫走他们的人是谁,苏雨说她不知道,她喝醉了就无意识了,什么都不记得。但汪陶认为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苏雨的老公。汪陶说你老公来接你你知道吗?苏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汪陶半信半疑,他觉得自己也醉得很厉害,全身软弱无力,可是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汪陶说你的胆子真大,敢说喜欢我。他的意思是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能说喜欢别人?苏雨一脸无所谓,说喜欢就是喜欢啊,我干吗不说出来?汪陶说,那你除了喜欢我之外还喜欢谁?苏雨神秘一笑:现在当然只喜欢你。汪陶说,那以后呢,苏雨说,以后的事谁知道?
5
汪陶搞不懂苏雨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跟刘姐讨论裙子和面膜,但他和老王谈起股市和中东问题的时候,她也会饶有兴趣地插嘴。有一天她甚至向老王要了一根烟抽。老王跟她开一些露骨的玩笑占她便宜她也不生气,而是比划着拳击的架势,在老王背上来一套组合拳。只要苏雨在办公室坐班,总爱给汪陶冲一杯咖啡。她冲咖啡的样子女人味十足,汪陶偶尔瞥一眼,感觉很是享受。天长日久,老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天苏雨跟孟副部长下乡去了,老王开玩笑似的对汪陶说,主任,今天没咖啡喝了。汪陶呵呵一笑,说那玩意儿喝多了不好。第二天苏雨回办公室,习惯性地给汪陶冲了一杯咖啡,老王在一旁做鬼脸,汪陶就开玩笑说,小苏同学,喝你的咖啡,我都快上瘾了。苏雨就笑,笑得很灿烂。老王说,怕不是对咖啡上瘾,是对小苏同学上瘾吧。苏雨大笑,说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汪陶对苏雨越来越迷恋,最初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美妙,但紧跟着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有一回他们去唱歌,汪陶把袁军和何东也带去了。大家都喝多了,苏雨去卫生间吐,袁军也去吐。见两人进去了好大一阵子还不出来,汪陶忍不住推开卫生间的门,见两人竟双目紧闭,拥抱在一起。汪陶大吼一声,说你们干什么呀居然躲在这里偷情!可是两人仍旧紧紧抱在一起,死了一般。汪陶伸出双掌,硬生生把他们分开了。苏雨睁着朦胧的眼睛朝汪陶靠过来,说陶哥抱抱我。汪陶没理他,转身出了歌厅,苏雨打来几回电话他都掐掉了。半夜时候苏雨发来微信,说陶哥,你干吗提前走了?打你电话也不接。汪陶想,苏雨现在一定跟袁军躺在床上,袁军那小子他是知道的,虽然没结婚,但他阅女无数,苏雨这样的女人他肯定不会放过。汪陶不无醋意地回她,说你在酒店?苏雨说什么酒店?我在家,喝多了,睡不着。汪陶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袁军?苏雨说,不喜欢。汪陶说,不喜欢你们干吗抱在一起?苏雨说,有吗?汪陶说没有吗?苏雨说,陶哥我交代过你,要你看着我点,我喝多了容易出丑,可是你是怎么看的啊。苏雨之前的确这样说过,因此汪陶无话可说,心里只酸溜溜的难受。
汪陶暗暗下决心,要跟苏雨划清界限。苏雨这样的女人太像经验丰富的猎人,而他不是狡猾的狐狸,而只是一只小麋鹿,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他。因此第二天上班,汪陶故意秋着脸,不看苏雨。苏雨见他那态度,也没跟他搭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嘀嘀嘀的微信提示音让汪陶受不了,他就找了副耳机带上,隔离杂音。那几天办公室里的空气特别沉闷,汪陶渐渐冷静下来,虽然苏雨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但他想,时间就像风,再坚硬的石头也会风化,而他与苏雨之间,也终将会成为路人。
紧接着一年一度的“三八”妇女节就要到了。县政府在人民广场举行广场舞大赛,苏雨被龙部长钦点为领舞。那几天苏雨和王姐都练舞去了,办公室里就剩汪陶和老王,显得异常安静,汪陶感觉一切又回到了苏雨来之前的日子。“三八”节那天是星期六,单位要求所有男同志都去当拉拉队员。汪陶原本要去,可是他想到苏雨也在,便决定不去。王瑶作为卫生部门的队员也去参赛了,汪陶就一个人呆在家里听音乐。一首孙燕姿的《遇见》,才播放不到半分钟,苏雨的影子就在他心里晃,原来这首歌是苏雨推荐给他听的。苏雨跳舞是不是很好看?汪陶忍不住想。这时候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一看,是苏雨发来的。苏雨说,陶哥,今天是妇女节,送我一盒巧克力嘛。汪陶怔了怔,把短信又看了两遍,回说,好吧。他像瘪了的篮球突然被灌满了气,一路小跑着去了超市。超市里有很多人在买巧克力,都是年轻人,还有十三四岁的中学生。汪陶匆匆选了一盒,担心熟人看见,便叫营业员拿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包了起来。刚出超市,他又折了回去,又买了一盒同样的。他想,得给王瑶也买一盒。汪陶提着巧克力,做贼似的到了人民广场。广场上音乐震天响着,看台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汪陶在旁边站了不到半分钟,没看见苏雨,又担心被王瑶发现,就去了办公室,把一盒巧克力放在苏雨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给她发了条短信,说巧克力买来了,在你抽屉里。
汪陶回到家,把余下那盒巧克力放在茶几上。王瑶回家看见巧克力,拿着打量了一会儿,问是谁的。汪陶说,给你买的。王瑶不信,说结婚十多年了,你从来没给我买过这种玩意儿,今天是哪根神经出问题了?汪陶说,原本打算去超市买几张宣纸,但恰巧卖完了,见很多人在买巧克力,便凑了个热闹。王瑶把巧克力放在茶几上说,我就知道是顺便买的,我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汪陶笑笑说,谁说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还打算明年的情人节买玫瑰花送你呢。王瑶假装无所谓,说我才懒得要。
星期一上班,苏雨到办公室把汪陶买给她的巧克力打开分给众人吃,汪陶当然也分到了一块。老王打趣说,小苏同学不简单啊,都当妈妈了还有人送巧克力,能不能透露一下是谁送的呀?汪陶感觉脸在发烧。苏雨说,还有谁?情人呗。汪陶的脸更热了,他当心被人看出来,忙把头转了过去。
汪陶忍不住又和苏雨和好了。汪陶在微信里说,我原本想不理你了。苏雨说,只要你不理我,我就一辈子不理你。汪陶忍不住想,要是苏雨真的一辈子不理他了,他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痛?苏雨一辈子不理他这种事也许不会发生,但他想,苏雨那么年轻漂亮又那么聪明,早晚是要从宣传办出去另谋高就的,他们不可能永远在一间办公室里,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无比失落。
失落的不只这些。苏雨常常下乡或出差,要么跟孟副部长,要么跟龙部长,如果有上级领导来视察,苏雨更是不可或缺的接待者。有一回苏雨跟孟副部长下乡去了,恰逢市委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来县里。吃早餐的时候,龙部长和汪陶作陪,那副部长突然问:苏雨去哪儿啦,怎么不在?汪陶忙解释说下乡去了。龙部长赶紧离席,不一会儿,苏雨就火急火燎赶来了,朝那个副部长笑,一张脸像开满了桃花。汪陶见了,恨得见谁都想咬。他恨那个副部长的无耻,恨苏雨一脸谄媚的样子。那天汪陶又下决心,要主动跟苏雨割断暧昧关系,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苏雨,但就算王瑶愿意跟他离婚,苏雨愿意跟她老公离婚,他也不可能娶苏雨,他跟苏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与其这样煎熬自己,不如主动割断他们之间的线。可是他就算下了一百次决心,只要苏雨一回办公室,他一看见她,他的心就融化了。他想其实他不是要跟苏雨决裂,而是要苏雨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爱他,就像他对她一样。但他越来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苏雨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哪怕是大清早,她的微信提示音总是响不停,汪陶不知道苏雨在跟什么人联系,但一些人的脸总在她眼前忽闪忽闪的,孟副部长,龙部长,还有更多的陌生的脸,这让他特别难受,有时候,心里竟一阵疼,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揪了一下。他又问苏雨,除了我,你还喜欢谁?苏雨说,没有了,就你。汪陶明明已经不信她的话了,可心里还是有了点安慰。
汪陶特别讨厌龙部长和孟副部长。按说苏雨是宣传办的人,还跟他在同一间办公室,苏雨的工作应由他安排,可是龙和孟但凡要出差或下乡,必会把苏雨带去,而且不给汪陶打招呼。苏雨是图片编辑,因为常常外出,她的工作只好分给别人做。这也罢了,问题是只要她不在,汪陶就心神不宁。有一次苏雨跟孟副部长去市里,一去就是一个星期。汪陶特别着急,孟副部长那个老嫖客老奸巨猾,苏雨又是那种不自重的人,两人一起在外面那么久,难免不会发生故事。但着急归着急,汪陶只不过是自己徒增烦恼。他脑中晃动着苏雨的影子,想打电话给她,又怕孟副部长在,只好偶尔发个微信过去。有一晚他实在忍不住了,见王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眼泪汪汪的,便说屋里有点闷,我出去抽根烟,然后跑到小区楼下,一边抽烟一边跟苏雨打电话。他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啊,苏雨说,躺在宾馆的床上发呆呢。汪陶说,发什么呆?苏雨说,想你。汪陶不太相信苏雨的话,以苏雨的性格和之前的表现来看,苏雨要是想他,肯定会主动给他发微信或打电话,可是她走这几天,都是他主动联系她。不过听了苏雨的话,汪陶还是感觉踏实了许多,他想既然苏雨能这样说,至少可以证明那个老嫖客没有躺在她身边。于是他说,我也想你,乖乖睡吧,关好门窗,防盗防狼。
6
汪陶在电话里把他和苏雨的事告诉了妹妹汪菲。
汪陶给汪菲打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那时汪菲正和学校领导一起陪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吃饭,已喝得半醉了。汪陶不能忍受妹妹那样的生活态度,说你什么时候变成陪人吃饭的角色了?汪菲在电话里傻笑,汪陶说,赶紧回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汪菲虽然跟哥哥亲近,却又有些惧怕他,忙说这就回去。汪陶说,你回去后马上给我打电话,我有事找你。
汪陶担心汪菲出事。和刘力分手后,汪菲先后谈过好几个男朋友,还参加过两次相亲大会,但都有始无终。汪陶隐隐觉得,汪菲正在自暴自弃。
过了一会儿汪菲给汪陶打来了电话,说她已经回家了。汪陶问她,你当学校领导了?汪菲说,哪有,班主任都不是。汪陶说,那怎么会跟领导一起吃饭?汪菲说,领导叫的呗,一起去的女教师有好几个呢。汪陶说,都是年轻漂亮的吧?汪菲说,哥你别想歪了,只不过是吃顿饭嘛。汪陶说,我是担心你,难道你喜欢那种饭局?汪菲说,无所谓,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汪陶说,你以为是领导赏识你吗?他们只不过看你年轻漂亮。汪菲说,哥嘞,谁都有虚荣心,我又不是神。
两人闲聊了一阵,汪陶终于忍不住提起了苏雨:你认识苏雨吗?汪菲说,我们是同学嘛,她好像是在哪个镇政府工作。汪陶说,借到我们办公室了。苏雨说,怎么,哥你对她感兴趣?汪陶顿了顿,说,她说他喜欢我。汪陶本来还想说:我也喜欢她,但忍住了。苏雨说,恭喜啊,我哥不错,都七老八十了还有大美女喜欢。汪陶说,妹,说正经的,你说我该怎么办?汪菲说,这是好事啊。汪陶说,什么好事!要是你嫂子知道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苏雨才说,哥,我问你一件事。汪陶说,你说。汪菲说,你为什么不把嫂子调进县城?汪陶说,现在调进县城很难,你嫂子也不愿意,她说她在乡镇闲散惯了,县城工作太苦,她适应不了。汪菲说,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汪陶说,那你以为还有什么?汪菲说,是不是因为以前她跟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汪陶的心一紧,什么体育老师?我听不明白!汪菲说,哥你就别骗自己了,连我在响水镇的同学都知道了。
汪陶想不到汪菲竟然提起那件事。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一次汪陶下乡,回来路过响水镇,决定在王瑶那里住一夜。去了之后他发现王瑶有点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晚上王瑶的手机响,她没接,直接给挂了。汪陶抓过她的手机,看到未接来电显示的是一个叫王城的名字,他不认识。问是谁,王瑶说是一个老师。见王瑶的目光躲躲闪闪,汪陶更怀疑了,他不断追问,王瑶先不肯说,最后还是说了。王瑶说那个叫王城的体育老师说喜欢她,她不理他,可是他老缠她。汪陶问她事情发生多久了,王瑶说,半年多了。王瑶信誓旦旦地说,是他纠缠我,可是我们之间什么也发生过。汪陶心里一沉,说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他会喜欢你?王瑶吐露了一个细节,说一天晚上大家在镇上的餐馆里吃饭,吃完饭碰巧两人走最后,王城喝多了,抱住王瑶试图非礼她,王瑶挣脱跑了,可是后来,王城就常常骚扰她。王瑶突然哭起来,说汪陶你别瞎猜,我真的跟他没什么。汪陶在一旁生气,说那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告诉我?王瑶说我早想告诉你,可是怕你生气。汪陶说,你打电话给他,叫他来你这里,别说我在这儿。王瑶不打。汪陶缓缓地说,你必须打。他要是来了,不用我说什么,他自己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汪陶的话虽然说得不重,但他的目光逼视着王瑶,王瑶只好打电话。王瑶说,你来我这里一下,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一会儿那个身材高大的体育老师王城就匆匆地来了,汪陶老远就闻到他头上的啫喱水味儿。看见汪陶,他不知所措。汪陶问他:你叫王城?体育老师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汪陶说,你坐吧。王城刚刚坐下,汪陶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玻璃茶杯朝他脸上砸去,杯子正中额头,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王城大叫说你干吗打人?汪陶指着王瑶对他说,认识不?这是我老婆,你以后规矩点!王城说,你误会了,我们都姓王,我一直把她当我妹妹。汪陶说,你滚吧,从此以后,我不想在响水镇看见你。王城用手揩了一把脸出去了,汪陶和王瑶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大约一个小时后,王瑶的手机响了,汪陶抓过一看,又是王城。汪陶说,你接,开免提,我看他说什么。王瑶不接,汪陶吼道:接!王瑶只好接了,但没开免提。汪陶凑过去,听见王城在电话里说:王瑶,我叫你别跟你丈夫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王瑶一句话也没说,挂了电话。汪陶觉得王瑶和王城之间还有更多的秘密,比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王城对王瑶动手动脚王瑶是不是真拒绝了、王城为什么知道王瑶的住处、王瑶为什么半年多了才告诉他……想到这些,汪陶的心就一阵阵绞痛。还有王城打来的那个电话,他的话更是意味深长。那天晚上汪陶和王瑶都没睡觉,两人坐在沙发上,汪陶一直在审问,王瑶却始终矢口否认。汪陶痛苦极了,说王瑶我们离婚吧。王瑶说,你真的不相信我?汪陶说,我找不到理由相信你。王瑶说好,我证明给你看。她跑进厨房,抓起菜刀,在手腕上割了个大口。王瑶尖叫一声,晕倒在了厨房里。汪陶原本不想管她,听到她的尖叫,还是忍不住进去,见她倒在地上,手上地上都是血,大惊失色,忙叫医院的医生。
王瑶和王城的事情发生后,汪陶与王瑶的关系紧张了好长一段时期,后来情况有了转机。一年后,王城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得知这个消息,汪陶对王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报应!王城死了,汪陶和王瑶的关系才逐渐缓和。两人对往事都避而不谈,但偶尔不小心碰触到,汪陶的心上便似有蚂蚁爬过一般难受。他也从未给汪菲说过这件事,没想到汪菲竟然早就知道了。
汪陶想把这事模糊过去,就说汪菲你是我亲妹妹吗?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事情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过去了那么多年,我都懒得再提了,我们还是说苏雨吧,你说我该怎么办。汪菲说,能怎么办?顺其自然。汪陶说,什么顺其自然?我不懂。汪菲说,你懂。汪陶说,汪菲你是怂恿我吧?你真邪恶。汪菲笑起来,说哥,都什么时代了,你不会还那么老朽吧?汪陶说,可是我就那么老朽。汪菲说,苏雨那样的女人,聪明漂亮,性格奔放,是很吸引男人,但我敢肯定她只是对你好奇,你千万别当真,玩玩就得了。汪陶愣了会儿,说我才不会当真,可是我喜欢她给我冲的速溶咖啡,她老是给我冲咖啡,我喝着喝着就上瘾了。
7
好多次,汪陶都暗下决心,要把苏雨从他的心上一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然而这种念头来得快也去得快,苏雨始终像幽灵一样依附在他的心上。有时他干脆想,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会直。
那次苏雨跟孟副部长去市里出差一个星期,要周六才回来,汪陶就数着日子等周六。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周末王瑶不回家。省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扶贫挂钩响水镇,专家们决定周五、周六、周日三天在响水镇的八个村开展义务巡诊,王瑶要陪他们下乡,还要跟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践行群众路线,因此回不了家。
汪陶在微信上对苏雨说,我想喝你冲的速溶咖啡了。苏雨发来个龇牙的表情,说我会煮虹吸式咖啡,以后煮给你喝。汪陶欣喜若狂,说你回来就煮给我喝吧。苏雨说,在你家?汪陶说,难不成在你家?苏雨说,行啊,就你家。你说嫂子做的饭好吃,我得去你家尝尝。汪陶说,这星期她不回家,我吃饭也没着落呢。苏雨说,那我给你做饭吧。汪陶说,你会做些什么?苏雨龇牙,说我只会做蛋炒饭。汪陶说,好吧,就吃蛋炒饭。苏雨说,你叫我煮咖啡,可是你有咖啡机吗?有咖啡豆吗?有磨咖啡豆的研磨机吗?汪陶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我可以去买啊。苏雨又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于是两人约定,苏雨周日上午十一点准时到汪陶家。
汪陶记得苏雨第一次说要来他家是一个深夜,那次苏雨喝醉了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磨,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却一直拒绝。如今,他不仅没有拒绝,而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正把他往前推。他很兴奋,但踌躇、纠结。他把这解释为爱情,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爱情,但这种爱因为独特的对象而给他带来了更为复杂的情感体验。
那个周末,汪陶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研磨机、虹吸式咖啡机、咖啡豆、咖啡杯……明明说是苏雨来给他煮咖啡,可竟像是专门为苏雨买的。
周六那晚,汪陶九点多就睡了,可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给苏雨打电话,但他知道苏雨已经回家了。是了,苏雨回家了,他离开了一个星期,此时,他也许正跟他丈夫缠绵。小别胜新婚,这几乎是一定的了,汪陶心里涌出说不出的酸楚。他见过苏雨的男人,他们还一起吃过两回饭。那男人姓郑,在苏雨以前工作的那个镇政府工作,虽然还不满三十,但看起来至少有三十五,而且长相丑陋。汪陶以为自己是因为嫉妒才产生了错觉,但老王也曾说那个姓郑的长得稀松难看,根本配不过苏雨。除了长相,汪陶觉得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倒觉得他很浅薄,这在他的言谈中表现了出来。比如他说他家在市里有两套房,还有私家车,他还透露说他与镇党委书记的关系很好,要把他儿子给党委书记当干儿子……汪陶不知道苏雨为什么会嫁给那样一个男人。他曾有意无意地向苏雨以前的同事打听过两人的事,他们告诉他,苏雨考到镇政府后,追她的人很多,那个姓郑的只是其中一个,可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姓郑的就把苏雨追到手,一起同居了,大家都惋惜,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好几次汪陶想问问苏雨当初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姓郑的,却都忍住没问。
汪陶翻来覆去折腾到午夜一点多才睡着。梦里恍恍惚惚,各种梦交织着,像不会画画的孩子在纸上乱涂乱抹。后来他仿佛被电击中一般,突然醒来。他翻身坐起来,随手拉开窗帘。外面有光,是路灯映射的微光,朦胧而冷清。看看手机,才五点半,离天亮还很早。他睡不着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根烟,脑子还有些昏沉。他想要是有一杯咖啡就好了,可是家里没有速溶咖啡,煮咖啡的器具和材料都买来了,但他不会弄,苏雨说,虹吸式咖啡的关键环节在于虹吸的过程,要是搞砸了,味道就会像烤焦的花生一样难吃,但要是弄得好,口感会非常漂亮。汪陶想,还是等苏雨来给他弄好了,到时他让苏雨教他,那样,他就可以时时煮一杯美味的咖啡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汪陶靠在沙发上,浏览了一遍微信朋友圈,又读了几篇心灵鸡汤,窗外才隐隐露出点曙光。想煮早点吃,却没什么胃口,苏雨把他的心都塞满了。他把昨天买的咖啡机和研磨机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捣鼓了一阵,又看了说明书,似懂非懂。苏雨老在他眼前晃。她该起床了吧?汪陶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想给苏雨发条微信。但他担心苏雨的男人看见。苏雨的手机设有密码,不过汪陶知道苏雨的男人知道那密码。那次他们一起吃饭,那男的拿着苏雨的手机把玩,汪陶注意到他打开了手机的屏幕锁。当时汪陶心里有点担心,他在微信上和苏雨说过那么多露骨的话,要是那男人看见就麻烦了。第二天汪陶问苏雨的手机密码,苏雨告诉了他。汪陶拿起苏雨的手机,打开微信,聊天那一栏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记录。
不到十点的时候,门铃响了,汪陶赶紧去开门。他想苏雨怎么会现在就来了,是不是她也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他兴奋地打开门,却忽然愣住了。站在门外的是王瑶。王瑶一手提着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装着两棵大白菜。
你怎么回来了?汪陶睁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狂跳,仿佛要冲出胸膛。
王瑶也许看见了他脸上的慌乱,说,我不能回家吗?
汪陶忙说,没想到你会来,不是说要下乡吗?来也不打个电话。
王瑶说,各村都跑完了,专家们急着要走,我就搭他们的车来了,想着你可能还没买菜,就在路边买了两棵白菜。王瑶把菜放进冰箱,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汪陶的心突突乱跳,王瑶突然回家,要是苏雨来了怎么办?他赶紧跑去卫生间,把门关得严严的,然后给苏雨发了条微信,说我老婆突然回家了,怎么办啊?
汪陶站在卫生间等苏雨回话,可是苏雨迟迟不回。他决定继续等,又怕王瑶觉察到什么,于是解了皮带,坐在抽水马桶上假装大便。他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五六分钟,苏雨还是没回微信,他急了,怕王瑶要用卫生间,于是站起来摁了一下冲水开关,水哗哗哗地响了一阵,他的心更乱了,出了卫生间,见王瑶还在卧室里磨叽,便说,我没烟了,下楼买盒烟去。也不等王瑶说话,他就抓着手机,套上鞋,匆匆下了楼。一出单元楼的门,他就赶紧拨苏雨的电话。电话通了,汪陶说,你在哪儿?苏雨说我在家里呗,陶哥有事吗?汪陶紧张地说,我发给你的微信你看到没有?苏雨说,看了啊。汪陶说,我老婆回来了,糟糕!苏雨咯咯笑起来,说回来好啊,你又可以吃到红烧肘子了。汪陶以前告诉过苏雨,王瑶的拿手菜是红烧肘子,他曾开玩笑说哪天请苏雨到他家吃王瑶烧的红烧肘子,苏雨开心地说好,可是汪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把苏雨带到家里跟王瑶见面,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汪陶小声问苏雨,怎么办?
苏雨说,什么怎么办啊,我搞不清楚你说什么。我儿子今天有点感冒,我要带他去医院瞧瞧,先挂了。
汪陶回屋的时候,王瑶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她把茶几的抽屉拉开问他:你买什么烟?这里不是还有好几包吗?汪陶故作惊讶地跑过去拿出来说,怎么搞的?我居然忘记这里还有了,害我跑一趟!汪陶说完这些话,心情竟然一下子平复了。他曾认真思考过从前王瑶和那个死去的体育老师的关系。王瑶一直否认,但他的心里总是放不下,很多迹象表明,不只是那个体育老师追求王瑶那么简单。事情过去了多年,有一天他突然想,他跟王瑶是那么恩爱,王瑶怎么可能把一个秘密隐藏那么多年?换成他,憋也会憋死的,于是他不那么怀疑王瑶了。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说谎竟也那么滑溜。看来每个人都具有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潜质,如果不给你舞台,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高明。
王瑶指着茶几上的咖啡器具问他,你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汪陶嘿嘿一笑,说咖啡机,我想学煮咖啡。王瑶说,你什么时候又想起要喝咖啡了?汪陶说,就是最近这几天,看到电视里有人煮咖啡,心便痒了。王瑶说,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咖啡有什么好喝的。汪陶说,煮出来的咖啡,它的香气和质感都跟速溶咖啡不一样。王瑶嘲讽似地看着他:可是你会煮吗?
8
第二天汪陶去办公室,苏雨也在。汪陶看见她,有些尴尬。苏雨笑笑,说好久不见,想你们了。汪陶有很多话想单独对苏雨说,可是办公室还有别人,他只好有意无意地跟她搭话,说出去还玩得开心吧?苏雨说,累累累!老王在一边挤兑说,小苏同学你就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吧,我们想累的机会都没有。苏雨笑着说,您老是单位的一级保护动物,怎么舍得让你出去受风吹日晒呢。
苏雨在办公桌的抽柜里收拾着什么。汪陶想,苏雨回来了,他的心也应该静下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看着苏雨,心里也装着一个苏雨。苏雨就坐在他对面,近在咫尺,可是他还是在想她,这让他感到特别压抑。
苏雨在办公桌上收拾了一阵,提着个包,咚咚咚出去了。汪陶的目光随着苏雨的背影追出去,听见高跟鞋的回荡声越来越远。他的心突然又拧紧了,忍不住给苏雨发了个微信,说你又要出差吗?好一会儿苏雨才回他,说孟副部长说我辛苦了,放我两天假。汪陶酸溜溜地说,新常态下的好领导啊。苏雨没再回他。汪陶坐在办公室里,整日心神不宁。
两天后,苏雨没有回办公室。到周五下午,苏雨的座位也还空着。汪陶无数次想给她发微信,可是拿着手机,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下一个星期上班的时候,苏雨依旧没来。老王和刘姐对苏雨不在办公室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要是她来了,他们反会觉得奇怪。但苏雨不来,汪陶总感觉心里缺了点什么似的。星期二早上下班了,苏雨还没来,汪陶终于忍不住给她发微信,说你去哪儿啦,都一个星期了。苏雨回说,在省上培训。汪陶说培训什么呀,苏雨说,一个新闻摄影业务培训。汪陶说培训几天?苏雨说,一个月。汪陶吓了一跳,说干吗要一个月啊,那相当于脱产学习,我不信。苏雨说,本来是二十天,可是我还有点私事,要耽搁几天,就请假了。汪陶不好打听是什么私事,只好说,你的事儿真多啊。
苏雨没回他,过了一会儿汪陶忍不住说,以后你去哪儿了请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打着手电筒满地找你。苏雨发过来一个拥抱的表情,汪陶的心突然间又春暖花开了。
于是汪陶每天给苏雨发微信。实在没说的,就说,我想喝你冲的速溶咖啡了。苏雨有时回他一个哈哈,或者一个呵呵,或者一个表情。汪陶说真的,我已经好久没喝到你冲的速溶咖啡了。苏雨说,回来给你冲一杯呗。汪陶就天天盼苏雨回来。那些天里,汪陶的心里全是苏雨,想到苏雨的好,心里就甜滋滋的,想到苏雨的不好,心里又酸溜溜的。
苏雨不在,办公室里冷清多了,那些平常借故来找苏雨的人都不大来了,有的不知道苏雨不在,钻进来打听,听说苏雨要很久才回来,便把头缩了回去。龙部长和孟副部长也没来过。有一天他去找龙部长签一份文件,发现部长办公室的门紧闭,去问宣传部办公室主任,主任说部长去省城了,已经向县委请了假。至于去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是开会。汪陶一阵胡思乱想,苏雨在省城,龙部长又神秘地去了省城,这两者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他忍不住给苏雨发微信,说,据说龙老头也去省城出差了。可是苏雨第二天才回他微信,说是吗?汪陶说是的。苏雨说他要呆多久?是不是坐单位的车?要是时间合适,我蹭他的车回来。汪陶说,你快回来吧,我给你接风。
苏雨回办公室那天是星期一,汪陶看见她,一颗心里直晃荡,他特别想跟她说话。可是苏雨刚进办公室,龙部长就来了,朝苏雨招招手,说你过来一下。苏雨跟着龙部长出去了,汪陶满腹惆怅。
汪陶原本想给苏雨接风,但那天苏雨跟龙部长出去之后就没回来,汪陶垂着头,一个人生闷气。孟副部长叫他拟一个通知,他拟好送过去,孟副部长看完后把他叫去,说汪副你是怎么搞的,一个简单的通知竟然有那么多错字,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汪陶接过来一看,出错的地方都被孟副部长用红笔勾出来了,有好几处,他忙赔笑说我疏忽了,改了马上送过来。
星期二苏雨也没去办公室。汪陶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想问,却故意不问。他想就这样吧,他跟苏雨之间还能有什么结果呢。可是晚饭后苏雨竟然打电话给他了。苏雨说,陶哥,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汪陶说,我吃过了。汪陶的确已经吃过了。苏雨说,吃过了还可以再吃嘛,就当大家一起坐坐,你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啊?汪陶问在座的都有谁,苏雨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大多是本单位的人,外单位的也有,却是他的朋友袁军和何东。汪陶问了地址,说等会儿我就来。
汪陶去的时候菜才上桌,大家都说是在等他。汪陶笑笑,说我已经吃过了,我来看你们吃。席上空了一个座位,汪陶坐下去,是在苏雨对面。苏雨见汪陶坐定,便提起酒瓶挨个给众人斟酒。到汪陶旁边时,汪陶把酒杯攥在手中,说我不喝酒,苏雨霸道地说,怎么不喝?都喝!一把抢过汪陶手中的酒杯,哗哗哗就把装一两八的酒杯倒满了。汪陶说,我哪喝得了那么多?苏雨说,你没喝怎么知道自己喝不了?汪陶苦笑,说我喝死了在座的各位都有责任,你们不怕的话就努力劝我喝吧。
汪陶原本并不打算喝完,可是苏雨一会儿软言蜜语一会儿铿锵激将,他竟不知不觉把一杯酒干掉了。那时苏雨已经喝了两杯,面红耳赤地提着酒瓶过来又要给他倒酒。汪陶只觉太阳穴上的筋在狂跳,里面的血似乎要喷薄而出。他忙拒绝说别倒了我真的不行了,苏雨像男人一样大笑起来,说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就为这句话我也要给你倒半杯。汪陶只好把杯子放到桌上,结果,苏雨又给他倒了满杯。汪陶说这一杯我是一口也不能喝了,喝了肯定死。苏雨的酒兴也发作了,说你醉死了我给你披麻戴孝。众人都笑苏雨。汪陶的头也大了,说欢迎披麻戴孝,只是不知道你以什么身份,当女儿呢太大,当老婆呢又太小。苏雨说当什么都行,喝了再说。苏雨端起酒杯与汪陶死磕,汪陶只好也端起酒杯。苏雨一口干了,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众人看着汪陶,说陶哥你可别在女人面前拉稀耍赖啊。汪陶只好闭起眼睛,以壮士断腕的勇气,一口把那杯酒干了,喝完,赶紧跑进卫生间,稀里哗啦吐了一回。
席散后,汪陶眼前昏天黑地,踉跄着往门外走。袁军也喝多了,但没汪陶那么晕,他大步窜过来扶汪陶。苏雨拿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汪陶摇摇晃晃地过去,一把把苏雨手中的手机抓了过来,嘿嘿地说,跟你男朋友打电话呀?苏雨傻笑,说陶哥你别生气,我送你回家,然后把一只手勾在汪陶脖子上。三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餐馆,走在大街上。苏雨指着袁军,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送陶哥回家。袁军傻笑,说你也是醉鬼怎么送?这时袁军的手机响了,他蹲在一边接电话,苏雨一只手环着汪陶的腰,说走别理他我们走。两人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往前走。汪陶说我们去哪儿,苏雨说我送你回家啊。
汪陶和苏雨相互搀着踉踉跄跄地走。苏雨说,陶哥,我躲在你的衣服里吧,我怕人看见。汪陶就把衣服脱下来顶在苏雨头上,两人一路傻笑,朝汪陶家走去。
汪陶虽然醉了,但对那晚的记忆很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带苏雨到他家,也是唯一一次。进屋后他们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苏雨靠在他身上,依旧一脸傻笑。后来他坐起来,痴痴地注视着苏雨的脸。他捋开苏雨的头发,苏雨的脸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汪陶忍不住说,你真好看。苏雨依旧笑着。汪陶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苏雨迎合着他,他们的舌头缠在了一起。汪陶的手伸进苏雨的衣服,握住了她的乳房。汪陶觉得苏雨的乳房又小又软,他有一点点失望,他觉得苏雨这么漂亮的女人,应该配上一对漂亮的乳房。十年前,或者五年前,其实王瑶也比苏雨更诱人,汪陶在潜意识里对比着。但他还是忍不住俯下去轻吻。他听到苏雨发出浅浅的呻吟。苏雨的手也乱动起来,挑逗着他。他意乱情迷,站起来,抱起苏雨,要把她抱进卧室。苏雨的身子很轻,他抱在怀中,像抱着一只猫。他抱着苏雨,缓缓地转了一圈。他的头还很晕,他的目光在客厅的墙上缓缓移动,然后他听到脑中一阵轰鸣,像一只玻璃杯突然碎裂的声音。他看见了墙上的那张全家福。儿子汪小陶蹲在地上,一脸天真。他和妻子王瑶蹲在儿子后面,他的手搭在王瑶的肩上,他们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背景是照相师 PS上去的,但看上去人与景浑然一体。三个人的脸上显出恬淡的幸福,他们的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汪陶。汪陶盯着照片,他抱着苏雨,身体移了几步。但照片上的妻子、儿子,还有他自己,三个人依旧注视着他。他又移动了几步,还是那样。他逃不脱他们的目光。
苏雨注意到了汪陶的异样,她顺着汪陶的目光看过去。
怎么了?她说。
他们在盯着我,汪陶说,我的酒忽然醒了。
苏雨站在汪陶旁边,双手勾着汪陶的胳膊。她注视着那张全家福,笑笑说,奇怪,我的酒也醒了,明明喝了那么多……
汪陶依旧看着那张全家福,他说,真奇怪,为什么照片上的我也在盯着我?
苏雨整理了一下衣服,拢了拢头发,又瞅了一下那张全家福,最后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说,你老婆真漂亮,你们家真整洁,我要回家了。
我老婆有洁癖。汪陶把苏雨送出门,向她介绍他的妻子王瑶。
9
汪陶给妹妹汪菲打电话。
汪陶问汪菲最近交男朋友没有,汪菲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原本我已经不相信爱情这回事了,觉得它太假,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喜欢上一个人了。汪陶问是谁,汪菲说,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也算是成功人士,可是他早结婚了,孩子都八岁了。汪陶大惊,说汪菲我警告你,别去招惹已婚男人!汪菲说不是我招惹他,是他招惹我,最初我也很烦,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发觉我有点喜欢他了。汪陶说,他招惹你?一个已婚男人招惹一个未婚女性,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你没长脑子?汪菲说,有些事用常理去推断是永远说不清的,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我。汪陶说,到底是喜欢还是爱?汪菲说,不是一样吗?汪陶说,喜欢是喜欢,爱是爱,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喜欢是一种生理的吸引,爱是一种情感的投入,汪菲,你别把它们搞混了!汪菲说,可是他说他愿意跟他老婆离婚。汪陶急了,说汪菲我警告你,要是你继续跟那个已婚男人好,我们就断绝兄妹关系,我说到做到!汪菲见汪陶生气了,忙说,哥,我自己会把握,你相信我,我已经受过一次伤,有经验。至少,我不会把自己的心搭进去!
汪陶叹了口气说,汪菲你真是个可怕的孩子,以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汪菲打趣说,每一个优秀的革命战士都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不说我了,哥,还是说说你和苏雨吧,现在是不是还那么撕心裂肺的想着她?汪陶说,我觉得自己陷得深了,出不来了。汪菲说,别想太多,想当初我那么喜欢刘力,我们都要结婚了,他却一脚把我踹了,跟别人结婚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是现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汪陶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嫂子,这个秘密将对她隐瞒一生,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汪菲安慰他说,可是你敢说除了这个秘密之外,在嫂子面前你就没有别的秘密了吗?哥你千万不要折磨自己,这样的事在今天太正常了。何况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也许你就更成熟了,那样对你们的婚姻来说不是伤害,而是一剂良药,你得往好处想。
汪陶说,但我不想跟苏雨结束,或者我害怕跟她结束,要是结束了,我整个人都会空的。
但事实上任何关系都有结束的时候,只不过结束的方式不尽相同。苏雨来办公室坐班,偶尔也还会给汪陶冲一杯速溶咖啡。他们也有一起参加饭局的时候,两人有时滴酒不喝,有时也会喝得半醉。醉了也会去歌厅唱歌,一杯一杯啤酒灌下去之后,两人会拥在一起,深情地吻对方。深秋的一个晚上,他们从歌厅出来,突然下起了一场雨。那场雨下得跟夏天一样欢快,但的的确确是秋天的雨,冷得让人不知所措。大家都没带伞,等了会儿出租车,却偏偏没等来。汪陶的兴致很高,他抓住苏雨的臂膀,说走,淋雨去。汪陶拉着苏雨在雨中奔跑,不一会儿,两人的全身都湿透了。汪陶把苏雨送到苏雨家楼下,与她挥手告别。那时候,汪陶心里竟涌起一种初恋的情愫,甜蜜而酸楚。可是苏雨不跟他告别,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汪陶只好跟着她,两人小跑着上了楼。苏雨家在四楼,他们跑到三楼的时候,汪陶问苏雨,你老公不在家?苏雨摇摇头,傻笑,说在。汪陶的心一紧,说那你也要让我去你家?苏雨说,我要你把我送到我家门口。汪陶只好战战兢兢又上了一层楼。苏雨指着一道门说,这就是我家。汪陶朝他挥了挥手,表示告别。苏雨突然双手勾住他的颈脖,把湿漉漉的嘴凑上去,深情地吻着他。汪陶一颗心左冲右突,他一边迎合一边拒绝,理智最终占了上风,他分开苏雨,转身跑下了楼。一路上,他的心狂跳不已。
苏雨还是常常不进办公室,但汪陶对此也已习惯。他依旧怀疑苏雨,他想苏雨那样性格的女人,一定在跟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男人们来往着。虽然他心有不愿,却也无可奈何。苏雨不是他的老婆,他没有吃醋的资格,甚至连嫉妒的资格也没有。有一次他们恰巧一起下乡,晚上没回县城,就住在镇上的旅店。那几天恰逢苏雨的大姨妈光顾,苏雨叫汪陶陪她去商店买卫生巾。汪陶猜测苏雨也许是在暗示什么,他也没在意,反正他没想过要干什么。镇上的旅馆都是双人间,汪陶和孟副部长住一间,苏雨和另一位女同事住另一间。回到旅馆,孟副部长还没回来,苏雨就在汪陶那间房里呆了会儿,两人说了些闲话。闲得无聊,汪陶就提出玩真心话大冒险。汪陶有这种想法已经很久了,他太想知道苏雨还喜欢别的谁。可是苏雨不上当,说玩那个没意思,不如我们去找镇政府的人打麻将。汪陶说,你是不是担心我问到你的隐私?苏雨说,我能有什么隐私?我的隐私你都知道。汪陶说,可是我看你的时候就像雾里看花,老是看不懂。苏雨大笑,说我哪有那么神秘,我这人就是喜欢玩,只要玩开心就好。以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个男人婆。
紧接着情人节到了。那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汪陶看着年轻人们捧着玫瑰花大大咧咧地从街上走过,心里有点热血翻滚,他也想送玫瑰花给苏雨。但那天早上碰巧县委要开一个关于春耕生产的会议,他要去采访,因此折腾了一个上午。期间休息二十分钟,会场离办公室并不远,汪陶便回去坐坐。刚进办公室,就见苏雨面前的花瓶里有一大把玫瑰花。汪陶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大步跑过去,把鼻子放到玫瑰花上嗅,假装惊喜地说,啊,好香的玫瑰花!苏雨笑笑。汪陶坐下来,不无醋意地说,谁送的,那么多,要是一人一朵,这得多少人送啊。苏雨依旧笑笑,还是不答。汪陶的心隐隐作痛,笑着说,是了,我倒忘了你已经结婚了,有人送玫瑰花,当然不能带回家。苏雨说,陶哥说哪里去了,上班的时候,我看见这把玫瑰花放在路边的花台上,我想一定是哪个小姑娘扔掉的,见它很漂亮,就捡来了。汪陶在心里笑,苏雨这么聪明的人,这个谎撒得这么低级,连孩子都不会信。她为什么要撒如此低级的谎?
早上开完会,汪陶从会场出来,直接拐进了一家花店。我买玫瑰花,他对卖花小姐说。卖花小姐摇摇头说,你来迟了,今天是情人节,玫瑰花已经卖完了。汪陶有点失望,说,哪里还有卖?小姐说,恐怕各家花店都没有了,除非是那种塑料的,超市里会有。汪陶说,那我就买塑料的。汪陶去超市买了二百一十四朵塑料的玫瑰花,一大捆,红得耀眼,把超市的营业员都吓了一跳。他抱着玫瑰花走在街上,像个卖花的,很多人都朝他看。要是以前,汪陶肯定会害臊,但此时他很坦然。王瑶还在响水镇,他抱着玫瑰花一边走一边腾出一只手给她打电话,他说王瑶,我给你买玫瑰花了。王瑶在电话里大笑,说买什么我没听明白。汪陶说,玫瑰花,今天是情人节,我给你买了一大把玫瑰花。王瑶依旧笑,说你哪根神经又出问题了?汪陶说,我从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情人节我要送你玫瑰花。王瑶说,我还要两天才回来,你现在买了,我回家时恐怕都蔫了。汪陶说不会,我买的是塑料玫瑰花,永远不会蔫,只要在上面撒点水,看上去跟真花没什么区别。
而苏雨那把玫瑰花静静地呆在办公室桌上的花瓶里,第二天就蔫了。那天苏雨没进办公室,汪陶打扫办公室的时候,把那把玫瑰花抽出花瓶,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心里感到无比痛快。那时汪陶对痛快一词有了新的理解,那就是:快感是有了,但当中伴着隐隐的疼痛。
不久之后,单位出了大事。龙部长涉嫌严重违纪被双规了,工作暂由孟副部长主持。明眼人都知道孟副部长虽然主持工作,但他年纪太大,能力欠缺,不可能扶正,因此从孟副部长到普通干部,工作上大家都是出工不出力,单位处于半瘫痪状态。苏雨进办公室的时间更是越来越少,有一天汪陶发觉,她竟好久没跟苏雨打过电话,也好久没用微信联系过了。他打开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最后一次联系竟是在一个月之前。这期间苏雨进过几次办公室,但除了工作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其他的交流。
后来苏雨又是一个多星期没回办公室。一天老王问汪陶,说汪副,小苏同学具体调哪个部门?汪陶有点懵,说,调?什么调?老王说,调市里啊,消息早已经传开了,你是领导你怎么会不知道?汪陶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这人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我还以为她又到外面学习去了呢。到底是调了还是要调了?老王说,管他的,调与不调都一样,反正她也没怎么来办公室,活儿还得我们干。何况她的工作关系不在我们宣传部,而是在她原来工作的那个镇政府,严格说来,她还算不上是我们单位的人。
苏雨调市团委的消息最终在孟副部长那里得到了确认,手续虽然还没办,但人已经去上班了。孟副部长说,他打算去县一中抽一个老师来顶替苏雨,那老师是个女的,刚工作没几年,文笔好,还会写诗。汪陶没心思去打听那个即将成为新同事的女诗人叫什么名字,心里只想着苏雨,他打算给苏雨打个电话,但左思右想还是没打,觉得微信她更好一些。但是在微信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既然苏雨不主动告诉他她调动的事,他又何必问她呢。
汪陶和苏雨之间就这样没了联系。偶尔,汪陶也会想起她,但心里没有痛,唯有惆怅。生活又恢复了宁静,汪陶每有闲暇就读读书,练练字,写写小文章,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却也并非索然无味。半年之后的一天,王瑶从橱柜里翻出那套咖啡器具,她问汪陶:你这东西怎么没有拿出来用呢?汪陶笑笑说,我不会用。王瑶生气地说,不会用买来干嘛?汪陶说,一时心血来潮嘛。汪陶说的是实话,有段时间他看电视,突然迷上了小提琴,打算学,于是花两千多买了一把。买来,不会,说要去琴行学,结果只是说说,那把提琴成了摆设。还有一回,他见家里的书多,想买个书柜,跟王瑶去家具店看了看,但都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就酝酿着自己做。他买来材料,借来工具,一有时间就捣鼓,周末更是弄到大半夜,可是材料弄坏了不少,书柜却没做成。王瑶见了,只得请来木工,给他做了一排书柜。现在,王瑶见那套咖啡器具闲着,突然动了心思,她就对照着电脑上的视频一步一步操作,居然也煮出了像模像样的咖啡。最初的味道当然很怪,但多弄几次,那咖啡居然也有点滋味了。她兴奋地端给汪陶,汪陶尝了一口,觉得跟速溶咖啡的味道大相径庭,但也并不难喝,于是忍不住抱起王瑶,在客厅里转了几圈。这时他心里猛地闪过那个醉酒的夜晚他抱着苏雨在客厅里转圈的情景,精神忽地恍惚起来。有一瞬,他竟觉得怀里躺着的人就是苏雨。他慢慢停下来,注视着怀里的王瑶,王瑶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微笑着,眼睛微闭,满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