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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湾街

2016-11-19马可

滇池 2016年4期
关键词:林德沙湾养老院

马可

几乎每天,林德都能在沙湾街上见到她,他听地毯店的老板叫她薇薇。她穿着红色蕾丝衬衫、黑色的短裙和黑色的网眼丝袜。她化着妆,涂着厚厚的睫毛油和口红。地毯店的老板年纪不大,比薇薇年轻一些,林德每次见到他,他都系着深蓝色的围裙,戴着同样颜色的袖套。他说话轻声细语的:薇薇,把这个给我;薇薇,把那个给我。

地毯店的墙上挂着地毯,地毯下面是一摞摞的脚垫,那些成卷的地毯都是靠墙放着的,整整齐齐顺着门一路排过去。店里也卖装饰画和画框,还卖装了框的镜子。有段时间,林德还见他们卖过女式遮阳帽和太阳伞。

林德的学校就在沙湾街与涌金路的交汇处,每天早晨,他沿着沙湾街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学校。那几年的沙湾街,有半条街都是卖地毯的,另外一半卖的是画框、装饰画、瓷器、服饰和打火机。他喜欢放学途中在地毯店对面的瓷器店逗留,他在柜台前面转来转去,假装挑选杯子,但他的注意力却在地毯店里,在薇薇的身上。大多数时候,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看杂志,只有顾客来了她才会同他们交谈几句,只有很少的时候,她才会弯着腰在人行道上裁剪成卷的地毯。每次弯下腰,她的后背就会有一部分从上衣底下露出来。有一次她穿了条低腰牛仔裤,蹲下去的时候路过的行人都能看见她露出的股沟。

林德和外婆住在沙湾街后面的一套小公寓里,他很遗憾不能从房间的窗口看到沙湾街,只能靠想象或者真的走到沙湾街上才能见到它。要是外婆让他出去买东西,比如调味品、纸什么的,他是很乐意的,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走出去,走到沙湾街上,他会路过薇薇工作的那一家店,会在店里看见她。

那天下午林德预备上学途中再去一次瓷器店,他准备专门在地毯店门口过马路,这样就可以多看薇薇几眼,最后,他还可以在瓷器店里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而不被发觉。要是被她看出他在观察她,肯定会被嘲笑的。他甚至还做好了准备,要是瓷器店的主人再以奇怪的目光看他,他就真的买一只杯子。

路过地毯店的时候,他见到薇薇正把一卷地毯从店里挪出来。那卷地毯太重了,她根本搬不动,只得小心地绕着圈一点一点挪,快到人行道上的时候,地毯向外歪了下来,她不得不右脚朝前跨出两步,要把地毯扶正,但地毯还是向外倒去。林德赶过去帮她扶正了地毯。她向他道谢,脸红了,手不由自主放在了林德的胳膊上,捏了捏他的胳膊,大概想通过这种方式感谢他。“幸亏有你!”她说。她发现她的两个指甲折断了,但没管它们,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她手很有力,捏得林德有点疼。她问他是不是住在附近,因为她经常在路上见到他。

“就在那边。”林德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同她说话,他可以一直观察她,但从没有想过要和她说点什么,或者和她发生点什么,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几乎逃也似地走了。他没有像预先想好的那样穿过马路到对面的瓷器店,而是直接去了学校。

后来他把这仓促的逃走,解释成闻到了薇薇身上所散发出的强烈的化妆品味。学校里的老师和女同学都不用味道那么浓的化妆品,外婆也不用,所以他对化妆品的味道分外敏感。薇薇身上的味道让他想打喷嚏。

第二天,他再没有从地毯店前经过,而是在快到地毯店门口的时候直接过了马路。他也没打算到瓷器店里去。他想离薇薇远一点。这时,他对自己的外表更挑剔了,主要是对他的暴牙挑剔,如果小的时候做过矫正,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只要他不咧开嘴笑,谁也不会注意他的。

他没想到这种故意的克制让他更经常地想到她。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决定再去见她了。他故意从地毯店前面经过,为了让自己更容易被发现,他还折回头去看她。但当时有人在店里,薇薇正在跟那个人说话,所以根本没注意他。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连着五天他都从地毯店前面经过。有一回他以为她已经看到了他,但很快又把目光转开了。看来她把他忘了,根本没想起他是谁。林德有些失望,不过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有一天他再次路过地毯店的时候薇薇把他叫住了。“你要去哪?”她问他。林德说他正要去学校。她又问他叫什么名字。林德告诉了她。她说她叫戚薇,大家都叫她薇薇,所以林德也可以这么叫。

“你进来吧,”她说,“我这里有好吃的东西。”她转身走进店里,又回头招呼他:来,你来啊。

地毯店的老板不在,就薇薇一个人。她所指的“好吃的东西”是菠萝蜜。她说这是她刚买的,已经剥好了。她让林德坐下来,把一个碗端来递给他,碗边放了几根牙签。林德从来没有吃过菠萝蜜,菠萝蜜的味道太冲,但他不愿让她扫兴,所以还是吃了。薇薇对他说:“没关系,吃一吃就习惯了。”

她新做了头发,可能打了发胶,看起来湿漉漉的。她的个子比他矮得多,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坐着,她站着,她就可以在他面前俯视他。这样的角度可能让她有种优越感,一种快感,这时她的眼睛不停地闪动着。即使在厚厚脂粉的掩盖下,他也能看出她脸上的雀斑。她的胸脯离他很近,林德能看得出它的弹性。林德把自己的眼皮垂了下来,承认她所说的一切。

这是一个炎热夏日的中午,洒水车刚从马路上开过,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灰味。还不到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不多,不管是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懒洋洋的。薇薇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告诉他,他比以前瘦了。她看他的眼神,好像马上要把手伸出来放在他肩膀上。林德说他以前也是这样,但她还是说他真的瘦了,他不再辩解,如果她非要觉得他瘦,那就让她觉得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你知道吗?你像我弟弟。”林德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只好沉默着。“明天是星期六,你们放假吧?”她问。林德说星期六要补习,星期天才放假。“那星期天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要去养老院看我妈,买了些东西要带给她,我一个人拿不下。”

回去以后,林德没有跟外婆提起薇薇,其实他是可以提一提的,他可以说他帮助了一个人,或者说正准备帮助这个人。外婆会高兴的,外婆教育他要帮助别人,就像她自己经常做的那样——帮邻居拿报纸、拿牛奶,顺带帮他们买买菜。

不过他还是不会跟外婆说自己星期天要去哪里,也不会提到薇薇。他知道外婆会怎么看待薇薇,她会觉得薇薇是一个坏女人。这就是外婆对薇薇的评价。外婆会把所有穿超短裙、蕾丝袜、化浓妆和露半个屁股的女人都看作“坏女人”。要是外婆知道他星期天和薇薇在一起,一定会气急败坏、痛哭流涕,以为整个世界塌了下来。

林德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去非洲参加医疗救助的途中出的事,那架飞机从空中掉了下来。从那以后,林德就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一直对他管得很严,总怕他出事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这时候外婆又说:“他们两个都是好人。”

她是指他的父母。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他父母的照片,有两个人的合影,也有他们单独的照片。

他们看起来都太严肃了。在这些照片里,林德的妈妈有时是披肩长发,有时是短发,有时头发烫成卷束在脑后。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张照片里,她都实心实意地微笑着,她的微笑很雷同,很有节制,既没有个性又没有特点。他爸爸从来不笑,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他那黑黑的头发微微卷曲着,两只眼睛又黑又圆。

而在另外一些没有挂出来的照片里,林德发现爸爸和他一样是暴牙,只是爸爸可以在这些照片里毫无顾忌地笑,露出两排又大又白的牙齿,就好像他的嘴太小,无法容纳它们。

“我不记得他们了。”林德说。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外婆不说话了,用短暂的沉默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这种责怪不止来自于外婆,还来自于挂在墙上的两个人。他们在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德赶到地毯店的时候,薇薇已经把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放在门口,这些东西包括一床棉被、一些衣服,还有别的吃的东西。“你真来了!太好了!”她的热情让每一个帮她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帮助是值得的。她吩咐他去路边叫一辆出租车。林德在路边招手叫了一辆,地毯店的老板帮着他们把东西拿进汽车的后备箱,薇薇把小件的东西塞在那些大包的旁边。

地毯店老板个子不高,手臂很粗壮,他拍拍车窗叫林德让“阿姨”给买吃的。“你不能白帮忙,”他说。薇薇笑着在一旁纠正说应该叫姐姐。“叫我姐姐。”她说,“我有那么老吗?他要叫我阿姨,也该叫你叔叔了。”

车往前开,地毯店的老板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薇薇恐怕至少有三十岁了,即使没有三十,至少也有二十八九了,可能因为她活泼,林德才没觉得她比自己大得多。

林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薇薇话多,他听她谈她自己的事。她说她就住在沙湾街上,住在父母过去住的房子里,因为地毯店离她住的地方近,她才选择在那里工作。她说她妈妈患老年痴呆,所以她和她弟弟才把她送到养老院里。她要工作,没有时间照顾妈妈,她弟弟也没有时间。

说完这些,她伤感起来,不过又很快振作,开始说她的童年。她很幸福的,真的。不过应该说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除了一些特殊情况和例外,比如说从小就被抛弃,或者父母有一方过早地死亡了。但即便是那样,即使其中一方死了,如果另外一方好好照顾孩子,孩子也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在说“幸福”,一次次提到这个词,就好像这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了不得的事。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她突然问他。

林德告诉她他们是医生,但没有告诉她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两个人都是吗?”她问。他说是。她又问起他的学校,还有他的学习情况。还不错,林德说。他不喜欢谈论学校,虽然他成绩不差,但他不喜欢人家一听说他是学生就要跟他谈学校,就要谈功课和成绩。

车驶到了郊外,一路上车很少,只偶尔有一辆擦身而过。空气变得沉闷,停滞了下来似的,好像不再流动了。“好了,我们很快就到了。”薇薇安慰他,指着前面说。

前面的路变得越来越窄,路边有不少卖汽车轮胎的铺子,铺子前面的空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风一吹,灰尘和垃圾就卷了起来。天空晴朗,一丝云都没有。

路边出现了一条河。他们要去的养老院就在公路边,河在公路的另一侧流过。

这是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面有一幢四层楼的灰黄色房子,房子的旁边是两幢有蓝屋顶的活动房屋。薇薇的妈妈住在四楼,最顶一层,好在房子里有电梯,他们不必拎着那么多东西还要爬楼梯。这时正是探视时间,很多家属挤在一楼大厅里,那里有几张大桌子,还有几张乒乓球桌。大桌旁边坐着人,有四个人正在打乒乓球。虽然人多,却并不显得嘈杂,老年人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沉默着,只有来看望的人在不停地说着。

他们进到她妈妈房间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子旁的床上看着窗外。这是一个有四张床的房间,有四个床头柜,四把椅子和两张并排着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靠近门的地方,有四个简易衣柜,每个床头柜就配在每张床的旁边。床头柜上摆满了餐具。

薇薇叫她“妈妈”。她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和林德想的不一样,他以为老年痴呆的人可能会邋里邋遢,但她看起来干净清爽。可能因为瘦,再加上不晒太阳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穿了白衬衣,她的皮肤洁白光滑。林德觉得她长得很好看。她那剪得短短的花白头发全部整齐地梳向脑后。

“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薇薇问。她把拎在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到床上,又把一袋奶糖递过去,告诉她说这是她喜欢的“大白兔”奶糖。

“我帮你把糖纸剥了吧。”薇薇说。

她帮她把糖纸剥好又递给她,然后对林德说:“要是不帮她剥,她会连着糖纸一起吃下去的。”

她妈妈说不喜欢吃“大白兔”奶糖,而且也根本不会把糖纸吃下去。她的话让薇薇难堪,红晕从脖子升到了脸颊上。她尽力对林德笑着,但心里肯定在怪妈妈拆了她的台。

“我不喜欢吃糖。”她妈妈再次申明。

“别理她。”薇薇说。

与林德的外婆相比,薇薇的妈妈看起来要年轻得多。林德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住在养老院里有人照顾,才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年轻。她看起来与林德见过的任何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不同,就像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那些人,林德知道的,她们还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聊着家长里短和婆媳关系,在永无休止地责备和计较着。

薇薇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她妈妈看——衣服、鞋子、被子。她问她上次给她买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穿。她朝那四个简易衣柜走去,拉开其中一个衣柜的门。那些衣柜都是用三合板做的,稍稍一用力,门可能就会给扯掉下来。

“她们把你的衣服偷走了?我上次买的衣服呢?”她继续问道。

她妈妈没有回答她。

有个人走了进来,她个子矮小,弓着腰,头发比薇薇妈妈的白得多。她走进来,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坐下。薇薇跟她打招呼,叫她“李阿姨”,问她家里有没有人来看她。“李阿姨”说他儿子带着孙子,还有孙子的女朋友来了。薇薇说:“都有女朋友了,他年纪不是还小吗?”“不小了,都二十三了。”薇薇说二十三还小,她二十二岁谈恋爱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

她继续找她要找的东西。“李阿姨”嘴巴动了动,说了句话,可能是没有牙齿的缘故,林德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薇薇又对她说:“我妈的衣服不见了,我上次才给她买的。”“李阿姨”的嘴又动了动,这回林德听清她说什么了,她说上个月她的一双鞋也丢了。

“真的?哦,真是的。”薇薇停了一下说道。

薇薇的妈妈看着林德问:“他是谁?”薇薇不回答她,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又开始在她妈妈的床上翻找,她掀开了枕头和被子,好像衣服会藏在枕头或者被子下面。

她妈妈又问她,你男朋友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把他带来。听了这话林德的脸红了,幸亏她们谁也没看他。“我哪有男朋友?”薇薇说。“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不记得了吗?”她在床上没有找到她要找的衣服,有些失望。“上次你还带他来了,”她妈妈说。“我没有带过,你肯定记错了。”她又走到衣柜前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放在房间中央的那两张桌上。是一些旧的衣服和裤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块棕色的毛毯。有一次林德的爸爸带他出去旅行时,他们在一家宾馆里就用过这样的毛毯。

“这些工作人员是怎么回事?”薇薇说。她看看林德又看看“李阿姨”。“有人把东西偷了都不管吗?那还交钱给他们干什么?他们只会收钱,什么也不管!”

“李阿姨”说他们什么都不会管。她的声音微弱,嗓子哑了,或者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她小心地把布包放在身体的一侧。

薇薇嘴里说着“真是的”,也跟着向外走,她走到门口,朝过道上看了看。薇薇的妈妈转过头来问林德叫什么名字。林德告诉了她。她让林德坐在床前面的一张凳子上。他坐到她跟前,一点都不怕她。薇薇回过头来对他们说,她要去找管理员,然后就走了。林德有些担心,要是薇薇走了以后她妈妈提出什么要求,不知自己能不能应付得了。“李阿姨”已经躺在床上,说不定已经睡着了,反正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看来不能指望她,他得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但他从来不懂怎么照顾人,何况还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谁知道她会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呢?谁知道她会不会为难他呢?

薇薇刚走,她妈妈就说她想上厕所。她站起来,准备走出去。

不过也许她自己可以上卫生间,林德想,她应该可以找得到卫生间,不然平时又是谁陪着她上卫生间呢?而且,也许并不仅仅陪她走到卫生间那么简单,如果她需要指导,他跟她说话,她真的能明白吗?“还是我陪你去吧。”最后他硬着头皮说。听他这么说,她停下来望着他,想了一会儿,最后才说:“你陪我去吧。”

这层楼住的全是女性,这大概就是这层楼只设一个卫生间的原因。林德带着她很快找到了卫生间,他让她进去,自己等在门口。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也许应该叫个工作人员跟着进去。林德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发现自己也想上卫生间,就顺着楼梯下到三楼,希望找得到一个男用的洗手间。

这层楼住的全是男的,有的房间的门上挂了锁。这些房间一定有人住过,只是后来他们死了或到别的地方去了,房间空了出来。挂着锁的房间让他感到很神秘,让他对门后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他在想象那些门打开后的情景。而在那些敞开的门里,有几个年老的男人正独自坐在床上发呆,有的看着窗外,有的在聊天,但没有人看书或者下棋。还有一个,正躺在床上,床边有氧气罐和呼吸机。他骨瘦如柴,脸上布满了皱纹,松弛的皮肤就像揉皱了的纸。他正瞪着两眼望着林德,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这景象真叫人触目惊心。即使在好几年后想起这一幕,林德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人这么瘦,看起来还如此的——寂寞。当时林德并没有想到这个词,这个词是好几年后想到的,在那之前他一直用“可怕”来形容,但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可怕,还有可怕背后更深的东西,一种更辽阔更深远更永恒更本质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称为“死亡”。

其实他很快就在和四楼卫生间相同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男用洗手间,他在洗手台的上方见到一面镜子,并在镜子里悄悄打量自己:只要他不笑,他的牙并不突出;他戴着眼镜,眼镜又是黑框的,会把人对他牙齿的注意分散一些。他想起从进到养老院开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想到自己的暴牙了。

他没有在四楼的过道上看到薇薇的妈妈。难道她还没有出来?要不,就是已经回到房间去了?他在过道上又等了一会儿。有个看起来差不多有七八十岁的人正朝他走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她一直在看他,他只好对她笑了笑。

“来看你奶奶?”她问。

“不是。没有。”

林德决定去房间看看,说不定薇薇妈妈已经回去了。他走回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返回卫生间。也许他应该找个人进去看看,从那些房间经过的时候,里面或多或少总有一两个人,有的甚至有两三个人。他可以找个腿脚利索的让她进去。

不过最后他决定自己解决,他在卫生间外面问里面有没有人,要是里面有人就会回答他的,但里面没有声音。他下决心壮起胆子走进去瞧瞧,这不会有问题,里面即使有人,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她们不会觉得看他进去有什么吃惊的。他进去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刚从卫生间出来,薇薇就回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她正在跟他谈衣服丢了的事。林德走上前告诉她,她妈妈不见了。“哦,又跑出去了。”她说完就快步朝电梯走去。“她又跑出去了,又跑出去了。”她一连声说着。

除了开放日以外,要是没有管理员的同意,里面的人是不能随便出去的,但薇薇的妈妈常常想跑出去。她糊里糊涂,一次次被拦回来又一次次想跑出去。有一次她真的出去了,他们一直到很晚才发现她不在养老院里,就打电话给薇薇,问她妈妈有没有去找她。他们在电话里争论谁更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最后还是薇薇妥协了,连夜乘出租车赶到养老院。

他们报了警,警察还没有到来之前召集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四处寻找。薇薇到的时候,警察也到了。他们分析了所有的可能性:这里就这么一条路,对面是河,如果她不往两头走,就有可能过桥到对岸去,那里有苗场和工地。那些人不会收留她,她只能沿着公路走。他们害怕的是假如她幸运搭上了一辆车,要找到她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有人发现她不正常把她送到派出所。最坏的可能是她掉进路边的河里。那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路灯,河边也没有护栏,她掉进河里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是那样,他们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河水会一直把她冲到滇池。

两个警察也开始寻找了,他们准备开车顺着公路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她。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仍在继续寻找,薇薇也加入到搜索的队伍里去。她对弟弟失望透了,她打过几次电话给他,他一直没有露面。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在附近的公路边找到她。警察也回来了,简单地做了记录。她肯定是迷路了,才没能走得太远,一直在附近徘徊。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靠着树干坐在一堆枯叶上睡着了。“那次能找到她,真是幸运。”薇薇说。在此之前,薇薇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又冷又饿,他们把她带回去,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还给她端来了食物。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去过,因为守门人已经认识了她,一见她走到门口,就会把她带回房间。

他们认为她是一个“难管理”的人,为此薇薇经常被叫到养老院,他们要她“做做你妈妈的思想工作”。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她对林德说,“那是不可能的,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她已经完全糊涂了。”

他们在大门口就找到了她。下面门房打电话来说,他们在门口把她截住了。

林德跟着薇薇下楼走进院子,远远见几个人围在门口,薇薇一路小跑着过去。确实是薇薇的妈妈,她正双手攀在铁门上说要出去,有两名体格健壮的工作人员正在把她从铁门边拉开。林德觉得薇薇快要哭出来了,她一直在问妈妈怎么了,为什么又跑了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对薇薇说,这已经好多次了,要是他们不留神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真的跑了出去。薇薇说她只是刚走开一会儿。“说什么她也不听,”她还说,“她什么也不懂。”

“今天是探视日,她想跟着其他人一起溜出去。但她不知道,我们让人进来,但是不随便让人出去。”这个人笑着,好像这件事让他愉快。他很胖,气色很好,红光满面,头和身子都是圆的。“而且她经常来,我们都知道她了。”他接着说。

林德不喜欢他把这事当做笑话来讲,这让林德觉得住在这里的人确实被关押了起来,失去了尊严,变成了被调侃的对象。而这个胖子,就是监狱的看守,同时还负有调侃他们的职责。

薇薇把妈妈从门边拉过来以后还在问她:“你这是怎么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我天天上班,已经够累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她一再重复着。

林德跟着她们往回走,薇薇的妈妈转过头来对林德说:“她是我朋友的女儿,我一直看着她长大的。”

“我是你女儿薇薇。”薇薇说。“你不记得了吗?”这次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很平静地说道。

“李阿姨”正在房间里,她问他们是不是下去散步了。

“她又想跑出去。”薇薇说。她把事情前后经过又对“李阿姨”说了一遍。

“哎哟,真是的。”“李阿姨”正准备躺到床上,她把两只鞋都已经脱下来放在床边,摇晃着穿补丁袜子的两只脚。

“她一点都不让人省心。”薇薇说。

“她糊涂嘛,没办法。”她穿着衣服躺下,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在身上。“我要先睡一下然后再起来去吃饭。人老了,没用了,活一天少一天。”

“到时间我喊你。”

“好吧。”

薇薇转过来对妈妈说:“本来我想给你找衣服的,现在就因为你什么事都做不成。我现在还要去找他们。”

她出去了,但没过一会儿她又折回来,身后跟着刚才那个管理员。她把妈妈的衣柜指给他看。“你看吧,你自己看好了。”她说话的口气,好像衣柜里藏着罪证,或者衣柜本身就是罪行的见证者,而管理员其实就是罪犯。

“李阿姨”动了一下身子,转过来说:“我的一双鞋也丢了,我跟你们说过,你们也没找回来。”

工作人员不置可否。是的,他说,这个房间是谁都可以自由出入的,为了安全起见,房间的门也是不上锁的,是为了防止谁把自己锁在里面发生意外。谁都可以出入这些房间,丢东西在所难免,家属最好不要把贵重的物品拿来。

“那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几件衣服。”

“那我们也没办法,不可能天天守着。我们看不过来。”

薇薇要求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查。她认为肯定能够找出来的,外面来的人不会要的,一定是住在里面的人拿了。

“我们不会那么做的。”工作人员说。他很镇定,有一种职业性的冷静。但最后还是说他们会留意的,还仔细询问衣服的颜色和款式。

薇薇又跟着管理员出去了,她说要出去办手续。

“你喝水吗?”林德问。

薇薇离开后他注意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空了,同时也是为了打破薇薇走后的寂静就问道。“李阿姨”眨着眼睛听他们争论了一会儿,这时又转过身面对墙继续睡着。

“我不喝了。”她妈妈用一种愉快而温柔的语气回答他,“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他们把我关在这里。”

林德没有说话。

下面不时有声音传上来,从敞开的窗口,林德看到已经有人结束了探视正准备离开。阳光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照过来,把路旁的柏树影子留在水泥路面上。他自己感到惊讶,他已经开始相信她了。只要想想那个躺在房间里的老头,想想坐在病房里那些呆若木鸡的人,还有那些面无表情的管理员。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薇薇妈妈的地方,她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没什么两样,说话很有条理,虽然她的话和薇薇所说经常有出入,但谁又能保证她说的不是真话,撒谎的那个人不是薇薇呢?林德推测。薇薇一再说她妈妈脑子糊涂,不过是想让别人不要相信她妈妈的话吧?谁知道呢?也许她根本不是薇薇的妈妈。就像刚才在楼下,她说的那样,薇薇只是她朋友的女儿。林德觉得这可能才是真相。这个真相颠覆了他先前对薇薇的所有想象,但却又是完全合情合理。

“他们不让我走的,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她又说。

“你真的想离开吗?”林德问。他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起来。

“他们不让我走。”

“你要是真的想走就快点走,不然他们回来,你就走不了了。”

他压低声音,怕惊动了旁边的“李阿姨”。“李阿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能睡着了,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走吗?你真的想走吗?”他已经站起来去搀扶她,并且打定主意要把她带出去。

她很吃惊,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也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做,她满脸惊愕地望着他。林德怕薇薇回来,就急着拉她朝门口走。他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下面,差不多把她整个人都架了起来。她哼哼叽叽着,似乎在抗议,不过并没有喊出来或者叫起来,而只是以尽可能快的步伐跟上他。

他们在过道上碰到两个人,但并没有引起怀疑,乘电梯的时候也没有,这是探视日,家属来来去去,谁也不会怀疑的。

他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出来了。他们走到院子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家属准备离开,他和她混在那些人当中,同他们一起走了出来。从门房前面经过时,他尽量让她走得离看门人最远,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

但他知道,一旦薇薇回到房间,肯定就会马上追出来,所以他最好叫一辆出租车,这样就可以快速离开。

然而,这里并不是闹市,不容易遇到出租车。他们只好顺着公路往前走。她不像他原先想的那样走得慢,不过他还是得搀扶着她,但他很快注意到她脚上穿着的是一双拖鞋,这样就更不容易走快了。从大门口通过时开始,她对他唯命是从,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直像个小女孩似的紧紧贴着他。这激起他想保护她的愿望。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因为她让他想到了外婆?他从小和外婆生活在一起,要是哪天外婆不在了,他一定会受不了的。甚至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就开始感到喉咙哽咽。

路边没有像样的树,低矮的植被裸露在太阳下面,很多草因为太阳的暴晒缺了水已经枯萎。快五点了,太阳光仍旧直直照来,天空中还是一丝云都没有。林德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也终于走不动了,停下来说想休息一下。他们在路边一棵树下停住。旁边就是河,河面不宽,对面是一个苗圃,苗圃里有很多竹子以及别的林德叫不上名字的树。她说她最好还是坐下来。不等林德回答,她就坐到了树根上。她的头发不再像在养老院里那样纹丝不乱,发丝拂在她的前额和面颊上。她本人看起来也比先前老了很多。

要是再不走,他们可能就会被发现的,林德提醒她。但她只是望着河水发呆。她的鞋让他操心。他又回到公路上,朝养老院的方向看,见两个人正站在门口到处张望,因为隔得远,林德看不清其中一个是不是薇薇,不过从体型上看倒是很像。那是很有可能的。而更有可能的是,在他看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他。她会赶过来,很快。

终于有一辆出租从后面开了过来,林德把车叫住了。他过来让她上车,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呆呆看着河面,他只好过去把她拉起来,搀着她往车路边走。“他们就会过来,我们要马上走。”他对她说。她像才醒悟过来,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我要回家。”她说。

“你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林德这样鼓励她,其实只是想让她走快点。他扶到她走到汽车旁边,让她坐了进去。她的一只鞋掉在外面,林德帮她捡回来递给她,自己也坐到她旁边。

他可以先让她住到他家,再查查薇薇是不是她女儿。外婆可能会怪他,但也可能不会,也许会觉得他做得没错,至少她会陪着他把薇薇的妈妈送去附近的派出所。那里会有人帮她,会查清她和薇薇的关系是不是母女。

薇薇之所以把这个人称为自己的妈妈,当然是为了钱了。林德想。反正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房子。她肯定有一笔钱或者一套房子,她既没有后代也没有亲属,薇薇才在没有继承权的情况下做了她的监护人,等她死之后,薇薇就能顺理成章继承那笔钱或者那套房子了。如果是房子,薇薇说不定已经办好了手续。

一定是这样的。她是一个受害者,而不是一个病人。她的年纪不算老,和住在里面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林德应该帮助她,帮她逃脱薇薇的控制。

路途遥远,他身上带的钱可能连车费都不够付,到时候他只能让司机先把车开到外婆家楼下,打电话上去叫外婆下来付钱。

车已经驶出去一段路,被阳光照着车窗亮得像一块水晶石。林德很兴奋,心跳得飞快。他感到自己像超人,或者蝙蝠侠,干着扶危济困,救助弱小的事。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轻声问。林德说先去他家,然后送她去派出所。她说为什么要去派出所,她并没做错什么。他说他只是想证实一些事,然后就送她回家。你家在哪里,他问她,还问薇薇是不是她的女儿。

“我不去派出所。”她转回头看着前面的路,一直用指甲抠着沙发套。

“我说了先去派出所,再去你家。”

“我要回家——”她拖长了声音小声说。她说:“我已经把饭煮好了,你爸爸马上就回来了。菜还在厨房里。”她嘀咕着。“你姐姐也快回来了。要是你爸爸回来的话,你就让他先吃,不用等你姐。”

林德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她说得更小声了,又嘀咕了一会儿,一直没有看林德。

还没到养老院门口就看见了薇薇。薇薇说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朝另外的方向去找了。“现在我们马上回去,打电话告诉那个人已经回来了,叫他别再找了。”她说。

“她一直在说想回家,我带她出去转转。”林德说。但他还是说他很抱歉,帮了倒忙。

“没什么,你只是想帮忙。”

“对不起。”

他们一起回到养老院,好几个工作人员都等在门口。她妈妈自然累坏了,他们一回到了房间,就把她安置在床上,她很快睡着了。“她哪天让我省心点就好了。”薇薇看着睡着的妈妈说。“我想我上辈子肯定是欠她的。”

谁也没有深究林德这样做的动机,他们以为他凭着一时的孩子气,冲动地把她带了出去,只是想让她透透气。当然他这样做太幼稚了,他们都说。不过孩子想些什么是没办法知道的,不然他们就不是孩子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因为没有东西要拿,他们没有坐出租车,而是到站台等公交。“幸好你跟我一起来了,”她不住地说。“不然我一个人,真会受不了。”她实在太累,脸色苍白,没法关注更多的东西。甚至都没办法看林德一眼。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等,谁也不想说什么。

车终于来了。车上人不多,他们走到最后一排,并排坐着。夕阳从车窗外照进来,他们抬起一只手挡住脸。她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再次路过卖轮胎的商店、缓慢流淌的河、一个接一个的苗圃、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河堤上,杂草繁茂,树丛后面有一些低矮丑陋的房屋,直愣愣立在那里,就像一只只眼睛。不时有别的车从对面或者后面开过来,以比这辆公交车更快的速度呼啸而过。有人上车,又有人下车。有人在车上说话。

薇薇又开始说了。她说,就像她先前讲过的,她妈妈是罪有应得。她停了一下,下决心是不是接着讲。林德希望她不要讲下去,他今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知道别的。他只想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要是第二天早晨不上课,他一定会睡到中午。他想到明天可以说自己病了,说头疼或者肚子疼,反正他不想去上课。

“我是想说我妈妈年轻时候做错过一件事,”薇薇没有注意到林德的变化,继续说道。“应该说那时的她已经不算太年轻了,我们当时就住在我现在住的房子里。那时的沙湾街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新盖起来的楼房,街道不像现在这样宽,我父母就在附近的机械厂干活。你可能不知道机械厂在哪里,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片地已经卖给了地产开发商盖起了房子。我说这些是想说我妈有个情人,就在附近的街上,我不知道是哪条街,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开了一个牙科诊所,他有一个女儿,他妻子是小学老师。我妈妈为了这个男人抛弃了我和我爸,还有我弟弟。

“我爸爸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他是机械厂的一名工人,一个只知道老实上班挣钱养家的人。当时机械厂的很多人都知道我妈的事,她从来不避着别人,无论我爸爸怎么求她,怎么责骂她,用多肮脏的话侮辱她,她都要去找那个人。”

她咬着指甲没有再说话,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们的左前方出现了一个烟囱,黄色的烟雾正从烟囱口往外冒着。车在路边站台停靠,有三个人上车,车门咣一声关上,车又继续往前开。

“我猜我妈妈可能去找他看过牙,他的诊所有可能就开在我妈妈上下班路过的某个地方,不然就是在附近的某条街上。不过我并不想知道开在哪里。那和我没有关系。我见过那个男人,有一次他来找我妈妈,爸爸不在,我妈妈开门一看到他,就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和他一起走了。

“那天她回来得很晚,我爸要上夜班,他对此一无所知。我想除了我,谁也没有发现。我弟弟还小,他什么也不知道,早就睡着了。他只是看到我妈要走时哭闹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好了,我把他的机器人递给他,他就开始玩起了机器人。我没告诉我爸爸,但我知道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们。”

薇薇说她高中没毕业就开始工作了,她弟弟也只上完了初中。她进了爸爸的厂当工人,后来那家工厂倒闭了,她就到酒店做服务员。她不停地变换工作:服务员、售货员、销售员。她弟弟先在汽车修理厂做学徒,后来他学会了开车,成了出租车司机。

很多人都把他们家生活的不如意归咎于她妈妈。如果她妈妈没有离开,很多人说,要是她没有离开,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了,她爸爸不会因为酗酒患上肝癌,他们姐弟俩可以接受更多的教育,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团糟。

这一切都怪她妈妈。

“不过可能不是这样。我现在开始理解了,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她是不公平的。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负责,最好不要指望别人。我是说我爸爸,他本来有机会重建自己的生活,只是他自己放弃了。”

薇薇又把头转向窗外,他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他改变了一下坐姿,坐在最后一排最能感受到汽车的颠簸,他开始腰痛。

他们很长时间不再说一句话。

“我们在这下车怎么样?”薇薇说。

她看起来很兴奋,不等林德回答就站起来走到车门边。这附近有一个湿地公园。她说。是新建的,你去过没有?现在一起去看看怎么样?难得出来一次。

他们在下一站下了车。

汽车开过之后,他们穿过公路。天已经快黑了。但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下,他们还是看得出湿地公园已经变成一个新工地,那些简易的,在过去看来可能很舒适的设施都损毁了,拆下来扔在一边。“原来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她指着一大摊烂泥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河边用石砖铺起来的路已经变得坑洼不平,他们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崴了脚。光线又暗一些。他们在河堤上发现了一条小路,顺着那条路可以到达水边。薇薇说可以到下面走走。“走吧,我们下去。”不等林德说什么,她一个人顺着小路走了下去。“你真的不想下来吗?快下来吧,没有那么可怕,没什么可害怕的。”

林德没有下去,他还是站在原地。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他勉强看得见她的背影,她的花衬衫和周围渐渐融合在一起。

过了好几年,林德已经大学毕业了,有一次,他偶然从沙湾街上走过,发现薇薇工作过的那个地毯店已经不在了,变成了一家小超市。沙湾街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多数店都卖地毯,现在整条街的经营变得多样化。

自从他和外婆搬走以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薇薇,也没有想到她。那次跟着她去养老院之后,他就尽量不从薇薇工作的地毯店前经过,他害怕她拉住他说个没完,对他说“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他没有问过她妈妈的情况,就像他不想知道她爸爸的情况一样。他不想知道她爸爸是不是患肝癌死了,他死后她和弟弟是不是因为没有人管才辍学。他也不想知道她妈妈的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她妈妈又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他回到家里的。

那次回去以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墙上所有关于超人和蝙蝠侠的卡通画片都撕下来扔进垃圾桶。但他似乎仍然相信有某种超能力的存在,它能帮助人们摆脱困境。有时他以为这种力量来自于我们生活的某个地方。也许某天,当他抬起头来,就会见到奇迹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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