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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性:一个传奇

2016-11-19黎小鸣

滇池 2016年4期
关键词:佛珠太祖老五

黎小鸣

年轻时候,你老太祖就是个赌徒。靠赌钱过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怕有三百天坐在赌桌上,剩下六十天没上桌,是因为没钱。看别人赌,喊吃饭都喊不走,还会插几句嘴。你家那个老太祖,就这么个人。

我忘了奶奶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话题。那时候,大约是夏末秋初时节。我七八岁。那天下午,奶奶站在田埂下,右手握镰,左手揪草。镰刀贴着埂子边的泥地朝前有节制也有节奏地拖动,草茎纷纷断在奶奶的手里。那时候,青草一蓬蓬地长得茂密,差不多只要拖动三四下,奶奶的左手就握了一大把草,然后翻手向后一放,草就掉进斜挎在肩上的竹篮里。我站在长长的田埂上,手里挥舞着一根柳枝。周围飘散着淡淡的青草味。我看见奶奶割过草后的田埂光秃秃的,像是被剃了个光头。奶奶的手麻利地忙,嘴巴也没闲着,絮絮叨叨给我讲老黎家的旧事。我盯着逐渐西斜的太阳下那无数正在飞舞的蜻蜓看。不断有蜻蜓从我头上飞过,我朝它们挥动杨柳枝。蜻蜓轻轻一闪就避开了,越过我的头顶跟别的蜻蜓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天空中红红绿绿的蜻蜓太多了,我的杨柳枝根本打不着它。奶奶看都没看我,说,差八杆子呢,小心把个人打倒了。

什么是赌钱?我说。

玩麻将,奶奶说,输了的就拿钱给赢的人。

什么是麻将?

麻将?奶奶手中的镰刀略顿了一顿说,就是些小砖头,上面刻着字。四条。八万。南风。四个人玩,一桌。理好堆在桌子上,个人凑一卡子。我也不会玩,常见他们玩。

好玩呢嘎?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家还有?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刻了字小砖头可以用来玩。

现在哪个家还敢留着啊。破四旧都破了。那是赌博,会被抓起来。

哪样是破四旧?

老的,旧的,发黄的……只要是老的东西都是四旧,家谱,古书,观音菩萨像,地藏菩萨像,老辈人的字画,神龛,铜香炉,统统拿去烧掉,砸掉……我家一副铜制的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也早就搜出来拿去做了铜罗锅。噢,不对,那是大炼钢铁铜的时候了。我也昏筋了。

嘿,难跟你讲话,奶奶说,你一样也晓不得。

才三百六十天。还有五天老太祖在做什么?奶奶笑起来。我咋知道他在做什么。那时候,我都还没嫁到你黎家来呢。在家吧……对,逢年过节的总是要在家的。八月十五啊,清明节啊,大年三十啊。过节总要在家忙几天的。你别打岔。大人说话,小娃娃听着就好,要问什么,等大人讲歇了才能问……

我不吭声。继续看天空中的蜻蜓飞舞。我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抓到一只蜻蜓。最好是红的。绿大头也行啊,绿大头个儿还大。其实抓来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也不好玩。这时候天边的云彩正在悄悄地聚集。一会就会飘散了,我想,云彩就是用来飘散的,就像蜻蜓就是用来飞的一样。它们怎么就不累呢?很少见它们停在哪里歇息。如果它落下来,就有机会抓它了。

我也晓不得人咋会有那么大的赌性。男人个个好赌。别人有个限度,你老太祖赌起来可没限度。他把你太祖母都输了出去,都变成烂人了。媳妇都赌输了,还不是烂人么?

我不吭声,奶奶的话让我心里飘过一丝不快。我不服气地说,昨天我还跟老平生打赌了呢。

奶奶诧异地抬头看看我,哟,还会帮你老祖宗护气了。你们赌什么了?

赌我们的牛哪家的跑得快。

输了会咋呢?

哪个输了就帮放一天牛。

哪个赢了?

还没赌呢,我说,我才不会输,他家的牛老了,爬坡都爬不动。

奶奶问一句,抬头看我一眼,忽然厉声说,可不兴跟人打赌,听见了没?

我吓了一跳,也看了她一眼。

想都别想这个赌字。这么大点年岁,找着机会就要赌个输赢,大了还不知道要赌什么呢!奶奶的脸忽然就像天边堆积的乌云,沉着,并且渐渐厚起来。我又看看她,不耐烦地悠悠应了声是了。然后继续看蜻蜓,看天上的云。

你晓不得一个人赌红了眼的样子,爹娘老子都不认,连他个人姓什么都晓不得。我见过的。千万别想这个赌字。谁也别沾赌。奶奶的声音逐渐低下来。

我也是,跟你说这个干嘛,你哪儿知道赌是什么啊。奶奶继续割草,继续朝我喃喃低语。她其实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时候,奶奶至少已经七十岁了,但身子骨硬朗着呢,在家里满屋子都只见她的身影在转。可是她真的已经很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奶奶将我宝贝在她怀里,也将全家人拢在她的怀里。我理所当然地习惯了。

那时候,你舅爷爷也赌过。我见过的。她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我看了她一眼,她没看我,手里割草的动作也没耽搁,她的心思分明远在看不见的地方。十驮大糖,多好的糖,黄生生的,才熬制出来,热气都没散完;多好的一头牯子牛。你舅爷爷半晚上就输了。那可是腊月二十八,大过年的。你舅爷爷上半夜是赢,下半夜就输,连本带利输得干干净净。等太阳照,人家去家里拉牛了,你舅奶奶又哭又闹,拦在牛圈门口不让拉。人家就拿眼睛睃着你舅爷爷,似笑非笑。你舅爷爷脸上挂不住了,拿了块柴劈头盖脸就朝你舅奶奶头上砸。那血珠珠都在溅。幸好旁边有人把你舅爷爷抱住了。你舅奶奶被他打晕在圈门口。你曾外婆看媳妇不知死活,急得抓天舞地地叫。你曾外公急了,顺手拿起块柴,一边骂着孽子一边也去砸你舅爷爷,忙得别人又赶紧去拉你曾外公。别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包伤口救你舅奶奶。你舅奶奶醒过来嚎啕大哭,要寻死觅活。拉的拉,骂的骂,叫的叫,哭的哭,喊的喊,一家人乱成一团。乱半天,咋办呢?赌债也是债,欠下的总是要还人家的。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啊?牛是当天就拉走了,糖是年后才驮走的。你曾外婆陪着你舅奶奶淌眼泪。一家人哭哭闹闹,凄凄惨惨的,那一年的年是过不成了。那时候我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了,都瞧在眼里了。忘不掉。这是我娘家的事。从那以后,我见赌就恨。幸好现在不准赌了。你也不兴赌,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兴赌。

听见了没?我正专心听她讲,奶奶的声音突然又严厉起来。这次没吓着我。原来,舅爷爷也是个赌徒。说不定也像奶奶说的一样,是个烂人。但我已经发现了奶奶的话里有个大破绽,我家的坟山上就没有老太祖的坟。说不定奶奶就是现编个故事骗我呢。我淡淡地说,你不是说我家老太祖就是个十足的赌徒么?

那是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老黎家的坟山上可没他老人家的坟。你知道他埋在哪里?鸡足山。奶奶朝西南边的崇山峻岭指了指,又说,远着呢。坟山上,那一辈,只有你太祖母的坟。那时候,老的都是合坟,只有你太祖母,孤零零地一个人睡着。他到底还是不是老黎家的人?他都入了佛门,是佛的人了,还算么?不过……应该还是算的,不管埋在哪里,不管是哪个门的人,他总是这屋里出去的。老黎家的祖宗,世世代代也都该有他的牌位。

奶奶又在自言自语,我慢慢沉静下来。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黎家旧事。我看到天边的云越聚越多,正在向太阳靠拢,将要遮蔽逐渐西沉的太阳,那桔黄的色泽越来越浓,像是在蓝色的底板上铺了一层橘子皮。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奶奶说,你这样坐着,我咋割草呢?

我才发觉我坐在了奶奶前面,伸长的脚就在奶奶的镰刀前面晃动。我缩了缩脚,看看还是影响着她,就在田埂上挪了挪屁股,用手里的柳枝条轻轻抽打着田里正准备弯腰垂头的谷穗。奶奶叫道,别打,打断了就不会黄了,那可是一粒一粒的谷子。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把脚高高地翘起来。奶奶说,我眼睛不好使,不小心就割着你的脚了。我不答,看着她。奶奶笑起来说,你想听啊?

这个下午,也许是因为夏末初秋的黄昏,也许是因为翩翩起舞的蜻蜓,也许是因为天边的彩云,也许是因为祖孙俩静谧地停歇在这个四处浮动着稻谷香气的时刻,或者别的什么勾起了奶奶的谈兴,她的叙述开始变得滔滔不绝。我听来,有些扑朔迷离,稀奇古怪,让我难以想象。

你老太祖跟你舅爷爷比,赌性可大多了。平日里嘛,你老太祖也有输有赢。早先他也不动家里的东西。后来,就开始动家里的东西了。赌博就像抽烟,上了瘾,一辈子都改不过来。他先是拿你高奶奶的玉手镯。也晓不得值不值钱。传到我这里的,底子是灰蒙蒙的,飘着几片绿。镯子么,当然是绿的越多越好啦。据说这还是你高奶奶在水缸下面挖坑包好藏着的。要不是这样,也被他悄悄翻去赌了。要是他不赌,传到我这里的玉镯子说不定还会有两只更好的。你高奶奶跟我说过,她有几只好的,亮汪汪的,可通透呢,带着几团绿。我这人福薄,守不住东西,你高奶奶说,或许就是没那福分。你老太祖啊,虽然家人骂,亲戚劝,就是改不掉。越赌越大,就开始赌家里的东西。粮食。大糖。来得及就变成银子赌,来不及就直接拿粮食、红糖赌。

你高祖看看教不过来了,就跟他分家。私下给你太祖母说,要改他的赌性,一时半趟怕是比登天还难了。这个家还是分了好,田地家产分一点给你们,也不多给。他要闹由着他闹去。你的一半放在我这里,我帮你照管。你们娘崽几个没吃没喝就过来,反正不会饿着你们。交待好了,你太祖就把族中老人请来,一条条列举,当众把你太祖臭骂了一顿,然后分家,其实差不多算是把他赶出了家门,当然也分了几亩薄田给你太祖。你高祖要是再不分家,怕是要全部被你太祖赌完了。

分了家,兄弟妯娌也就不闹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只是苦了你太祖母。带着你曾祖父,一个叔曾祖父,一个曾姑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盘整那几亩薄田。一年到头,有点收成还时常被你太祖拿去换成银子堵了。她一个人只好有一点吃一点,没有了就一个人坐着发呆,看着太阳哭一场。反正你曾祖父兄弟两个倒是肚子饿了就到爷爷、叔叔家吃。上私塾了,也是你高祖父出钱出粮送他们去上学。你高奶奶时不时过去看看,私下接济接济你太祖母。那时候,你太祖母每年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这样的日子咋过啊,一点盼头都没有。想想都为她难过。要不是有你曾祖父兄妹三个,她怕是早就跳江去了。

一个家要想把日子过好了,千难万难;要把好好一个家败了,那太容易了。有的还有能耐翻身;有的就再也翻不过来——一辈子落寞到死。见得多了。奶奶在喟叹,不知道她想到了谁。

天空中的云慢慢沉到西边的山顶上聚集,堆得很厚,然后牛、马、猴子、蘑菇、大树地变幻不休。我被奶奶的叙述引领,努力想象着,要还原我的太祖父、太祖母的样子,想还原太祖母看着太阳大哭的样子。于是我也像田野一样变得静默。

黎家坡大赌,都成典故了,老辈人个个会讲。我才嫁来的时候,每逢一起干活,姑嫂妯娌们边干活边就给我摆古,第一回听说的就是黎家坡大赌。说也是正腊月的事。先是周围村子里的人聚赌,逢年过节的,除了砍甘蔗榨糖也没别的事,逐渐就聚了四乡八里不少人。十几张赌桌,张张都是麻将声。她们说,黎家坡从来没那么热闹过。赌的,看的,等着机会上桌扳本的,来赌场凑热闹的大人、娃娃。就像个街子。人多,就有人煮汤圆,饵块来卖。今天输了的,明天不服气又来了。今天输光了,明天又拿着钱来了,没钱没银子,就吆喝着毛驴、马、骡子,驮着糖、白米来了。来来往往,比街天还热闹呢。

她们说,那些天,黎家屋里大部分喜欢玩的男人都上了场子。

这一天的赢家是麻老五。我年轻时候都见过,那时候已经很老了,脸上有几颗麻子,佝偻着背,满头白发,身子骨还硬朗呢,拉了条黄牛在路边放牧,一根烟锅杆斜插在背上,眯缝着眼睛看人。看上去也面善,哪晓得他年轻时候竟然是个大赌徒,还差点赢了你太祖母去。这世上的事,可真是奇怪噢……

打麻将的谁都不说话。旁边围着看的,谁也不敢说话。针掉到地上都听得着。听说,这个麻老五是个脸上不露半点气息的人,哪个都看不出他是着急还是得意,这样的人城府深。你长大了要学会看,碰到这种脸上没有表情的人,可要小心了。他把你卖了,你还帮着去数钱呢。那种场合,想得出来,个个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哪会想得起来吃饭喝水啊,命掉到桌子底下都怕忙不赢捡了。钱啊,为钱生,为钱死,为钱奔忙一辈子。没钱,没法过这个日子。就搭现在这生产队一样,熬噢,我这把老骨头都熬干喽。还好,反正个个家都一样。

奶奶感慨着,手中的活计可一点没耽搁。我看见一阵风吹来,稻田里从南到北飘过一道波浪,但那痕迹很快就消失了,又一道小波浪接连飘来……蓝天。青瓦。蒙蒙的远村。远处越来越灰暗的山影。这时候,我依然坐在原处,奶奶越过我到前面割草去了。我很想听奶奶继续摆古。

说这个麻老五一把麻将打下来,只会说几个字:碰。吃。和了。脸上没一点表情,别人根本猜不出他的牌。难怪他会赢。

我不知道碰、吃、和了是什么意思,但没问,怕打断了奶奶。

你太祖父不巧就跟这个麻老五面对面坐了一桌。另外两个人都是换来换去,只有他两个没换过。说那一阵你太祖父手气好,赢了百十两银子在家呢。先拿了三十两来摆着。白天输赢不大,麻老五和你太祖父扯了个平手。晚上就不行了。你太祖父身前的银子越来越少,最后就全堆在麻老五身前去了。你太祖父就叫你叔曾祖父帮他回家拿钱。你叔曾祖父曾说起过:他那个钱,藏得紧得很,他还说是扣几两留着给大妈,他伸手一摸就朝我瞪眼:去全部拿来。我只得跑第二趟。

第二天上午,你太祖父又开始赢钱。他们都说,如果他那时候罢手,那他就是那时候黎家屋里最有钱的人了。还有人跑到家里对你太祖母说,你不去看嘎?你家里的赢钱了,桌子都堆不下,叫你拿口袋去装呢。你太祖母说,赢了不关我的事,输了只能跟着他喝西北风。他别把我也输了就万幸了。你太祖母是心死了,横竖都跟她没关系。结果还真是应验了她那句话。

太阳要落的时候,你太祖父的钱又输完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你太祖父还请桌上的几个吃饭,每人吃了两碗汤圆。汤圆一下肚,手气就变了,一把接一把地输。到了后来,你太祖父就有点沉不住气,乱了,一头的汗,手也会抖。心一乱,就输定了。如果歇歇再来赌,他也未必会输这么惨,大家都这么说。越输越乱,越乱越输,越输就越不服气,然后就一心要扳本回来。那几个人就像公鸡打架一样对峙着,你啄我一嘴,我啄你一嘴。这不是斗输赢,是斗气。还斗面子、斗胆子……反正他们什么都斗。输也好,赢也好,都不会认输,只要手里还有点赌注就不会站起来——这一把肯定赢。一定要赢。可到底是赢是输,天晓得。这哪儿是赌钱啊,简直是赌命呢。最后的结果是越陷越深,直到输个精光。他自己没办法,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唉,人哪!

到了下午,说别的牌桌都停了,全都来看你太祖父输钱。那个麻将桌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大伙还大气都不敢出。那是什么阵仗。一百两银子输完了还不站起来。黎家屋里没这样赌的,把身家都拿来赌了。所以才喊个黎家坡大赌呢,在这乡间都传成了典故。

你太祖父手中没钱了。说麻老五看着他,仍然是面无表情。另外两个人有输有赢,也正是赌得高兴的时候,也都一齐看着他。你太祖父说,我还有一条牛,作价二两,押上。麻老五赢到后来,也不像是在打麻将赌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了,麻木了。听你太祖父押上一条牛,他们也不问是公牛母牛,大牛小牛,看了你太祖父一眼,就都闷声不出气地洗牌。他们说,这一把的最后一张牌,你太祖父一直扣在手里好半天,手心都出汗了,他那个郑重其事,都不知道那张麻将牌有多重。最后终于咬牙打了出去。牌一落,麻老五又喊:和了。一条辛辛苦苦饲养的牛,就这样又成了别人的。

麻老五把牌朝前一推,然后看着你太祖父。另两个人也看看你太祖父,又看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看那阵势,没人会朝桌前坐的。再说你太祖父还没站起来呢。别人都说,他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想都没想:我还有一个人,作价五十两。桌前刷就静下来,哪个都晓得他说的是什么。麻老五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人,然后问了一句:不改?你太祖父依然是脱口而出:不改。麻老五又看看周围,然后朝四周抱了抱拳说,诸位乡邻,请做个见证。

有人说,周围曾经有人喊了你太祖父一声。也有人说,根本就没人喊,周围静悄悄的,个个都懵掉了,也不知真假。他们说,其实麻老五还是够义气的,他没讲价,说多少就是多少。大伙只看见麻老五从自己的钱堆里推了一些出来,那些银子不止五十两。几个人又开始赌。

他们说,谁都没注意你太祖母是什么时候坐在桌子边的。她还搬了个竹椅去,一本正经,坐在你太祖父一侧,看着他们打麻将。他们都说你太祖母去的时候打扮过,梳了头,穿了件结婚时候穿过的红缎子夹袄,有些旧了,土布裤子,一双绸面布鞋。双手拢在肚子上,多端庄贤淑的样子。人家说她像尊菩萨,脸上平平淡淡,既不伤心,也不喜欢,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别人都不忍心看她,也可能是不敢看。他们都说,那天你太祖母最漂亮了,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又有人说,她怀里藏了把剪刀,他们都看见了。也有人说没看见剪刀。她就坐在那里看他们打麻将,也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想。我相信她怀里藏着剪刀。她早就把心横下了,杀不了别人,只能杀了她个人。一了百了。女人的命,苦着呢。

麻老五忽然就怔住了,两个指头捏着一张牌,伸着手,但就是打不下去。大伙顺着他的眼睛,才注意到你太祖母坐在那里。你太祖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都说他脸色变了变,一张牌掉到了地上。你太祖母帮他捡起来递到他手中,还朝他笑了笑。但谁都没说话。你太祖父拿着牌,也打不出去。整个场子像变成了石头。麻老五他们三个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看样子都不敢再打了。他们说,这时候也许只要哪个说不打了,可能就散伙了。但谁也不敢说这句话。大伙都看着你太祖父手中的那只牌。终于你太祖父手中那张牌还是缓缓地放到了场子中间。人群中轻轻地起了点骚动。麻老五扭了扭屁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几个人接着摸牌,你太祖母的眼泪唰唰地就流下来。但她抹了一把眼泪就不哭了,眼眶上留着些眼泪水,她也不管,继续看你太祖父打麻将,好像眼前的事跟她无关。

也晓不得是哪个去告诉她的。奶奶缓缓地舒了口气。

你太祖父的五十两银子没多大会就又输了一半。周围的人开始议论。他们都说麻老五这时候是越打越攒劲了,还不时看你太祖母一眼。他一看,你太祖母就朝他笑一下。大伙都摇头,反正瞧那势头,用不着几把牌,你太祖父就输定了。唉,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奶奶说。

就这个时候,那个过路的和尚站到他们桌子边,还“阿弥陀佛”地叫了一声佛号。大伙正奇怪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已经弯腰蹲在旁边看了。这和尚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等他们一把打完,他就跟一个人说,我来替换施主几把吧,凑个热闹。那个人正想着怎么脱身,见有人来替他,巴之不得,收收桌上的银子就退开了。旁边有人骂和尚:好不守规矩,和尚也来赌。和尚嘻嘻一笑说,和尚我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凑个热闹,大伙担待担待,近几天少了盘缠,想讨个彩头,跟大伙布施点路费。麻老五可能想早点把你太祖父手中的银子赢了,乘早领着你太祖母离开,没想到冒出个和尚,就说:大师要玩,玩就是了,只是你没盘缠怎么个玩法呢?那和尚嘻嘻笑了一下,手伸进袈裟里面东摸西摸,摸半天也摸不出一样东西,大伙就笑,都以为他是个穷和尚。和尚笑着说,你们别笑,和尚我有串佛珠的,可以一赌。然后到处摸,最后在那个脏兮兮的褡裢里面翻出了他说的佛珠。佛珠一露,好多人惊奇地叫了声哦……他们都说从没见过那么透亮那么绿的翡翠佛珠。和尚说,这串佛珠,本来舍不得拿出来。那位布施给我的菩萨大德,是一千两银子买来的,赌一把呢,你们的银子也不够,干脆我当成三次赌,每次抵价一百两。好不好?麻老五不说话,同意了。另一个人也不说话,也算是同意了。你太祖父不同意,说每回只能抵价十两,你分成三次好了。这是因为他的银子只有三十来两了,他要再输,一次就没机会了。十两嘛,他还可以再赌三次。多赌几回,翻本的机会总是会多一点,和尚指指你太祖父笑着说,你这个人有点贪心。恁个麻烦,好吧,十两就十两,三次就三次,依你。

那一百零八颗佛珠,拆开做手链也可以戴。分成几回赌,如果和尚输,也可以拿赢得的佛珠去做手链。另外两个也同意了,于是重新开始赌。三个人都把银子摆放在赌桌上,和尚的面前摆放的是那串绿茵茵的翡翠佛珠。

他们说,晓不得和尚是真的会赌还是有菩萨保佑他,反正三把都是他赢。你太祖父身前又一文不剩了。他还赢了麻老五和另一个人的六十两银子。你太祖父面无血色。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和尚、麻老五和另一个人都看着他。他看了你太祖母一眼,咬咬牙,面无表情地说,我赌我这条命吧。他们说你太祖父就是这样个人。赌命啊,人就有一条命。和尚笑起来,赌命,这个倒是新奇。好啊,如果我和尚侥幸赢了,那你的命就是我的了。和尚又问,分成几回赌啊?可麻老五不同意,他看了一眼你太祖母说,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另一个人也说,我不一定会赢,如果侥幸赢了,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和尚就对你太祖父说,你看他们都不要你的命,和尚我倒是想要,我还没赢过别人的命呢,这个好玩。和尚说着就笑起来。笑停了又说,这样好了,你的命呢别人也不好拿走。你帮别人干活吧,一年折成十两银子,如何?输了多少就到别人那里干多长时间的活,砍柴挑水,犁田耙地,不得挑三拣四,包吃管住,干活还债,不得赖账。除此之外,赢家也不得另作打算。如何?

这一说,麻老五跟那个人倒是都同意了。你太祖父这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估计也是横下心来了。反正命都赌出去了,也不再在乎别的。他一言不发就伸手洗牌。他们说,几个人的手伸到桌面上洗牌,你太祖父的手无可无不可,和尚的手悠闲自得,另一个人的手在发抖,麻老五洗牌的手最是用力。他们说,麻老五眼睛血红,眼光发直。他是想把你太祖父太祖母一起赢回家去当牛做马呢。

他们说,其实他们几个跟和尚打麻将,反而不好瞧,一点都不紧张,和尚还说着点笑话,倒像是这事跟他无关。其他几个人各怀心思,默默打牌。反正都是和尚赢的多。和尚赢一把,就双手合十叫一声阿弥陀佛,输一把,也叫一声阿弥陀佛,二十几把麻将下来,已经把那两个人的银子全赢了过来,你太祖父这时候既不和牌,也不放炮,输得还不算太多,但也要为和尚干八年的活。麻老五的钱输光了。和尚看着他。麻老五呆了一会,才突然想起你太祖母是他的人,于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看你太祖母对和尚说,这里还有五十两,差点忘了。和尚又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不再说话,接着几把麻将都是他赢。这样,你太祖母就变成和尚的人了。打到最后,和尚一个人赢。麻老五输了个精光,倒也没有欠账,另外那个人欠了三十两银子,叫人回家拿来赔给了和尚。你太祖父最终还是输给和尚八十两,要干八年的活。他先把你太祖母输给了别人,你太祖母最后又被和尚赢了去。

这就是黎家坡大赌。

两个输家从桌上起身就跑了,不好意思再呆在这里。旁边的人,却谁也不愿意离开,都等着看最后的结果。他们说,赢了的和尚却一直坐在赌桌边拨动着那绿茵茵的翡翠珠子念咒,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咋办。钱,拿着走就是了,嫌重,随便买个牲口驮着就是。和尚难道也要把你太祖母带走么?别人要看的就是这和尚是个真和尚还是个假和尚。他们说,这牌桌上一路翻转,你太祖母脸上阴晴不定,晓不得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等到你太祖父把自己的命都拿出来赌的时候,她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等到麻老五又把她拿出来赌,她重新又生起一点希望。现在被这和尚赢了,她更是心焦火燎,不知道这和尚会咋个办。她那个急,那才叫热锅上的蚂蚁。旁边的人也都为她急。全部人都在等着和尚开口,可和尚一直在咕噜咕噜地念咒。

老黎家的人?咋能不管不问哪。你高祖知道后,只好和几个儿子商议着如何把你太祖母赎回来。那和尚坐着念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咒,终于睁开眼。他看看周围,才睡醒似的,惊奇地说,你们怎么还不散了?他看看你太祖母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家照看孩子啊?多嘴的人就问,师父,你不要她啊?和尚说,阿弥陀佛,一个女施主,有儿做母的,我和尚要来作甚?然后挥挥手对你太祖母说,我知道你性烈如火,断不可因为这些孽缘旧债作出傻事来。快回家照看孩子去吧。噢,对了,过日子是要有点银子的。他随手这么一拨,奶奶挥着镰刀比划了一下说,分出一部分来,又顺手捞了个布口袋装了递给你太祖母。和尚说,本来可以多给你点,不过和尚我也正缺银子修庙宇,你俭省着些用吧,多珍惜福德,闲时多吃斋念佛,供奉菩萨,差不多也可以支撑到孩子长大了,你后半生会吃斋念佛,平平稳稳,越老越安康,倒也用不着担忧。和尚连你太祖母的命都顺嘴帮她算了。他们说足足四五十两呢。你太祖母跪着给他磕头,痛哭着千恩万谢,他也坦然地受了。你太祖母又瞟瞟你太祖父。和尚就断然说,这个人我要带走,我正找人帮我干活呢。

和尚对你太祖父说,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么?你太祖父摇了摇头。和尚说,那就走吧。他们说他从头到尾就没看你太祖母一眼。倒也不是绝情,他实在也没脸看你太祖母了。他把他个人逼到死旮旯里头了。他朝着我家老屋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算是告别你高祖、高奶奶。那和尚叫你太祖父把桌上的银子收起背着,两个一前一后离开了黎家坡。后来才晓得这和尚叫印明和尚,在鸡足山修行。多少年之后,人们还记得他那串绿茵虹霞的翡翠佛珠。再后来,去鸡足山朝山回来的人说见过你太祖父,说印明和尚的那串翡翠佛珠在他手中,他数佛珠的样子,跟当年印明和尚坐在赌桌边数佛珠的样子一模一样。

奶奶蓦然止声,反而吓了我一跳。天上地上都静悄悄的,我心里堵得厉害,像是被憋闷了好半天忽然才呼出气来。我定定神,周围的声音渐渐入耳来,蝴蝶、蜻蜓也飞进我的视线里来。又过了一会,周围才恢复了夏末秋初的田野模样,微风一吹,稻谷窸窸窣窣地响。村落上空,弥散着薄薄的一层炊烟。远处传来一阵高亢的驴叫,又引出了一阵狗叫。

我说,太祖父怎么就成了和尚了?他不是只干几年活么,干完就可以回家了么。

奶奶说,印明师父叫他帮着起庙宇,背石头,扛木料。天天干活,听经,日久天长,自然就生了亲近心,然后就由一个赌来干活的短工变成了弟子。八年,够长的了,世事也淡了,好胜心也没有了,赌性也转了,一心向佛了,也该变了。他从出门就没回来过。你太祖母过世的时候,带信给他。这时候,他也是个老和尚了,带着两个弟子来,在家里给你太祖母念经,做法事超度。这是他的一个心结,怕也是一辈子于心不安。他在家住了几天就走了。过了两年,他也就圆寂了。他们说,他圆寂的时候,一个屋子全是红光。人家都说,他是个得道高僧呢。这是他的缘法。你太祖母大半辈子都在吃斋念佛,先是恨他,怨他,慢慢也就淡了。恨也不恨,爱也不爱,说他的事就像说古人的事,好像跟她自己毫无相干……她过世的时候,脸色红润,安安稳稳,一点磨折没有。倒是应了印明和尚的话。

你俩奶孙没听见喊你们吃饭嘎?田埂上,隔壁幺爷扛着锄头走过来。奶奶说,他幺爸,还要理水去?我坐在田埂上,幺爷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脚从我身后绕过去,站稳了,再绕过另一只脚。他边绕边说,自留地头的那几沟辣椒,多么不多,好像又干了,我去泡一回水。这时,我隐约听见妹妹在我家大门口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奶奶,哥哥,吃饭喽……于是我站起来朝家的方向喊:我们回来了……

奶奶沿着田埂走了一段,借着一道石坎爬上田埂来说,前面有个水口,我先洗洗脚。奶奶都洗完脚了,妹妹仍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喊。奶奶说,走吧。

走在大路上,我看见最后一抹红霞正沿着山顶逐渐变得黯淡。那霞光一消失,天地顿时暗了。奶奶的故事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简直是个闻所未闻的世界。我蓦然觉得这黯淡的空气中,到处都穿行着我黎氏家门消失了的那些祖辈的身影,他们过往了的生命痕迹依然漂浮在这村子上空。也许,他们一高兴就会探头伸手摸摸我的头顶,朝我笑笑。想到这一节,我忙跟近奶奶,几乎是贴到了她的身前——他们再慈祥,我可不想让他们那无形的手摸我的头。

奶奶笑道:害怕啦?哎,你这样,我怎么走路啊?绊倒了,奶奶这几根老骨头都跌断了。不怕不怕。走,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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