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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坑

2016-11-19尹马

滇池 2016年4期
关键词:大锅

尹马

1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很多不同的想法从一些人的脑子里进进出出,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一些让人无法想到的事,比如,一个名叫苏阳的男人决定从一个城市“出走”。这个叫苏阳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众多名字叫做苏阳的其中一个。他有一个十八年的城市户口,有一份稳稳当当而又清闲的工作,有一套房子,有一个妻子和一个读初中的女儿。这个叫苏阳的中年男人,在某一天的清晨,背了一个大大的旅行包,爬上一辆农村客运车,就走了。他背一个大大的旅行包,不是去某个地方旅行。他要去一个边远之地,他想把一座城市和这里的一切都甩在身后。他要去的地方,从方位上说,是在地底下。

他坐了两个小时的农村小卡,在一个叫“新寨”的地方停下。他拖着沉重的旅行包下车,准备徒步到一个叫“大锅圈”的地方去。至少现在,苏阳对自己所做的决定没有感到后悔,强烈的出走愿望像一场大火烘烤着全身。此时,他已经走到崖边。往前是一条直插地底的路——实际上这不是路,是天梯,他此刻应该是站在云端,将要乘坐一级级腐烂的石阶到世外去。是的,在这之前,他确定他要去的这个地方是世外。

上午九点,阳光那么嫩,那么新鲜。阳光追赶着身后山地上零零星星的菜畦,带来一股股熟悉的葱花味儿。苏阳想,这应该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吧,如此张狂的诱惑当然是一种挽留,一种霸道的提醒和劝告。那么,应不应该回头,应不应该转身往回跑呢?不能。就在十分钟之前,他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关闭了手机。

往前这一条直插地底的路,他只看见前两级石阶,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大雾。阳光仿佛只打算陪他走到崖边,就站在身后了。真是奇怪,他要去的地方,像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煮满了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大雾缓慢地移动着身躯,蒸腾着,压根就不打算消退似的。大雾从苏阳的脚下跑到裤腿边上,再浸润他的全身。如此曼妙的雾的身形,竟让他感觉到巨大的惶恐,他要去的世外,现在连一寸泥土也看不见。于是,他开始紧张起来。

他一度想折回身子,拔腿就跑,他的一只脚甚至已经开始往后挪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挪动了一下,他没有折回身子,也没有跑。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有可能没有退路,而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不管前面怎么样,也必须去。于是他开始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步,他看见大雾以更快的速度挟裹了他的全身,鼻尖有些冰冷,于是又停了下来。

大雾从头顶飘过,越来越稀,速度越来越快,径直往身后去,在远一些的地方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前面,他看见隐隐约约的山头,看见山头上黑乎乎的树影,心情开始舒缓,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所以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如果再走一步,就真的该往下了,因为出现在他脚下的是第一个石阶。实际上,他现在看见的,是三个石阶,比之前多了一个。不对啊,为什么只能看见三个石阶?之前是大雾遮挡了一切,能见度不够,而现在呢,他已经看得见远处的山头和山头上黑乎乎的树影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却还是那么模糊。他故意将身子往左边倾斜了一下,把脑袋往右边扭了一下,再往前探了探头,隐隐约约他看见第四个石阶。哦,原来石阶在拐弯处,这条路是转着弯往下的。挺直了身子,用手往后扶了扶身上的旅行包,准备往下走,可当他再次睁大眼睛往前看的时候,吓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白色的岩石,白得刺眼,一大壁,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看不见下半部分。岩石上有无数的斑纹和大大小小的孔,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块被弄脏的银幕上镶嵌着无数泛白的头盖骨,大一点的石洞还在散发着袅袅雾气。一个踉跄,苏阳坐在了地上。他在公路上下车的时候,农村客运司机告诉他,大锅圈是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如果你没有亲戚住在那里,最好不要去。司机又说,你应该不会有亲戚在那里吧,大锅圈是麻风病人居住的地方,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亲戚了。苏阳当然明白,他去大锅圈不是走亲戚,他是把这个地方当成离自己最近的世外。一个还居住着人的地方,应该不至于这么可怕吧,他闭上了眼睛。三秒钟之后,他睁开眼睛往前看,就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他看见岩壁上有一些倾斜着身子的茅草,他甚至看见茅草在微风中摇晃着。此时,有一些阳光已经爬到了岩壁上,和着剩下的还没消散的雾气,呈现出迷离的光影。哦,真美!他在内心赞叹了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实际上他是在给自己打气。

往下走一步?他问自己。是啊,应该走一步。他果断地迈开了左脚,随后右脚也挪了上去,双脚停留在同一级石阶上。路很窄,刚好能摆放一个人的身子,仿佛这条路压根就不允许有两个人擦肩而过。再看看两个脚掌,也是刚好铺满了石阶的平面。又往前探探头,在靠右的方向,他又多看见了一级石阶。每走一步,他的前面都只有三级石阶,路总是隐藏在靠右的方向。苏阳就这样往下走,大约走了二十级石阶,才敢扭头往左面看看。左面,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就像被闪电劈断的一截岩石。椭圆形的缺口,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些好奇,只是这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多看,因为缺口的另一边,是那面白森森的挂满头盖骨的岩壁。缺口的底部还是缓慢移动着身躯的大雾,袅袅娜娜的,阳光停在雾的表面,好像要凿出一个好看的人间来——他甚至听到铁锤打击铁锨的声音。

又走了几步,他突然看不见石阶了,一级也没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自己走错了?司机明明告诉他,出了公路就一个方向,下大锅圈的路也只有一条,而且是一条由石阶组成的很窄的路。他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雾气再散一些。看看手表,九点四十。这该死的雾,怎么会这么多,无穷无尽的,又散得这样晚,到底还散不散得了?这时候,眼前的雾又散掉了一些,他看见往下靠左的地方有一个石阶,就在他的脚下。天啦,原来下一个石阶隐藏在很深的地方,而且变换了方向。他不得不双手撑在地上,将双脚同时放下去,挺直了身子,他又看见前面出现了三级石阶。如此反反复复,左拐右转,他来到了一棵树的面前。

一棵苦楝树,高度大概一丈左右,细细的腰肢撑起稀疏的枝干,树叶都快要落光了。是啊,都深秋了,树叶当然要落。可是地上看不见树叶,都去哪儿了?再往前看,左前方又是一面剑一样立着的绝壁,同样是白森森的,岩壁上同样

是头盖骨似的图案,往右扭头,右边也是。苏阳终于知道自己现在行走在一面绝壁上,他后脑勺呼的一下,手脚冰凉。

这样的路,是大风安放在岩壁上的一根头发吧!一条只能站得住一个人的路,根本留不住一片落叶。如果风再大一些,人就会像一片落叶一样被刮到谷底,被风干成一堆白骨。苏阳觉得自己是在随风而逝,只不过飘动的速度慢一些而已。好吧,就这样往前走,什么也别想,因为我要去世外。

2

在“人间”,苏阳有一个五脏俱全的家,和大多数奔忙于上下班齿轮之间的工薪族一样,每一天都会有一些对这个世界的指望在消失,最后,感觉到自己一直是在靠巴结芸芸众生而活着。苏阳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身边有一个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把他塑造得无比矮小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高大的妻子,有一个把童年典当给上下课铃声的女儿。妻子是初中数学教师,虽然个头矮小,但有一个匀称的体型和一张摆放整齐的脸,还算漂亮。十八年,光阴按揭的是付给生活的利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苏阳眼里却逐渐丑陋起来,丑陋得几乎成了一个坏人。他总是在心底暗暗使劲,可十八年了,似乎也想不出一句最有力气的话来作临门一脚的反驳,只能是无数次还没开始发作就苦笑着败下阵来。有时候他想说,王晓静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小人,你用无比下作的手段来维系这个家庭,让一家三口真的像别人看到的一家三口一样,你内心的幸福藏着你自己不愿意揭发的真相。有时候他想说,王晓静你真的不配大模大样地行走在人群中,你需要的一切,恰恰是别人不齿的;你假装不在意的,恰恰是你最在意的。王晓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累?你每天在一个只有三个人的世界里咆哮,你每天都看见你的理想离你越来越远,你每天都在伸出一双手问这个世界索取你所需要的东西……王晓静啊王晓静,你为什么做不到真正的目空一切?

王晓静看他的时候,总是透着一种无比轻蔑的眼神,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只苍蝇也比苏阳值得世人关注。当然,苏阳比不上一只苍蝇,是十八年之后,之前并不是这样。王晓静再漂亮,也只不过是百里过半,哪能像当初的苏阳,随便往大街上一站,掏一根火柴点一支香烟,就有很多女生从眼睫毛里偷看,那是百里挑一啊!农村孩子能把自己带离罗圈腿、包谷嘴和少年白,真不容易。二十二岁的苏阳站在文体局灯光球场的大门外,迎面走来二十二岁的王晓静。二十二岁的苏阳命犯桃花,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时真的不该得罪跳舞跳得最好的肖若曦,也不该对唱歌唱得最好的陈可可恶语相向,他在人群中摸过王晓静的头,就被王晓静赖上了。文化馆馆员同时又是凤城篮球中锋的苏阳走到哪里,数学教师王晓静就跟到哪里。爷爷说,这姑娘矮啊,你要想清楚。苏阳笑了笑,说,这样好啊,以后她要是不听话,我就用一只手把她提起来,然后扔窗外去。王晓静笑得风摆柳树干,却只见柳树叶子动。爷爷趁王晓静不在眼前的时候,对苏阳说:“象鼻鹰嘴秃麻雕,晒背驼子莫相交;有话别对矮子说,矮子是个送话包。 ”最后两句被刚好推门进来的王晓静听见了,她看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苏阳的爷爷,没有说话。五年后,爷爷死了,王晓静没有陪苏阳回老家奔丧。苏阳问王晓静,你什么意思?王晓静说,我是个矮子,爷爷不喜欢我,如果我去了,说不定爷爷的灵魂见了我,会迷路的,就过不了奈何桥。苏阳第一次想揍她,但还是没有揍,后来的十几年,苏阳无数次想揍她,也还是没有揍。

王晓静进门,对着躺在沙发上看一本文学杂志的苏阳说,看看,看看,我才半天不在家,这家就成了这个样子。苏阳问,这家怎么了?王晓静顺手将沙发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拿起来,放在了茶几上。苏阳想,是不是移动一下遥控器,这家就比之前好了许多?那么,她不在家的这半天,除了遥控器被移动了一下位置,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吧!甚至,他压根就没有动过遥控器。苏阳知道,这个家唯一发生变化的,是姓王名晓静的这个女人。苏阳打了一个下午的篮球回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王晓静说,你倒是活得滋润,你是全凤城的体育明星,文艺骨干,打了这么多年的篮球,排了这么多年的节目,自己却连一个球都不如。苏阳盯着她看了三秒钟,洗澡去了,边洗边想,这女人到底需要我成为什么人物,我又能成为什么人物呢?当初我在球场上飞奔,你王晓静不是屁颠屁颠球场四角转,手掌都鼓出泡来吗?苏阳给上一年级的女儿苏小扣辅导数学,王晓静一把抢过女儿的身体,放在怀中,大声地对她说,你爸是搞体育的,不懂数学。

好吧,我就做一个生活的局外人,有什么不好?苏阳只是在心里和自己开一个玩笑,没想到这个玩笑真冷,他这个局外人就一直做到现在。王晓静说,我要换一套房子。苏阳刚要开口说点什么,王晓静就恶狠狠地说:别说了,咱们这套房子我已经找到买主了。王晓静一个人去看房子,一个人去付首付,按揭贷款的时候,苏阳去签了字。王晓静一个人守着工人装修房屋,一个人给新房的门框贴上了大金字的对联。王晓静说,我们学校吴副校长的父亲过世,多热闹啊,酒席摆了三百多桌,教育局长都亲自赶往吊唁,人家收了五十几万的礼金呢。苏阳刚要说话,被王晓静抢过,说,要是摊上咱们,怕三十桌也摆不上,能收五万块就不错了。苏阳好想问她,咱们家到底是谁死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但没问。

苏阳和王晓静、苏小扣三个人走在大街上,迎面遇上穆兴海和成芹两口子带着双胞胎儿女走过来,王晓静对苏阳说,你看看人家。苏阳和王晓静躺在床上,王晓静问:咱们为什么不买一辆车?苏阳说,没钱。王晓静问:为什么没钱?别人家的男人当乡长当局长,光一年的收入都可以买几辆车,你呢,倒好,当个球,一辈子连奖金是什么东西也没见过。如果王晓静非要拉着苏阳和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如果他们在路上遇到熟人,王晓静肯定会对苏阳说:你看看人家。有一回,他们在菜市场遇到丈夫刚被双规的许平飞,没等王晓静开口,苏阳就说:你看看人家。说完这句话,苏阳内心一阵狂喜,脸上浮现出无比惬意的笑容。“恭喜你成为一个有娱乐精神的人!”苏阳悄悄地对自己说。

进城十八年的苏阳,始终没有给过自己一次发自内心的肯定。十八年后的今天,苏阳仿佛已经成为另一条好汉,提着一根藏在骨头里的哨棒去深山打一只老虎。其实不是,此时的苏阳要去的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世外,此时他正行走在绝壁上,尽管大雾散尽,他也只能看见前面三个石阶。

走着走着就什么也不怕了,走着走着他就敢东张西望了。他看见白森森的岩壁下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石缝,石缝里有几所很旧的房子;他看见初秋的大锅圈,有长着麦苗的田地,居然一垄一垄的;他看见放牧在斜坡地上的牛和马,看见炊烟从茅草屋顶缓缓升起。

一直往下走,抬头往上看,天空突然变成一个蓝色的锅盖,四面的绝壁就像即将合上的手掌,把白色的挂着头盖骨的身躯挤在一起。苏阳觉得,自己真的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怨言和冷眼的世界。这世界就像躲在外套里面的贴身小袄,像缝在内裤里侧的口袋,令人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愿意把手伸进去。再往下走,石阶没有了,路渐渐敞亮起来,可以看到更远的路的身形,路的两边也稀稀疏疏地长了些低矮的灌木。就在这时,苏阳看见前面的路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

说具体一点,应该是个窝棚。估计除了在大锅圈,你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房子。房子建在路上,房顶就是斜伸出来的岩石;外侧的一壁,是两棵活着的树和一堆死去的树枝架起来的,树往上生长,干枯的树枝就被抬起来,下面留下两个椭圆形的孔,却充当了窗户;在进路的一头,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一堵墙,看得见石头与石头之间泥土的颜色。开始,苏阳认为自己应该绕到其他地方寻找往下的路,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于是推开石墙上那道留着几个窟窿的木门,走了进去。小房子呈长方形,长度不到一丈,宽度只有四五尺。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居然摆放了三张窄窄的课桌和九个木凳子。岩石上有一块不到一平米大小的黑板,黑色几乎快要褪完了,快要还原成石头的颜色了。不会吧!原来这是一间教室。苏阳弄不明白,三张课桌为什么要配九个凳子,九个凳子连起来的长度远远要比三张课桌长得多,怎么摆放呢?就算教课的老师用上一个,也应该多了两个凳子出来。再一看,他明白了,原来地面被石头挡住的地方,刚好生出一个平整的石头台面,刚好可以作为课桌,只是必须向靠右的方向摆放凳子,也就是说,有两个孩子必须在上课的时候扭过头来才能与其他孩子保持一致。石缝里生长出几株细小的毛竹,叶片嫩嫩的,绿得还很耀眼,估计孩子们坐下来的时候,张开嘴就可以衔住一片竹叶。房子的另一头,同样是一扇留着窟窿的木门,推门出去,苏阳就可以继续行走。

路不再像之前那么陡峭,苏阳感觉到自己与大地的距离已经不是那么遥远了,于是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看路上的小房子,心想,孩子们正在读书的时候,如果有人要打此地经过,得先把孩子们都叫出屋子,一个个贴在岩石上,人走过了以后才又让他们回到屋子里继续上课。可又想,谁又愿意从这条路上经过呢?除了大锅圈里居住着的人们,大概很少有其他人吧。当然,这是之前,或者说,这是要放在遥远的从前才能成立的假设,因为就在前不久,这个地方曾经因为一个小学校而名噪一时。前些日子,常有人三五成群地来大锅圈,他们带着相机和旧衣服来,带着小袋包装的大米来,也带着无限的好奇和疑惑来,他们来的时候,大锅圈绝壁上的石阶上肯定响起了一阵阵惊惧的吼声。

3

终于走到最底下,终于可以将身子停放在一块石板上,把肩上沉重的旅行包卸下来。苏阳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其实手机已经关闭了,他只是习惯性地掏出来,然后又放回去。底下真漂亮,连成一片的麦地顶着绿油油的麦苗,散发着秋天的味道。四面的斜坡上,秋草枯黄得惹眼,牛马三三两两站在草地上,打量着一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底下其实很宽阔,至少可以将十个足球场连在一起。苏阳这时候真的把底下这一片宽阔的土地想象成一个空旷的足球场,把四面围拢过来的白色的岩壁想象成硕大的看台,看台上坐满了人,他们不知道已经坐了好几千年,已经把自己坐成一尊枯骨,白色的头盖骨还保持着俯瞰的姿势。

白色的岩壁底下,石头变换着身姿,成条状、块状、球状、桌椅状、人形状、树根状……白色的岩壁用巨大的手掌捧出一个个幽深的洞穴,在阳光恰好照射到它们的时候,有蓝色的水气向外喷发,一圈一圈状如烟花。真好看,莫非

洞穴里住着仙人?在这样一个相对短暂的时段里,苏阳彻底忘却了之前的生活,一个人坐在石板上浮想联翩。

啃着秋草的牛马小心地经过他的面前,不时转过头来瞟他一眼。肥胖的黄牛,身形高大的枣栗马,多么亲切的家伙们,好久不见,此时它们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一个慢悠悠的童年又回到身边。苏阳看见了鸟,在落了叶子的树上,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他甚至听到秋虫们在地底下窃窃私语,看见微风害羞地抚摸着地面的落叶,他确定这个地方就是他所寻找的世外。而此时,他突然想起四十公里之外的那座城市。

城市里,苏阳有一个妻子叫王晓静,有一个女儿叫苏小扣。今天是周一,苏小扣在城郊的一所封闭式学校读书,妻子在这个点上应该是站在讲台上很像那么回事地教课。他今天起了个大早,背起昨晚悄悄准备好的旅行包就去城南车站坐乡村客运车到这个叫做“大锅圈”的地方来。他每天都会去晨练,起得很早,王晓静已经习惯了。他出门的时候王晓静还没睡醒,当然醒来后也不会想到他去了别的地方。他坐车到了一个叫“新寨”的村庄,下了车,沿着司机指给他的方向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给妻子发了一条昨天晚上就编辑好的短信:“房子在你的脚下,女儿在你的手中,离婚协议书在梳妆台第一个抽屉里。我走了,请不要打听我在什么地方。”没有落款,他为这几行文绉绉的文字感到羞愧,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与一个和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女人作一个“了断”,他已经不在意王晓静看到这样的文字以后骂他流氓式的酸臭,他迅速关闭了手机。

底下阳光充沛,照得他全身痒痒。好久没沐浴过这样的阳光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有没有见到过阳光,就算见到过,也应该是热辣辣的日头,让皮肤红一阵紫一阵的日头,和王晓静尖酸刻薄的语言一样,叫人疼痛。底下一马平川,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天走上十几个来回,应该也不会累。苏阳重新背上旅行包,朝着前面巨大石缝里的人家走去,他此时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诗句:“暧暧远人村 ,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巅。”误入尘网十八载,自己终去到一个如此精致而又诗意的世外,实在是荣幸之至。

苏阳穿过田埂,径直走到石缝里的人家。房子一共四座,有两座盖着瓦,像是新的瓦片;另外两座的房顶上,是用麦草堆上去的,仿佛常年在炊烟中浸染,炊烟一过,久而久之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第一座房子的院坝里,一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打盹,双手捏着一根竹棍,竹棍的上端撑着下巴。苏阳还没开口说话,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看了苏阳一眼,又闭上了。转角处,一个包头巾的中年妇女正在一个筛子里翻找着什么,见了苏阳,赶紧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有几扇门开着,其中一扇,有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站在门框里,见了苏阳,折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屋内跑出来三个孩子。

用竹棍撑着下巴打盹的老人穿一件长衫,看样子原本是蓝色的,但可能穿上身以后就没有脱下来洗过,所以现在已经是黑色的了,还泛着油亮的光泽。苏阳上前一步,和他打招呼。

苏阳说:“老人家,你好啊。”

老人睁开眼睛,“啊”了一声。

几个孩子格格地笑,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说:“他听不见你说话的。”

包头巾的中年妇女放下手中的筛子,走过来问:“你找谁?”

苏阳说:“我找成礼福。”

“成礼福家在后面。”女人用手往山洞深处指了指。

苏阳踏上由石板砌成的台阶,往上面走,迎面看见一条狗堵在石梯的尽头,有些心慌,一只脚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它老了,不会咬人的。”包头巾的中年妇女说。

成礼福正拿着一个手机在自家院坝里找信号,看样子是想给某个人打电话。

中年妇女指着他,对苏阳说:“他就是成礼福。”

苏阳走过去,对成礼福说:“你好,兄弟。”

“你是谁?你找我干什么?”

这一问,还真问住了他。他找他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在电视上认识成礼福的。前些日子,省台新闻报道过大锅圈,标题是《天坑里的人间》。电视新闻里的大锅圈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村落,里面住着七十年前来到这里的一群麻风病人,他们凭借最艰难的意志在这里卑微地繁衍生息,将生活定格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绝壁之下。在这个新闻片段里,记者始终以一个年轻人为采访的中心,所有镜头里都有这个名叫成礼福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大锅圈,成礼福是唯一一个出去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他见过一些世面,基本读懂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知道自己命运的无奈。他带着记者在大锅圈采访,记者朋友们都称他为兄弟,当然,苏阳也称他为兄弟。

成礼福看了苏阳一眼,又把目光返回手机屏幕,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倒是经常来,可来了又怎么样?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搬出去。”

“搬出去?”苏阳很是不解,“搬出去干什么?这好好的地方不住,却要寻思搬出去。”

这回成礼福真的给了苏阳一个正脸,皱着眉头看了苏阳几秒钟,问他:“你不是上回那个记者派来的吧,他说过他回去以后会派人来,要对这里做一个全面的采访。”

“我不是记者,我也不做采访,我只是来这个地方住一阵。”

成礼福笑着说:“你是好日子过昏了头了吧,来我们这里住一阵?你是说,你打算在这里住下,那我告诉你,你住不惯的,大锅圈就是个穷得让人发疯的地方,你看我都快疯了。”

苏阳不知道该怎么对成礼福说,他把背上的旅行包往石桌上一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成礼福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成礼福看了看烟嘴上的字,又盯着苏阳看了一会,说,“这烟挺贵吧,让我打牙祭了。”又问:“你是哪个单位的领导?”

“我不是领导,从今往后,我可能什么也不是了。”苏阳说。

“那你以前是什么?”成礼福问。

“以前是文体局干部,干了十几年,不想干了,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成礼福说:“你是打算在这里清净吗?那我告诉你,你就算有很多钱,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

用,你根本买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如果进城去买,很不方便,你今天从这天路上走过来,你应该晓得有多艰难。”

苏阳确实也没带多少钱,他身上只装了一个月的工资,昨天刚好到账,他取了出来,没交给王晓静。钱取出来以后,他把工资卡也放在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

苏阳对成礼福说:“我其实也没有钱,我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们一起过一过平凡人的生活。”

成礼福听完便笑,他笑的时候,嘴里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成礼福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跑穷地方来过日子的人,好奇怪,好奇怪。”

成礼福从里屋搬出一条凳子让苏阳坐下,自己也搬了一条出来,在对面坐了,大口地吸着苏阳给他的香烟,都燃到烟嘴了,还舍不得丢,又猛猛地吸了一口。成礼福对苏阳说,“来了好几拨人了,呆不了多大一会就要走的。最先来的是记者,他们一个劲地说大锅圈是世外桃源,美得都让他们心跳了,可是屁股都坐不热就抬腿走人,我是不相信他们的。”成礼福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接着说:“先前,镇里的领导来的时候,都没有说过大锅圈有多漂亮,每次他们从岩上走下来,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骂这条该死的路。哎,这么高,这么陡,想修也修不了,除非从天上搭一架梯子下来。”

苏阳问成礼福这几天有没有其他人来过,成礼福说:“每个星期都会有人来,有些是来照相的,有些是领导,反正来了就在这里转上大半天,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说着胡话就走了。”

“他们都说些什么?”苏阳问。

“都说这地方好。前几天来给阮大奶送盒子的那几个台湾人,也说好,说是走遍全世界也看不到有几处比这里好的。我就不明白了,人人都说好的地方,我为什么觉得是泡狗屎。”成礼福说。

“台湾人也来过这里?他们送什么盒子?阮大奶是谁?”苏阳来了兴致,追问着成礼福。

“说了你也不明白的,我一时半会也给你讲不清楚。反正你也打算住在这里了,有的是时间,以后我慢慢给你讲吧!”

4

成礼福和妻子向夏琼在屋里做饭。苏阳看到向夏琼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就否定了自己,心说,这地方的人何曾去过外面,又何曾让他见到,充其量她只是见到一个和某人长得相像的人而已。苏阳坐在院坝里抽烟,不时抬起头看外面。从成礼福家的院坝往外看,很大一部分视线都被从山崖上生出来的岩石挡住了,呈现在苏阳眼里的,是一个椭圆形的缺口。像隔着短焦镜头似的,他只看见一片椭圆形的麦田,麦田里的阡陌像几根粗糙的棉线,将一小片绿色简单地缝补在大地上。前面的瓦房斜伸着露出来的房梁,土瓦在房梁上堆出了一个尖尖的屋顶,看上去像一座破庙。在这巨大的石缝里,仿佛藏着说不完的秘密。此时,苏阳在想,人们经常说起的天堂和地狱,在庸常生活中的大多数时候,仅仅就是一个比喻,有谁真正看见或者去过,又有谁知道这天地之间,谁是神仙,谁又是魔鬼。苏阳来大锅圈,算是有预谋的。对他来说,已经远离了那座城市,远离了十八年来那些不具体的生活带给他的烦恼和痛苦,自己此时仿佛已置身于一个天然的大氧吧,就算只是一次很短暂的停留,也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兴奋和快乐。可是,对于成礼福,这里就是一个牢笼,头顶的天空不管有多蓝,也是一个阴险的玻璃罩,它给大锅圈里的人们带来四时晴雨不定的魔咒,它永远也不会从上面递下来一架梯子,把他们与外面世界的距离缩短。当然,这样的一群人,有着和别人不同的身份,他们是麻风病患者,他们就算偶尔攀着绝壁上的石阶到外面的乡场上去,也会用头巾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像蒙面行走在险恶的江湖。苏阳也明白,没有任何梯子可以搭建在他们卑微的内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走出这个地方了。

成礼福和向夏琼弄了好大半天,才把饭做好,招呼苏阳进屋吃饭。苏阳坐定,看见回风炉盘上摆了三个菜,油炒洋芋、豆豉腊肉、凉拌笋尖,一荤两素,火口上煨着一锅酸菜红豆汤。菜都是用大碗装的,都冒出了碗沿。豆豉腊肉颜色黑乎乎的,闻着却很香,苏阳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成礼福在苏阳身边坐下,说:“饭倒是做好了,就是没什么吃的,不知道大哥你愿不愿意吃。”

苏阳说:“礼福兄弟招待我,我还没说声谢谢,你这样说,我就不好意思了。”

成礼福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来到大锅圈的人,包括记者,都不愿意在我们这里吃饭。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是怕传染上麻风病。”

“不会啊,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不是也没有传染上吗?”苏阳说。

“其实,我们一家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麻风病。”成礼福接过向夏琼手里的酒瓶,边倒酒边说:“我爹和我娘都没有麻风病,阮大奶也没有麻风病。”

成礼福用一只碗给苏阳倒酒,倒了将近半碗,苏阳连忙用手挡住,说:“我一时忘了对你说,我不会喝酒的。不过,第一次打扰兄弟,不喝一点说不过去,就折掉一半吧,我俩分了就行。”

俩人互相敬酒,苏阳喝着喝着就流了眼泪,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

苏阳的父母现在也都七十多岁了,至今还和两个弟弟一起住在老家。老家离县城有六十多公里,是全县最偏远的乡镇。苏阳在家中排行老大,也是全家唯一一个靠读书拿俸禄吃饭的人。两个弟弟自幼顽劣,还没到十八岁就出门打工,后来成了家,总是出去一阵又回来一阵,虽常年奔波劳累,日子倒也勉强糊得住。苏阳还有两个妹妹,都嫁在同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广东和浙江的工厂里。父母有时会到城里,带一些瓜瓜菜菜给他们家,稍作停留就又回去了,有时连饭也没吃上一口。想到父母,就想到王晓静,这个长着一张人脸的鬼,从结婚怀孕到孩子长到十几岁,仿佛就从未脱离过妊娠期,可怕的公主后遗症一直延续到今天,婚前曾经可爱过的王晓静现在变成了一个无比可怕的王晓静。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像看笑话一样的看苏阳,总是先在鸡蛋里放一根骨头,然后再伺机挑出来,把太多的罪名扣在自己男人身上。苏阳平日和同事们在一起聊天,女同事都在夸他找了一个清秀可爱又能干的老婆,她们总是像事先打好草稿似的,都会说:“你看你那媳妇儿,一张笑脸走天下,见了谁都乐呵呵的。”每每这时候,苏阳都想一头撞死在那人怀里。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他都把她们当成了王晓静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当成王晓静安放在他身边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炸死的一颗炸弹。苏阳就和她们开玩笑,说:“我那女人就是个笑面虎,就是个把着门框当地主的人,哪比得上你,在我眼中,你才真正适合做我的妻子。”女人“切”了一声,扬长而去。

王晓静仿佛迷上了朋友和同事们那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大物小事,大部分时间都在事头上帮忙。张家乔迁要收礼,她得送;李家生孩子要收礼,也得送。婚丧嫁娶就更不用说了,那叫红白喜事,是大过王法的,必须送,还必须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搭上,要打盘整钵,洗碗抹桌。王晓静每次从事头上回到家,都会莫名其妙地发作,她高高兴兴地送出去的礼金马上就会变成咒语,让苏阳难逃厄运。

王晓静说:“送送送,光知道送,不晓得收,家有万贯也会送光。”

苏阳说:“那就别送了。”

王晓静说:“看你那点出息,你把脑袋放到裤裆里去吧。”

“那,你既然愿意送,就别撒气。”苏阳说。

“我撒谁的气?我撒谁的气?别人都知道收,就只有你一个人只知道送。”

苏阳想,就算要办个事头,想收礼,也总要有个理由吧!十年前住进新家收过一次,五年前搬第二次家,又收过一次。现在孩子还小,离结婚还遥远着;父母健在,估计活个十年八年没有问题,拿什么去收呢?他想给王晓静讲道理,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面对一个无端喋喋不休的女人,他说不出一句话。

王晓静总是在家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选择做一个教书匠。王晓静说,屁大点工资,送了礼金就没有了。王晓静问苏阳:“你倒是说说,那些王八蛋,把孩子往教室一扔,巴不得你给他都培养成国家主席,自己却一毛不拔,你说说他们还是人吗?”

王晓静说:“那个姓姜的狗杂种,每天变着法子暗示学生,要求家长来谈话,每一次谈话都让人家家长送礼。”苏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学人家,这样不道德。”

“啧啧啧,你还上升到道德层面上去了,要我看,做一个迂腐穷酸的男人,那才叫不道德。 ”

苏阳就不敢说话了。

苏阳每次回老家,母亲都会问他,孩子还好吧?你自己有没有受你老婆的气?

苏阳总是对母亲说,一切都很好。苏阳说,王晓静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母亲摇摇头,叹了叹气说,只要你好就行,我和你爹不会指望你什么的,有你两个弟弟在身边,你就别操心了。

苏阳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到现在,老太太也仅仅是认他这个儿子,却全然没有要求他尽多少赡养父母的责任了,母亲对他的这个家庭,其实是很失望的。

母亲说,你看你两个兄弟媳妇,做事虽然毛手毛脚的,但是人家吃得饭,挑得担,心眼是好的,前家后家不分彼此,这书读得少的女人啊,就不会变坏。

有一回母亲进城,来苏阳的家里,卸了包就坐在沙发上休息。王晓静拿一个拖把在母亲面前拖地,还边拖边嚷嚷说:“苏阳,你怎么不给妈找一双鞋换换,看把地弄脏成啥样了?弄脏了也还不是我一个人打扫。”苏阳正在厨房里做饭,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听见话音不对,连忙跑到客厅里来,这时母亲已经起身摔门而去。

母亲再也没有来过他们家,父亲偶尔来,也只是逢着下班时间站在楼下喊:“苏阳,下楼来拿东西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苏阳完全成了一个毫无生活智慧的男人。

5

吃过早饭,苏阳要成礼福陪他出去走走。

成礼福说:“屁大点地方,撒泡尿的功夫就走完了。”

苏阳说:“越是小的地方,天地就越大。”他突然想起一句口号,叫做“方寸之地,大有作为”。什么意思呢,眼下他就身处一个方寸之地,难道自己真的来对了?不对,他来这个地方并不是为了实现什么理想和抱负,他仅仅是为了逃避。

成礼福听不懂他说什么,就对他说:“你们文化人老是喜欢说一些听球不懂的话,前些日子有个记者也是这么说的。”

在路上,成礼福问苏阳:“大哥,你真的不

是领导?”“真的不是。”“你真的不是记者?”“真的不是。”“你不是犯了什么事了吧,跑这里躲来了?”“我没有犯法,但我的确是跑这里躲来了。”

“你没犯法,躲什么?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领那么高的工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里来受罪。”

苏阳也不打算和成礼福说他内心的想法,他知道成礼福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成礼福问苏阳:“大哥,你有文化,你给我讲讲,这天坑是怎么形成的。”“应该是地质构造发生变化吧!”“我没有读过书,不晓得什么是地质。我到外面去打工,我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是我老婆教我的。”“你老婆真行,她读过书吗?”“读过几年。她不是本地人,是牛场镇田坝村的,我们一起在浙江打工认识,后来就结婚了。”

“我听说,大锅圈的人想在外面讨个媳妇很困难,你还真有本事,你看你老婆这么漂亮。”苏阳对成礼福说。

“漂亮个球!这女人心思多得很,成天寻思离开大锅圈,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她有这种想法也不是不对,人往高处走嘛。”苏阳说。

成礼福抬头看看天空,苦笑着说:“高处,很高啊,怎么走?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走得出去。大锅圈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这么个大坑,也只有靠屙屎去填平了。”

“对了,大哥,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地质变化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吧,就是天空砸下一块石头,把底下砸了一个大坑。”苏阳对成礼福说。

“天空砸下一块石头,那石头呢?”成礼福问。

“力太大,钻土里去了。”

“我还是不明白。哎,没读过书的人,就是可怜,没有知识,什么都听不懂。我出门打工,认男女厕所都是看牌子上的图画。”

“不过我听老人们讲,和你说的可不一样。”成礼福接着说。

“你说说看吧,到底老人们是怎样讲的。”

“老人们说,这地方原本叫大火地。大火地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很多年前,我们这里的天漏了,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有个女人叫女娲,她在这里采了很多石头,想把天补上。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水泥,所以要把一些石头烧成石灰,然后和着泥土搅拌成泥浆,像砌墙一样把石头砌到天上去。女娲采石也真不会采,就照着一个地方抠,就把这里抠成了一个大坑。”

苏阳听得直想笑,但还是没笑出来。他对成礼福说:“是不是女娲在这里架起一炉大火烧石头,所以这里就叫大火地?”

成礼福说:“是啊,看来你也听说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这事,女娲补完天上的窟窿,为什么不用泥土把天坑填平,而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锅圈?”

“你不知道女娲有多忙啊,她补完这里的天,还要去补其他地方的天,那年头,到处都天塌地陷的,你说一个女人,她能忙得过来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哦,对了,我们隔壁还有两个天坑,一个比一个小,分别叫做二锅圈和三锅圈。”

“那两个锅圈有人住在里面吗?”苏阳问。

“没有,那里面全是石头,石头下面有一条暗河,和大锅圈是相通的,这条暗河可邪门了,水声要秋天才能听到,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就能听到了。”

苏阳问:“这条河从这里经过,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天生桥啊。五德的天生桥,出名得很,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电站。”

“天生桥我去过,一个很深的岩洞,电站建在绝壁上,河水绿茵茵的,机器没有发出响声的时候,人一开口说话,水上的波纹就会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那地方的确很神奇,但我有些害怕,阴森森的,电站里的工人说,河水会学人说话。”

“学人说话算什么?我们家房子背后的溶洞里有一口井,那才叫神奇。”成礼福指了指自家房子,说:“明早我带你进去看看,里面的那口井,会和人对话呢。”

“不会吧?”

“我也没遇到过,但老人们说了,你问它问题,它会回答你。我小时候跑到井边,我问,水井水井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这么穷。水井没有说话。”

他们径直走到一处岩脚下,看见一个小一些的岩峰里,留着几赌残破的石墙。墙壁上还有几道锈蚀的木门,门框里挂满蛛网。地上有老去的磨盘,磨盘上有推磨用的单钩,只是已经从中间断掉了。有绳子,一头还系在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一棵树上。有碓窝,碓杆,有碓杆上脱落下来的铁块。苏阳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父母推磨,他就在后面拉着他们的衣服来来去去地摇摆,不看见这些东西,不会觉得记忆的美好。现在,几乎没有人推磨了,但是日子,仍然前后左右摇摆不定。

成礼福说:“这房子的主人五年前就死了,他们家没有后人,我们就把他埋在屋里。”说着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土堆。

苏阳沉默了好一阵,在往回走的路上,他和成礼福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太阳已经离开了大锅圈。大锅圈的天要比其他地方黑得早一些,只要日头离开天空,一晃就到晚上了。成礼福和苏阳进了屋,向夏琼已经做好晚饭,和中午的菜一模一样,只是锅里的汤变成了煮老南瓜。

向夏琼坐在床沿上打盹。两个孩子已经吃完饭了,吃的是中午的剩菜,他们进屋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还在舔着碗底。

成礼福又叫向夏琼到里屋取酒,苏阳连忙止住,说中午喝得太多,现在头还晕晕乎乎的,就不喝了。成礼福说:“大哥不是说我们家的酒是假的吧?咱们虽是穷人,酒却是真的,去年小琼从孩子外公他们家带来的,孩子外公酿了几十年的酒了。”

苏阳连忙解释说:“大哥我不胜酒力,再真的酒放到我肚子里去都难受。”

“我听说那些当官的酒量都好得很,一顿要喝两三斤。我在浙江打工的时候,我们老板也能喝,常常一个人整两瓶,只是每次喝酒回家,他老婆都会一脚把他踹出门去。”

“那,你能喝吗?”苏阳问成礼福。

“我也还行,喝一斤不会出事,可我没有那个命,喝不起。”成礼福说。

两人就这样说些闲话当酒,一会儿就吃完晚饭。苏阳提议,让成礼福带他到隔壁邻居家走走。苏阳说:“我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往后的日子里,会打扰乡亲们,你得先让我认识认识。”

“你真打算住下来?”成礼福说,“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前些日子那个穿马甲的牛哄哄的记者也说他要来住一段时间,说是要做个什么片子,要在这里写东西,但最终还是没来。还有一次,一个端相机的老者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让我带他们在村中走,胖子说他要来整什么生活,他说他是个作家。”

“也没来吧?”苏阳问。

“没来。他们来个球,这荒山野岭的,哪有城里安逸。”成礼福接着说:“那些人说话都不算数的。那个自称是作家的胖子说了,回去一定要组织很多人来这里参观,让我们收门票。他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说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找他,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一定帮忙。”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打,每天都在房子周围找信号,可是我打通了,却没人接电话。”成礼福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气愤。

“可能是他手机出问题了吧,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接你电话?”苏阳说。

“不可能。那个胖子油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挤眉弄眼的,一直和照相的老者打暗号,我猜他给了我一个没有用的手机号,他是怕我打扰他。”

“那你找他,打算让他帮你干什么?”苏阳问。

“也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想问他,这地方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一个风水宝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寻思着搬到外面去,要是我在外面能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我早就搬出去了。不过,前些日子,大锅圈上了电视,很多人都说这里是人间天堂,有个什么专家还说,要是能从大垭口上修一座铁桥下来,每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这里参观,我们都会变成富人。听他们这么说,我又不想搬出去了。我就是没有把握,到底大锅圈能不能变成天堂,要是能,早一点多好。”成礼福说完,叹了口气。

苏阳没有说话。苏阳觉得,大锅圈的确是天堂,特别是对于他来说,比天堂还漂亮。但他真不愿意这地方有一天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如果那样的话,人间就再也没有别的干净去处了。

6

夜晚的大锅圈安静得能听到天上的星子在交谈。苏阳一个人坐在成礼福家的院坝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灯光从窗玻璃内映出来,微弱得像指尖烟蒂上的火虫,随时都有可能在晃动中熄灭。这地方是三年前才拉通电的,尽管大锅圈的人们用电不缴电费,人们还是早早地拉下墙上的开关,习惯性地回到他们长期以来所依赖的一片漆黑。

十分钟以前,在成礼福的陪同下,苏阳拜访了这个村庄里所有的人。老人,孩子,戴着毡帽的汉子,裹着头巾的妇女。此地的人间,人口二三十,牛马八九只;鸡鸣犬吠,鸟语虫啾。要说太平,却也听得见世外开山炸石的声响;要说安宁,却也有人不小心在某一个时节死去。苏阳在这个村庄里的头一天,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感觉到,他的预谋好像不太站得住脚,一天下来和成礼福的所有对话,让他意识到了某些隐患。如果真要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他需要给自己更加充分的理由。

他觉得,他此时应该想一想身后那座城市,那个城市里的家,他的妻子——那个叫王晓静的女人。王晓静应该从今天中午开始感到日子出现了一丁点变化,她一定在放学回家打开房门时感到有些异样,没听见厨房里锅铲和铁锅撕咬的声音,没闻到饭菜的味道。王晓静一定打过他的手机,嘿嘿,不好意思,我关机了。王晓静肯定到现在才发现那条短信,而出于她长期以来养成的对苏阳一举一动不屑一顾的习惯,顶多是看了一眼就马上删除,并且恶狠狠地说,和我来这套,简直是找死。王晓静肯定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喋喋不休地骂一个没出息还不守规矩的男人,然后系了围腰跑到厨房去弄她一个人的午餐。王晓静,这个在家里称帝的女人,这个中午,肯定在内心砍倒了一大片森林,等一个始终默认着自己的猥琐的男人回来收拾枝桠。是的,王晓静必须准备好一场葬礼,她一定要把他活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

想到这里,苏阳似乎就有新的理由了。王晓静这种世间难遇的女人,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坚固的城池里,苏阳居然能逃脱出去。苏阳决定好好捋一捋这些年来她对他的生活施用的酷刑,以便让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王晓静不孝敬父母,王晓静势力自私,王晓静高高在上,王晓静目空一切,王晓静把婚姻当成帝国,王晓静把丈夫当成奴隶,王晓静把日子搅得稀巴烂,王晓静把一个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青年塑造成一个命运的瞎子、理想的瘸子、道德的聋子,王晓静把一个活到四十岁的男人教唆成一个弱智、怂恿成一个加速爱情溃烂的帮凶……到这个点上,王晓静应该是这个家的败类,应该是俗世豢养的一条走狗。

苏阳为自己的逃离找了那么多论据,照理应当换来片刻的惬意,然而并没有,他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往下想。想想到了下午,王晓静开门的那一瞬,断不会料到他仍然没有回家。“妈的,反了你了!”王晓静肯定会破口大骂,肯定会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他的电话。嘿嘿,对不起,我关机了,我告诉你,我要永远关机。此时,王晓静一定会想起那条短信,王晓静一定会流下愤怒的眼泪。

一个不肯承认丈夫会揭竿而起的王晓静,过了今天、明天,过了一个月、一年,她就会承认这个男人的勇气。苏阳越往深处想,思路就越发开阔。苏阳像是在拟一个小说的提纲,起承转合是那么自然。最初,一个叫苏阳的男人在这座城市的一个球场里遇到王晓静,他们相爱了。最初,王晓静真的很爱苏阳,她像一只小鸟,累了就栖在他的掌心,很优雅地打盹。他们结婚,生孩子,买房子,他们有了来自生活的压力,她变得焦躁不安,变得势力,想在一个三口之家掌握绝对的权力,想无条件做一个贵族。她从小学教师变成中学教师,从科任教师变成班主任,从一线教职员工变成学校管理层干部,她还没有来得及修成正果就开始痛诉革命前后的复杂经历。而苏阳就是一滩死水,养不活泥鳅倒是养活了一丛水草,变得恶臭难当。苏阳永远是一个普通干部,连单位领导有针对性地发奖金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他。苏阳永远是最初那个喜欢阅读喜欢打篮球喜欢排练点小节目的苏阳,喜欢默默无闻地走在人群中,喜欢迁就妻子迁就领导迁就风云变幻的天下,所以他们的日子烂掉了,他们的日子长满了蛆,隐藏着毒素,甚至堆积着一点即燃的火药。

王晓静从一个姑娘变成妻子,变成妈妈,从一个教师变成学生家长,她重视自己经历过的所有角色,她发誓要扮演好以后的自己。她当教师的时候,想收受学生家长的好处,可是没有人给她;她当学生家长的时候,拼命地想给孩子老师的好处,人家却不敢要。当然,他们之间的日子变得越发溃烂,还是从她做了学校管理层、成了学生家长之后开始的。为了在一个巴掌大的学校完成所谓职务的升迁,她不惜陪上难得的笑脸,在领导面前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把校长当成自己的祖宗。想到这里,苏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中学校长可恶的嘴脸,这个留着寸头戴着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总是背着手在学校大门外走来走去,见到年轻貌美的女教师就会抓住机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以学校德育工作取得明显成绩为由,把功劳记在王晓静头上。作为一个有情商的校长,他请王晓静吃饭,还反复叮嘱一定要把苏阳带上。

王晓静给苏阳打电话,说,苏阳你给我听好了,校长要慰劳我,请我吃饭,明确指出要你作陪,但我也要明确地告诉你,你不适合参加这样的饭局,所以你不能来,你知道就行了。苏阳不想猜测他们吃了饭以后会干什么,苏阳也不敢猜测,于是他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迎面遇到文体局同事也就是当年唱歌唱得最好而且特别喜欢他的陈可可。陈可可问,苏阳,你去哪里?苏阳说,走走。就不再说话,各人往各人的方向去。

王晓静当了学生家长,在女儿念小学的六年里,没有一个老师收过她的礼,这让她很纠结。她认为,教师不收礼,是因为他们不想把她的孩子当回事,这对女儿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没有保障。孩子读到初中,王晓静仿佛遇到了贵人,也就是那个叫陈大康的苏小扣的班主任。陈大康是一个个头矮小却长了一个大肚子的男人,前年通过城区教师招考进了县城二中。从乡下进城,陈大康认为自己就不是乡下人了,好像就当了县长,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口官腔,每一句话都把尾音拖得很长。打官腔的县城教师陈大康变着戏法让学生家长送礼,想以此让自己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于是他给苏小扣的母亲王晓静打电话。王晓静像是得到皇上的临幸,提着几条香烟屁颠屁颠地赶往陈大康的宿舍。陈大康经常给王晓静打电话,王晓静经常请陈大康吃饭、唱歌,还陪他打麻将,经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苏阳也深更半夜才回家,她怕听见王晓静把钥匙插进锁孔里的声音,怕听到她回到家就开始破口大骂陈大康的那些低俗的语言,他不想知道王晓静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他一个人在街上溜达,遇到刚从电影院出来的文体局的同事也就是当年跳舞跳得最好而且特别喜欢他的肖若曦。肖若曦问,苏阳,怎么大半夜了还在街上溜达?苏阳说,走走。就不再说话,各人往各人的方向去。

直到有一天,苏阳送孩子去学校,见到了把自己当成县长的陈大康老师,他突然就莫名地恶心了起来。回到家,他问王晓静,那个陈大康有你说的那么可恶吗?王晓静当即“哇”的响了一声干呕,差点吐了出来,她说,别提那个杂种,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有时,苏阳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对自己说:也许不是这样的,生活有太多的假象。他又对自己说:但愿是假象。

7

清晨,苏阳醒来。他用手抹了抹眼皮,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看见窗外透进来柠檬色的阳光。大锅圈清晨的阳光是柠檬色的,很奇怪。他想问成礼福,但睡在里屋的成礼福和向夏琼夫妇还没有起床。昨天晚上,苏阳要求成礼福给他一床被褥,他想睡到院子里去。成礼福说,地方窄是窄了点,也能给你挤出个窝来的,眼下霜重露白,睡在院子里还不把你冻死?苏阳说,阮大奶不也是睡在房子外面吗?成礼福说,阮大奶和你不一样,阮大奶自从打了那具拿不进屋的棺材,她就把床搬到房角棺材旁边,守着它睡,已经睡了二十多年了。苏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成礼福说,怕是担心有人死在她前面吧,怕自己辛辛苦苦打制的棺材临了装进了别人的尸体。

苏阳睡的那张床已经很旧,他一躺下,床就发出“咕嘎咕嘎”响声。他开始担心里屋成礼福夫妇睡的那张床是不是也是这样,要是今晚他失眠,他一定会受不了的。不过苏阳转念一想,他们应该不会,因为孩子们也睡在里屋的另一张床上。苏阳伸手去拉被褥,掌心所触之处,湿漉漉油腻腻的一片,拉到脖颈,一股酸臭的味儿直刺进他的鼻孔。天哪,这怎么睡得着?就算侥幸睡着了,也会被呛醒过来的。苏阳终于明白,一个不需要查验身份证的地方,肯定不会为你准备一间上好的房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出走是多么仓促。是啊,出走和出差是有区别的,前者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庆幸自己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没有在半夜里醒来。借着清晨柠檬色的阳光,苏阳仔细看了看身上的被褥,发现被面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尿斑,当即喉咙发痒,一阵干呕随之而来,旋即起身穿鞋,推门出去。

大锅圈的阳光真好。柠檬色的阳光像一层轻纱,笼罩着整个村庄,似一幅水墨。大雾站在天空,扯着衣角,捋着裙摆,优雅而安详。阳光穿过层层雾水,来到麦苗上,来到房顶上,来到院坝里的缸缸桶桶上,来到被烟火熏黑的门楣上,来到苏阳深灰色的夹克上……这一切像是神仙抚摸着大地的头,和一个小小的村庄心平气和地交谈。干净的、安详的神仙,美丽的神仙,到底还是被一个从城市出走的男人碰见了,这难道不是他要寻找的世外?苏阳沉浸在眼前无比曼妙的画卷里,全然忘记被褥上横七竖八的尿斑,也忘记了身后的一切,他迈开脚步,朝着麦苗生长的方向走去。

麦田一小块一小块连在一起,像绿茵场上被哨声隔开的草皮。浅绿色的麦苗只有巴掌那么高,在天坑底下的土地上直立着身子,在清晨的阳光中晶莹着身上的露珠。阳光穿过大雾泻下来,在头顶氤氲着;阳光把田野上的树的影子刻在地上,把那些破旧的栅栏一分为二,成为柠檬黄的一半和金黄的一半;阳光遮蔽了四面峭立的绝壁狰狞的脸,让整座天坑成为人间一个最温暖的平地。

苏阳沐浴在底下的阳光里,无比激动地向大自然作弊似的非凡创造力投降,他想彻底放弃一直在心口上摇晃的那座城市,从今天起,鄙视它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鄙视他所有盲目的信徒,同时也鄙视自己进入城市的十八年,鄙视那些看上去无比平坦而实际上隐藏着无数坑洼的街道,鄙视街道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在这里,生活有种挠痒似的舒服,日子有种小心慌似的惬意,不像之前的十八年,他的人生到处都是大坑。

雾渐渐散去,渐渐往高处的地方搬动着身子,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从先前的柠檬黄变成金黄,变成有些泥土颜色掺杂进去的橙黄,变成白,变成紫,变成不同颜色搅在一起的彩虹圈,变成一绺一绺的丝带。阳光唤醒了墙角打盹的黄狗,惊扰着圈里打呵欠的牛马;阳光鼓动着鸟儿张开翅膀,催促着虫子打开喉咙。苏阳顺着田埂一直往前走,直到大雾散尽,天坑变成一个装满蓝色的木桶,太阳像一个快递员一样在高处的石崖上打开引擎。苏阳在阳光肆意的照耀下,走向一排从地底下生出来的石头面前,此时,他看见一座明亮的城堡。

在石头上,泥土被塑造成古老的城墙,回廊乍现,石柱林立。这是一座惊艳于世外的城堡,筒形拱顶,封闭拱廊,椭圆的城门和半圆的窗子,铺着落叶的旧了的街道,盘旋在斜坡上的狭长的道路。一座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城堡,只有在浪漫的国度才能瞻仰的建筑,却让苏阳在这里看到了。想想吧,你们都说,从前是回不去的,记忆就是一个小偷,他拿走了时间,让你站在现实的风中手足无措,可是,你们居然没有料到,我会是那个无比幸运的人,在一座故意捏造得无比破旧的城堡面前,我看见泥土本身的颜色,看见人性在边缘之地的可爱绽放,看见童年在招手让我回去。在我们紧凑的脚步声中,我们不齿的,就是我们必须马上忘掉的;我们追逐的,其实没有一样可以真正属于我们自己。可是,当我们在俗世的悲欢中渐行渐远,就忘掉了不该忘掉的一切,比如,一座用泥土垒起来的小小的城堡。

只属于我们童年的城堡,只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城堡。那些年,这只是我们用以凭吊可怕的贫穷的无聊创造,用以和大把大把的光阴对抗的指上游戏。我们离开故乡,离开变着法子让我们长大的泥土,谁也不愿意回头去看看。我们来到躲在钢筋混凝土中的城市,在高楼的屋顶上生儿育女,把心底的祈祷抵押给不测的风云,让岁月慢慢变成一张画皮。我们把理想寄存在一副空虚的皮囊里,为的是给我们刚出生的孩子买一辆玩具坦克和飞机,教会他辨认一条通往游乐场的道路,让他在塑胶跑道上完成成长的蜕变,在充斥着铁和电商呐喊的另一座城堡里承认自己的渺小。再没有人肯让一捧泥土去到它热爱的水中,也没有人愿意用笨拙的手指去和内心的荒芜对话。是的,没有人愿意在一排石头上用泥土垒一个城堡,没有人敢拥有这样的智慧……这一切,除了站在天坑底下的苏阳,谁也没有想到。

苏阳泪流满面,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曾经去那个封闭式的中学给女儿开过家长会。他坐在女儿的座位上,听那些学习成绩良好的学生的家长交流教育孩子的经验,看每一个科任教师给孩子们颁奖。他的女儿苏小扣像一根孱弱的稻草,趴在教室外面的窗玻璃上,偷看教室里此刻上演的故事。颁奖的时候,每一位老师都面带微笑,每一位走上讲台的学生都洋溢着一脸的自信。最佳成绩奖,明显进步奖,优秀班干部奖,助人为乐奖,尊老爱幼奖,各科尖子奖……各种奖足足颁了一个多小时,各种授奖评语光芒四射,让苏阳感觉到心慌。一个多小时里,他始终没有听到苏小扣的名字,仿佛这个家长会与他无关。女儿从小学读到初中,他看到的只是那小小的身子背负着沉重的书包,无穷无尽的作业以及一张惶惑的脸。女儿从幼儿园读到初中二年级,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张奖状,当然,也没有从学校里带回来过任何老师的指责和不满,她注定是一个和父亲一样平庸的人,从来不想拔尖,不想当优等生。从小到大,女儿也愿意做自己的小冤家,愿意和他发自肺腑地交谈,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有时候,他甚至把和女儿在一起打闹作为故意冷落妻子的一种手段。当然他也知道,女儿需要的,就是他这样的爱,女儿不需要的,恰恰是王晓静那种霸道的情感侵略和死缠烂打的满贯注射。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的玩具就摆在墙角了,像一些孤独的折了翅膀的鸟。女儿不再留念那些刚刚从身边溜走的快乐时光,不再用手去触碰玩具。那些坦克、飞机、弓箭,那些布艺软饰、芭比娃娃、录音小熊,落满了灰尘,苏阳每收拾一次,心底都会划过一丝感伤。

苏阳站在小小的泥土城堡前,看那些用泥土捏成的古老的造型,他对天坑里的孩子们产生了无限的敬意。

8

苏阳在回成礼福家的途中,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这声音像狼嚎,像旧火车绵长而又苍凉的汽笛声,更像远古战争中夺命的号角。这声音仿佛来自云端,在这小小的山谷里回旋。第一声响起的时候,苏阳下意识地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他刚一放开,第二声又响了起来。他的耳膜在这巨大的震颤里迅速收紧,仿佛要躲到脖子里去。在这连绵不断的声响里,他看到四面狰狞的绝壁暴涨着凸起的筋络,似乎有一万只老鼠从岩缝里奔跑,有一万个猎人面对一只苍鹰拉弓搭箭。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泥沙的喑哑,像棉布卷起一千头牛羊,让它们到屠宰场去。苏阳想起一部旧电影,想起一场壮烈的厮杀,想起一个人被马蹄退回水边,想起和一个女人的诀别。他想起一种古老的乐器,叫做埙。是啊,应该是埙,只有埙才配得上在这荒凉之地演奏世间的孤独,只有埙的声音才有可能抵挡这些巨石的反击。可是,在这荒芜之地,何人会拿一只埙来接受泥土的嘲笑?一定没有。那可能就是幻觉吧!苏阳开始感到害怕,他怀疑少年时期的偏头疼会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他担心可怕的幻听又开始在头颅里长出嫩芽,他使劲地蒙住耳朵,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看见前面有一朵红色的火焰,他看见曾经在梦中遇到过的那只可怕的妖精,他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倒在了麦地里。

醒来,苏阳发现自己躺在成礼福的家的床上,那床布满尿斑的被褥稳稳当当地盖在他的身上。他使劲地闭上眼睛,左右摇晃着脑袋,让自己最大限度地处于清醒之中。几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朝四周瞧了瞧,发现他睡的这间屋子里根本没人,但他听到里屋有人小声地说话。

“这个姓苏的,肯定是干了坏事,跑到咱们这里避祸来了。”男人说。

“我看他就是患上了绝症,临死了,来讹咱们的。”女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愤怒。

“要是这样就好了。”男人说。

女人“切”了一声,很生气地说:“我看你是吓傻了,他要是死在这里,咱们是要坐牢的。”

“坐你个头,你个憨婆娘,什么都不懂。他要是真有绝症,死了就是正常死亡,与我们有何相干。反而,他带来的东西不就都是咱们的了!”

苏阳再也不敢往下听,他没有想到这对面相和善的小夫妻内心竟如此险恶。他刚从一场战争中逃出来,却又掉进了一口陷阱。他原本以为,他从一阵眩晕中醒过来,算是逃过了一劫,可以继续待在天坑里,完成命运的过度,可现在,他感到无比的害怕,他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哪一个瞬间会把自己彻底丢掉,而且是丢在一个远离所有亲人的世界。

他故意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响,接近于一声咳嗽。这时候,里面的谈话马上就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随即悄无声息。他又复制了刚才的动作,而且把声音拖得更长一些,还做了个反复的动作。他用这样的方式提醒里面的两个人快速掐断他们的密谋,为彼此争取时间。果然,成礼福马上就从屋里走出来,奔到他的床边,笑着说:“大哥,你可醒了,吓死你兄弟了。”

“真对不起,我让你们受累了,给你们添了麻烦。”苏阳笑着说。

“你是身体不舒服吧,你这种情况,真不应该来这里的,这让家里人很不放心。”成礼福说。

苏阳摆头笑笑,尽量让情绪变得自然一些。他对成礼福说:“我身体没事,只是昨天喝了酒,晚上又没休息好,今天早上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着凉了,喝水不够,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低血糖反应?”苏阳一边问成礼福,一边从床上爬起来。

“没听说过。”成礼福说。

“低血糖反应就是水没喝够,突然受到惊吓,就昏过去了。我就是低血糖反应。”苏阳故意给自己找一个听上去纯属正常的昏厥的理由,以此影响成礼福对他身体情况的判断。

“你受到什么惊吓了?”成礼福问。

“我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本来就很口渴——我是说,我是回来喝水的——可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听见身后有野狼在吼叫,瞬间就受了惊吓,所以昏过去了。”

成礼福哈哈大笑,拍了拍苏阳的肩膀,对他说:“大哥,哪来的野狼啊,你听见的,分明是孩子们吹响山洞的声音。”

“山洞也能吹响?”苏阳不解。

“当然了。我们背后的岩石上,有很多山洞,山洞很深,从这边的岩石连接到那边的岩石,四面都是连通的。”成礼福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方位。

“可是山洞这么大,怎么吹呢?”

“山洞虽然很深,可它们露在外面的洞口,却是一些像灯芯管那么大的小孔,人只要把嘴放在小孔上面一吹,就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们这里的人,都管这种声音叫做‘山吼,意思就是你动了它的血管,它就会喊疼。”

“原来是这样,好神奇的山洞,我要亲自去试试。”苏阳说。

“你得学上半个月。”成礼福说,“就算你学上半个月,把嘴吹破了,也不一定能吹响。其实,吹山洞是有技巧的,你不能卯足了劲使劲吹气,你越是使劲,它越是不响。”

两人正说着山洞的事情,成礼福的女人向夏琼从里屋拉门出来,她穿一件红色的衣服。

苏阳心口又是一阵颤栗。他看见了麦地里的那朵火焰,看见了他多年前在梦里遇到过的那只妖精。

多年前,苏阳大学还未毕业,假期,他曾经昏厥在老家的放马场上。他做了一个梦,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向他敞开洁白的肉身,正当他准备迎头痛击的时候,女人好看的脸突然变成魔鬼的利爪。在那个梦里,他被那个女人用牙齿咬碎,一小块一小块地挂在树上。他被妖精咬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杉树皮上,家中已有一个木匠在为他打制一口简单的棺材,母亲已经哭哑了嗓子。

多年后,他在另一个地方,突然遭遇了梦里的妖精,可怕的是,这一次,妖精披挂着可怕的山吼而来,让他猝不及防。

妖精此时就站在他跟前。她有一张清秀的脸,脸上还有一个明显的酒窝。妖精红着脸,很不自然地说:“大哥,我给你弄点吃的吧。”女人转身的一瞬间,那身形、面容和举止,和梦里所见简直一模一样,苏阳又颤栗了一次。

苏阳才想起来,怪不得昨天见到了向夏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在梦里见过。不过他现在更加坚信:这绝对只是一种巧合,梦里的女人只是他多年前看到过的某个印象深刻的女人积攒下来的一个影像,本身就不具体,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生活在天坑里的农村妇女,和那个妖精根本没有关系——况且,那只是一个梦。

吃完饭,苏阳对成礼福说:“兄弟,把你老婆叫过来,我跟你们说点事。”

成礼福两口子坐在苏阳的对面,穿红衣服的向夏琼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此时在猜想,苏阳是不是听到了他们先前在里屋的谈话。

苏阳说:“我告诉你们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其实,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也没有身患绝症,我只是和我的妻子吵了一架,闹了情绪,跑这里散心来了。”

夫妇二人舒了一口气,脸上挂着红晕。

苏阳接着说:“前些日子看了电视上的报道,知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安静,很美,而且离县城也近,所以就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在电视上看见记者采访你,知道你是好人,就想找你聊聊你们的生活,这不,一来就打扰你和兄弟媳妇。”

苏阳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抽了几张出来放回口袋,剩下的递给成礼福,说:“我是要打扰你们好一阵子的,要吃在你家,住在你家,所以必须得给生活费。”

成礼福一时手足无措,没敢伸手拿钱,倒是妻子向夏琼起身接过苏阳手里的钞票,还偷偷瞟了苏阳一眼,那桃花飞溅的眼神,把她活脱脱写成一个困在凡间太久的妖精。

9

这一夜苏阳睡得非常踏实,没有做梦,他所担心的白天的一幕没有在梦里重现,多年前在昏厥中遭遇的青面獠牙的红衣女人也没有来打扰他。他一觉睡到九点钟,起来,向夏琼已经准备在锅里下面条。

吃完面条,苏阳提议成礼福和他走走。两人就到周围农户家转转,和他们说一些天坑内的生活琐事。大锅圈大多数人都不爱说话,好像是沉默惯了,但有一个人,打开话匣后,就停不下来,她就是今年已经九十一岁的阮大奶。

阮大奶坐在院坝里的一条板凳上晒太阳,成礼福走到她跟前,对她说:“阮大奶,把你的故事给我大哥讲讲,让他带回城里去给那个爱眨眼睛的作家,给你写成书,让瘸子老师念给你听。”

阮大奶笑笑说:“有什么好讲的,我一个糟老婆子,哪有什么故事啊!”

“咦,才不是,阮大奶的故事可好了,我在浙江打工的时候,讲给那些有文化的老板听,他们都说很神奇,还有些人说要来看你哩!”

“那我从什么地方讲起呢?”阮大奶捋了捋头上的白发。

“阮大奶,就从前些天台湾人给你送来的盒子讲起吧!”

周围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人都围了过来,其中包括全身油亮、耳朵听不到人说话的陈光友,整天用一块头巾裹住脑袋的中年妇女刘天珍,四十几岁了还没找到老婆的李开江,读了四个一年级也写不了自己名字成天满手是泥的懵懂少年刘启光……阮大奶家的沿坎上,几乎聚集了整个村庄的人们,他们有的趴在桃树的树干上,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抱着手,有的端着碗,还有的,手里拧着一串马铃铛……

“好吧,就从台湾人送来的盒子讲起。”阮大奶清了清嗓子,说,“那个盒子啊,我等了七十年。”

“那年我二十一岁。”阮大奶刚说了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用手揩了揩眼睛。阮大奶的眼睛很有神,她看苏阳的时候,眸子里似乎还透着清凉的光泽,完全没有一丝浑浊的影子,真不像一个已经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阮大奶很干净,身上的衣服不染一粒尘土,她露在手上的青筋也很干净,几乎可以看得见红色的血液在缓慢地流淌。天坑里,大多数人都是脏兮兮的,包括刘天珍家那个二十岁的闺女。

阮大奶缓了缓,接着讲:“那天,是我和夫君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们行走在接亲的路上,突然有一只穿黄狗皮的队伍出现在我们眼前,为首的那人我认识,叫黄大元,是国军的走狗,他身后的人们都叫他黄团长。”阮大奶说到这里,咳嗽了几声,又停下来揩眼泪。阮大奶全是皱纹的脸上,微微地悸动,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慢慢讲,阮大奶,我们等你。”成礼福说。

“哎呀,都七十年了,我还清楚得很,那个天杀的黄团长,抢走了我的夫君,和两个背箱箱柜柜的男人,没收了我所有的陪嫁。我那时已经知道,他们要被抓去当兵去了。那一年抓丁抓得厉害,说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我夫君家几个哥哥都在打仗的时候死了,留了他一人续香火,到头来还是没留住,被他们抓走了。那一天,我以为我的夫君可能已经死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他已经死了呢?”成礼福问。

其实这些日子,阮大奶已经把这个故事讲了很多遍,成礼福也知道所有的情节,他为什么还是要问阮大奶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决定充当一个讲述者的帮手,想让苏阳知道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的所有悬念,让阮大奶的故事更加精彩。台湾人没来大锅圈之前,阮大奶的讲述是另外的一种格调,苍白、寒冷,因为那时候,她是在痛诉,在悼念,现在不同了,故事有了另外的结局,她的讲述突然就多出了很多枝节和缺口,也生出了额外的感动。

以前,阮大奶讲到这里,不会用上“我以为”、“可能”这样的字眼,而是说:“后来,我的夫君死了。”

“后来,接亲和送亲的人都被黄大元的部队捅散了,我在部队后面追了一气,追不上,我想找一面悬崖纵身跳下去,我想,反正我的夫君已经要死了,我也死了算了。”阮大奶说。

“但是他刚被抓走,还没死呢。”成礼福说。

“是啊,因为他刚被抓走,不可能死得这么快,所以我没有跳下去。我在悬崖边坐了两天,又冷又饿,直到遇到光有的父亲和开江的爷爷奶奶他们。”阮大奶说:“我没有想到,光友的爷爷他们为什么被村长撵到这里来,不过我看见他们都带着所有的家当。”讲到这里,阮大奶又“哎”了一声。

“他们为什么会被村长撵到悬崖边上?”苏阳问。

“因为他们头上长了癞。”阮大奶说,“那个鬼世道,不知道为啥子,人穷得吃不上饭,头上还要长癞。周围七里八乡,头上长癞长得成风,到处都是拿头巾包裹着脑袋的人。那时候没有药,人们都怕传染,好多地方的癞子都被旧政府叫人悄悄把他们活埋了。我们村,还有个有人性的苏村长,他趁人们不备,把那些癞子都撵到悬崖边上来,让他们摸着悬崖上的小路来到我们现在这个地方,让他们听天由命。可是,悬崖上的路哪里是人可以走的,有些人还没走到两步,就从石梯子上摔下来,掉进万丈深渊,有些连尸骨也没有找到。”

有关大锅圈麻风病人的故事,苏阳曾经听人讲过,也就是电视新闻报道大锅圈的那几天。人们说,大锅圈是癞子村,里面居住的全是麻风病人。但是苏阳知道,那些在旧社会到大锅圈来的麻风病患者,都在解放后接受了政府的救治,好多都痊愈了,当然,更多的人是刚去大锅圈的头两年就被饿死了,剩下来的,都属于年轻一些的,算是福大命大。

听到这里,苏阳已经知道,阮大奶是和麻风病患者一起来到这里的。成礼福给苏阳讲过,阮大奶来到大锅圈,从没有和谁说过话,也没有跟过任何一个男人,她一闭口就是几十年,直到后来有一个村干部来大锅圈发救济粮,对阮大奶说:“阮大奶,你当年的丈夫有可能还活着。”

“那是二十年前,我还小。”成礼福是这样对苏阳说的。“我听老人们说,那一年,阮大奶得了一场大病,都快要死了。村干部来的时候,阮大奶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但听说她的丈夫还可能活着的时候,就慢慢好了起来,没过几日就下地干活了。”

阮大奶好像讲累了,她甚至小睡了一阵,过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接着讲。

“他被抓走的那些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我认为他是死了。你们想想,一个没有打过仗的人突然被拉到战场上去,能活下来吗?”众人摇摇头。苏阳问:“那为什么他又活下来了?”

“我也不清楚。”阮大奶说,“反正后来,他和国民党大军一起去了台湾,他叔叔也去了台湾,那时他们在一个部队。他叔叔读过老学,听说去台湾以后还当了官,他们在那边,应该过得不错。”

“后来呢?”苏阳问。

“后来什么?基本就没有后来了。”成礼福说。

“后来,他死了。”阮大奶的喉头有些哽噎,她的眼角流下两滴眼泪。这时候苏阳看到,先前看到的阮大奶清亮的眸子,现在截然不同了,她流下的眼泪是那么浑浊。

成礼福说:“就是因为死了,才变成一个盒子回来。”苏阳还是不明白,去了台湾的阮大奶的丈夫,他死了以后,他的骨灰是怎么找到阮大奶的。成礼福说,“他其实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村干部来大锅圈发救济粮的时候。他死之前,通过政府打听到阮大奶的下落。可是已经太迟了,他那时已经病得不轻,临死时,托堂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把骨灰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成礼福说。

苏阳说:“这太神奇了。”

“是啊,这样的故事,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从电视上看到过,没想到在我们穷山沟里,居然也有这样的事情。”

苏阳低声问成礼福:“阮大奶的丈夫在台湾这些年,没结婚吗?”

“当然没有,要不然他怎么会把骨灰送回来。哦,对了,刚送回来的时候,乡里的领导不让送进大锅圈,说怕引起惶恐,就放在县里殡仪馆里,一放就是好多年,直到前段时间电视里报道大锅圈,县里才派人送过来的。”

苏阳想看看那个盒子。

在阮大奶的屋子里,一张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灵位,苏阳还没看到灵牌后面的盒子,就被灵牌上的一行字吓得昏了过去。

那字是“先夫苏阳之灵位。”

10

昏睡了差不多两天,苏阳到次日清晨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苏阳看见穿着红衣服的成礼福的妻子向夏琼坐在一条长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见苏阳醒了,连忙从长凳上抬起屁股,走过来说:“大哥,你总算醒过来了。”

成礼福好像没在家里,苏阳感觉到有些不踏实,忙问:“兄弟媳妇,我兄弟呢?”

“他去五德镇上给你找医生去了。”

苏阳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两口子,便说:“真是感谢我兄弟,我说过我没有病的,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你还说你没病,才来了几天,你就昏过去两次,谁会相信你呀?”向夏琼说着,从桌上给苏阳端来一碗米汤。

米汤还冒着一丝热气,但散发着一股糊味,好像已经热过很多次了。苏阳的确感觉到有些饥饿,便慢慢喝了米汤,说:“这几天,我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看来我是不适应这个地方,等我兄弟回来,我和他道个别就回去,以后你们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给我打电话,我一定尽全力帮助你们。”

苏阳说到电话,便伸手从口袋里摸了摸。手机不在口袋里,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手机躺在窗台上,连忙拿过来,习惯性地按了一下按键,没反应,才想起来手机已经关机几天了,突然感觉到心口一疼,差点掉了眼泪。原来,在世外的感觉是多么凄凉,他真想迅速启动手机,给谁打个电话。打给谁呢?王晓静?不可能,这一辈子都不给她打,哪有给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打电话的道理!打给朋友吧,朋友又有谁值得自己给他打电话?苏阳想了想,觉得平时和自己一起上班的同事们都不能算做朋友,他们一般都不和自己说话,不,是自己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总是拿不一样的眼色看他,也许他们压根就不想和一个被妻子管教着的男人说话。苏阳觉得,在别人的眼里,他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男人,所以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但是,此时的他再也没有任何勇气,他知道,那个叫王晓静的女人一定已经把他失踪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此时他们是不是满世界找他们的儿子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起来,终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苏阳越想越害怕,以至于手脚颤抖,吓得向夏琼直往身后退,说:“大哥,你不是又犯病了吧,你兄弟马上就回来了,你可别又昏过去了!”

苏阳定了定神,说:“没事的,我只是太想家了,所以有些伤心,你别怕。”

向夏琼问他:“大哥,你为什么要和嫂子吵架,吵就吵了,为什么又要躲进这穷山沟里来呢?”

“你不会懂的。”苏阳说。

“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向夏琼问。

“没有这个勇气,因为我有孩子。”苏阳说。

“哎,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读书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怄气耍性子,要是我能像你们这样,断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的。”

苏阳觉得眼前这女人仿佛不再是几天前自己见到的那个不谙世事的穷山区里的女人,她好像什么都懂,说话一套一套的,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嫁到天坑里来呢?他决定试一试她,就说:“你其实不应该呆在这里的,你应该和我兄弟继续出门去打工,多赚些钱,到外面的镇上去买个房子,好好把娃娃抚养长大,让他们读书成才,以后过好日子。”

向夏琼摇摇头说:“我也想的,可是我没那种命,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和你兄弟来到这里的。”

苏阳来了兴趣,问:“为什么这样说?”

向夏琼说:“我其实是两年前才嫁给他的。”说到这里,女人真正显露了伤感,眼里有泪花在打转。

“四年前,我的男人在浙江的工地上出了事,留下我和两个孩子。”

“出什么事了?”苏阳问。

“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反正突然就不见了。”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你没有找他吗?”

“这世界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女人抽泣了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没良心的,在外打工不好好工作,还说我是母夜叉,对老人没孝道,留两个娃娃给我,自己就跑了。”

简直就是在说自己,苏阳觉得这世界真荒诞。他突然不想再问下去,此时他不再怀疑前些日子一个心理咨询专家对他说的话了。那个心理专家,是单位请来专门对职工坐诊的。当时,单位上所有的职工都不愿意接受他的诊断,倒是苏阳很勇敢地站上前去,他说:“给我瞧瞧吧!”

“你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专家说。

所有的人都在笑,有人说:“是的,他有精神病。”

苏阳默默地走开了。以后的日子,他总是听王晓静在他身边对他说:“像是谁欠了你钱似的,你就不会笑一笑吗?”

我为什么要笑呢?苏阳反复地问自己。这样的生活,谁能笑得出来!苏阳也认真地反思过,自己的确好几年没有开心地笑过了。苏阳也想认真地笑一笑,可脸上的肉已经不服从自己的指挥,老是笑不出来,那就别笑,反正也没有什么好笑的。心理专家说自己得了抑郁症,着实吓了他一跳,但他还是怀疑,因为他对生活还充满着无尽的向往,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世外,说明自己还有理想。

“你们才是精神病。”苏阳走在路上,恶狠狠地对那些人说。身边走过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走过去了才回过头看了看他,那眼神有些奇怪。

他此时又听见向夏琼在旁边说话,说:“我宁愿相信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已经死了,死在荒郊野外,我趁他尸骨未寒,我得先嫁了。”

没有理由不嫁。他想。但是,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妻子王晓静,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不会也嫁了吧。当然不会,自己才出来几天,没这么快的。但也说不定,她也许就在知道他出走的那一刻,嫁给了那个戴眼镜的校长或者打官腔的城区教师。他想到这里,又否定了自己,因为那两个在他眼里无比丑陋的男人是有妻子的,说不定他们的妻子也是一个无比可怕的母老虎。对了,要是他们的家里都有一头母老虎,他们的内心肯定也无比痛苦,这样的话,他们应该都想从生活里逃出去,他们极有可能渴望有别的女人,说不定他们之中的一个早就和王晓静谋划了一场变故,就是让他出走,然后理直气壮地在一起。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是圈套,他的脑袋像被注入了很多很多的二氧化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他使劲地摇摇头,感觉面前又出现了梦中的那个女妖。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次昏厥过去,果然他挺了过来。

11

成礼福没有找到医生,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包药。成礼福说:“狗日的许平贤,硬是不来。”

苏阳说,“真的麻烦兄弟了,过两天我就回去。”此时他听见门外有人嚷嚷着说话,好像有人喊成礼福的名字,其中有人说:“他家就在这里。”

成礼福说:“又是那些记者,我看见他们在我身后,我甩开了他们,他们一直在后面叫我,我就是不答应他们。这些说话不算话的家伙,一个钱也不给,不像你这么大方。”

苏阳向成礼福使了个颜色,自己躲到里屋去,刚站定,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有人对成礼福说:“兄弟,带我们好好看看后山溶洞,这是天下奇观啊,有大老板要来这里投资。”

“是开酒吧吗?”成礼福问。

“不止是开酒吧,用处多了,你带我们好好看看,要是真的有价值,老板来投资了,你们就发财了。”

成礼福说:“你们都来好几回了,还没看够吗?要看你们自己去看,我不想发财。”

那人反复央求,其他人也在不停地帮腔,成礼福还是带他们出去了。苏阳从里屋出来,向夏琼还是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发呆。

见苏阳出来,向夏琼缓过神,良久,对他说:“大哥,你也去看看吧。”

“我不想看,再说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神奇。”

“可神奇了,里面有许多你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向夏琼说。

“要看也等他们走了再看,等他们走了,我让我兄弟陪我看。”

那些人看完回来,又在屋外向成礼福许诺,说有事打电话,我们准能帮助你们,把这里变成世外桃源。

苏阳听见成礼福和他们打哈哈,说:“你们也和那个眨眼睛的作家一样的,光打雷不下雨,回去就关手机,像躲债似的,下次来,我一定骂他不地道。”

那些人也打哈哈。有人吹口哨,有人哼着小曲,有人还在回味后山溶洞的神奇,都在说,真是人间天堂。

第二天一早,成礼福带苏阳进了溶洞。成礼福带了一根手电筒,边划拉边说:“这帮畜生,昨天把我手电筒的电都耗完了,还不想走。”

“真的很漂亮吗?”苏阳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们在溶洞里转了整整一个下午,苏阳看到了他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倒立着的石头,流淌着岩浆的柱子,画着鬼脸的石壁,长着胡须的植物,披着长袍的蝙蝠,端着灯笼的山鼠……苏阳眼花缭乱,觉得这一切并不是真的,而且也突然就觉得并非自己所向往。走着走着,他循着成礼福的手电看过去,一口井横在不远处,水面上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泽。成礼福说:“这口井里的水就是我们天坑人家医治百病的良药,你昏过去的时候,我就是用这里面的水把你弄醒过来的。”

苏阳感觉到井里的寒气逼向自己的全身,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全身直哆嗦。成礼福鼓励他,叫他别怕,说:“这口井里的水永远也不会漫出来,但常年都能听到咕咚咕咚冒出来的声音,你听听,你听到了吗?”

苏阳侧了侧身,还真听到了,他好像听到井里有敲锣打鼓的声音,甚至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

成礼福说:“以前我爹还没死的时候,有一次他在这里取水,听见有人在水底唱歌,仔细一听,是做道场。”他看了苏阳一眼,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做道场?”

“知道,就是人死了,请端公做法事,挺热闹的。”

“城里人也兴这个?”

“兴大了,排场可不一般,很多人的老人过世,都会请端公做大斋,富裕一点的,做正昼夜、三昼夜,一般人家就做个三天道场,年轻人死了一般就做个早起晚散。”

“哦,原来是这样,在我们天坑,人死了,请不来先生,都是只做个棺材埋了就完事的。”成礼福说。

“其实,做不做都一样,人死了,做这些没用。在城里,很多人做大斋,是为了讲排场,收礼金,有些有权势的人,老人离世做大斋,能收几十万呢。”苏阳说。

苏阳又想起妻子王晓静经常在他耳边羡慕地讲谁家谁家丧事多热闹,收了多少钱,恨不得自己家也赶快死个人好收一大笔礼金似的。苏阳想,王晓静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会不会现在已经支起炉灶大摆筵席,假惺惺地给他做一个三天道场。别再往更坏的地方去想了!他提醒自己,王晓静不会那么早就认为他已经死掉了的,也不会这么早就忙着收礼金,当然,也不会那么早就嫁给戴眼镜的校长和城区教师其中的谁。苏阳突然想赶快走出这个溶洞,想悄悄问向夏琼,她是丈夫失踪多久才嫁给成礼福的。

出了溶洞,回到成礼福的家,他对成礼福说:“兄弟,明天我就走了,我现在想麻烦你给我做件事。”

成礼福说:“大哥只管安排,我做就是了。”

苏阳要成礼福折回后山的溶洞里为自己取一块钟乳石,说拿回去做个纪念,其实他是想支开他,他要问向夏琼刚才想问的那个问题。

成礼福走后,他就问:“你男人走了多久你才嫁给我兄弟的?”

向夏琼说:“一年吧,我实在无路可走了,我娃娃没有了爹,我们也没有钱,生活没有着落。成礼福和我在一个工厂做工,对我很照顾,于是我就和他好上了。”

苏阳再也没有说话,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吐着烟圈。

良久,向夏琼先开口说话,他问:“大哥,你真的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

“是的,明天一早。”

“可不可以帮我办件事?”

“你说吧。”苏阳灭了烟蒂。

“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打听打听,看还能不能找到他。”向夏琼说这话时,竟然有些羞涩。

“世界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曾经是向夏琼说过的,她说的时候,也是那么无奈。

“不过,我可以尽量帮忙打听,有了线索就给你打电话。”

“我没有用电话,你要是有了线索,麻烦你亲自来这里一趟。”

苏阳哪里还想着再来这里,他现在巴不得马上就离开这里,且永远不会再来。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向夏琼。

“他叫什么名字?”苏阳问。

向夏琼从里屋拿出一张身份证递给苏阳,他接过来一看,差点又昏厥过去,他看见一个再次让他不敢相信的名字:苏阳。

这个叫苏阳的男人,五官端正,却有一张忧郁的脸,真像自己十八岁时的样子。天啦,这世界为什么这么奇怪,在一个小得一眼便可看穿的地方,一个仿佛被铜墙铁壁锁住的牢笼似的地方,居然有两个和自己名字相同的人,而且他们已经不同程度的死去了,难道自己也会遭遇别样的不测?但他此时却已经不再害怕,他不想再昏厥过去,他要做一个和他们不一样的苏阳。他看着向夏琼,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是多么恐怖。

“你看到过阮大奶的那个盒子吗?”苏阳问向夏琼。

“看到过的,盒子前面还有一个灵牌呢,上面写着她丈夫的名字。”

“那你看清楚她丈夫叫什么名字了吗?”苏阳接着问。

“看见了,他叫李凡。”

“不会吧,我那天亲自看到的,阮大奶的亡夫叫苏阳。”

向夏琼一脸的不解,说:“我看过很多次,他们送来的那天我就看到了,就叫李凡,后来那些记者每来一次都会看一次,我也跟着看,是叫李凡,我还知道,我娘家那个地方也有一个人叫李凡,十年前出车祸死了。”

苏阳简直不敢相信,那天他昏厥之前看到的,明明就叫苏阳,蜡黄色的字,深深地刻在一块黑色的木板上,难道自己真的中了邪了?他又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证,卡片上黑体的名字着实没错,也叫苏阳,难道也不是这个名字?他问向夏琼,你前夫叫什么名字?

向夏琼说:“身份证就在你手里,你不是看过了吗?他叫曾一,一二三的一。”

“那么,我的确病的不轻,我看到的,仍然是苏阳。”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在盯着身份证。

“大哥,回去吧,好好请医生瞧瞧,必要的时候,请先生给你看一看,你可能中了什么邪了。”

“是的,是应该看一看了。”

此时,成礼福拿着一块钟乳石走进来,说:“实在拿不下来,像粘了胶似的,好不容易弄了一块,形状也不好,你带回去吧,做个纪念。”

他接过成礼福手中的石头,像接过一块灵牌。

12

早上,苏阳整理自己的旅行包,从侧面的口袋里发现他留给妻子王晓静的离婚协议书,很是纳闷,明明自己亲自放在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的东西,怎么会在旅行包里?莫不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放进去,而是顺手就丢进口袋里了。他是有这样的毛病,有一次,他去医院里拿自己的抽血化验报告单,看了看上面的各项指标,确信自己无大碍,就准备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将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可对面的老奶奶却亲眼看到他把报告单装进他旁边另一个男人的口袋里,并跑过来提醒他说:“小伙子,你怎么像一个做贼的,难道你自己的病可以转让给他人?”他才将手缩回来,迅速地讲报告单放进自己的口袋。有很多次,他甚至记不得他刚刚做过的事。他出门的时候,将钥匙放进锁孔里扭三转,确定门已经被自己反锁了,而且提醒自己:反锁了,反锁了,反锁了。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从四楼走到三楼,就开始怀疑自己,门有可能没有反锁,或者,开始是反锁了,后来是不是又朝相反的方向扭了三转?不行,还得回去瞧瞧,又将钥匙插进钥匙,朝相反的方向扭三转,门打开,这次,他要给自己留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关上门,钥匙扭三转,然后抽出钥匙,对自己说,这次真的反锁了,于是朝楼道的天花板上看一眼,看见一块裸露出来的水泥底子。他说,“请你为我作证,我的门已经反锁了。”走下楼,刚到院坝里,他又记不得门到底有没有反锁了,但他记得天花板上的那个疤痕,那个疤痕,是提醒自己把门反锁了呢,还是没反锁?他终于又忍不住再次迅速跑上四楼,把钥匙插进锁孔。

这样,他的妻子王晓静应该是认为他已经失踪了,他想。更可怕的是,他翻遍了整个旅行包,也没有找到手机充电器和身份证,可能自己根本就没有装进去,那么,王晓静更是很容易断定他已经出了事,一个没带身份证和手机充电器出门的人,一定是遭遇了意外。这样一来,王晓静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母,告诉他的单位领导和同事,人们肯定满世界找他,整个凤城的电线杆子上一定贴满了寻人启事,上面一定写着一个叫“苏阳”的名字;这样一来,肯定整个凤城认识他的人都在议论他,他的家庭和他的抑郁症肯定成为那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女儿肯定已经从封闭式学校的教室里走出来,站在街头,站在冷风中叫着“爸爸”……说不定,教育局、老公园、供电公司、烟草家属房、农村信用社旁边的墙上已经贴满了关于他死去的讣告,他所居住的小区院坝里可能已经搭起了帐篷,设置了灵堂,竹竿上撑起了白色的纸幡,大蒸笼里正在蒸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收礼金的账簿……他不敢想象,他要开启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

手机开启,一直嗡嗡嗡地响着,来电提醒一个接着一个,他竟不知道要摁下哪一颗按键。终于,他打开手机信息,看见那天自己发送给妻子王晓静的短信后面,有一排绿色的字:信息发送失败!

他扔下旅行包,从成礼福家院坝里开始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对面的山脚。他艰难地挪动着肢体,开始向第一级石阶攀援,一级、两级、三级,他艰难地数着,身后,成礼福气喘吁吁地跟着,不停地喊着:“大哥,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他走到绝壁中央的小学校,推门进去,孩子们正在一本正经地诵读着美丽的秋天。腿瘸的老师见了他,笑了笑,孩子们也笑了笑,他使劲地从几个孩子中间辨认谁是自己的女儿,但一个也不是。他听到自己的手机在歌唱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他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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