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说的时代，才是诗意的时代

其实坐在台上我有点不舒服，因为我这个位置比你们高一点，高一点就有俯瞰感。当年和朋友们在一起（上世纪 80年代）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小说。格非后来写过我们最初认识那一段时间的情景，他说：“我觉得最好的课对你来说不是写作，是阅读。”这话，实际上就是给我一个提醒，后来我就变成作为老师的马原，俗称马原教授。

我在复旦的课叫阅读大师，我讲了五年，我前前后后就是讲课的成果出了九本书。关于阅读大师课程的这部分著作是我这一生当中可能用心更为深入的一门课，这一部分著作对我个人而言非常重要。为什么呢？因为在讲这门课这五年时间里边，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我讲一次课大概就是一个半小时，我至少要读两天或者三天的书。我把以前几十年里影响过我的许许多多的这个名著都拿过来重读，细读。你要讲课，你要有归纳，要有逻辑序列，要有你自己的个人的见地……所以那五年在我一生当中可以说是读书读得最详尽，最认真的五年。

我面对年轻写作者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该读什么书，拿谁做自己的榜样？我们的楷模一定是托尔斯泰，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是雨果，是薄伽丘，是海明威，一定是这些人。文学，尤其小说，不可能有相对标准。小说的历史至少有五六百年了，但小说的辉煌时期，其实是 19世纪，那是小说的黄金时代。19世纪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处在文学的小说的这个黄金世纪里，他们太幸福了，他们每天都在看新出的层出不穷的，一百年以后，一千年以后可以成为人类经典的那些名著。他们 19世纪的人时时刻刻都在读名著，因为 19世纪出了太多的大师。小说在 19世纪之前的巅峰应该是菲尔丁，菲尔丁被很多前辈的经典作家称之为现代小说之父。《汤姆·琼斯》孕育了 19世纪小说的辉煌。有小说的时代就是与诗意相伴的时代，我们今天的生活可以说毫无诗意，可能大家没太注意，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没诗意了？因为没有小说了，小说已经不在我们的生活里边了。

我愿意稍微具体一点地梳理一下 20世纪的小说。20世纪小说，第一个十年和第二个十年，是小说革命的年代。现代派，现代主义运动，其实都肇始于那个时候。20世纪初小说突然出现了爆发性的文学革命浪潮，这时候出现的几个人，大家都熟悉，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等。20世纪小说的历史注定不平凡，为什么呢？就因为 20世纪开始的时候，小说就开始了革命。

在 19世纪之前，小说其实最主要的功能是娱乐和训诫，小说不过是人类为了打发漫长时间的消遣。按我们民间有一个话说叫讲古。小说在完成自身的成长之前，诞生于娱乐，娱乐就要有吸引力，那些有心的讲古人，他们开始把一些个人的想法，塞到小说里面，就形成了训诫。说故事的人要把故事讲得精彩，一个是人物要活脱，一个是情节要丰富，曲折。故事一定要有故事性，那些没故事性的东西不能够成为叙事的主体，主流。小说在 19世纪之前，全是各讲各的故事，没有一定规律。但是小说到了 19世纪的时候，站出了一个又一个巨人，19世纪初的大师远超 19世纪以外的总和。在 19世纪数以百计的大师，他们的名字，在文学史当中，尤其是在小说史中熠熠生辉，都是不朽的。但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今天这么多人里边，日后能真正被历史称之为大师的人我们能不能找得出来？

在 19世纪，小说家的地位太高了。有个故事说：托尔斯泰有一次看到沙皇过去，然后托尔斯泰很气愤，等人家过去以后，托尔斯泰拿拐杖使劲敲地，他说这个家伙他怎么敢，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过来的时候他连马都没下！看看19世纪小说家有多骄傲？

19世纪小说里边承载了太多的东西，社会科学、文史哲全被小说给承载了，我们读中世纪欧洲中世纪历史，法国中世纪历史，不是从法国史里读到的，而是从小说里读到。所以，像托尔斯泰那种骄傲是有道理的，托尔斯泰确实比沙皇在历史上的地位要高，这是不争的事实。

小说到 19世纪末的时候，已经没法往前走了。那些后辈作家，有小说天赋的作家，他们要走，唯有选择突围，因为所有的好故事都被前辈讲完了，穷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论都被他们展示了。我想 20世纪最初的那几个人，乔伊斯、普鲁斯特他们肯定都想过，我写得过雨果吗？我写得过巴尔扎克吗？我写得过托尔斯泰吗？写不过的，没办法的，他们唯有突围。

生于上世纪 50年代左右的作家，对 19世纪的文学相对更熟一点，而更年轻的小说家同行，对 20世纪的小说可能更熟悉一点。20世纪的小说其实更丰富，因为在突围这个过程中，会有大变化。截止到 20世纪最后一个重要的流派，我个人认为是黑色幽默，是以约瑟夫·海勒为代表的。20世纪小说对今天的小说家来说意义更大，因为我们还和他们处在相近或者相同的环境当中。

我想谈谈纪德。纪德写小说极其了不起，他的小说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丰碑。我一个朋友曾经让我选自己最喜欢的十个小说，我说我全选纪德。纪德的小说精妙，简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纪德是对我个人影响最大的作家。别说是我，连戴高乐都推崇他。

实际上，20世纪开始的第一次小说革命，对小说这个 19世纪成长起来的庞然大物的挑战，文学革命是失败的。今天人们更愿意去读 19世纪甚至 18世纪的小说。那个时代的小说家们的东西在今天，在影视剧里边一直不停地在重读，以今天的方式重读。但离我们更近的小说家们，已经被今天的阅读抛弃了。我们深信不疑。可能你们家里，都有一本《追忆似水年华》或《尤利西斯》，但你们是不是看了，我很怀疑。我们记住的仅仅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对我的写作没有任何意义。

今天这个现象非常有趣。一百年前的大仲马写小说，故事写到超好，好到不能再好，今天要写小说的人不读大仲马是不对的，因为他最知道怎么讲故事，故事讲到登峰造极了。20世纪就出了一群就是完全不讲故事，而且把故事破坏得一塌糊涂，而且一点痕迹都不留的……而到新的一百年里，你看看像以卡佛为代表的极简主义，小说特别老实，特别干净。就是所有的繁华退去，所有的热闹不在了，就是这个，这是三个一百年的三个点，就是 19世纪初，20世纪初和 21世纪初，小说走过了这么一个历程。我本来还有一部分要说中国小说，尤其是说 1985年以后的小说，但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差不多过去两个小时了，我今天的自说自话就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