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湖活佛
2016-11-19佘学先
佘学先
清晨的圣湖一如既往地宁静着,第一缕阳光已漫上湖对面的雪峰,天空中的云彩仿佛也从睡梦中醒来,一点一点地换上了绚烂的晨妆。湖面上细细的波鳞无声地闪动着,只有早起的水鸟偶尔发出悠远的鸣叫,扑扇着翅膀飞离水面,给初升的太阳配上了合谐的音符。
依圣湖而筑的仁布寺也有了声响,紧闭的寺门里传来第一声低沉的诵经声,柔曼的韵律在圣湖、金顶、白塔间缭绕,平添了几份神圣庄严。
寺门开了,僧人顿珠率先从寺里走了出来,他是寺里最年长的僧人,十六岁出家,已在寺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
“次仁,你和普布一起,把门前洒上水,旺青,你盯着东面的路上。”顿珠吩咐着,语气中有几分焦虑和期待,有别于平时的沉稳。
仁布寺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寺,相传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藏传佛教大师曾在此驻足修行。寺里僧人不多,算上顿珠也只十个人,每天诵经、功课,接待各方前来朝佛的信徒,总有做不完的事,如果是重大宗教节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每当忙完后回僧房休息时,顿珠都痴痴地望着被香火熏黑的天花板,无比怀念上师仁钦,有他在,好像寺里从来就没有忙乱过,一切都井井有条,日子过得像雪山上淌下来的溪流般自然安适。
仁钦是仁布寺的活佛,前年秋天圆寂了。临终前他叮嘱簇拥在身边的僧人们:“你们不要去寻找转世活佛,他会自己来的。”
整整两年,顿珠都没有感受到转世活佛降临的预兆,直到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圣湖的东边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僧人,身边有祥云环绕,头顶有瑞鸟和鸣。
顿珠在极度亢奋中睁开眼,奇怪地发现其它僧人也没有入睡,都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互相一交流,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来大家都做了同样的梦:东边的霞光中,一位僧人缓缓向仁布寺走来。
经过一番热议,僧人们一致认为:活佛两年前圆寂时留下的预言要应验了,今天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土登正在沿着圣湖的转经路踽踽独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独自迎接初升的朝阳了。十五岁出家时土登就发下宏愿:去拉萨朝佛,围绕大昭寺磕三十万个长头,然后去膜拜永恒的圣湖。历时半年,他的心愿已了,最后一站就是绕圣湖一周,圆满自己的朝佛之行。从拉萨到圣湖有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只是一步一步地前行,师傅曾经说过,只要有信念,世上就没有走不完的路。长途跋涉使土登的身体极度疲惫,但心里却越走越空灵,他经常可以听见天际传来完美的音乐,云彩里可以隐约看到传说中的诸佛现身,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土登是青海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他出家的过程有点奇特,在乡中学读完初中,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县里的高级中学。这是一所省重点中学,高考录取率极高,起码可以上二本。家里觉得无比荣耀,屠牛宰羊,请全村大吃大喝了一通。第二天一早,土登拒绝了父亲陪他去县中学报到的要求,带着简单的行李,独自踏上了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如果青海湖边没有那座寺庙,如果寺庙里没有发出近乎呢喃的诵经声,如果寺庙没有座落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土登的命运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景像,但他就在这一时、这一刻,从一个偏远的山村经过这里,并被诵经声引领进了寺庙。刚刚踏入寺庙的大门,土登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庄严的佛堂,静穆的僧人,缭绕的香火,缓缓穿行满脸虔诚的朝拜者,都让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其中的一员,仿佛前世的约定。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佛缘。
成年后的土登经常跟人谈起这一幕,他说当时如醍醐灌顶,如同迈进了心灵最高的殿堂,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归宿。
高级学府也许少了一位勤奋的莘莘学子,寺院里却多了一位虔诚的信徒。
将近二百个日夜的奔波,土登已经没有了在寺庙修习时的神采,满身的尘土,黝黑的脸庞,迟缓的步履,毫无疑义地告诉每一个偶遇的人,这是漫漫朝佛路上的普通一员,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坚毅方正的下巴和炯炯有神的目光有一种异于他人的执着和激情。
圣湖已经完全从黑夜中苏醒,阳光照耀下的湖面浮光耀金,早起的野鸽成群地盘旋在仁布寺前的白塔旁;斑头雁、棕头鸥们纷纷起舞,互相应和着;大麻鸭的身后跟着几只刚刚学会游泳的小麻鸭,它们笨拙地划动着脚蹼向湖心移动,试图跟上母鸭的步幅;机警的野兔从山坡上试探着向湖边靠拢,一有动静就扭头往山坡上飞奔,每天早上到圣湖边饮水是它们必修的功课。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也变幻着颜色,由墨绿色变成了湛蓝,而湖的深处却呈现出令人心醉的碧绿。远处的雪峰也不甘示弱地撩开了层层云雾织就的面纱,露出了自己俊俏的真容。
旺青是寺里年纪最小的僧人,刚满十七岁,两年前由父亲送到仁布寺出家。他虽然年龄不大,但机警伶俐,生性活泼,深受僧人们的喜爱,大家都把他当作自家的晚辈般呵护。
旺青非常尽职尽责,师兄顿珠让他盯着东面湖边的路,他就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因为是逆光,阳光非常刺眼,加上气温比较低,旺青感觉到泪水不停地往外涌,一行行地沿着脸庞往下滴,他清晰地听到泪水滑落在僧衣“滴滴答答”的声音,但舍不得低下头看一眼。他有些困惑,醒来时大家都在谈论一个梦,唯独他像往常一样,头一挨卡垫就进入了甜美的睡眠。旺青不愿往深里想,师兄怎么吩咐自己就怎么做。
今天天未亮大家就起床了,佛堂的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又一遍,酥油灯也燃得格外的欢快。虽然在忙碌的过程中大家几乎没有交谈,但旺青从师兄们凝重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今天是仁布寺非常重要的日子,不能有任何闪失。
天边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身影,旺青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师兄,你快来看,湖边有人过来了。”旺青挥舞着双手,大声嚷起来。
土登远远就看见了仁布寺闪光的金顶,他加快了脚步。藏区的寺庙很多,每一外都有旺盛的香火,都有众多的信徒供奉,出家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金顶,他就能感觉到家的温暖。土登很累,也很饿,但他并不过份渴望热腾腾的酥油茶和香喷喷的糌粑,他更渴望步入寺庙的佛堂,倾诉心语,表达对佛的敬意。
走近仁布寺,土登惊讶地发现寺门前站立着两排僧人,一位看上去年龄稍长的僧人冲他行过大礼,口称活佛驾到,谦恭地请他入寺。这让土登有些不知所措。踏上漫漫朝佛路以来,虽然没有受人歧视,但也感受过许多微妙的世态炎凉,这些经历使他多了几分淡定。盛情与冷漠只是表象,他认为只要坦然面对就行。
顿珠一眼就认定眼前这位一定是梦中的僧人:身材魁梧、天庭饱满、五官端正、耳垂圆润,披着霞光而来,更重要的是这位僧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但态度不亢不卑,举手投足间有贤者的气度。
顿珠和一众僧人将土登迎进寺里,向土登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土登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只是从青海前来朝佛的僧人,不是转世活佛。出家七年来,他虽然没有亲历过活佛转世的认定仪轨,但他知道认定转世活佛的程序非常复杂,寺里德高望重的名僧和活佛生前的管家等人要按照活佛留下的遗嘱或预言,分赴各地暗中查访,经过各种考验后才能确定转世的活佛灵童。历史上大活佛的转世灵童更是要经过中央政府以“金瓶掣签”的方式才能确定。
机灵的旺青不用师兄吩咐,独自在房间的一角打好了酥油茶,分别倒入摆放在低矮的长桌上的茶碗里,土登从桌上随意摆放的茶碗中顺手端起一杯,发现所有的僧人都面露惊喜。
“活佛,请用茶。”顿珠躬下身,双手摊开,语气中多了几分敬畏。其它僧人也纷纷站起来,请土登用茶。原来土登端起的茶碗是仁钦活佛圆寂前所用的茶碗,土登能准确无误地端起,肯定是神的旨意。他们由此认定土登一定是仁钦活佛转世。在寻找活佛的转世灵童时,明查暗访的高僧都要带上活佛生前的心爱之物,如佛珠、腰饰等,混杂在众多的物品之中,然后让选中的灵童从中抓取,真正的灵童往往一抓即中。仁钦活佛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茶碗,每天都捧在手里,所以顿珠今天特意将它和其它茶碗摆在一起。
土登决定留在仁布寺,不是因为活佛这个耀眼的名头,也不是贪恋圣湖绝世的美景,他是却不过一众僧人热切的目光。出家时师傅就告诉他:出家人不必考虑个人的喜怒哀乐、荣辱贵贱,他要舍得,要有慈悲胸怀,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人,坦坦荡荡,就是一种修炼。能够在圣湖边的仁布寺修行,一定是佛祖对自己的垂青。
旺青很快就喜欢上了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土登,成天像乡村的孩子腻上了哥哥般亲切的土登。他喜欢看土登静静地站在湖边,灵魂出窍般地冥想,更喜欢听土登讲述游历的故事。青海湖边美丽的小寺、朝佛路上的艰辛、巍峨的布达拉宫、金壁辉煌的大昭寺,无不让他心醉神迷。他觉得土登与想像中的活佛有些距离,没有让人敬畏的威严,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教诲,更多的是诚恳和推心置腹的交流。
仁布寺里收藏着大量的经卷和历史典籍,土登一头扎了进去,他从书卷中得知,圣湖不仅仅是藏传佛教的圣湖,也是印度教、雍仲苯教、古耆那教等四大教派公认的圣湖,是不可战胜的碧玉之湖。圣湖中的圣水是胜乐天尊赐与人间的甘露,可以洗清人们心灵中的烦恼和孽障。在虔诚的信徒心目中,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这天清晨,当第一抹朝霞染上天边时,土登就习完了例行的功课,顿珠奉上了刚刚打好的酥油茶。茶刚入口,土登就觉得味道不对,淡淡的,没有酥油的醇香。
“顿珠,茶里是不是忘了放酥油?”土登问。
“呀……,”顿珠有些局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以告诉我吗?”土登依旧淡淡地问。
“寺里供奉少,经常断酥油,首先得保证佛堂的酥油灯。”顿珠如实地回答。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顿珠一直履行着管家的职责,寺里有多少家底,他心里有一本明细。
“你去忙吧。”
土登刚入仁布寺不久,只是觉得僧饭过余简单,没想到有这么严重。他去过许多寺庙,大凡周围都有村落,有的干脆就建在村庄里,每天布施的信徒不断,而仁布寺建在圣湖边,周围数里无人居住,像一座孤岛,进仁布寺朝拜的信徒大多是远道而来,除了自身必备的干粮,能够奉献给寺庙的不可能多。
“因为神圣,所以孤独。”土登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信步走出了寺门。
圣湖的早晨静悄悄的,飞鸟依旧怡然自得地在空中滑翔,水鸟在湖面互相应和,野兔成群结队地向湖边集聚,场面虽然热闹生动,充满了活力,唯独见不到任何生人。因为交通不便,附近又没有村落,一直要到太阳爬上头顶时才有人到寺里来朝佛。前来的信徒大多来去匆匆,错过了返回的时间,就意味着要面对寒冷的长夜。
土登沿着湖边细碎的沙土路往前走,看见了离寺不远的那一片废弃的僧房,僧房呈四方形而建,中间有一个宽阔的坪地,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格外的破败苍凉。仁布寺鼎盛时曾有僧人三百,周围空地几成集市,后来冷落了,只剩下那一排排僧房在提示着过去的辉煌。僧房的后面是著名的纳木娜尼雪山。土登的脑子里清晰地出现了一幅完美的图片,站在僧房前,可以看见圣湖日出、飞鸟翔集,回首眺望,纳木娜尼云蒸霞蔚、近在咫尺。哪里还能找到如此美妙的仙境?
土登多次经过这些废弃的僧房,只把它们看作是历史的遗迹,从没将它们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今天他突然灵光一现,有了一个好主意。他折回头往寺庙里赶,要和僧人们好好合计一下。
土登回到仁布寺,将所有的僧人召集起来,说仁布寺虽然地处偏远,前来朝佛的人因路途遥远,十分不方便,但位于转湖的必经之路上,每年都有大量的信徒经过。如果我们把废弃的僧旁整理出来,将它改造成招待所,再开一个小卖部,为来访者提供一些必需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不但能解决朝佛者的实际困难,也能给寺里带来收入,改善僧人的生活条件。他还将自己在拉萨的经历告诉大家,现在拉萨到处都是外面来的中外游客,这些人热爱西藏文化,消费能力强,仁布寺地处圣湖之畔,风景优美、充满了圣洁神秘的的氛围,很快就会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旅游圣地。
“我们要让每一个来访者都能看到圣湖的日出、纳木娜尼的夕阳,让仁布寺成为他们回去后向亲朋好友炫耀的话题。”
土登激情洋溢的演说似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首先顿珠就没想通,他出家以来很少离开仁布寺,在他心里出家人就是一心向佛,不问世事,他从来没有觉得寺庙生活的清苦,认为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晨祝夕祷、一袭僧衣、粗茶淡饭足矣。二十五岁那年,他曾随仁钦上师去过山南的桑耶寺,在离桑耶寺不远的青朴山上,见过许多的修行者,他们成年累月地将自己封闭在山洞里,日食一饭,冥想修行。他们将物质生活降到最为简单的方式来追求心灵的释放和解脱,抛却无尽的轮回之苦。相对他们而言,顿珠觉得仁布寺的日子已经过得够好了。
顿珠更不能接受的是寺庙经商无异于商人,经商就有交易,交易就有利益,这不仅是不务正业,简直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上师生前曾教诲过,出家人要舍弃诸如好衣、精食、多眠等凡人的贪欲,精进办道、袪除欲念、六根清净,不为利益所动,方能修成正果。顿珠不知道怎么才算是修成正果,但他知道,正道就是无我、苦行。
土登首先和顿珠进行沟通,他告诉顿珠,莲花生大师曾经说过,最重要的是正确的发心。我们办招待所不是为了牟取利益,而是为了解脱广大众生的苦痛。僧人不会自私,不能只顾自己离开生死无常的苦痛而弃广大众生而不顾,仁布寺不大,但我们尽力为众生提供方便,就是功德。我们不能一听经商就断然拒绝,关健是要深观缘起、顺应缘起。
土登对顿珠讲起了在拉萨的一次经历,那天晚上,他住进了一家简陋的客栈,房间之间不隔音,隔壁房间里的议论清楚地传了过来。
听语气是两个远方来的朝佛者,其中一个谈起僧人有些不屑,他认为僧人是一群不劳而获的人,成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寺庙里念经诵佛,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离开了供奉,他们还能生存下去吗?他的伙伴赶快制止了他,说是对佛的大不敬。
那天晚上,土登辗转难眠,他不想责备隔壁的人对僧人的误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观点,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自由。土登反思的是,难道僧人真的除了念经诵佛就一无是处吗?难道僧人要有人供奉才能生存?他相信僧人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寺庙也是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
“我们仁布寺就要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我们要以寺养寺,不但要靠自己生存下去,还要给朝佛信众提供更多的便利。”
顿珠心动了,如止水般的心漾起了层层涟漪。辛勤地劳动,为广大众生提供方便、解决实实在在的困难,佛祖是不会反对的。
土登简单地画了一张建筑设计平面图,顿珠负责带领僧人们实施。顿珠的执行力很强,整个僧房很快就清理出来。招待所的施工并没影响仁布寺的正常运转,早课、诵经背经,功课完成后到工地劳动。寺庙是神圣的殿堂,不得高声喧哗、不得嬉戏,工地上就没有禁忌了,可以唱歌、可以笑,劳动时,僧人们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招待所和小卖部开业后,效果出奇地好,开业当天,五十个铺位全部爆满。住不下的就两个人共一床被子,顿珠怎么也想不清,这么多人是怎么钻出来的。招待所没有明码标价,只是在门口摆了一个木箱,旅客离开时自己往箱里投钱。有一次,招待所住进了一个年迈的朝佛者,一连三天都围绕仁布寺转经,土登把他请进僧房聊天,发现他是孤寡老人,从五十里外的修秀村来。土登请老人安心住下来,并要顿珠特地辟出几间僧房,专门为类似的老人准备着。
“仁布寺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儿子。”土登这样跟老人说。
顿珠负责招待所的日常管理,让机灵的旺青负责接待。运转三个月后,顿珠以前的顾虑全部打消了,他没听见过任何投宿者的报怨,赞美和感激却不绝于耳。在招待所开业时土登说过:帮助他人就是修行。给他人带来快乐,就是快乐自己。顿珠有了切身的体会。
“经商并不可耻,关健是深观缘起,顺应缘起。”这是士登说过的话。
圣湖的清晨美丽得让人陶醉,圣湖的水纯洁得让人沉迷,站在仁布寺的平顶上,看着在湖边洗濯的人,点燃的香,临湖祈祷的虔诚的信徒,土登心里满是感慨,有了人,更能彰显圣湖的灵性。
雨季来了,这是阿里高原万物复苏的季节,湖边的草开始泛出绿色,水鸟和野鸭们忙着繁殖,纳木娜尼雪峰的雪开始融化,原本干涸的通往圣湖的河床变成了奔腾的溪流。这也是牧民们最忙碌的季节,经过漫长的冬季,牛羊都已经能量耗尽,急需从冬季牧场转场到夏季牧场。
仁布寺西边约一公里的地方是牧民转场的必经之路,时常可见驮着帐篷的牦牛,系着铃铛的山羊,在草地上撒野的牧羊犬从寺前经过。所有经过仁布寺的牧民都要凝神屏息地走进寺里,奉上一灶香,磕几个头,献上供物,然后去僧房找土登聊上几句。
这天,一个叫罗布的牧民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寺里朝拜,因为刚从冬季牧场下来,显得格外疲惫。土登叫人倒上酥油茶。
“日子过得还好吧?”土登关心地问。
“托佛的保护,我们很好。”罗布毕恭毕敬地答到。他有二十三头牦牛、两百多只羊,日子过得很滋润。
“寺里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土登感觉罗布有心事。
“上师,我们吃穿都不用发愁,只是转场太苦。”罗布告诉土登,前面转场的路上是一片低洼地,每逢雨季积水很深,加上牛踏羊踩,路面极其泥泞,每年两次转场,都有牛羊受伤,人也苦不堪言。如果大家齐心协力修一条公路,能帮助多少牧民和牛羊?这是每一个牧民多少年的梦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修公路不是一件小事,要技术,要财力,必须得请专业的施工队伍。送走罗布后,土登就让顿珠盘点招待所的收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现金七万元。土登盘算了一下,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资金总共只有十二万元。这点资金能不能修一条路,土登心里没底。
好心总是有好报的。县里专修路桥的施工队听说是仁布寺为转场的牧民修路,几个老板稍加商量,拍板决定除了原材料成本,余下部分由他们来承担,县里的有关部门了解后,拨款提高了公路的等级,解决了不足的资金。
修筑公路的场面不但壮观,而且感人,四面八方的农牧民闻讯后纷纷赶来,自带劳动工具、自带口粮,不要任何报酬。往日荒凉沉寂的湖畔到处是欢声笑语,像在举办盛大的节日。
公路通车那天,县里、乡里的领导来了,邻近寺庙的僧人们也来了,牧民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扶老携幼地赶来。科迦的藏戏、细德村的传统舞蹈“果尔孜”、普兰的果谐,古老的宣舞,将圣湖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仁布寺像一座封存在库房里的铜质塑像,因为年代久远、无人擦拭而沉寂多年,几乎到了被人们遗忘的地步,现在,它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仁布寺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前来朝佛的人络绎不绝,土登也被所有人公推为转世活佛。这让佛教协会有些为难,活佛转世是需要很多环节来认证的,土登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从青海来西藏朝佛,偶然经过仁布寺而已,这种情况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但自从土登入驻仁布寺以来,前来佛教协会请愿的人就没断过。仁布寺的僧人、周边的牧民、远道而来的信徒,一致认为土登就是仁布寺的转世活佛。
正在这时,一位从拉萨来的泰斗级活佛前来朝拜圣湖,县里负责接待的领导向老活佛请教,老活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活佛不是谁能任命的,广大僧众心中有佛。
本来老活佛只准备朝拜圣湖,听说了仁布寺的故事后,临时起意去仁布寺去,并且要在那里住一晚。这无异于表达了他的认同。
土登正式被任命为仁布寺的主持。他没有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前来寺里朝拜的人多了,他要为更多的人祷告祈福,为他们解惑消灾。他比从前更自信了,他相信自己在佛的指引下,一定能帮到更多的人,让他们得到心灵的安宁。
有天夜里,仁布寺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指名要见土登活佛。土登将他俩引进僧房,发现他们的衣着与当地的牧民有些不同,更像是邻国的农家打扮。来人没有交待自己的身份,只是强调自己是虔诚的佛教徒。
“上师,请原谅我们的唐突。我们的父辈也是这里的牧民,很多年前到邻国去了。今天是慕名而来,有件事请上师指点迷津。”
土登盘膝合什而坐,静候下文。
“请问上师,知不知道静心寺?”
土登的眼神猛地亮了,静心寺是圣湖边的名寺,寺名由清乾隆皇帝题写,是藏区罕见的以汉文为名的寺庙,大约五十年前,寺庙遭到了一场浩劫,僧人散尽,寺藏尽失,如今仅存断壁残垣。
“我们的父辈参与了那场洗劫,已经无颜再回家乡。这数十年都在忏悔中度过。”
来者匍匐在土登座前,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那年秋天,一群被狂热冲昏头脑的青年冲进静心寺,砸毁了寺门,将寺里的金银珠宝、珍贵文物洗劫一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为乡里不容,就相约逃往国外。有几个打算将带出去的文物变换成现钱,但刚生邪念就遭遇种种不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天理难容,必遭神谴,再也不敢亵渎,于是每家都建了佛堂,将这批文物供了起来。现在,他们决心在有生之年将这批文物交还给寺庙,但听说静心寺已经毁了,不知如何是好。
“请他们回来吧,寺庙毁了可以重建,人迷失了可以回头,佛祖会宽恕他们的。只要一心向善、心中有佛,就能洗净身上的罪孽。”
听了土登的教诲,两位来访者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们连夜启程回国,将这一喜讯传达给老人们。
此后的一个月里,仁布寺经常有神秘的客人来访的,他们大多白发苍苍,有些已经行动不便了,但每一个人都是心事重重、满脸忧色而来,然后如释重负而去。土登深知事关重大,不敢走漏任何风声,每次只有顿珠帮他清点,然后造册登记。事情完结后,土登亲自到县里去汇报,然后县里汇报到地区,地区汇报到自治区。
一支由自治区文物专家组成的小组来到仁布寺,对这批文物进行了鉴定,价值起码在三千万人民币以上。有了这批文物,重建静心寺的报告摆上了自治区相关部门的案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年就过去了。仁布寺的招待所尽管两次扩大了经营规模,仍旧是人满为患一床难求。顿珠正式成为了仁布寺的大管家。寺里买了两台车,一台负责运送物资,一台做接待用。旺青已经长大成人,前年由寺里送到地区考取了驾驶执照,成为了土登的专职驾驶员。
事后寺里的僧人回忆,出事的这一天日期正好与土登来到仁布寺的这一天的日期相同。
这一天与别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阳光依旧灿烂,湖面依旧宁静。只是昨天土登接到通知,让他去拉萨参加一个重大的佛事活动。土登现在名声在外,重要的活动都会邀请他,能去他就尽量参加,他不想让别人说名气大了,学会摆架子了。
土登带上了顿珠和旺青,每次出远门都是他俩伴随左右。他喜欢顿珠的敦厚朴实、沉稳可靠,也喜欢旺青的灵活机智、凡事能举一返三。
汽车驶入了雅鲁藏布江山谷,这里是雅鲁藏布江最狭窄的地段,谷深水急,过了这一段,就是拉萨地界。土登心想:今天赶到拉萨是没有问题了。
突然,一只野兔从山坡上急速地冲了下来,旺青猝不及防,急打方向盘试图避开野兔,但逼仄的路基下是陡峭的悬崖和奔腾的雅鲁藏布江……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周之后。土登躺在区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他动了动,发表手脚都没有问题,只是意识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土登醒来后断断续续地知道了目前的境况,他们出车祸了,车翻进了雅鲁藏布江,顿珠走了,旺青也走了,自己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土登并没有为顿珠和旺青的离去感到悲伤。他知道身处的世界只是众生暂居的地方,生与死只是轮回的一个环节,所有的生命都附着在轮回的车轮上,周而复始地循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实是,自己身为活佛,竟然连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活佛呢?他知道这种想法有悖佛理,但他更知道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身边的人和事具有感情。
仁布寺的僧人也赶到了拉萨,他们围在病床前,不舍昼夜地为土登祈祷,祝愿他早日康复重返仁布寺。但土登总是一声不吭,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十五天后,缠在身上的绷带解开了,土登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没有什么大的妨碍,看着病房里曾经朝夕相处的僧人,他有些动情,更有不忍,但他决定一定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你们回仁布寺去吧,好好修身,多行善事,必有福报。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活佛。”
第二天一早,土登不辞而别,消失在八廊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现在,每天清晨,仁布寺的僧人都要来到圣湖边,翘首东望,等待着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来一位身边有祥云环绕,头顶有瑞鸟和鸣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