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欣赏阿里
2016-11-19马丽华
马丽华
之一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藏学界前辈、意大利学者杜齐教授到访阿里,面向古格的废墟群,留下这样一段文字:
“今天,人们似乎看到荒原正从山谷以缓慢的速度坚定地攀缘而上,但又想在它光秃秃的黄色山峡上留下伟大过去的痕迹。”
许多年过去,历经阳光风雨剥蚀,虽然荒原有所扩展,但这片土地上“伟大过去的痕迹”依旧,并且已经和正在抖落尘埃;曾经的存在被发现和重新发现,被认识和重新认识;不因其神秘面纱的逐层揭开而魅力稍逊,我们对这一地区的兴趣和向往不减反增。
以往对于阿里的隔膜感,来自于相距遥远——它位于中国边境西南极,想要涉足谈何容易;来自历史的陌生——汉藏文史料古籍涉笔不多,以至于某一年,当我在西藏档案馆亲见一幅明朝洪武皇帝册封搠思公失监为阿里军民元帅府首脑的圣旨,询问其人其事,连最博古的“老档案”也觉茫然。
所以长久以来,说到阿里,几同“化外之地”,几与遥不可及同义。
与西藏或者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对于当代国人来说,它像是被“忽然”发现的。何以至此?除去时空的遥远,切近的原因在于行政地理,上世纪80年代初,阿里方才结束了由新疆代管时段,重归西藏自治区辖下。西藏建筑勘测设计院专家可能是当年最早赶赴阿里的一群,因为我正是从他们带回的彩色图片中,第一次得知古格的存在,还曾仔细分辨哪些是自然的土林地貌,哪些是人工的古堡城垣。
随后,贯穿了八、九十年代直到当下的,是对于阿里的发现时代,那片壮丽的遗址群迎来一批批访客,有画家、摄影家,有记者、作家、考古学家,有民俗学家人类学家,包括民间音乐歌舞采风者,更多是慕名而来的各路游客。由于交通等方面条件的改善,国内外多个宗教的朝圣者纷至沓来。与此同时,一篇篇报道、一本本图书(包括译自藏、英和意大利等文种的旧作新版),尤其是考古成果相继问世,阿里的古往今来经由文字和摄影作品,盛况空前地展现在世人眼前:从古建筑遗存到洞窟里、崖壁上的画作,从名扬中外的神山圣湖到土林景观,以及当代阿里人从物质到精神的生存风貌,无不让人眼睛一亮心一动。就连女子的传统服饰,也成为图书画刊美极了的封面和插图,成为藏族服饰展演中最抢眼的风景。
持续了数十年的“阿里热”中,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作为推波助澜者的考古业绩。至少有两支队伍,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四川大学历史系,长时期与西藏和阿里的文物部门合作,与藏族考古工作者一起,发掘古格,发掘象雄,发掘几千上万年前的新、旧石器时代,不时从阿里的这里那里,发现了这个,发现了那个,古代阿里的空白被一点一点充填——地处古代南亚、中亚和中原的环围之中,多种文明交汇之地,它的历史地理一定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历史地理之发现一定会让今人惊喜惊异惊诧,而事实上果真如此:何曾“化外”过,简直太“文化”。直到最近几年,听说偶然发现了久远年代的丝绸,听说又有金面具重见天日,就连象雄都城穹窿银堡也传说成真,不是一处是两处,为此引发了业界争议,甚至吸引了非专业人士参与发现和讨论,可见热度不减,愈发为其添加神秘光环。有时不免就想,考古工作者充当了“阿里热”先导角色,其实很寂寞很沉默,倒是我们这些尾随其后的人,记者、作家、艺术家和旅游者,亦步亦趋地跟进着,激赏着,喧哗着——或说“起哄”着,我自己就是。
从稍嫌功利的旅游眼光看来,阿里拥有多项极品级旅游资源,是上佳旅游目的地。其极品特质不只体现在哪一条山脉哪一座湖泊,哪一处遗址哪几样民俗风情,它其实是整体的全方位的,包括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历史地理,甚至超越了可见的存在,直达属于想象力所能及达的边际,或说是漫无边际。
之二
举凡以上种种,还只属于历史人文范畴,已是众所周知了。在这里,我很乐意传递来自另一领域的信息,理科的,更长时间尺度上有关阿里的自然科学发现。对于此地较大规模的考察始自1976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阿里分队来过,从此多学科研究不曾间断。经由他们,我们得知了这一地区波澜壮阔的自然史,怎样由海洋而陆地而“世界屋脊”之“脊”;相关地理地貌地层的科学描述,从此与神话传说、与历史考古揭示的文化堆积相映生辉。另一方面,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个领域间,大幅度跨学科的合作研究也在进行中,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几年前中美合作在阿里实施“西部西藏2500年以来气候变化”项目,属于环境考古内容,意在揭示从象雄到古格的文史兴衰与气候环境变化之间的关联,研究成果值得期待。
随着2003年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在拉萨挂牌、2007年该所在日土建立“阿里荒漠环境综合观测研究站”,标志着阿里地区环境科学研究从此常态化、正规化。很荣幸,就在2012年夏季,我跟随青藏所的专家们出野外,亲见他们在纳木娜尼、玛旁雍错和四条国际河流的源头,分别布设了自动气象站。这是一项国际计划的部分内容,监测环境变化现代过程,也是为了重建过往,预测未来。
在这里尤其要提到札达土林。作为稀缺景观给予的视觉冲击力,让我们充分认识到它独具的审美和旅游价值,但在我们的想象力之外,它还是自然科学的天赐宝地,别具知性魅力。札达盆地沉积物——土林,厚达800米,曾在广袤湖水覆盖之下,沉积年龄距今610万年至40万年。鉴于札达盆地在青藏高原隆升研究中的重要意义,渐成科研竞技场,目前国内多个科研团队在此开展工作,听说至少有4个课题组对它进行了古地磁年龄测定,各自从沉积层中辨读信息,借以恢复本地区千百万年以来的气候环境变化,重建高原隆升过程各时段。其中有丰富的古动物化石出土,让我们大开眼界:当年青藏队率先在土林中发掘到长颈鹿化石,后由中国地质大学发掘了三趾马化石,2006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的专业团队来了,与美国同行一起,多地点、多层位、多批量,主要集中于札达土林观景台下方一带,短短两年里就出土了二十多种动物化石,包括460万年前的三趾马、370万年前的披毛犀,等等。重要成果之一,是确认我们的札达盆地为北半球冰期动物的“摇篮”,故乡——现生动物雪豹和岩羊、绝灭动物披毛犀最原始的祖先类型化石,就是在这里找到的。本来藏羚羊的祖先,名叫“库羊”的,也一同出现在札达动物群中,只不过在柴达木盆地发现了更原始的化石,札达库羊于是成为藏羚羊早期演化史上的一环;本来分子生物学即DNA证实了牦牛、盘羊、藏野驴同样起源于高原,目前只差化石证据。为此,地层古生物学家邓涛等专家2011年发表在国际科学界顶级刊物美国《科学》杂志的论文《西藏札达盆地发现的最原始披毛犀揭示冰期动物群的高原起源》,以来自札达盆地的证据,一举修正了国际上流行很久的冰期动物“北极起源”假说,并使札达名满国际地学界。而阿里旅游资源中,又多出一张“冰期动物起源地”名片。
——说到为什么欣赏阿里,也许每一过客会有不同答案,在我看来,就因未知太多,这一地区内涵的丰度广度和厚度深度,又通常在经验之外,从而能够持续地提供惊奇。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文理科研究者的前方,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惊奇在等待。
当年那位在阿里从事历史和艺术考古的先驱者,面向古格遗址赞叹了“伟大的过去”之后,又朝向未来望了一眼,这样写道:
“虽然他们要经受艰难困苦,但古格会成为世界上最漂亮和最健康的地方之一。”
最初读到这里还有些困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说,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进而联想到,通过杜齐教授的愿景,显见前辈对于阿里再度复兴颇具先见之明,不过即使在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尽头,也未必预见得到今日盛世、盛事之盛,包括象雄文化节,包括各方学者齐集一堂,谈象雄,论古格,讲杜齐,还有三趾马和披毛犀。
之三
一篇小文,两度续写,如今在《西藏文学》约请下,总算是三段式成稿。正好比随着这一地区自然史和人文史的沉积物被逐层揭示,对于阿里的认知也一点一点堆砌起来那样,不意间,让“为什么欣赏阿里”标题下的文字历经扩展,居然在一定程度上忝为发现历程的旁证脚注。
“之一”部分写于十多年前,是在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所召集的一次小型国际会议上的发言稿。无关学术宏旨,更多文学抒情,令在场外国专家感兴趣的或许仅有一句,“不久后阿里就将通航”,于是纷纷发问,何时开通以及航线起讫。来宾们均为长期从事西部西藏包括紧邻的尼泊尔、拉达克等地同属一个文史体系的考古学家,印象中的阿里何其偏远,惊奇于何以能够突然起飞。
然而曾几何时,作者我已在这条航路上两番往返。不消说,作为美誉度极高的旅游目的地,阿里自此又“凭空”多了一个观赏角度,其中最引人入胜的,首推无际荒原上生动美丽的装饰物——或大或小、或蓝或绿,并且形态奇异的湖泊;其次才是雪峰,远有喜马拉雅,近有冈底斯;将要抵达航线终点,则有印度河源区之水多支一脉的蜿蜒而现……从舷窗到镜头,每一帧画面皆为天成佳作;从眼睛到心情,怎么说呢?经反复斟酌也没能找到合适词汇表述,最终止于“何其有幸”。
“之二”部分增补于2013年,特为当年阿里地区“象雄文化节”期间举办的“象雄文化研讨会”准备的发言稿,侧重于自然科学界古生物新发现的信息传递。时值该地考古掀起新一轮热潮,至少有三支队伍活跃于此,除前述四川大学和陕西省考古院两路人马一南一北分别进行的象雄遗址、吐蕃墓葬考察以外,近年介入的“国家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出动,联合西藏文物部门,先后进行了噶尔县古如江寺与札达县曲踏古墓地的发掘。随着一大批殉葬陪葬物品出土,迷雾中的象雄王国生活面貌和物质文化初现端倪,而收获颇丰也使得这两处墓葬群名列2014年度“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一过程中,自然科学家参与进来,共襄阿里考古盛举。其中出自古墓的疑似茶叶之物,就是由中国科学院地质所的吕厚远研究员鉴定确认的,他在会上演示了如何利用微化石植钙体为茶叶“验明正身”,让与会者见识了科技考古新手段。茶叶的发现意义重大,与同时出土的中原丝织品一道,说明起码在1800年前,丝绸之路南下支线已然存在。继续往前追溯,古代交通的开辟或许更早,西部高原自有人类活动以来,越过喜马拉雅天然屏障,两侧的人群就有了交往。证据也有。待会议结束,我们跟随川大李永宪教授前往日土县夏达错,湖畔沙滩散落的细石器可谓俯拾即是。按说这处旧石器遗址是在某次西藏文物普查中被发现,二十多年里不知被多少拨专家捡拾过,却仿佛随着湖水每一番涨落,总会有一批石器重见天光。曾在湖畔生活过的人,制作和使用石器的人虽然面目不清,然而专家根据器型工艺判断,不乏南亚风格。显见早在旧石器先民时代,史前文化交流业已展开。
此次学术研讨会的亮点之一,当属本地文化学者的踊跃参与。在传说中发掘,传说通常是变了形的记忆;从藏文古文献里钩沉,自有其便利和优势。就连当地百姓也动员起来,以象雄—古格文史之地后来人特有的自豪感,以格外珍爱珍重之情,在文化节期间的展演中,争相展示古老的服饰、古老的歌舞,并为谁的家乡才是真正的象雄王城争论不休。这或许就是常说的文化自觉吧!毕竟他们世世代代就在那里。以此说来,在我们对于阿里的聆听中,又多出了发自本土的声音。而在此之前,这一地区更像是提供给外部世界审视研究的客观对象。
自从二十多年前初识亲历,写下一本《西行阿里》,之后每有相关文字,皆可视为该书续篇——写过一批与阿里结缘的文化旅人,画家,摄影家,考古学家,也写过为次仁加布所撰《传奇阿里》喝彩的文字,题目就叫“且听本土发声”。现将历时十多年的三段式写作整合为一,各各保留了届时背景痕迹,有可能的话,未来也许还将“之四”“之五”地写下来。一念及此,“何其有幸”的感觉再度来袭。
十年前在札达土林观景台下出土的古生物遗存研究又有新进展。继雪豹、岩羊、披毛犀之后,就在最近的三年里,从中相继确认了北极狐、鬣狗、盘羊的祖先种。每有新成果发表,札达盆地总被重复提起,各路媒体纷纷冠之以冰期动物“摇篮”,称史前动物“走出西藏”说又添新证云云。除个别已灭绝物种外,它们的后裔如今广布于亚欧大陆、北美洲和北极圈,迁徙路线可真长,走得足够远。盘羊俗称“大头羊”,刚刚发现的祖先种命名为“喜马拉雅原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