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
2016-11-19李健
李健
很多人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放下所有的东西来西藏,大家喜欢简单地给我戴个高帽子,“不外乎猎奇”。其实,我内心有个温暖纯净的角落,里面总是装着高原上瓦蓝的天空、一尘不染的白云、摇着转经筒满脸沟壑的藏族老人、还有那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雪山,它们不停地召唤。去西藏,是身体的跋涉之旅,也是心灵的澄澈荡涤。每一次,把自己沐浴在高原阳光热烈而又奇爽的怀抱里,在透明的空气中总能看见自己龟壳般沉重的心灵一丝丝剔透起来。
最近应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邀请,我参加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文学笔会——阿里笔会,其间最难忘记的事,于我来说,莫过于转山,围着神山冈仁波齐转一圈。
转山,在内地时听过不少神奇的故事,来藏后还是第一次。
冈仁波齐峰位于西藏自治区西南部普兰县北部,藏语意为神灵之山。是中国冈底斯山主峰,中国最美名山之一,海拔高度6656米。藏传佛教认为此山是胜乐金刚的住所,代表着无量幸福。是西藏佛教、印度教和原始苯教等教的朝圣中心,素有“神山之王”的美称。这里每年都有大量来自印度、尼泊尔、不丹等国的香客,不远万里前来神山朝圣,据说围绕冈仁波齐山转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十二圈者可在五百轮回中免受地狱之苦;转百圈者便可以坐地升天成佛。
笔会组委会介绍,转山全程五十多公里,并且地处海拔五千多米,时间两天,极易消耗体力,且随时会发生高原反应。笔会组织者很开明,并不要求每个成员都去,建议大家结合自身情况自愿决定,我毫不犹豫地举了手。
不知者无畏。其实当时我对转山的了解不是很多,只知是藏族很虔诚的一种仪式,对冈仁波齐神山路况更是一无所知,以为就像我们内地的徒步爬山。我来自湖南的一个山地县,小时候没少干这活,我想自己肯定没问题。直到后来,真正踏上转山的路,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小看了。那天晚上,揉搓着酸麻的脚板心,我向朋友微信说差点回不来。朋友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就是这‘差点,才能成为传奇。”
我们转山是从下午开始的,到达巴嘎乡后,弃车徒步。从巴嘎乡政府所在地出发,以冈仁波齐神山为轴心,转一圈,54公里。近年来,由于很多条件的改善,坐车居多,走路少,养尊处优,想起这漫长的54公里需用脚板一步一步走完,心里有点发怵。读高中时,我曾步行十五华里上学,不在话下,可毕竟那个年纪血气方刚,身体素质比起今天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的我还能寻找力量走完这段充满未知的艰难路程吗?左顾右盼中,发现只有两个内地来的作家因有高反,不能成行外,其他的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行。我胸中豪情顿发,怎能认怂?站在这世界屋脊,感觉自己也高大起来。
好手难提四两,我把旅行包的电脑取出来放在车上,以减轻负荷,只带上途中用得上的简单物品。精减完毕,抬头看天,天空不似以往明澈,但紫外线依然生猛,这里的太阳不比内地,晚上十点来钟才落山。我不喜欢用“强烈”来形容高原的阳光,我想它是热烈的,率性的,就像喝酒正酣的男人,热力四射。队员们纷纷在商店里买拐棍、帽子之类旅行用品,一副长途行军的架式。来高原后,我从不拒绝太阳的洗礼,当同伴们保护得密不透风时我常常是短袖T恤到底,一如这阳光赤诚坦荡。为了以防万一,这次我也买了顶遮阳帽,当看拐棍时,放弃了,自己还没老到需要拐棍的时候。戴上遮阳帽对镜自我欣赏,颇有好莱坞大片中西部牛仔的味道。
同伴们人手一拐棍,呈一字排开,就像出征的士兵,雄纠纠,气昂昂。因为对神山的神秘充满着敬畏,我内心盛满庄严、神圣,他们也一样。于是,我们义无反顾,迈出朝圣之旅的第一步,踏上这条充满神迹启示的圣路。
一开始,大家争先恐后,谁也不甘落伍,所以,一直保持着完整的队形。谁都能看出这是一支转山朝圣的队伍。看着大家劲头十足,我说悠着点啊,我们应知道养力,现在才开始,路这么漫长,别把力气过早透支了,毕竟,我们不是竞走的驴友。但看这架式,队友们都在兴头上,眼望前方,心无旁鹜,只想向前冲。我估计,此时此刻,我们心中都唱着同一首歌——“向前进!向前进”,大家专注得就连路边窥探我们动静的野兔都看不见了,远方有更让人心动的东西。
西藏的天空素以高原蓝著称,举手就能触碰的清亮亮的蓝上飘着丝丝白云,柔软,轻逸,就像条条纯洁的哈达,这是高原对天空呈献的敬意和祝福。7月初的冈仁波齐,除了远处的高山上还可偶尔看到积雪,路上的土坷垃也如空气般干燥。自古至今,不知多少转山的人在圣路上走过,也不知在这里发生过多少感人故事。这路承载了时间和空间,直通到朝圣者心中某一处神秘所在。不时,迎面遇见从山那边转过来的藏人,他们虽然长途跋涉,但从他们身上一点也觅不到疲惫,也看不到朝圣后的悲喜,只见他们着着独特的藏族服装远远而来,又渐次远去,仿佛对我们这些路人视而不见。望着他们,我时常好奇,并惊讶他们竟可如此专注到物我两忘。也许,他们通过转山,早已把欲望和罪孽洗濯干净。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的队伍出现分化,性急的、体力好的人远远地飙在前面,狂甩后来者几里地;性格柔和、体力不济的人慢吞吞尾随,这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竞技场,只是肉体与自我的一场比赛,不分先后,没有好赖,抵达终点即是胜利;当然,中间也有三三两两,他们不急不缓地在那里东张西望,这些应该是喜欢中庸之道的人,因为前有先进,后有衰兵,所以心安理得。
前面的人转过一个弯就不见了踪影。我走在中间,并不着急,不时停下脚步拍摄路边的风景,远处的雪山。那些长腿的藏野驴早被前面的人惊扰,跑得不知去向,肯定是拍不到的了,只有那些跑不动的河流、小草,还有寺庙留在我的手机里,然后把图片用微信发给朋友们,得瑟,乐此不疲。但就是这样一些二货,内地的朋友们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羡慕之至,说西藏真是处处风景。因为这些赞,我就像打了鸡血,勇往直前,前面还有更好的风景在等着我和我的朋友们。有时,我还真怀疑自己转山的虔诚,难道仅仅为了这一路虚荣?
没走多远,遇到几个身着藏袍的藏胞,正叩长头。他们一边口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哞吽”,一边双手合什高举过头,走一步;双手合什到面前,再走一步;到第三步时,双手已自胸前伸出,掌心朝下,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如此反复,三步一叩。这个镜头,我在很多图片上都看到过,现在亲眼所见,却有新的感触。我被震撼了,他们是如此的不慌不忙,淡定从容,走在这寂寥的圣路上。我更惊叹于他们的慢,蜗牛一般,慢得我不忍心看下去,前方的路还那么遥远,还有多少个长头得叩呀!一边感受着慢,心灵的慢。在这样一个高度,高谈阔论和汽车噪声以及一切喧嚣,早已退至很远的地方,与这里无关。他们却是那么坚定,没有一丝犹疑。
我曾在南岳衡山的大庙里见过还跪香。在圣帝面前许过愿的信徒们还香时从大庙下面的石坪里三步一跪拜,直到殿堂表明心迹。退出殿外时,不转身,不回头,退三步,一跪拜,脸一直朝着圣帝的方向。也有朋友告诉我,他父亲说小时候去南岳还香,全程步行,从出门起就要三步一跪——不足一百公里的距离,往往要走好几个月。我们的宗教和藏传佛教曾多么相似,只是,到后来我们失去了虔诚,失去了坚守,也失去了敬畏。藏族同胞们为了心中的信仰,却在一代一代传承,坚持,他们以永恒的姿势定格在我的视线里。如果在人生的旅途上感到迷茫时,想起这些参照,我们会看到更远的地方,亦会平添许多自信。
过了曲古寺,我的腿就像灌了铅的木头,沉重,僵硬,不听使唤,开始踉跄。看看周围的同伴,他们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样的转山,一步一步,必须自己完成,谁也帮不了谁。找一块石头坐下,稍作休息。同伴们渐渐走远,不见了。我坐在石头上看天,看远处的雪山,还有褐色的戈壁,并不害怕落单,因为我的后面还远远甩下一大溜同伴。估计他们赶上我还需要很长时间。
休息一阵,起身又慢慢腾腾往前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陌生地方,我惊讶于自己的从容,内心已从这萦绕于周身的、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强大气场中获得了安定详和的力量,心灵变得更加澄澈,路边石头纤毫毕现。
晚风“呼啦啦”吹来,暮霭从四处的岩缝里纷纷冒出,天上的云朵就像赶集似的往头顶汇拢。我知道这是要下雨。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多么期盼眼前出现一个村落,可以让我坐下喝壶甜茶,解解困,避开这场劈头盖脑的怪雨。心里也清楚,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原上,这个想法等于就是一个白日梦。
树欲静而风不止。
冥想之间,“啪”的一声,一个炸雷落在身边的石头上,愣是要把石头撕碎,紧接着泼瓢大雨倾盆而下,还夹杂着花生米大的冰雹。我取出背包里的雨伞,可是没用,风是横的,雨是迎面用盆泼来的,电闪雷鸣,只一个来回,我全身衣服精湿,没一根干纱。伞,是遮风挡雨的工具,这时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已经失去意义。除了诅咒这捣蛋的雨,我在这荒原上无所适从。索性撤掉伞,就像高原上的一头藏羚羊,一簇匍匐在地的路边草,任你雨大雨小都与我没关系。雨下着下着,把天都下黑了。我没带手电筒,道路越来越模糊,所幸没有岔道,依旧凭判断直觉摸索着向前。偶尔停下来呼喊,希望前面和后面的人听到,有个回应,壮胆。可是,除了风声就是雨声,声声入耳。
走到一个山坳上,山洪滚滚翻过道路,路下边是悬崖绝壁,河水咆哮,抬头只看到两边黑魆魆影幢幢的高山。我的双脚都泡在洪水里,看不到路,不敢轻举妄动。湿衣服裹着身体,冷冰冰。绝望从脚底升起。往回走路程和往前走差不多,关键是我不想打退堂鼓,退缩不是我的性格,谁都不想当懦夫。我就这么像一个石头杵在洪水路上。战战兢兢不知站了多久,终于看到一缕手电光远远地射过来,那是后面赶上来的队友。他是神示专门派来拯救我的,我顿时感到无比亲切和温暖。
晚上一点左右,我们高一脚低一脚,一路哆嗦,终于把酸痛的身体挪到K22帐篷住地。先到的大部队早在那里等着我们。看到我们的到来,他们很高兴,马上腾出地方让我们取暖、烤衣服。我们要在此处的藏民家过夜。十数人一进帐篷,什么也不管,就上床休息,不一会,鼾声此起彼伏,像曲雄浑的交响乐,盖住了帐篷外“哗哗”的风雨声。
第二天,天光刚搭上帐篷顶,笔会组织者不辞辛劳地吆喝起来,催大家赶路,因为今天的路更陡峭,更艰难,足有一天的路程。
经过一夜,雨已停。帐篷住地的早晨就像汽车的挡风玻璃前蒙了层水雾似的,让人捉摸不定。浓烈的牛羊膻气味,还有那满天的星星,因为见到即将跃出的太阳害羞,正悄悄隐匿。我一时兴起,伸手往空中抓一把,只感觉那雾布帘一般,手里满满的,滑滑的,分明有丝绸的质地。可是待手一松开,却是什么也没有。
走在路上,回头一看,村落原来只是山坡上的一个鸟巢,鸟飞累了就到这里休息,补充体力。路,一直往山上蛇一样爬行,看不到尽头。不到一会,我们的队伍又走成了昨天的模样。越往上走,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走着走着,我身边一个队员都没有了,我又落了单,我感到力量正从脚底一点点溜走。一只鹫鹰远远自天边飞来,它翅膀掠过的声音清晰可闻。也许是它捎来了前方队员的消息,鼓励我奋起直追。土拨鼠在石隙草丛间张望,好像是在讥笑我这个就要泄气的行者。
我不断地气馁,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坚持,坚持。
盘山路在山腰中七弯八拐,分明看到垭口就在几公里的地方,却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一百米路中间都要停歇好几次。这期间,不时有藏胞超越我,他们步履如飞,口里念念有词,似乎脚底时刻有无穷的力量源源滋养。
我知道我在慢慢接近卓玛拉山顶。
卓玛拉山顶上的石头,与别的地方的石头,没什么异样,朝圣者认为,千百年下来,因被赋予神性,只要你谦恭诚恳,对着石头许愿,保准你的愿望会实现。我看到路边的石头边耸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座磐石是天然狮子,也能够幻觉到各种动物形态。”我就想,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现在也已经追逐到神灵的足迹。一想到这,我的体细胞内又注入新的能量。
接着我又看到“避邪背叛誓言”的牌子,好像是说你平时背叛誓言、说谎话就要摸摸这块石头减免灾祸。一些后来居上的藏胞站在石头前,虔诚地跪下,一遍一遍地洗手摩脸,仿佛为自己一生所犯的罪孽忏悔。他们的神态,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至纯至净。
越往上,坡越陡。走走停停,连站着说话都气促。快接近垭口的时候,简直像肺气肿病人,呼吸就快衰竭,几乎是走一步停三步。脑袋和胸腔就像充满气体的气球,随时都得小心爆炸,我赶紧调理气息,真怕一时撑不下来,变成路边的石头。
正当身心都到极限的时候,我终于爬上垭口,看到了神山的整个面貌。
垭口上满是各色经幡,蓝白红绿黄,五彩缤纷,这里是经幡的海洋。高山之巅的风每吹动经幡一次,便发出猎猎响声,这是风在替挂幡的人诵经,企求神灵赐予吉详如意。有多少道经幡就有多少声祈祷,汇成天籁,响彻天庭,直抵神祇,降下祥瑞。
山上除了经幡,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但我心里却是幸福满满,无比充实,有成就感。因为我终于完成了一次转山,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我的心灵又一次得到净化。
冈仁波齐峰终年云雾环绕,在民间因此有个传说,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有幸目睹它的真面目。好像我早与这神山结缘,我不光见识了它的奇险峻峭,更是用双脚一寸一寸围绕着她膜拜。用身体一遍一遍感受它的宽厚仁慈。可以想见时间的巨人站在这里见证了历史上有多少人在这里驻足、流连。
过垭口,一路下山回到出发点,自是不在话下。
冈仁波齐,我心中永远的神山。
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