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山(组诗)
2016-11-19张沫末
张沫末
父亲一生都在追赶
追赶一个梦想,一个草原人的梦想
他把苦难揣进衣兜,把希望装满水壶
从门口的大山开始翻越
用步履,用牛掌,用车辙
在每年春末,去四十里外,
一个,叫做“太仆寺旗”的地方
放牧生产队的牛羊
在夏秋,骑上那头黑犍牛
去“白旗、阿旗”寻找百灵
我不知道父亲到过的“阿旗”
是“阿拉善”还是“阿巴嘎”
我不想考证,不是因为懒惰或遗忘
只是,想让记忆不要忘记
父亲,从脚下的大山出发
到过草原,也涉过沙漠
听到过狼嚎,也遭遇过风暴
而此时,因为年久失雪
一缕轻风都可以将山土崩塌
那些被父亲放逐的百灵
已听不到欢鸣
是不是,它们已飞越大山
抵达锡林郭勒草原,去重温旧梦?
大山下,我的村庄
正从中国版图上消失
坐在烙刻着
父亲目光和脚印的斜坡上
那些和心情一起矮下去的
山脚下的灌木,坟茔
干涸纠结的浅水湾
落满芦苇、蒿草的残絮
此刻,多想从低矮的灰云里
掏出一把雪花,擦擦眼前的大山
擦擦刻在父亲额头的皱纹
而,一种新的离愁
却在寥落的爆竹声中
愈来愈近……
手上的驼峰
我不想抱怨先辈
抱怨贫穷留下的伤痕
很多次,努力把奶奶的唠叨
扔在脑后,扔在风中
父亲的手
在每一个秋季
从镰刀上费力地张开
突起的关节如座座驼峰
我们兄妹六人
用尽想象和挖掘
才能破解驼峰里的秘密
十岁或者更早的那些夏秋
父亲在天未亮时
就踏上门口的羊肠路
翻过一座大山
用手小心拔出山坳谷地里
浸满露水的杂草
手掌,张开弯曲,弯曲张开
太阳和风在关节里游走
雨水和汗滴在骨缝间涌动
一碗莜面
是一个十岁孩子,辛劳一天的报酬
那个时候,出生于富人家的奶奶
正倾靠在烟塌上抽大烟
嫁给贫农的爷爷
从流金的泥河湾盆地
逃荒到风也站不住脚的塞外
委屈、不平和心理落差
没有开垦出一片荒地
却使得父亲,过早给十里外的
地主李有财,做了短工
父亲从没有说起过驼峰的成因
也没抱怨过奶奶
许多个秋季,他用那双负载过
童年艰涩的手,把镰刀一一磨得锋利
从一块麦田移到另一块麦田
从一双手移到另一双手
奶奶的唠叨,从门前的青石移到炕头
又从炕头移至黄土
父亲的宝贝
1.毛 笔
父亲走后
我一直幻想,自己能是一名画家
用笔勾勒出父亲的肌骨和面容
那支笔,却随父亲的骨灰一起装进棺木
母亲说:“有笔陪伴,他不会觉得地下孤独.”
十几年过去了,村邻门楣的对联上
父亲的墨迹已无从搜寻
但是,我知道,许多人在年关
会和我一样,想起父亲
2.父亲的毛笔
写出了,一个村落三十年的故事
从“风调雨顺”到“五谷丰登”
从“人勤春早”到“阖家幸福”
简单的新年,简单的祝福
父亲用一支笔
写出农家人,四季的期盼
几代的欢欣
有时候,在梦里
看到,父亲在漆黑的地府写书
写了什么,读不懂
只知道,晨醒后,满窗的冰花
璀璨晶莹,宛若洒在夜里的泪珠
3.日记本
父亲的日记本是一座宝藏
无论从哪个角度挖掘
都淘不尽里面的宝贝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的变迁
村里,婚丧嫁娶的甲乙丙丁
大队部里,收取的和丢失的种种物件
生辰八字中的机关奥秘
子丑寅卯间的相克相生
无人知晓,父亲用了多少时日
记录那些琐碎和遗忘
无人知晓,父亲用了多少耐心
来整理我们随意丢掉的光阴
一本本,一摞摞
一天天,一月月
远嫁外地的大姐
哪一天回门,哪一天离开
最后一次生病
看病的行程
从沽源到张市
从张市到北京
写到这里,恍惚间
有一双手,正从背部
揪起我的灵魂
四分五裂的疼痛
让我不忍,将父亲的字迹再读
4.算 盘
古书,现代小说
历史演义,神话传说父亲都看
看了再复制给村里人听
他的记忆就像一架算盘
算出全村人的收成
算出全家人的开支
却未算出自己的疾病
在老式红柜上
摆放的算盘,每一颗珠子
都包裹着父亲指尖的温度
每一段珠线上,都散落过
父亲“驼峰”上的汗珠
一架算盘,算尽农村风雨
一架算盘,算走三十载艰辛
那一颗颗珠子,其实就是他的
一个个孩子,一粒粒麦子
父亲知道他们的脾气,长势,温度
一粒种子,需要奔跑多久
才能找到,适宜生长它的田野
一个希望,需要逾越多少时光
才能抵达,它想要的高度
一种怀念呵,需要用多少颗珠子
才能重新撑起爱的天空?
父亲呵,抚摸算盘上剥落的朱红
一次,又一次,我只能
面对青山,无语泪流
本栏责任编辑 刘金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