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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布林和庄子

2016-11-19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寓言译本庄子

罗 炜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1)

阿尔弗雷德·德布林(Alfred Döblin, 1878-1957)是享有世界声誉的现代德语经典作家,对现当代德语文学影响深远。德布林的作品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气势磅礴,尤以长篇小说见长。德布林的成名作是1915年发表的“中国小说”《王伦三跃记》。这部取材于中国清代乾隆年间历史的作品被誉为“表现主义叙事艺术经典”*Walter Muschg, Nachwort des Herausgebers“, 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Olten: Walter-Verlag, 1977, S. 481.和“现代德语小说开山之祖”*Walter Falk, Der erste moderne deutsche Roma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von A. Döblin“, Zeitschrift für deutsche Philologie, 98 (1970), S. 510-531.,成为德布林日后一系列鸿篇巨制的发端,奠定了德布林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和艺术风格,在德语文学史和德布林个人创作发展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而就德布林对中国文化的研习及其文学再现的广度、深度和精度而言,《王伦三跃记》也堪称是德语文学对中国接受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正因为如此,从《王伦三跃记》入手探讨德布林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一直以来便是学界的热点话题,而重中之重又首推德布林和道家关系的研究。但迄今为止,德布林接受老子和列子思想的研究较多,德布林和庄子关系的研究则有些止步不前。为此,本文尝试在这个方面做一点推进工作。本文由四个部分组成:首先从理顺小说手稿与小说付印稿关系入手,确定以小说手稿作为研究德布林接受庄子学说的基础文本;继而按照该文本顺序,依次发掘并分析德布林对道家经典《庄子》多则篇目的借用情况以及这种借用的方式方法与特点;第三部分转移阵地,从微观的文本内分析转向宏观的文本外历史溯源,在最新的侨易学理论思路启发下,爬梳德布林“精神漫游”*请参阅叶隽著:《变创与渐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20页。的主要外围条件——1913年前西方《庄子》译介概况;第四部分再用内外夹击、里应外合之术,进行多角度双向文本比对分析,从而试图最终找出德布林在吸纳庄子思想过程中可能使用过的西文蓝本。

德布林从1912年1月或更早一些时候开始《王伦三跃记》创作的前期准备工作,广泛深入的整体资料搜集至少持续半年之久。1912年7月德布林正式动笔,1912年10月27日第一章完成,1913年5月小说完稿。小说形成时期恰逢德布林遭遇人生危机,正所谓“诗人不幸诗之幸”,德布林全力以赴以写作求解脱,用他自己的话说,“走哪写哪,才思喷涌”如“决堤”[注]请参阅Alfred Döblin, Zwei Seelen in einer Brust. Schriften zu Leben und Werk,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3, S. 36.。最终小说在十个月内一气呵成,小说原稿达到两卷本将近一千六百页的巨大篇幅。但小说的发表起初并不顺利,先后遭到几家出版社拒绝,直到1914年初才被德国菲舍尔出版社接受。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所以尽管出版年标的是“1915”,小说实际上直到1916年3月底才真正上市发行。[注]请参阅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u. Andreas Solbach,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S. 501-504, S. 656; S. 501-504.

然而,出于尽快出版等种种原因,小说付印稿同原稿相比体量却被迫压缩近一半,致使小说在叙事情节的紧张性、结构的对称性以及内在文本细节的一致性等方面遭到不同程度的削弱。其中一个特别需要引起注意的压缩是,尚是青年作者的德布林听从了当时在德国出版乃至文化界极具权威性的著名犹太学者、同时也是德语区较早《庄子》转译者马丁·布伯(Martin Buber, 1878-1965)的建议,将自己原本刻意模仿《三国志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特有形式“楔子”而设定的起类似“入话”作用的第一章开头引子部分删除,客观上造成这部小说形式上的源于中国古典文学影响的革命性和试验性被一笔勾销,从而相应地,也是符合作为宗教哲学家的布伯的趣味的,令小说内容上的宗教层面超越社会政治维度而得以突出和强化。[注]请参阅Fang-hsiung Dscheng, Alfred Döblins Roma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als Spiegel des Interesses moderner deutscher Autoren an China, Frankfurt am Main: Peter Lang, 1979, S. 227; S. 200.这种删减尤其对研究德布林和中国文化真实关系造成不利影响。好在德布林本人初心不改,对这一节引子念念不忘,一俟时机成熟,便稍作修改,将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分成两个短篇发表出来,这就是1921年登载于《天才》(Genius)杂志上的、占原先引子一节六分之五强篇幅的短篇小说《袭击晁老胥》(DerÜberfallaufChao-lao-sü)和1925年登载于《艺术报》(DasKunstblatt)杂志上的、占原先引子一节十分之一篇幅的短篇小说《皇帝和准格尔人》(DerKaiserunddieDsungeren)。[注]请参阅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u. Andreas Solbach,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S. 515-533. 请参阅Alfred Döblin, Der Überfall auf Chao-lao-sü. Erzählungen aus fünf Jahrzehnten,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82, S. 22-39, S. 329. 请参阅Alfred Döblin, Der Kaiser und die Dsungeren“, Kunstblatt, 9 (1925), S. 135-136.1928年12月10日,已是普鲁士艺术科学院院士的德布林应邀到柏林大学做了一场小说理论报告,该报告又于1929年6月以《叙事作品的结构》(DerBaudesepischenWerkes)为题在德国重要报刊《新周报》(NeueRundschau)上登载。在这篇被学界公认为德布林小说诗学纲领之一的文论中,德布林再度从正面强调:当年被删除的描绘一场“地下革命”酝酿生成的引子章节才是其精心设计的《王伦三跃记》的真正开头。[注]请参阅Alfred Döblin, Schriften zu sthetik, Poetik und Literatur, Hrsg. von Erich Kleinschmidt, Olten/Freiburg im Breisgau: Walter Verlag, 1989, S. 238-239, S. 657-658.1930年,德布林还出了一个《袭击晁老胥》的短篇小说单行本,其扉页上写有“王伦三跃记”几个中文大字,字迹飘逸华美,只有书法功底深厚的中国人才写得出来。由此也可知,德布林请某个旅德的中国人为自己翻译过小说标题,且德布林本人也很认可这个翻译。

基于以上这些原因,另外也是由于这个实际的小说开篇中恰好就包含有一则庄子寓言的运用,所以笔者在本文探究德布林与庄子关系时所选定的基础文本是《王伦三跃记》原稿文本,而不仅仅局限于现在通行的小说印刷文本。本文所用小说中文标题亦服从德布林认可的译法,取“王伦三跃记”之名,而放弃现在一般通行的从德文字面直译为中文的“王伦三跳”。

小说原稿和付印稿一样,也由《王伦》、《破瓜》、《黄土地的主人》和《西方极乐世界》四章构成。按照小说原稿顺序,德布林依次在第一章前半部和第四章后半部不同程度地借用了出自道家典籍《庄子》的多个篇目。

这个含有“鲲鹏”寓言的引子一节之后是第一章其余部分,也就是现在通行的小说印刷版第一章全部的十二个小节。在这里,德布林正式开始转入对王伦及其领导的无为教活动的叙述。不过,在真正的主人公王伦亮相之前,作者又卖了一个小关子来吊足读者胃口:在小说原稿紧随引子一节的第六节,即小说印刷版第一章开头的第一小节,德布林首先勾勒出无为教势力的迅猛壮大以及其信仰主张对正统家庭和社会伦理带来的严重冲击。在描绘这群自称“真弱之人”的教徒打着“自然无为”的旗号离家出走、以逃避世俗伦理和责任义务时,德布林让他们口中传诵出这样一则“古老的寓言”:“从前有个人,他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足迹。为了摆脱这两样东西,他起身逃跑。可是,他抬脚的次数越多,他留下的影子就越多。而且,不管他如何疾走快跑,他的影子就是不离开他的身体。于是,他以为自己还跑得不够,就开始更快地跑起来,一刻也不停息,只到筋疲力尽,气绝而亡。他不曾知道,他只消待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就可以摆脱他的影子。他只消静止不动,就不会留下任何足迹。”[注]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u. Andreas Solbach,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S. 13.读到这里,了解道家典籍的读者自然也会比较容易就想到《庄子·渔父》中所载孔子与渔父的一段对话。在这段对话里,孔子被塑造成一位毕恭毕敬的讨教者,而渔父则作为文中的得道隐者“客”对孔子大行训诫之能,只见他这样嘲讽孔子道:“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着,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注]《庄子今注今译》(下),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23;815、823;850页。接着,渔父拿这则“畏影恶迹”寓言类比于孔子,对儒家礼乐人伦观念又是一顿狠批,最后这段对话以宣扬道家“修身”、“守真”、“还以物与人”的“保真思想”收尾。对比德布林在小说中的选用和《庄子》原文可知,德布林掐头去尾抽取了原文中最能形象生动阐释道家学说的故事部分,娴熟老道地将之嵌入小说之中,浑然天成,毫无造作之感。而这则寓言背后于其原文语境之中所承载的儒道之争也成为德布林营造后续小说情节戏剧性冲突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因此,德布林研究界普遍注重德布林对这则庄子寓言的移植,视之为理解小说的一个关键所在。

如果说德布林上述对庄子寓言的借鉴因对原文特色内容保留较多而比较容易识别的话,那么,小说第四章出现的对同一对象的深度转换就让情况变得复杂起来。第四章主要讲述王伦起义遭乾隆皇帝镇压的过程。德布林把小说的高潮,同时也是点题,安排在这一章后半部:在王伦与官军决一死战前夕的一天下午,王伦来到“奈何”河边,用三次飞身过河的跳跃,向好友“黄钟”坦陈自己从暴力到非暴力再到以暴制暴抗击官府的人生抉择。[注]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u. Andreas Solbach,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S. 480-481; S. 482; S. 487.然而,也就在他下定这一决心的当晚,他的思想便又开始发生动摇,而且当夜他就做了一个渴望回归自然无为的美梦:“他幸福地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站在一棵桑树下,他整个人紧紧贴在树干上。在他的头上,桑树的树梢长啊长,又高又大,郁郁葱葱,直长到沉甸甸的树枝向下垂落,将他完全包裹,他沉醉在清凉的绿叶丛中,信步路过的众人惊羡于这树永无止境的生长,却再也没有谁能够看见他。”从这天起,直至最后被围堵得走投无路、纵火自焚,王伦夜夜都做这样的梦,甚至还会在集体祈祷时心醉神迷地把自己的这个梦讲与他的教徒分享,只听他这样告诉他们说:“他靠在树干上;刚开始好像是棵桑树。渐渐地,那树开始在他四周疯长,又细又长,一蓬又一蓬,宛如垂柳一般将他罩住,宛如一口绿色的棺椁将他封存。有时一觉醒来,他脑子里的这个梦仍不退去,于是他仿佛觉得,那细细的树干如同顽固的寄生虫,在他的腿、躯干和胳膊上四处生根发芽,他深陷这水汪汪的木髓,无法抽身,他完全被这富饶的植物吸收,所有人看到这株植物都会喜不自禁。”可以看出,后一个梦是在重复前一个梦的基础上做出的进一步发挥。这两段描写的性质和功能是一样的,都从一个侧面表现了王伦在有为和无为之间难以取舍的深刻矛盾性,同时也向读者细腻地揭示出主人公面临死亡的微妙思绪。借助这些梦,王伦反复试图从道家学说中为自己找到克服死亡恐惧的精神信念。

不过,读到这里,即便是对《庄子》一书比较熟悉的读者,也不会马上想到这两处梦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庄子》一书的内容!而两家文本之间的直接关联度之所以不太明显,也主要是因为德布林高超的综合转化能力和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所致。不过,只要他确实有过借鉴,那么就肯定会留下痕迹。首先,循着这两段梦所涉及的天人合一、梦境、物化与死亡主题,可以发现它们与《庄子·齐物论》之五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注]《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1;92;29-30页。,《齐物论》之七末尾“庄周梦蝶”一段,以及《庄子·列御寇》之十二“庄子将死”一段中庄子所说“吾以天地为棺椁”等,在精神气质上十分相似。其次,循着这两段中具体所出现的树木意向,可以发现它们与《庄子·逍遥游》之三结尾部分庄子和惠子关于“大树”“无用”的讨论,尤其是与《庄子·人间世》之四“散木”全篇和之五“材之患”全篇,在具体内容和语言层面上存在诸多对应,如“大树”、“枝”、“观者如市”、“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棺椁”、“栎社见梦”、“大木”、“仰而视其细枝”、“桑”等。[注]《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131-136页。而与此同时,德布林却完全脱离“无用之用”和“有用之害”为旨归的原文语境,只零散截取其中一些意向,并按自身目的对这些意向进行拼贴组合,从而创造性生成别具一格的文学图景。需要强调的是,德布林对这几则《庄子》篇目的借用虽然比较隐蔽,不易识别,但这种借用所产生的艺术效应对于作家后续文学创作所具有的意义却不容小觑。在德布林后来创作的诸如《华伦斯坦》(Wallenstein, 1920)、《山、海和巨人》(Berge,MeereundGiganten, 1924)、《柏林,亚历山大广场》(BerlinAlexanderplatz, 1929)等一系列长篇小说巨著里,均一再出现起源于这些《庄子》篇目变体的变体。为此,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 1926-2016)早在其五十年前所做的一篇《论我的恩师德布林》(ÜbermeinenLehrerAlfredDöblin)的演讲中,就已敏锐捕捉到贯穿德布林作品的“树干意向”和“森林母题”,提请人们关注蕴含在这些意向和母题背后的独特自然生态观,殊不知,他“恩师”的这些极具超前意识的“绝活”原来还有一个更加古老深厚的渊源——道家典籍《庄子》。[注]Günter Grass, Werkausgabe in zehn Bänden, Hrsg. von Volker Neuhaus, Band IX: Essays. Reden. Briefe. Kommentar, Hrsg. von Daniela Hermes, Darmstadt und Neuwied: Hermann Luchterhand Verlag, 1987, S. 251-253.

德布林匠心独运,对中国文化经典《庄子》进行不同程度地自主转化,使之巧妙融入自身小说创作,塑造出别具一格的文艺形象,由此我们也更为清晰地看到了叶隽在构建侨易学理论框架时所指出的那种“在异质性文化启迪和刺激下一种全新的创造性思想产生的可能性”[注]请参阅叶隽著:《变创与渐常》,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20页。。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免会感到好奇,像德布林这样的外国文化人,从未踏足中华大地,汉语也不懂一句,他是如何做到对中国传统文化信手拈来,运用裕如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同样也能借助叶隽在其侨易学理论中提出的另一个概念——“精神漫游”来找寻答案。具体就熟悉知晓庄子思想和意象的途径而言,德布林最重要的“精神漫游”就是大量研读抄录相关的西文资料。理论上讲,1913年德布林完成《王伦三跃记》原稿之前已有的相关西文译介都可能成为他的研读对象。那么,1913年前《庄子》在西方乃至德国的译介情况又大致如何呢?

19世纪下半叶开始,《庄子》在欧洲的翻译和介绍逐渐增多。德国19世纪著名汉学家花之安(Ernst Faber, 1839-1899)曾经把《庄子》从中文翻译为德文,他的这个德译本是《庄子》第一次被翻译为一种欧洲语言,但这个译本还没等到出版就被大火烧毁了,十分可惜。[注]请参阅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XIV.花之安1877年还出过一本以译介列子为主的著作——《古代中国人的自然主义》(DerNaturalismusbeidenaltenChinesen)。1888年,德国又有汉学家贾柏莲(G.eorg von der Gabelentz, 1840-1893)在莱比锡出版《庄子的语言》(DieSprachedesuangTsï)一书。

不过,这一时期欧洲的《庄子》译介以英国贡献最大。1881年贝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 1846-1909)在伦敦出版《南华真经》(ThedivineclassicofNan-Hua)英译本,1884年和1887年他又继续在伦敦推出《道家文本》(Taoisttexts)和《中国拾零》(LeavesfrommyChinesescrapbook)。由贝尔福打头阵之后,《庄子》外译史上最重要的两个英译本接踵而至:1889年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汉学教授赫尔伯特·艾伦·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 1845-1935)在伦敦发表了《庄子,神秘主义者、道德家和社会改革家》(ChuangTs,Mystic,MoralistandSocialReformer)一书。翟理思的这个《庄子》译本尽管翻译较主观,所作注释不多,但影响广泛,可读性强。翟理思这个英译本发表两年后,英国著名传教士汉学家理雅各(James Legge, 1823-1900)于1891年在英国牛津出版了又一个《庄子》英译本,收在其鸿篇巨制“东方圣书”之“中国圣书”系列的第一和第二卷中。理雅各的翻译比翟理思更为细致准确。但理雅各个人似乎对庄子好感太少,以至于不能够完全公正地给予庄子应有的尊崇。[注]请参阅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XIV.1891年也同时诞生了一个《庄子》法译本,是由哈雷兹(Charles de Harlez, 1832-1899)在巴黎发表的《道家的文本》(TextesTaoïstes)。

同英法的《庄子》译介相比,德国人虽然起步不晚,高潮却姗姗来迟。在德语区,进入20世纪,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庄子》译介才开始逐渐在向英法学习的过程中出现红火局面。1902到1912年间,德国相继出版了三部对后世影响颇大的《庄子》德文译介。首先是德国著名汉学家顾路柏(Wilhelm Grube,1845-1908)于1902年在莱比锡出版的《中国文学史》(GeschichtederchinesischenLitteratur)。在该书专辟的《老子和道家》一章里包含了对庄子其人其作的一部分介绍。在这里,顾路柏把庄子定位为中国历史上“最富于哲思的人物”和“最为光彩夺目的作家”之一,强调了庄子对中国散文风格极其深远的影响和庄子前无古人的艺术创造力与想象力。顾路柏指出《庄子》一书由三十三篇组成,内容丰富多彩,而他限于篇幅,只能通过为数不多的几个例子来对庄子的特点略作说明。顾路柏分别对《庄子》第二篇《齐物论》中第三节的最后一段、第四节的“朝三暮四”、第六节的“丽姬”一段和第七节末尾的“庄周梦蝶”,对《庄子》第十八篇《至乐》中第四节“庄子援骷髅而枕”一段,第二十九篇《盗跖》的主要内容和第三十一篇《渔父》进行了详细论说和引用。顾路柏还专门作注说明这部分参考文献主要来源于翟理思和理雅各的《庄子》英译本。[注]请参阅Wilhelm Grube, 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teratur, Leipzig: Amelang, 1902, S. 152-162.

如果说顾路柏的重点是阐述而非翻译,即便翻译也只是小范围节译的话,那么,马丁·布伯1910年在莱比锡岛屿出版社出版的《庄子的谈话和寓言》(RedenundGleichnissedesTschuang-Tse)则称得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德文选译本。该书主要从英文转译而来。全书由正文、后记、寓言人物注释、《庄子》原书篇幅和此译本说明外加内容提要五部分组成。正文共计80页,包括五十四篇谈话和寓言;后记则有将近40页,占幅长达全书约三分之一,布伯在此对道家学说进行了十分宽泛的充满宗教和神秘意味的解读与评析,令人印象深刻。后记之后,布伯还对寓言中出现的部分重要人物如孔子、老子、列子等人的生平事迹以注释形式进行介绍,并同时注明参考书目,其中就有前面已经提到的花之安著《古代中国人的自然主义》、贝尔福著《中国拾零》、哈雷兹译《道家的文本》等。[注]请参阅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Leipzig: Insel-Verlag, 1910, S. 118-121; S. 122.在随后的译本说明中,布伯又再次强调翟理思和理雅各的《庄子》英译本为其转译本的重要蓝本。布伯的这个选译本在当时很受欢迎,1921年时就已经出了第四版。[注]请参阅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Vierte Auflage, Leipzig: Insel-Verlag, 1921.

继布伯的《庄子》选译本之后,又有20世纪最重要汉学家、德国在华传教士卫礼贤(Richard Wilhelm, 1873-1930)于1912年春夏之交在德国狄德里希斯出版社推出《庄子(南华真经)》(DschuangDsi.DaswahreBuchvomsüdlichenBlütenland)。正如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在其1912年11月10日就此译本而作书评中所正确界定的那样,这只是一个比布伯选译本“更加完整”[注]Hermann Hesse, Sämtliche Werke in 20 Bänden. Hrsg. von Volker Michels, Band 17: Die Welt im Buch II. Rezensionen und Aufsätze aus den Jahren 1911-1916, Erste Auflage, 2002. Frankfurt a. M.: Suhrkamp Verlag, 1998, S. 158.的译本,而不是像后来一些研究者长期所误传的那般,是一个“完整”[注]请参阅Adrian Hsia, Hermann Hesse und China, Erweiterte Neuausgabe, Frankfurt a. M.: Suhrkamp Taschenbuch Verlag, 2002, S. 99. 请参阅Ruixin Han, Die China-Rezeption bei expressionistischen Autroen, Frankfurt a. M.: Peter Lang, 1993, S. 106-107.的《庄子》德文全译本。卫礼贤1912年《庄子》德译本由前言、导言、中西文参考文献、“庄子左手揽抱《南华经》”画像、正文、导言注释和正文注释七个部分构成,每个部分都力求精细,给人严谨认真、值得信赖的美好印象。然而,卫礼贤在坚持其“尊孔”的立场上也是严肃认真、毫不含糊,从而使得他的《庄子》翻译具有了浓厚的主观色彩。卫礼贤十分赞同苏东坡在《庄子祠堂记》中提出的“庄子盖助孔子者”一说,在将《庄子》从中文译为德文的过程中,完全按照苏东坡所言行事:“得其《寓言》之意……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是固一章也。”[注]苏轼:《苏轼全集》(全三册)(中),傅成、穆俦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73页。如此一来,卫礼贤这个《庄子》德译本的正文部分就一共只有27篇,同常见的由三十三篇组成的《庄子》相比,“内篇”七(1-7)、“外篇”十五(8-22)保持不变,“杂篇”十一(23-33)中的23到27也没变,而28《让王》、29《盗跖》、30《说剑》、31《渔父》则被去除,32《列御寇》紧接27《寓言》末尾合为27,剩下的33为《天下》,也被这位德译者以将其主要内容改写到导言中的方式给消解掉了。[注]请参阅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XXIII, S. 206, S. 217, S. 245; S. XXIII, S. 267-268; S. XXIII, S. 219.这个卫译本岂止是篇目上少了5个“杂篇”!它还刻意避免相同或相似内容的重复。如果是《庄子》一书内部的重复,译者会放弃翻译,在正文相应处标注出与之关联的已译篇目和小节数,在正文后对应的目录上则显示为空白;如果是《庄子》一书与《列子》一书的重复,译者就会标明自己1911年发表的《列子》德译本相关章节数,请读者参看。甚至《庄子》全文真正的开头,即“内篇”第一篇《逍遥游》从开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到“汤之问棘也是已”一段也直接被甩掉,而以“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为首的一段则成为卫译本的开头。[注]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3. 请参阅徐中玉主编:《大学语文》(修订本三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4页。请参阅《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1页。至于为何偏要如此处理,卫礼贤给出的理由是:这一段有“两个版本”,“这第一个版本中间所插入的一些论说,其思路在欧洲读者看来难以跟上”,所以就弃之不译了。不过,尽管不是全译本,卫礼贤的这个《庄子》德译本仍然受到读者欢迎,影响也比较广泛,但这都是后话了。单就我们现在所探讨的它可能之于德布林的作用,我们预先了解它的这些特点是有意义的。

从以上对1913年前西文《庄子》主要译介情况的梳理可知,客观上可供德布林选择的资料十分丰富。结合德布林自身主观需要以及他的个人经历、社会交往、外语掌握程度、资料获取程度、时间契合度等多种因素综合考虑,他应该是以德文资料为主,英法文资料为辅。大致按照这个思路,德布林研究界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努力,在相关考据研究方面取得一定成绩:完全确定《王伦三跃记》第一章德布林所用“畏影恶迹”寓言几乎是“逐字逐句”摘录自顾路柏著《中国文学史》中对《庄子·渔父》部分的译介;[注]请参阅Ingrid Schuster, Alfred Döblins, Chinesischer Roman“, Wirkendes Wort. Deutsches Sprachschaffen in Lehre und Leben, 1970, 20, S. 339-346, 此处为S. 342. 请参阅Wilhelm Grube, 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teratur, Leipzig: Amelang, 1902, S. 161.倾向于认为布伯和卫礼贤《庄子》德译本是德布林熟悉《庄子》渠道并把卫译本抬到很高的位置。[注]请参阅Walter Muschg, Nachwort des Herausgebers“, 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Walter Muschg, Olten und Freiburg im Breisgau: Walter-Verlag, 1977, S. 481-502. 此处为S. 487-488. 请参阅 Fang-hsiung Dscheng, Alfred Döblins Roma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als Spiegel des Interesses moderner deutscher Autoren an China, Frankfurt a. M.: Peter Lang, 1979, S. 194-195.但奇怪的是,对于后者,大家似乎只满足于得出这个笼统的结论,至于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是否合理,却鲜有人去具体求证。笔者不揣冒昧,愿意在此一试。

如前所述,德布林在小说第一章引子一节所用“鲲鹏”寓言是《逍遥游》开篇的“化而为鸟”的那一个,即第一个,因为德布林的改写中提到大鹏 “布满鳞片的身躯”,说明他知道这鸟是由鱼转化而来。而卫礼贤《庄子》德译本开头则用的是《庄子》原文中的第二个“鲲鹏”寓言:“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注]请参阅徐中玉主编:《大学语文》(修订本三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4页。请参阅《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页。卫礼贤此段德文翻译没有问题,十分忠实于原文。所以,仅此一点就可排除德布林运用“鲲鹏”寓言的蓝本不是卫译本。尽管目前仍无法确定这个蓝本到底是谁的译本,但语言层面的对比却多少指向了理雅各的英译本:德布林所用大鹏鸟的德文拼写“Pang”与理雅各所用的英文拼写“Phng”类似;德布林所用德文句型“[…] wenn sich der Pang erhebt und nach den südlichen Seen fliegt […] und seine riesigen Flügel vermögen die Wolke zu treiben(当大鹏鸟怒而起,飞往南冥时……其巨大的双翼,能够扇动天边的云)”[注]Alfred Döblin, Der Überfall auf Chao-lao-sü. Erzählungen aus fünf Jahrzehnten, S. 22. 括号中对应的中文为笔者直译。本文第四部分所有外文对应的汉语翻译均用紧随其后的括号内中文表示。和理雅各所用英文句型“When this bird rouses itself and flies, its wings are like clouds all round the sky(当这只鸟怒而起飞时,它的双翼好像垂天之云)”[注]The Sacred Books of China. The Texts of Toism, Translated by James Legge, Part I: The To The King. The Writings of Kwang-ze, Books I-XVII, Second Impressio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7, P. 164; P. 164.都是用时间连词“wenn/when(当……时候)”来启带的时间从句,且其中表达“怒而起”之意的德文动词“sich erheben”和英文动词“rouse itself”也比较相近;再者,理雅各的“鲲鹏”寓言也是“化而为鸟”的那一个,理雅各与此对应的英文是“It changes into a bird(它变成一只鸟)”。

布伯的《庄子》选译本也没有收录“鲲鹏”寓言,故而德布林在小说第一章借用的两则《庄子》寓言,其蓝本均排除布伯和卫礼贤德译本。但德布林在小说第四章中对庄子几则篇目的综合运用,其蓝本却很可能有布伯和卫礼贤译本的份。

布伯选译本的正文中含有:《无用之树》,即《庄子·逍遥游》之三结尾部分庄子和惠子关于“大树”“无用”的讨论;《蝴蝶》,即《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全篇;《神圣的树》,即《庄子·人间世》之四“散木”从开头“匠石之齐”截止到“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的部分。[注]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Leipzig: Insel-Verlag, 1910, S. 2-3, S. 9, S.19-20.布伯选译本的后记中则专门提到庄子临死却不让弟子厚葬他的情形并引用了《庄子·列御寇》之十二“庄子将死”一段中庄子所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一段。[注]请参阅Nartin Buber, Nachwort“,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Leipzig: Insel-Verlag, 1910, S. 82-117. 此处为S. 98-99. 请参阅《庄子今注今译》(下),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0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布伯不仅在正文中收录《无用之树》,还在后记中再度突出这则寓言所具有的意义,说它与其他寓言一道,正是庄子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有力回击。布伯这样生动地描绘庄子在世时的处境:“庄子的时代,儒家智慧当道,伦理统领生活,人生须尽义务、求功名,庄子在自己的时代便被称作无用之徒。”[注]Nartin Buber, Nachwort“,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Leipzig: Insel-Verlag, 1910, S. 82-117. 此处为S. 99.这里同时透露出些许儒道对立的信息。由此看来,德布林对“散木”意向的注意,布伯或许能够夺得头筹。

卫礼贤《庄子》译本正文中含有:《无用的树》,篇名和篇幅同布伯几乎完全一样;《蝴蝶之梦》,即布伯处的《蝴蝶》,为“庄周梦蝶”全篇;《古老的橡树》,即布伯处的《神圣的树》,但篇幅比布伯完整,即《庄子·人间世》之四“散木”全篇;《庄子将死》,即《庄子·列御寇》之十二“庄子将死”全篇,也是卫译本正文的终结篇目。[注]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7, S. 21, S. 33-34, S. 213. 请参阅《庄子今注今译》(下),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0-851页。同样值得一提的是,卫礼贤在导言的第二节中就已提前论述了庄子对死的态度:“随着自我局限的消除……死变得不再令人痛苦。在本书结尾,庄子临死和他的弟子道别。他原本来自宇宙万物,现在他又要回归宇宙万物,他的生命与天地为一。”[注]Richard Wilhelm, Einleitung“, 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IX-XXIII. 此处为S. XIV.由此来看,德布林对“死亡”主题的运用,卫礼贤应该也有贡献。

从语言层面的对比来看,布伯和卫礼贤译本都载有的《庄子·人间世》之四“散木”寓言部分似乎对德布林创作《王伦三跃记》第四章两处梦直接发挥了作用。德布林在这里使用的名词如“Traum(梦)”、“Baum(树)”、“ste(枝)”、“Sarg(棺椁)”在布伯和卫礼贤的译文中都能找到名词或动词的等义对应;德布林使用的词组或句子如“[…] von den vielen Menschen, die vorüberspazierten und sich an dem unerschöpflichen Wachstum ergötzten(信步路过的众人惊羡于这树永无止境的生长)”、“[…] von der reichen Pflanze, an deren Anblick sich alle beglückten(所有人看到这株富饶的植物都会喜不自禁)”,相比于布伯译文“Eine Menschenmenge stand davor und gaffte ihn an(众人站在那树下目不转睛地看啊看)”、“Sein Lehrbursche hingegen sah sich satt daran(他的徒弟相反却把那树看了个够)”、“[…] sah ich nie solch ein prächtiges Stück Holz wie dieses (我还从未看过跟它一样华美的木材)”,相比于卫礼贤译文“Er galt als eine Sehenswürdigkeit in der ganzen Gegend(那树被视作当地一景)”、“Sein Geselle sah aber sich satt an ihm(他的徒弟却把那树看了个够)”、“Meister, habe ich noch nie ein so schönes Holz erblickt(师傅,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木材)”,均明显表现出整体意义和意向上的相近与类同。[注]请参阅Alfred Döblin, 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 Chinesischer Roman, Hrsg. von Gabriele Sander u. Andreas Solbach,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S. 482 u. S. 487. 请参阅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 Deutsche Auswahl von Martin Buber, Leipzig: Insel-Verlag, 1910, S. 19-20. 请参阅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33-34.而这些德译文所对应的中文《庄子》原文就是“观者如市”、“弟子厌观之”、“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注]《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132页。

不过,德布林在小说第四章两处梦的描绘中所使用的语汇“Stamm(树干)”、“Blatt(叶)”、“Sykomore(桑)”在布伯的“散木”节选译文《神圣的树》中没有出现,但却能够在卫译本对《庄子·人间世》之四和之五的翻译中找到直接对应或间接关联。[注]请参阅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33-35.限于篇幅,此处不再展开,笔者最后再解释一下为何不将“Sykomore”一词译作“无花果”而译作“桑”。“Sykomore”由拉丁文“sycomorus”演变而来,而这个拉丁文单词又是由希腊文演变而来,其希腊文形式“sykómoros”由表“无花果”之意的“skon”和表“桑树”之意的“móron”前后组合而成,转换到德文等于“Feigenmaulbeere”,即“无花果桑树”之意。[注]请参阅Duden. Das große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in zehn Bänden, Hrsg. vom Wissenschaftlichen Rat der Dudenredaktion, Band 8: Schl-Tace. 3., völlig neu bearb. u. erw. Auflage. Mannheim, Leipzig, Wien, Zürich: Dudenverlag 1999, S. 3827.也就是说,从词源和构词上就可看出以“Sykomore”命名的事物属“果实长得很像无花果的桑科植物”[注]Das Duden-Lexikon A-Z, Hrsg. u. bearb. von Meyers Lexikonredaktion, 5. neu bearb. Auflage, Mannheim, Leipzig, Wien, Zürich: Dudenverlag, 1997, S. 681.。卫译本中的《庄子·人间世》之五又被拆分为“不材之木”和“材之患”两小节,卫礼贤将“材之患”一节开头“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注]《庄子今注今译》(上),陈鼓应注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中的“桑”译作德文“Maulbeere”[注]Dschuang Dsi. 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 Nan Hua Dschen Ging, Aus dem Chinesischen verdeutscht und erläutert von Richard Wilhelm, Verlegt bei Eugen Diederichs, Jena 1923, S. 35.。由此看来,德布林的“Sykomore”和卫译本的“Maulbeere”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认为,德布林研习《庄子》途径多样,德布林在《王伦三跃记》中对庄子思想的吸收借鉴参考了多个《庄子》西文译本。译者操纵色彩浓厚的卫礼贤《庄子》德译本只是德布林可能的蓝本之一。卫译《庄子》之于德布林创作其“中国小说”的作用似有被高估之嫌。总之,德布林和庄子关系的考据研究,乃至德布林和中国文化整体关系的研究,尽管早已开始,但还远未结束,还需要德布林研究界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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