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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身上的都城

2016-11-18莫寒

翠苑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桥南城步行街

莫寒

那次饭局上,同事M把城市比喻成少年。我认为他说这话的时候至少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水,依靠无形的身体来完成看似不可能的腐蚀与穿越。城市在饱受时间的洗涤之后,对未来的新鲜事物会给出一个怎样的评判?每一位跋涉者,每一次蒙昧之后的欢呼雀跃,以及一些不被记起的裂痕与记忆,都有可能成为吸附在年龄上的答案和墓志铭。

在我的记忆中,大与小总是很难界定。小众世界被大众观点遮蔽,大众生活因小众理想发光。我是最后那个愚笨者。一直认为,只要时间充裕,就一定有人和我一起握紧生活最细微的那部分。每当走进繁华的步行街抑或人潮涌动的夜市,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趁同行人不注意,捡起饱经风霜的那张报纸。五月的南城,报纸是干净的,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散发着草莓味。关于一座活力城区的朝闻天下,它允许途径这里的人拨开历史。十几年前。当很多人还是少年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外来务工人员是通过怎样一种方式构建脚下的这片沃土。

赞美一座城市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笔墨。就像夸赞一个好看的人儿,一个恰到好处的眼神就足够了。在我看来,任何一座充满活力的现代化都市,它都有一枚属于自己的“沉香”。

南城步行街(又名富民步行街),是我来东莞后见过的第一条步行街。昨日的南城步行街与今天的南城步行街相比,尽管发生了很多外在的变化,但骨子里的那种文化气息始终保留的完好如初。偌大一个南城,为何偏偏对南城步行街情有独钟?有人说,喜欢一座城市,就必须从它的身体上踏过去。十几年前,我和东莞都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

相比较很多漂泊者来说,我是幸运的,也是笨拙的。孤身一人来到东莞找工作,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我像一朵浮萍漂到了南城。好在骨子里仅存的那点墨水给了我记录一座城区的勇气和信念,走到哪里我都会留下一点闲散的笔墨(日记)。当我第一次路过南城步行街,一下子就被她身上的那股独特的气质所吸引。那一刻,我多么向往能在她的附近找一份工作。我想近距离触摸她,触摸一条街道的温度。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我有幸成为南城步行街附近一家公司的文案。说是文案,其实是实习文案,然而我却很感激那份工作。对于菜鸟而言,加班熬夜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夜半时分,我和另外一个文案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下楼找东西吃。凌晨两点,南城步行街尽管已经没有了白天的那份热闹,但灯火通明的街道依然传递着某种熟悉的味道。来到美食城,才发现这里依然人声鼎沸。流浪歌手弹奏他心爱的吉他,来这里吃夜宵的人大部分是写字楼里的加班族。我们选了一家潮汕菜,面对面坐了下来。一份炒田螺,一份白切鸡,外加一打老青岛,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聆听着从嘈杂声中挣脱出来的吉他声……

经历过那段熬夜加班的日子之后,我渐渐理解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夜色。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在夜色中寻找似曾相识的过去。借着夜色中的光影,我时常把脸放于黯淡之中,像被隐去的半只皮球。唯有这样,才可能让自己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看得更远一些。要看懂一个地方,至少要十年以上。看它骨子里的东西是否像我们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一目了然。南城步行街,你可以把它当成普通的一处地标,也可以像我一样对它报以更高的期望。十年以后,当我们再次回来打量它身上的光辉与细节的时候,你终将发现一些独特的东西。

南城步行街就像一个温柔的城堡,每几十米有一处凉亭,每处凉亭有三五人散坐在石凳上,他们互不相识,但彼此的脸上又都挂满相似的笑容。春夏交替时节,我漫步在美丽的南城步行街。我走得很慢,那是我故意制造的慢。沿着两旁的商铺和树木,我径直朝美食城方向走去,我其实只是想去美食城附近的运河附近走走,看那里的水纹如何爬上黄昏,转而又吸附在南城步行街的街道上。然而这样的日子,不宜太长。正如一个风景秀丽的山脉,去的人不宜太多。结果,我真的去了东莞的另一个地方谋生。

离开南城步行街,我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南城的大街小巷。也是在那一刻,我开始对一个地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反思。来到一个新地方,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多出一个这样的想法:昨日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成为明天美好的回忆。我是一个愚笨的人,为了记住那句话,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把当初那个想法记在一个灰色的本子上。

直到今天,那个灰色的本子依然跟着我四处漂泊。对于一个外地少年来说,当他用完所有的时光去穿越城市的街角,少年将不再是少年,他的羽翼逐渐丰满,当大部分人开始忘记时间上的那些流浪歌曲,多年后的我却依然喜欢南城步行街。今天的南城步行街,街道格局和主建筑几乎没有发生变化,运河边上的美食城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底色。街道两旁的树木倒是比过去茂盛不少,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南城步行街终于有了自己的游乐场所。

今年初夏,我领着6岁大的儿子再次来到南城步行街。他和十几年前的我一样,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从他兴奋的眼神中,我仿佛看见一种似曾相识的光芒。临走时,他天真地对我说:“老爸,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着对他说:“等你长大了,也带着你的儿子来这里玩,好吗?”

读高中那会儿,经常要路过一座桥。当时因为不知道桥的名字,故而跟着大伙叫它老桥。在我看来,老桥和别的桥没有什么不同。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县一中玩(实际上是去学校附近的外婆家蹭饭吃)。其实,在我就读的县二中也有一座桥,只不过因为不顺路,便很少经过。也许是走得多了的缘故,不知不觉对老桥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天微微亮,我会踩着载重自行车从县二中出发,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上坡,大摇大摆地下坡。但不知为什么,我也就只敢在老桥上耍酷,一旦过了老桥,我又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姿势,老老实实沿着河岸向前蹬踏。沿途,我喜欢观察冬日里的老桥,老桥下的西宁水以及微微隆起的沙土。靠近河岸的几处沙土已不是沙土(它们看上去更像一个个矮小的沙丘)。刚入冬那会儿,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芦苇、野芋、水草,可以看见三两只白鹭在上面走来走去,可以透过桥洞看见一缕缕炊烟徐徐升起……

上面描绘的是我10多年前的老县城,虽有些模糊,却像一颗长在心里的痣,一颗无论你怎么用力也拔不掉的痣。

今年冬天,无意中在新闻联播上看到一则关于老桥的消息,一下子把我尘封的记忆带出湖面。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老桥的来历——原来它叫黄洲桥。据说黄洲桥由民族英雄文天祥亲笔题名。没过多久,央视《焦点访谈》专门对黄洲桥进行了报道,看得出来,主持人是怀着一种人文情怀来解读这座千年老桥的宿命。

关于老桥的拆除风波,我一直没有发表自己的观点。我只知道,有河的地方就应该有桥,有桥的历史。而要追溯桥的历史,必须先找到河的来历。黄洲桥,历经千年的洗涤,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从这里起航,又有多少人驶向了远方。

崇仁河(西宁水)隶属于抚河水系,是中国长江流域的一条分支。1000多年以来,是谁见证了西宁水沿岸的文明和磨难。我不知道西宁水从哪里来,我没有去过它的源头,只是偶尔站在乡下的屋前远眺,看远处的群山。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群山就是西宁水的发源地。而事实上,群山以外,一定还有更远的群山。我希望最终的答案是没有答案,我多么不愿意用行动去证明本应该长眠于岁月的那份神秘。

西宁水的源头应该回到历史之中,回到一辈又一辈的祖先之中,回到永不停止的流水之中。也就是说,西宁水没有固定的来历,它是人类繁衍生息的自然图腾。水与桥的关系就好比草与鱼。你枯竭,它便跟着枯竭;你茂盛,它便跟着茂盛。千百年来,西宁水从未枯竭过,黄洲桥是一位最有发言权的证人。一年一个轮回,西宁水时而深时而浅,而黄洲桥依旧是原来的黄洲桥。它以静默、固守的方式陪伴来去匆匆的时光。

一座桥(特别是一座古桥),是否应该有更高更纯的生命价值?我真不想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我能想到的,大部分是悬浮于生活表面的东西,比如我的高中时代——一个人一生中最青涩的部分。那个阶段所记住的每一寸光阴似乎都是不可磨灭的,而这一切都将因为老桥的不存在走向荒芜。

一代人应该有一代人的自觉意识。留守或者出逃,都是为了圆一个内心的梦。人在他乡,我多么想写一首关于老桥的诗,可是已经没有了灵感。无奈只好写下几句疑问:后来者该不该还老桥一处安身之地?我们该不该为了后来的后来者留一个相对真实的符号?老桥身上那些看得到看不到的荣耀与伤痕,是否会在不久的将来浮出水面?

年关越来越近,对于老桥的过去,我只能暂且寄存在他乡的怀里。

昨夜母亲突然对我说,小莫和小时候的我一副德性,整天调皮捣蛋。30多年前,我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后来变了,至于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我的母亲也不是很清楚,毕竟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有些变化是与生俱来的,有些变化却是难以预料的。母亲所能想到的又是多么的有限。

小莫是个调皮捣蛋和听话懂事各占一半的毛头小子。他乐观勇敢,有时候又胆小如鼠。最近一段时间,他特别害怕两样东西,一样是蟑螂,一样是壁虎。有一个晚上,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读叶芝的诗,这是我第一次读外国抒情诗人的作品。也许在冬日里关起门来读诗更能体悟生活的真实滋味。那一刻,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厨房里的妻子和隔壁房间的儿子。他们其实也都跟我一样,在阅读着属于他们的“叶芝”,只不过,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道理。厨房里妻子捣鼓出来的炒菜声,一定是有节奏和情感的,只怪冬日的夜晚太过臃肿,或者说我们本不应该住在这条车来车往的五金街上。既然是街道,就免不了人声鼎沸。妻子在厨房里研制她拿手的辣椒炒鸡杂,我在房间里聆听大师内心的精神独白,儿子在他的地盘玩他的机器人卡片,这一切理应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协助完成。

儿子在房间自娱自乐,时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由于天冷,我便懒得起身探个究竟。翻开一页又一页的诗作,虽说是翻译过来的文本,但读起来依然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在涌动。阳历12月,冷空气占领东莞。岭南的冷是相对的冷,岭南的阳光像童年世界里用不完的时间一样,慵懒的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那些多余的库存,有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丧失话语权的外地人,放在那里只不过是心理上的一种摆设。从小到大,我是一个不怎么怕冷的人,可自从年过三十,身上的热度便开始逐渐降低,对于这副来自生命与灵魂深处的皮囊,它必须按照生老病死这个人类法则来完成属于他自己的仪式。在东莞,十度以下似乎成了皮肤所能承受的底线,如果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就无法诠释中年恐惧症这几个字。中年,这只来自身体中央的魔兽,是宿命,更是人类自我检阅的必然过程。

我与小莫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雪白的墙壁看上去就像雪白的玻璃。透过这扇雪白的“玻璃”,我能感觉得到他坐在床沿上,他手里拿着一沓卡片,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片上的人物。他突然来到床头,蹲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趴在墙角,像一只一动不动的壁虎。他的每一次惊诧,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颤抖。他看不见我在窥视他,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讨人欢喜。

或许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夜晚显得特别漫长。我们三个人在不同的领域里从事着不同的工作,彼此各得其乐。妻子在厨房里长时间不出来,可以理解为煎熬,也可以理解为幸福的羔羊。厨房离我的身体很近,辣椒在锅里发出的“滋滋”声就像一万只蚂蚁在撕咬我的觉知,我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儿子是否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皮肤上的叮咬。对于把一生献给家务的家庭妇女来说,厨房也许是除了丈夫和孩子之外的第三个情人。妻子是一个看上去没有理想,却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的人,她身上所蕴藏的东西多么像一首不可言说的小诗。这首小诗恰是我寻找多年却无法领悟的沉默。在这个年纪,我非常需要这种沉默。

妻子在厨房里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与其说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不如说跌进叶芝诗歌的深海。对于那些似懂非懂的内心独白,我反复地默念,试图从中读到这个冬日最珍贵的礼物。我突然在心里惊呼,在叶芝的作品中,很多诗歌的发力点都像一张毫无征兆的白纸,每当那张白纸流经我的思绪,我都会停下来(或者抽身离去),随后又自然而然地回到现实生活的案板上来。叶芝诗歌当中最美的部分总是隐藏得那么自然,而我目光中所能遇见的命运之花,它总是以一种破碎的形象出现在这个繁复的世界。

房门反锁,我与妻儿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叶芝的诗让我明白了一步之遥的真正含义。在东莞的小镇上,我们隔着白色的墙壁,隔着冰冷的夜色,隔着不卑不亢的年月。我们三个人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隔着冬日里的一只壁虎。

一开始,我并不怎么适应这里的繁华,是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和郁郁葱葱的店铺抢夺了我心目中的那份安逸。但随着我与这座城市的不断磨合,我开始渐渐地接纳并喜欢上这里的一砖一瓦,包括阳台上密密麻麻的人头。我知道,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也跟我一样,生命的源头来自遥远而偏僻的乡村。曾几何时,我们的精神世界里住着一行又一行美丽的小鸟。

倘若第一次来到莞城,可以不记住老街和那些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莞邑小吃,但一定不能忘记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那片岭南园林。在此之前,我对可园的认知和理解一直停留在想象当中,直到前不久我在离可园一桥之隔的博厦村住了下来,才终于有机会靠近这座远近闻名的历史名园。对我来说,靠近一座百岁园林比靠近一位百岁老人还要激动。然而,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秉持着一种低调的心态,只远远地在外围听可园这个百岁老翁发出低沉而悲壮的声音。那一刻,你如果刚好和我一样从它身旁经过,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只想静静地漫步。

有人说我的脚步声像一张白纸掉进春天的黎明。无声无息的行走,给了我从未有过的舒畅。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温暖的,是那些生活在可园里的鸟儿。有时候,我会故意停下来听一听它们之间的交谈,我多想知道它们带来的音乐是否带有岭南的特色。我不知道它们在可园到底居住了多久,就像我不知道对面走来的那个人来自哪里一样。尽管我无法判断出鸟儿们的祖籍,但这又有何妨?它们传递出的欢快与幸福才是这个时代最美的乡音。

当我蹲下来系那条耷拉在外的鞋带时,它们突然放低声调,它们好像在说,请慢慢地走,请慢慢地走,前面还有更美的风景。我听懂了它们的语言,它们的语言与我小时候听到的啼鸣简直一模一样。我停下来凝视身后那片青翠的草木,当我背身离去,当鸟儿们的啁啾声被呼啸而过的车轮淹没,我突然意识到它们身上似乎也流淌着我们人类的血液。卑微中暗含着不屈,低调中夹杂着悲怆。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仔细的辨认一种鸟声。

在这片充满文化气息的土地上,我遇到的鸟儿,其实是我精神世界里的知音(或者另一个自己)。它们在遇到我之前,一定结交了很多像我一样热爱大自然的过客。我每走一步,都在试图寻找碧绿的草地,沿着草地一直往前走,你会在某个枝头看见几只无忧无虑的黄鹂鸟。它们性格温顺,它们每次发出的啼鸣都折射出不可复制的性格。我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伴随我一直向前的小鸟,它们并没有迷失方向,它们只是在用它们擅长的方式铭记一些东西。

与可园一墙之隔的岭南画院,每天清晨会引来一些小巧玲珑的鸟雀。它们和晨练的老人们一起在开阔地里呼吸着春天的新鲜空气。每当我吹着口哨经过那个圆形水池,总会看到一个戴帽子的中年保安,他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他老远就朝我微笑。那种笑容,多么像早上温暖的阳光。我朝他招了招手,在我即将离开的那一刻,我看见几只小鸟正在低头寻找着什么。

即将拐弯时,我转过身来,岭南画院和可园看上去就像曾经见到过的两个老熟人,他们一左一右并排站在一起。这么多年,它们靠什么保持性格上的相似性和协调性?它们的精神世界是否也和年少时的我们一样,居住着一群无忧无虑的小精灵?

最开始接触“理想”这个词,是在20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把与鱼有关的事情都当成了理想。对于那时候的农家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比跟着一帮大孩子抓鱼来得痛快。放学回家,只要不刮风下雨,乡下的小溪总是那么纯净透明。站在田埂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泥鳅们在小溪里游来游去。有小溪的地方,就有漂亮的红蜻蜓,红蜻蜓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前面的蜻蜓负责探路,中间的蜻蜓在水面上做一些酷炫的空翻,后面的蜻蜓不紧不慢,飞行速度明显要比同伴慢几拍,我想,也许后面那只红蜻蜓才是真正的指挥者吧。

每当红蜻蜓沿着小溪飞来飞去的时候,意味着黄昏就要来临。绿油油的田野上,花草的味道夹杂着晚风一起流进喉咙,流进嗓子眼。这个时候,我们早已放下书包,挽起裤脚,奔跑在乡下的田野上。那时候我们抓鱼的办法很老土,用泥巴和石块堵住上下游,被切断的那部分就成了瓮中之鳖,接下来再把小溪里的水一点点舀掉,直到露出淤泥和水草。可泥鳅毕竟是泥鳅,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想轻而易举抓住它们并不容易。尽管没有了水,但由于泥鳅的肤色和淤泥十分接近,它们会隐藏在淤泥中,让没有经验的人看走眼。有的泥鳅则拼命地往洞里钻,对于抓泥鳅的老手来说,只要沿着洞口一直挖下去,它是逃不掉的。

在抓泥鳅之前,我们跟红蜻蜓一样,有着明确的分工。年纪小的孩子负责舀水,大一点的孩子负责在两端堆砌淤泥和石头,有经验的孩子则负责抓鱼。每当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就要收工。这时候,孩子王会迅速召集大家开会,把抓到的泥鳅按人头分配,我们通常采取抽签的方式来决定最后的归属。这样一来,即使抽到最差的那一份,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怨言。

小时候除了喜欢抓泥鳅,我还擅长“放钩”(放钩,是指头一天晚上把鱼钩布置好,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拔钩的一种捕鱼方式)。对于放钩,我有一段特别难忘的经历。放过钩的人都知道,放钩的最大魅力不在于钩到什么东西,而在于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这段时间的浮想联翩。放钩与垂钓最大的区别在于时间,垂钓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直性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放钩则像一个善于制造意境的诗人,他为放钩人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有一次,我来到湖边放钩,那条湖很长(几乎把附近的几个村庄连在一起)。每逢过年,几个村子的人会联合起来把湖里的水抽干,村长们则会把捞上来的鱼分好类,抽完签,各自抬着各自的鱼回到村里,每户村民出一个人再进行抽签,每户人家大概可以分到20来斤鱼的样子。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家分到一只可爱的乌龟,从那以后,我便打起了那条湖的主意。

父亲说,乌龟最喜欢吃猪肝。只要村里杀猪,我都会跑到屠夫家里捡那些遗留在案板上的猪肝末。由于那时家里没有冰箱,只好把捡来的猪肝末用井水养起来。黄昏一到,我便拎着鱼钩和鱼饵朝湖边走去。据说父亲年轻时也经常到这条湖里放钩,他告诉我,越隐蔽的地方越适合放钩。隐蔽的地方一来不容易被偷钩者发现,二来由于放钩的人少,很有可能钩到一些类似于乌龟这样的大家伙。得到父亲的点拨之后,我挑了几个险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拨开荆棘和芦苇,找到一处柔软的斜坡,轻轻地把鱼钩甩向湖面,第一个钩就这样搞定。

一条湖放个七八只钩就够了,钩与钩之间的间距不宜太长,也不宜太短,这样一来,整条湖就都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放完钩,刚好到了吃饭的时间。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在家门口拉着嗓子大喊吃饭,一公里之外的我听到母亲的声音,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回到家里,母亲为我点上一盏煤油灯,为了应付母亲的检查,我只好把语文书放在母亲一进门就能看得到的地方。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心思看书,我的心早已飞到湖里,幻想着第二天清晨可以钩到一只只“巨无霸”。

春天的夜晚,窗外的蛙声和虫鸣连成一片,我趴在桌子上,不到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我梦见自己在拔钩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湖里,喝了很多的湖水,结果被一只大乌龟救了。都说梦相反的,现实中的我是会游泳的。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竹床上。母亲在厨房里煮饭,父亲老早就去了菜地里除草,妹妹们睡得正香。春天的黎明像一幅水彩画。

从2004年到现在,我的身体实际上一直没有离开过长安这座小镇(很多时候,我习惯把这座小镇比喻成某个阶段身体里的影子),这些年我像一只滚来滚去的皮球,偶尔会滚到深圳或东莞周边镇区,但每逢周末,又总会滚回长安。实际上,把长安这座小镇比作一生中一段时光里的影子是比较符合内心诉求的。长安毕竟是一个地域,要在10年时间里对这个地域产生情感依赖,不仅需要机缘,更多的还在于融化。作为普通的个体,随便在长安的任何一个路口都可以抓起一大把我这样的人。所以,一个人与一座城之间一旦出现了落差,修补是没有用的,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开心扉去承受,承受它的白与灰。

一旦承受了,就不会有疼痛感。爱一座城市,不需要理由和主义,悄悄地靠近或者悄悄地远离即可。靠近一座城市的白,远离一座城市的灰。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并不具备普世价值,我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给多年以后的自己一个台阶下,更是为了给未来的精神领地注入一种自由和空间。

如果要我在长安这座小镇选一样最美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树。因为树,使得长安这座现代化都市更加的从容和飘逸。你看,树把所有的坚硬都交还给了大地,我指的是多年前我辈老家门前那些脱了皮却依旧苟延残喘地活在草丛里的老樟。我不知道你的老樟还健不健在,我的老樟十几年前就跟随我来到了长安这座小镇,在这期间我带着它去过深圳和东莞周边几个镇区讨生活,但几个回合下来,我总是要回到长安这个原点上来取暖。时间久了,我便自觉不自觉地把这里每条街的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在这些街道中,最让我们这些外来者感到温暖和凉快的就属长青街了。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长青街就成了人的海洋,虽然拥挤,但至少是热闹着的。

沿着长安中心往西一直走下去,就到了霄边市场和汽车站。有一个摩的师傅对我说:“霄边市场虽然靠近车站,但治安还是不错的。”摩的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汽车站就好比一座城市的脸。10年前见到的那张脸与今天见到的这张脸完全是两种概念。10年前,我与车站附近的那些小树差不多高,那时候我们都是新生的力量,都有着源源不断地上升空间。只不过,那些树有些已经不在了,它们中间有的被移植到另一个城市,有的可能早已夭折。10年前的那排小树,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一种存在和见证。正如10年前,我的老樟把它身体的一部分(一棵小樟)移植到我的体内,每逢秋天来临,我都会隐隐闻到一股香樟的味道,它就来自我身体里的某一个器官。

有时候,我又不得不静下来思考,30几岁的人应不应该有一本独立的地理书。我的地理书到底是什么?现实生活中,有些东西它真实地存在着,只是很多人不愿意提及。能对身边的树说说心里话,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从几百公里的地方移植到这里,树也一样。不可否认,是无数我这样的个体给了树木人性的关照。我们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周围的枝干和绿叶。与其说我们是树木的孩子,不如说我们是树的后遗症。

亲爱的陌路人,你也许并不知道,我之所以选择在冬天放下尊严,和不是很熟的几只蝴蝶走在同一条小路上,因为这样的情形让我时不时会想起一些往事。蝴蝶始终是快乐的,它们的翅膀就像山上的花骨朵,给了登山者最大的鼓舞,又或者,我的身上有一件瓷器必须埋在我的脚下,埋在离我肌肤最近的这片土地之上。

母亲在房间里看连续剧,我推开虚掩的门,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女主人公,那种表情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具体在哪里。灯光下,母亲的头发被挤成一团黑影,乍一看很像一个“黑洞”。我突然觉得我的生活中也有这样一个“黑洞”。小莫床头上那些个五颜六色的卡通人物,涂涂改改的铅笔画,会不会也是他童年世界里的“黑洞”?

带着“黑洞”这个虚拟的概念,我们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这个地方其实算不上什么公园,只是比别的地方多长了几棵树,多放了几张石凳而已)。我不知道附近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叫它小公园,反正我们已经这样叫习惯了。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就会来到小公园附近散步。也许因为靠近山的缘故,小公园在我心目中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对于活蹦乱跳的小莫来说,小公园有他感兴趣的石头桩(因为长得像桩,我就把它命名为石头桩)。只要去小公园,我们基本上都会走上几桩。小莫虽然年幼,但走起桩来却十分敏捷,只有在转角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放慢速度,好几次他都从石头上摔下来,但每次摔下来的时候,他表现得都十分顽强,尽管膝盖擦破了皮,但他依然强忍着疼痛,并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他身旁的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他的那些古怪的动作,尽管已经超出他的年龄范围,但我依然无动于衷。

我必须在夜晚找到“黑洞”的含义。对于迫切寻求结果的人来说,一个夜晚的时间是多么的漫长。我坐在离石头桩大约3米开外的地方,开始寻找有关“黑洞”的线索。马路对面100米处,原本有一片浓密的森林。由于被夜色遮盖,我只能坐在石头上发着呆。

向前走了几步,我突然变得孤独起来。月光下,我缩着脖子,点燃手中唯一的火把——香烟。这根烟,和全天下的烟一样,白色的皮肤。灯光下,它犹如一个大病初愈的少女,散发着白色的气息。在我的记忆深处,烟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模糊,或者说,烟根本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因为烟带来的不确定性永远无法给未来一个确切的答案。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对“黑洞”这个词渐渐失去原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想,驻扎在我生命深处的那个“黑洞”,既然已经逃离我的身体,就给它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我相信,若干年之后,当我还和小莫幸福地坐在月光下长时间不说话,所谓的“黑洞”迟早会融化成温柔的目光。

我领着小莫认识大千世界,却没有时间陪他高声歌唱。我的母亲,她也应该有她的“小莫”。在那段属于她的黄金岁月里,一定住着远方的睡狮。那只叫不醒的木箱,遗落在墙角的半张红纸,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标本。我在用所剩不多的记忆来识别母亲与生俱来的柔美,深埋在时间里的那张整洁的脸庞,成了光阴似箭的代名词。今天的母亲是聪颖的百灵鸟,她一个人站在生活的电线杆上,寻找关于黑洞的风向标。我离母亲如此之近,却无法逾越那扇木门。母亲像是早已忘记了时间,她坐在电视机旁,她以为坐在那里可以够得着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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