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能代表什么
2016-11-18王文钢
王文钢
黄昏时,风掉了方向,刮起了南风。马自由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被迎面而来的风顶了个趔趄,他就郁闷儿,昨天黄昏还是东北风,今个风咋就掉了方向。这个风难道还长眼睛,知道我明天要回老家,让我一路顺风的。
马自由携家带口来浙江这个地方打工,有5年光景了。他媳妇孟美婷跟他不一个车间。马自由右手少了根指头,是年轻时在一次事故中落下的。在家干农活时并无大碍,当初出来时他曾经犹豫过,像我这样少了一根指头的人,人家工厂会要么?那个介绍他们出来打工的老乡说,没事,厂里的工种比较多,而且你要是有残疾证,进工厂还有特殊优待,南方有很多福利厂,专门给残疾人提供工作岗位,再说你这也不妨碍什么。
马自由听了老乡的话,去镇上领了一本残疾证,就带着一家几口人出来了。如老乡所言,他进的那家企业,果然有不少残疾人,都是肢体残疾,不是多严重,马自由这种情况算是最轻的,厂里安排他的活不是很重,工资待遇还算可以。
儿子女儿在另一家工厂,相距不远。去年回老家给儿子办了婚事,儿媳妇也跟着出来了,不上班,在租住的屋里,养身子等着给马自由生个大胖孙子。
老家盖好的楼房就闲置了,院子里没什么东西,就一辆接近报废的破农用车,再说有大门上的铁将军把门,马自由放心。老家的爹娘都已经去世,这也是马自由放心在外长期打工不回去的理由。要是爹娘还在,他是不放心出来的。
家里的几亩田让给大哥种了。逢年过节,马自由也不回去。一家人都在这里,回去干啥!这次要不是身份证丢失,马自由还不会回去。
马自由有他自己的打算,干两年回去,自己住的瓦房扒掉,盖几间带保温层的房子,装修一下,跟孟美婷住进去安享晚年,那是老幸福了!
马自由有时半夜一想到自己的这个打算,就能笑醒。孟美婷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不知马自由发什么神经。就用手摸着马自由的额头说,马自由,你没发烧吧?
马自由一撂胳膊,你才发烧呢,我刚才做梦了,梦到等两年咱们回老家,把老房子翻盖了,咱们两个人住在里面,享受享受!
孟美婷就把手伸过来,抚摸着马自由赤裸的胸膛,自由,现在咱儿子媳妇都娶到家了,咱还想啥呢?
马自由盯着窗户外白白的月光,等再干两年,就回去,不干了。
回老家补办身份证前的那个晚上,孟美婷特意买来了一些马自由喜欢吃的菜,猪头肉、凉拌猪耳丝、水煮花生米、麻辣海带丝,还烧了一个肥肠。给在邻厂上班的儿子女儿打了电话,让他们都过来吃饭。
儿子女儿都是上的长白班,晚上有时间,再说相距不远,之前都是在各自的厂里吃饭,只有周末或者休息没活的时候,到马自由这里吃饭。
马自由看着桌上的几个菜,说恐怕不够吃的,我再去买两个菜。孟美婷说,去吧,买几个你儿媳妇喜欢吃的,她现在正该补充营养呢。
马自由出了工厂,朝附近的一条街走去,那里吃的喝的很齐全。踏出厂门的时候,迎面一阵风刮来,马自由感觉脸上柔柔的,像是被人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风依旧是南风,马自由就有些纳闷了,这几天咋都刮南风呢。走没有多远,马自由看到了工厂附近的一片田,绿油油的一片田。
工厂在郊区,前几天,在工厂的楼上,马自由投过玻璃窗就看到远处田里有很多人在忙碌。
马自由恍悟,夏收了,老家也该夏收了。麦子黄了,麦子熟了!往年的这个季节,自己早就在老家磨镰了。
自己出来打工几年,整天忙得屁股不沾地,忽略了节气。这一出厂门,他才听见远处的田野里有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灌进他的耳朵,听着亲切。
在工厂里时他没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淹没了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来了,麦子就快黄了。
马自由这会忘记了孟美婷让他赶紧买好菜就回去的嘱咐。他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想多听听布谷鸟的叫声。这里的麦子熟得早,已经收割完毕,田里已经栽上了水稻。老家这时候,麦田里的麦子只能是刚刚想黄穗。
马自由买好菜回到住的地方,儿子儿媳妇女儿都已经到了,马自由举了举手中的塑料包说,明天,我回老家补办身份证。
他们都说,知道了,爸,你又买什么好吃的菜?
马自由笑笑,我想买份地锅鸡,这里没有,就随便买了两个,另外买了些馒头,天天吃米饭,吃够了!
孟美婷说,马自由,你还喝酒吧?
马自由说,喝点啤酒吧,不能喝多,明天我得早起。
马自由跟儿子两个人,喝了5瓶啤酒。喝到八九点钟,马自由说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明天回老家,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说这话时又想到一家人都在这里,还缺少什么呀,就回头问孟美婷,我回到家,去你娘家看看。
孟美婷正在低头啃儿子没啃干净的一个鸡爪子,听到马自由说去她娘家看看,马上抬头说,给俺娘买点吃的捎去,另外还有我给她买了一身夏天的衣服也给捎着。
儿子儿媳和女儿走后,已经是十来点钟了。孟美婷送他们回来,看到马自由已经躺在床上了, 嘴里念念叨叨。就说了句,马自由,今后不能喝就别逞能,平时就喝一瓶啤酒,今个不让你喝多,偏喝那么多。这都是自家人,要是跟别人一块喝,你这个熊样丢不丢人呢?
马自由躺在床上就笑,红扑扑的脸膛跟猴屁股似的,笑着的时候,拉过孟美婷的手说,媳妇,明天俺就回家了,你回去不?
孟美婷说,俺是想回去了,一年多没回了!你爹娘都不在了,没牵挂,俺可还一个老娘。可是,你是回去补办身份证,我回去难道只是看看俺娘,一个人来回路费好几百块呢。
马自由一听到说路费马上就改口了,年底吧,年底咱一家都回去过年。说着的时候,马自由的手就不老实了,朝孟美婷鼓鼓囊囊的胸脯摸去。
孟美婷“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老实点,我还没洗澡呢,你先去洗洗!
马自由没有动,孟美婷就叹口气,过去,帮马自由脱了鞋子,脱了衣服,端来一盆水。
第二天早晨马自由早早醒了。他穿上孟美婷头天给他找好的一身新衣服。在外头打工几年了,不能穿得太寒酸回去。穿上新衣服,马自由精神焕发,举手投足,就跟一个在外头混发财的暴发户一样,让孟美婷看着好笑。
提着包走出厂门,马自由又一次地感觉到迎面吹来的风,是那样热烈,那样强劲。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都快五十知天命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子样,他在心里哂笑着自己。
坐在火车上,听着铿锵传来的火车车轮跟铁轨摩擦的声音,他想了很多。两个月头,清明节前那阵子,他很伤感,想着没法回去给爹娘添坟,就很内疚。每一年清明节都是老家的大哥添坟。有一次他回去,特意去爹娘的坟前看了看,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鲜土散落在坟上。别人家老人的坟墓都很大,新添的鲜土很厚实,坟前的树也很旺盛,只有他爹娘的坟墓,瘦小而又冷冷清清,柳树的枝叶也是稀稀落落。当时他想哭。他知道大哥在家也不容易,两个孩子,一个还在上大学,爹娘的坟,大哥是来添过了,只是,没有别人家那样隆重。
跟马自由邻座的,看样子也是在外打工的,他们望着窗外,其中一个说,回到家正好割麦。这南风一阵一阵的刮,要不几天,地里的麦子就都黄了熟了。
另一个指着车窗外田野里的麦浪说,看这麦子的形势,今年收成肯定不错。
马自由趴在窗户上,也望着外面。他们说的话他都听进耳朵里了,他望着那些被南风吹得波浪起伏的麦浪,感觉心里很充实,同时还充满了一种隐隐的渴望。到底渴望什么,他自己具体也说不清。
他这次回来,打算好了,补办好身份证,不急着回厂,在老家给大哥帮几天忙。他知道农活的辛苦,知道黄金铺地老少弯腰的忙碌。
火车进入苏北境界的时候,马自由发现,车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远远近近的庄稼地里,麦子呈现的是一片昏黄的颜色,不时地有小鸟在麦田上空掠过。
马自由心里缩紧了,马上割麦了,天气要是不好,老是下雨,地里的麦子就怕要歉收。好多年前的一次麦收,临近割麦的十来天,老天下起了倾盆大雨,一连下了五六天,地里的麦子在麦穗上发了芽。那一年,老百姓都是吃的生芽麦,蒸出来的馒头发黑,吃到嘴里发粘,虽然甜丝丝的,但是却让人难以下咽。
今年不会重复那年的光景吧,现在距离割麦还有几天的时间,每一年的阳历六月三四号,是他们老家人们动镰的时候。每当那时候,通往村外的路上,都挤满了“突突”往来的车辆,麦地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
回来的时候,马自由看了天气预报,但当时看的是他打工那个地方的,没有看老家的天气预报。在出来的头几年,每天看电视,他都要看看老家城市的天气预报。在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结尾,都有家乡省会的天气预报,他经常关注,听到省会的名字就会想到家乡的城市,想到家乡城市就会想到家乡的那个县,那个镇子,然后是自己的那个村庄。
关注天气预报,不光是气温,阴晴,还有风向,多少级,他都听得仔仔细细。他记得,那是在他娘还没有去世的那几年,他关注天气预报主要原因还有,如果天气晴好还没啥,尤其是阴雨天,刮风的天气,他就会想起他娘住的那两间土坯瓦房。
那两间土坯瓦房年数很久了,他担心刮风下雨,土坯瓦房撑不住。他带着妻儿出来打工,曾经让娘搬进他的院子里住,娘不愿意,娘说还是住在土坯瓦房里好,冬天暖和,夏天凉快。
娘去世后的一个夏天,梅雨季节,那两间土坯瓦房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里轰然倒塌。马自由半夜起来看着那两间倒塌的瓦房,泪水流了出来。他想起了他的娘,感觉对不住死去的老人!
其实娘就跟这两间年数已久的土坯瓦房一样,老了,有些东西修也没办法修了,只有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离他而去!
火车到站,马自由下了车。出了站台,来到站前广场上,他赶紧举头张望。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是风很柔,刮的不是东风,也不是西风。东风不好,俗话说东风头西风尾,是下雨前的预兆,阴天刮西风也不好,虽然不能下雨,但沉闷,麦子成熟缓慢。只有南风,才是田野里麦子的催熟风啊!
马自由在广场上转了一圈,他想感受下现在刮的到底是哪个方向的风。一时半会竟然没感觉出来。他按自己骂,这里是你家乡的城市啊,你连方向都辨不出了吗!在他看来,这风,不是东风,也不是西风,更不会是北风,那肯定是南风了!
广场很大,人很多,正是黄昏的时候,周围一片嘈杂。夏天天黑的晚。他提着包来到通往老家去的城乡公交车站,最后一班车还没走。马自由在站内超市里转了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虽说不要去大哥家吃饭,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大哥。自己在外这么多年,老家唯一的亲人就是大哥了。
马自由在超市给大哥买了两箱点心,同时给自己买了点吃的喝的,准备回到家,吃点喝点就睡觉。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明天早上起来再去大哥家,看有需要帮忙干的农活没有,等补办身份证回来,给大哥搭把手几天。
城乡公交穿行在才修建好不久的公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里的人们望着窗外,叽叽喳喳,聊得最多的话题还是马上麦收了,这天,太不架势了。
马自由坐在车窗旁不吭声,出外几年,庄稼地也好几年没去看过了。以前在家种地的时候,早晨或者黄昏,他喜欢骑着他那辆大架子自行车,去田间地头转转,或者顺着庄稼棵来回走几趟。清晨的露珠儿湿了他的裤腿,风儿柔柔地抚着他的脸颊,虫子慌不择路地跳过,远远近近有青蛙在鸣唱,他那会的心情很舒畅。他像个将军一样站在田间地头,那些庄稼,就是他的兵,他在庄严地检阅着它们的成长。
下了车,天色已晚,周围朦胧起来。他站在通往村子的路口,方向感此时竟是如此的清晰,南风,是南风!
天际边亮亮的,隐隐约约看到了几颗星星,他舒了口气,明天,是个好天!他的目光朝路两旁的麦田望去,麦子黄了,麦子要熟了!风儿在麦田上空荡过,每一个麦穗都是恣意盎然,每一颗麦粒都在跃跃欲出。布谷鸟的叫声在麦田上空远远近近回荡,一声一声,听着熟悉,让人心动。
路上碰见了庄里一个熟人,他递过去一支烟,那人说,回来了!
马自由说,回来了!
刮南风了,这麦子一夜间,就能割了!那人眯着眼望着远处的麦田,喃喃自语,好像马自由是天天待在家里的邻居。
马自由嗯了声,一刮南风,麦子就熟了!
那人走到村口时说,去俺家吃吧?
马自由说不了!马自由的鼻子此刻有点莫名其妙的发酸,他心里这会念叨着一句话,都快50岁的人了,这些年,走南闯北也去了不少地方,怎么一踏上这片土地,一回到村庄,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呢!
快到自家屋后时,碰到了大哥。大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把铁锨,看样是从地里看庄稼回来的。大哥说,怎么回来这么晚?有事吗?
马自由说,身份证丢了,回来补办身份证的。
大哥“哦”了声,到家放好东西,去俺家吃饭。
马自由说,我买吃的回来了,不去了。
大哥说,怎么不去,我让你嫂子等一会来喊你。说着,大哥紧蹬了几下自行车,拐进了一个巷口。
马自由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院子前的一片空地上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一阵风刮过,野草和野花在风中摇摆,路面上的尘土,在风儿的抚摸下,蔓延着,迷了马自由的眼。
马自由伫立在风中,泪水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飘飘荡荡,被风粘在眼前生了锈的大铁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