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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乡音

2016-11-18周荣池

翠苑 2016年5期
关键词:赵老长天刘兰芝

周荣池

1

金秋声是县里民间文艺家协会的主席。这个名衔看起来很大,其实也就是一个民间组织的联系人,因为大家都是这个家那个家,哪里有人来理这个老人家呢。金秋声这个主席主要就是给大家跑腿,传达一点消息什么的。民间文艺家协会又不同于什么作家协会、书法家协会那样有什么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是搞些个民间文艺的,算是公益性质的“官”。

但是,金秋声做得乐呵呵的,他本来就不要什么虚名,只要觉得好玩的事情他就认真去做。他觉得自己有工作,不需要靠做这个主席吃饭,这样一来再不做一些自己觉得好玩的事情就真的不好玩了。民间文艺家协会里面的杂家很多,金秋声是搞收藏的。他收藏的不是古董文玩,专门收集各种旧报纸。他觉得这些泛黄的报纸很有意思,虽然时间把这些纸张和信息都变得陈旧了,但是在他八百度的镜片下,这些东西总是显得生机勃勃的。有时候为了一份报纸,他会坐车到很远的外地和藏友“接头”,就是为了那一张也许是从废纸堆中拣出了的旧纸张。

他收藏的报纸堆满了自己的屋子,平时老婆孩子轻易都不让动。但是一有志同道合的人来,就恨不得都拿出来和别人分享,把里面的故事和他认为的价值讲出来给别人听,这点快乐就是他觉得有价值的地方。有一次他搞了一个海军专题的报展,引起了收藏界的关注,人家还请他去做专家讲座,他还得了一笔不菲的稿费,不过这些钱他没有交给老婆,又拿来买报纸了。在做这个展览的过程中,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份1950年的《人民海军》报,引起他注意的不是上面的重要新闻,而是上面登了一首歌曲《海上英雄》,作者署名是思溪。这个名字他很熟悉,但是又不敢确认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思溪——这是个笔名,这个人是本县一个离休干部,本名叫作赵长天,是有名的音乐家。在报纸上见到熟悉的人就像是他乡遇故知,比现实中遇到还要有意味。他虽然知道赵长天,但是他也并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家,因为老人家是长期深居简出的,据说有一年有个什么派头十足的领导要见他都被拒绝了。看到这份报纸上的歌词,他就比见到本人还要兴奋。他想着要查找一些信息,看看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这样可以写一篇研究的文章。这就是他在研究报纸之外的乐趣,写点小文章,这样大家就觉得他的收藏可不仅仅是报纸买卖和搜集,他是有点学问的。

作为土生土长县里老街上的人,金秋声可是个热心人,因为似乎没有他不熟悉的事情,人家都说他是“四爪白,路路熟”——就像是一直到处窜行的猫一样,没有他不知道的大事小情。本来嘛,搞收藏就是个杂家,什么事情掌故都要知道一点。他本来想着上午就托熟人去找一找赵老的后人或者能见到赵老当面核对一下是最好的了,可想着自己还要去语委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暂且将这个事情放了下来,计划着过一天再去研究这个事情。

他去语委做什么?他和自己女人说的时候,她以为他是说要去市委,瞥了他一眼说:“市委书记找你,要提拔你这个工人专家了?”金秋声笑笑说:“你就是没有文化,语委你不懂——语言文字委员会,他们搞了方言的基础数据库的搜集工作,我是老城里人,普通话不行但是方言地道,人家是喊我去录音做方言标本的。”

他婆娘问:“给钱不?管饭不?”

金秋声推了推眼镜说:“和你说不通,这叫乡音你懂不懂?”女人说:“你要说方言,我来送你一句话,你就是那‘四水篓子(这是一句地道的方言,说人喜欢多管闲事,什么事情有没有能力都喜欢出点力,有一点点的贬义)。”

金秋声说:“跟你就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有话说。”说着就摇摇头拎着自己的小布包出门去了。婆娘也不理会,她有时候只是有意气气他。和他过了一辈子,知道他就这么点爱好,就这么个脾气改不了,也没有必要改了。

金秋声到了语委——这个地方其实就是教育局的一个虚设机构,主要还是教育局牵头负责。会议室里挂着横幅,下面是一台摄像机,桌上还放了一支录音笔,看来就要在这里录音了。开会之前,有一个中年女士扶着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进来。这人身材很魁梧,虽然老但并不颓唐,满身的精气神。他坐下来会议就开始了。教育局的负责人简单地说明了活动的意义,然后还特别站了起来说:“我们要特别感谢离休老干部赵老先生来到我们现场,他可是我们地方传统语言文化的元老。”

大家一阵掌声,金秋声才知道,原来这人正是赵长天。真是巧了,正要找他老人家,这就不期而遇了。他本来想往前坐坐,上去套个近乎,可是活动马上就开始了,赵老因为年纪大的缘故,先要进行录音录像,不能让他等的时间长,所以金秋声只有和其他来的人一起在外面等。他出来等的时候,见刚才那位扶赵老的女士也等着,就跑上去想和她问点情况,很明显对方并不认识这位主席,他也不做自我介绍,只是问:“这位大姐,刚才见你扶那位赵老先生来的,你认识他么?”

那女士笑笑说:“认识?我是他的女儿。”

这个回答让金秋声觉得自己有点冒昧,但他还是追问,赵老的笔名是不是叫“思溪”?

那位女士说:“是的,您有什么问题?”

金秋声说:“我是收藏报纸的,今天在一份旧报纸上看见一个歌词,署名就是‘思溪,我想这会不会是赵老先生的作品?我以前似乎在县报看过老先生的报道……”

女士对他说的话看来很感兴趣,就问:“是什么报纸?”

金秋声说:“是《人民海军》报。”

女士笑了笑说:“那就一定是他,我父亲当年正是在海军服役的,您贵姓?”

金秋声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吧,您是姓赵?”

女士说:“哦,我当然姓赵,你就是有名的收藏三怪——金先生?”赵女士所说的收藏三怪是县里面文艺圈子的人给他们几个搞收藏的人起的类似于组合的名字,这三怪是——第一怪金秋声,收藏报纸悄无声;第二怪老孙,收集邮票乱奔;第三怪老李,收藏酒瓶不洗。这当然也是大家拿他们开玩笑,不过看来这位赵女士对于他们圈子还是有点熟悉的。金秋声心里就想说起来这县城是小,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可是这县城看起来又很大,好多身边的事情自己也有不熟悉。正谈着,赵老的录音结束了,工作人员接着喊:金老师进场来录音……金秋声本来想着等赵老出来和他认识一下,介绍一下自己了解的情况,可是这时间赶得不凑巧,匆匆一面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不过他得到了赵老先生女儿确凿的消息,就是这张旧报纸上的歌词确实是他写的,他一回到家里就上网查找相关的信息,写起文章来。他虽然不懂得音律,但是单单看那些词就觉得很有些气魄:

千年仇恨海洋深/我们到海上去刨根/海风在呼啸/海燕在歌唱/高举起解放的红旗/我们战斗在海洋/我们是人民自己的海军/我们有坚固必胜的信念/英雄们向前/英雄们向前/英雄们向前/我们生长在毛泽东的年代/他智慧的眼睛放射出胜利的光芒/遵照他的指示/我们要解放祖国所有的地方/消灭残匪完成胜利/巩固国防/英雄们向前/英雄们向前/英雄们向前

他把文章写好了就发给报社收藏版的编辑,都是老熟人,那边收到稿子就回复:这就编辑上版。金秋声真是高兴,今天在这张旧报纸上有重大的收获,既发现了一张60年前报纸上本乡人的作品,又竟然见到了作者本人,虽然没有说上一句话,但还是满心喜悦。

2

第二天上午他还没有看见报纸上的文章,就接到了赵女士打来的电话,她是从报社的编辑那里问来的电话,感谢他写了这篇文章,帮助自己的父亲找到了一段已经丢失的记忆。金秋声连忙说:“这也没有什么,有些内容有机会的话能当面请他指导一下就更好了。”

赵女士倒也爽快:“这样吧,下午3点钟你来我家,我父亲下午没有什么事情,一般是闭门谢客,他不喜欢见人做那种客套寒暄的交往。但是一提到他的音乐,他就格外地有兴致。我想,他会很乐意和你谈谈这些事情的。”赵女士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处,这个地方对于金秋声来说并不难找。

敲了这个安静院落的门,赵老先生看来早就在等了。他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椅子上,一手拿着一把纸扇安然地扇着。葡萄架上枝叶很茂密,还有几条丝瓜藤夹杂其间。看见金秋声盯着这葡萄架看,老人哈哈一笑说:“这是我女儿的杰作,这可是有点来头的,我们县里有一首著名的民歌叫做《剪剪花》里面就有一句有名气的歌词:丝瓜爬上了葡萄架……”金秋声想,果然是老先生有学问,就这葡萄架也写得这么诗情画意。

赵老先是感谢金秋声写了那篇文章,老人到现在竟然还能记得自己写的那首歌词,甚至能一字一句地哼唱出来。说到音乐老人果然如自己的女儿说的那样,显然是有说不完的话。金秋声说了一句话,更是让他有兴致回忆自己的那段历史。他说:“都知道您是小城王洛宾,是我们的民歌之王,听你讲故事是一种幸福。”

赵老便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的过往,在讲之前他先做了个解释,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作“思溪”?我本不是这里人,出生在辽宁本溪,后来参加工作后辗转来到小城里安家落户——这些事情现在很少人知道,我现在说一口本地方言,但是辽宁的方言也不曾忘记,这些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

金秋声心里觉得这真是一个幸福的下午,一个老人给他讲一段像发黄的报纸一样陈旧的往事,而这段往事又是那么的有滋有味。

赵长天于20世纪初农历甲子年也就是1924年出生在辽宁本溪,从小就喜欢唱歌,喜欢扯着嗓子唱——家里也没有条件让他学音乐,后来他学的专业是辽宁省立本溪国民高等学校采矿冶金科。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东三省的形势格外紧张,为了逃避伪满征兵,20岁的赵长天只身逃离家乡,到了国民党统治的南京就读军校,1946年成为国民党新编第六路军一师二团少校新闻室主任,随着部队起义后成为中国民主联军的一员。1947年赵长天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十二纵队政工队,参加了革命工作。1948年,赵长天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三十军文工团,随部队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1950年编入华东海军政治部文工团。1953年转业到江苏省第一革命残废军人速成中学任教师,这个学校当时就设在我们小城,后来他又转到了县中教音乐。

老人对自己人生的每一个轨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停顿了一下说:“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他最钟爱的还是搞的音乐工作。说来也很有意思,那是一次返乡的经历,让他笃定了搜集民歌的信念。新中国成立以后,自己的生活相对安定下来。在小城里虽然有了家庭也有了子女,但是心里还是惦念自己生活了20年的老家,想念那一口乡音的老家。”

一张车票回乡,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但还是乡音动人,真是有点“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惆怅。住了几天感觉又有点陌生,他给家人讲自己在外乡的家,给他们说我刚学了几句的方言,大家似乎觉得我有点陌生。这让赵长天有点怅然,就这十多年的漂泊,自己在外乡有了自己的新家,可是感觉自己再也回不到老家了。

回到小城,他又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此心安处是吾乡。既然老家回不去了,那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于是他便开始了搜集民歌的历程,他觉得也许人只有在他乡才能找到故乡,也许为这个小城做点事情,她才能真正地接纳自己。于是老家的方言被他慢慢地隐藏起来,他成了一个说本地话的人,他努力使自己成为融入乡音的本地人。

他喜欢音乐,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接触了很多本地民歌。这个水边的小城真是一个民歌富矿,妇女儿童似乎都能哼唱一两句原汁原味的歌曲。音乐课上除了教学生唱歌之外,他还让学生自己唱自己乡镇的民歌。一位闵塔乡的学生要唱一段《西北乡情歌》,一听说是情歌学生们脸都红了,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但是赵长天知道这一定是好东西,便让学生们不要觉得害羞,民歌里有的是精华。那学生有点紧张,在老师的鼓励下开口唱起来:

小城哪,上边哪,有一个西北乡哪啊。

六里庄上的小老板,开了一爿陆陈行。

结上一个干妹子二大姑娘,结上一个干妹子二大姑娘……

赵长天一听这歌忍不住叫好,学生们便跟着鼓起掌来。这位学生所在的乡镇在小城西边,被一泊大湖隔开来,民风淳朴,有着原生态的民歌。

他决心就沿着这个线索去找民歌——虽然找的不是故里乡音,但是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向故乡致敬的方式。是这个小城收留了自己,故乡一定也会为此聊以安慰的。

3

赵长天带着干粮和水壶上路,心里满是对那些迷人乡音的向往。从城里到闵塔乡坐船要3个小时,这么长的路程在风浪四起的湖上行走,自然不是一件什么浪漫的事情。但是想到要去的地方有迷人的音乐,他就像是当年在部队里行军时看到胜利就在前方一样充满激动和斗志。开船的老人怎么也不知道,这位穿着体面的先生要坐这么长时间的船,竟然是为了去找什么乡下人唱歌。

大湖上湖帆绰约,也像是一首动人的歌曲,感动了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就这座水边的小城,有名有姓的文人留下的诗歌就有几万首,就连乾隆皇帝也在过这大湖的时候留下了许多的诗歌。千百年后,他一个人坐着船就要去寻找那些散落的声音,虽然这些声音没有皇帝的诗歌那么咬文嚼字,但对于赵长天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

到了闵塔乡,找到了那位学生的姐姐,在她的带领之下挨家挨户地去找会唱民歌的农民。那些老农唱的民歌因为有好多爱慕、求爱的内容,一开始他们还羞于启齿,但是在赵长天真诚感动下,大家还是开口唱了起来,一时间村落里到处响起了那醉人的乡音。他白天记谱晚上整理,忙得不亦乐乎,一眨眼十多天就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到开学的时候了,他只有先回城了。但是,天寒地冻的冬天,大湖上结了冰,船是不能走了,只能绕着湖边的野路往回走。

大湖的边上长满了芦苇,到秋后就被收割了,露出长长短短的硬茬。凌晨4点就出发的赵长天被这芦苇戳破了鞋子,手脚也冻得冰凉,走了又一个黑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但是他心里满是力气,来的时候他的包里装满干粮,现在只剩下那一本记歌词的本子,但是他觉得这本子很沉重,比那些干粮要重要得多。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小镇,住下来稍事休息一下又继续上路,走了几天几夜才回到了小城。

县里知道了赵长天在搜集整理民歌,文联的热心人也给他提供各种信息,一时间他那间学校分配的宿舍成了音乐家协会一样,不停有人来讨论音乐,说到高兴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一位武安公社的老乡告诉他,他们那边养鸭子的人放鸭的时候也唱唱,叫做《鸭蛋号子》,说是唱了上百年的时间了。小城在大湖的旁边,湖里水草鲜美,各种鱼虾也丰美,这里出产的鸭蛋闻名遐迩,据说做成松花蛋还到国外去获了什么大奖。这里养鸭子的人多,养鸭子的人也有民歌,唱起来声音又大又好听。赵长天已经痴迷了,只要有关于民歌的消息,立马就拿了干粮上路。找到那个叫做刘兰芝的歌手,请她一唱,赵长天竟然激动得掉下了眼泪:

小小鸭蛋两头光,

什么人收来上炕房。

抱上上一对黄鸭子,

癞鹰叼在晕头上。

……

刘兰芝唱着唱着,见到这位赵先生掉了眼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停了下来。刘兰芝刚停下来,赵先生似乎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叫了一声:好!赵长天所说的“好”刘兰芝他们并不知道究竟,他们只知道唱,至于他说的那些“好”他们无法理解。他把词谱记录下来,回去修改了歌词,前后三四次,再请来刘兰芝唱。这时候城里面组织了农村业余文艺汇演,赵长天就推荐刘兰芝几个农民歌手去参加汇演。

本来刘兰芝觉得这民歌是唱了玩玩的,没有想到要去省里唱,她觉得自己唱得很土,很有些不好意思,赵长天就鼓励他们尽管尽情地唱就是。刘兰芝几个姐妹在汇演上才一张口,全场就是雷鸣般的掌声,唱完了观众都站起来鼓掌,下面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就这样刘兰芝和这首《数鸭蛋》一炮走红了,到了1957年“三八妇女节”的时候,他们被选到北京参加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调演。他们头上扎着毛巾,身上穿着绿缎褂裤,腰上系的是红花绣的黑裙——刘兰芝开口一领唱就赢得了全场的掌声,台下更是掌声雷动。周恩来总理听完了这苏北老家的民歌,像是回到了阔别的故乡一样亲切,连连拍手说“好”!还在怀仁堂和刘兰芝几位姑娘拍了照片。

4

春天似乎来了,赵长天充满了激情,在民歌的世界里徜徉,他连走路的时候都要哼唱几句民歌,这几乎成了他的生活语言。

然而,一场倒春寒让他心里的春色顿时黯然失色。1958年,赵长天在这一场寒潮中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帽子。这一阵寒风一吹就是7年,铁窗的生涯让赵长天沉默了。在枪林弹雨中他没有畏惧与后退,但是这场寒潮让他失语静音了。赵长天没有想到,这一次停顿一下子就是30年。那些密密麻麻的记着曲谱和歌词的本子,那些深夜里在纸上跳动的音符,被历史冰冻起来销声匿迹在小城的记忆里。待到山花再烂漫的时候,赵长天已经是花甲之年,“平反”两个字是时代给他松绑,也是对他最好的祝福。一支念想了几十年的民歌,终于又可以唱起来了。

那天,赵长天精神矍铄,打开了那一架多年不碰的钢琴,在那间稍微有些破旧的屋子里流淌出动人的旋律。他唱的是《满天清》:

打起来来唱起来哟,春风刮动杨柳开哟,杨柳年年落交叶,小大姐呀月月换花鞋。

锣要敲哟鼓要敲哟,黄秧要栽草要薅哟,黄花子不栽不收稻哟,草不薅来稻少膘。

打起来来唱起来哟,莫把锣鼓冷了台哟,冷了锣鼓还有可,冷了龙车水不来哟。

……

他一遍遍地唱,一首首地唱,将那用一件旧衣服包着的手稿里面的几百首民歌翻出来,恨不得一夜就将他们都唱一遍。老伴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几十年,不是为了自己的解放,而是为了这一包民歌的解放。他用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把这包歌词包着,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保护着,就等着这一天百花盛开的时候让他们看看这满园的春色。

赵长天说自己的青春就从60岁这年重新开始。听着赵老的介绍,金秋声被这生动的讲述深深地感染了。他在看到赵老的女儿将那些发黄的纸片拿出来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个个激情跳跃的日子在眼前重现起来。他突然想到,能不能将这些材料整理一下,做一个小型的展览,这一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听到金秋声的这个建议,赵老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说:“我一直也有这个想法,想把这些东西流传下来。”当年在整理这些民歌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他一次次到乡镇搜集民歌都有收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唱歌的老人就慢慢地离去了。他们一走就带走了一些歌声,那些口口相传的旋律就这么随着生命的消逝远去了。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有些焦躁,可是现实没有办法缓解他内心的不安,他知道自己的笔赶不上时间的步伐,有时候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好东西消失在眼前。

金秋声愿意做这件事情,他请赵老的女儿将这些手稿复印出来,他好认真地梳理一遍。这个下午对于他来说真是幸福,对于他这个老城里的“路路通”而言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宝库一样。他回到家里就如痴如醉地埋头整理起那些民歌,想着如何将这些珍贵的资料做成一个网络的展示馆,或者流动的展示馆,他还想着是不是可以编一本民歌集——这条线索牵出了一系列的想法。因为整理这些材料,金秋声慢慢地与赵老的女儿熟悉起来,原来她也是一个热心民歌的人,也因为这个爱好她平时还帮人做做司仪,算是大家说的“热闹人”。

金秋声忙得不亦乐乎,走路都带着唱腔。他的老婆见他整天神魂颠倒的,问他是中了什么邪?金秋声说:“你不懂,和你说不懂。”她的婆娘说:“家里的事情也没有见你这么热情,真是家作懒外作勤。”金秋声也不理会,他知道做这样的事情就是需要一种热情,他也正是被赵老这种热情所感染。热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一种信念,像赵老这样的外乡人虽然定居在小城,却把这里的乡音当做自己的母语一样爱护,而自己作为一个老城的子孙做这点事情更是责无旁贷了。至于金秋声老婆所问的为了名还是为了利,他仍然只是一笑了之。

网络的展览搞起来了,浏览的人气很高。金秋声真是感到安慰,这半年的时间算是有了最好的回报。他盘算着将这些手稿整理成一个集子,这也得到了赵女士的帮助,金秋声想着在老爷子九十大寿的时候将这个事情做完,也算是向一位老人致敬。赵女士也有这样的想法,想给老爷子一个惊喜,所以编印集子的事情并没有和老人家说,毕竟他耄耋之年,罕见的寒流让赵老的身体不适,子女们也不想多让他烦神。所以这件事情成了一件“地下工作”秘密地进行着。

忙完书稿校对,已是10点多了,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就在一首首民歌的旋律中度过了。金秋声似乎还意犹未尽,他想着再写一篇编稿的感受,可以在报纸上宣传一下这件事情。他早就酝酿这篇文章,就叫做《寻找乡音》,讲一个老人热心寻找民歌的故事。

等待着新书印刷出来的日子里,金秋声又开始忙他那个收藏协会的事情,年底了事情特别多,就连他这个主席也有各样的总结。他给报社的那篇文章也迟迟没有出来,他也没有去过问这件事情,他和编辑有着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不需要去催促什么。样书到的这一天,他拿着油墨喷香的书摩挲了一番,准备打电话给赵女士。很巧的是他的那篇文章也发表了,他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发表在这天报纸的最后一个版面上,他看报纸都喜欢倒着看,因为地方的报纸往往是越往后越好看,那些所谓的要闻对他这个老百姓而言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

电话那头赵女士有些哽咽地说:“老金谢谢你,昨天我父亲安静地走了,今天刚发的讣告,我正准备告诉您呢。”金秋声听到这个消息真是有些惊呆了,就像是听到亲人去世的消息。他翻看着报纸,在第二版的右下角,报纸上确实登出了讣告。

对于报社而言,这个消息是说一个离休干部去世了,但是对于金秋声或者这个小城而言是少了一个老人,一个一辈子寻找乡音的老人,他是这座小城的王洛宾。

金秋声眼睛有些湿润,他想起了这座小城走出去的一位游子,在他的小说《徙》里一句很著名的话:很多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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