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墅桥忆旧(外一篇)
2016-11-18李寿生
李寿生
上世纪80年代,我曾看过武进某剧团的一则小品,讽刺当时的高价姑娘,戏云:“她眉毛弯弯像镰刀,一脸香气从坂上飘到礼嘉桥;乱扔西瓜皮,叫人从兰陵滑到湖塘桥。”江南水乡,河多桥多,司空见惯,但像原来的武进地区这样处处以桥名镇者,恐不多见。境内除礼嘉桥、湖塘桥外,还有牛塘桥、庙桥、礼河桥、雪堰桥、郑陆桥、横山桥、寨桥、卜弋桥、漕桥……一个个名闻遐迩,历史悠久。有河乃有桥,有桥乃有镇,何故?在下猜度:古代交通以水运为主,集镇当须傍河而立,两岸交往,岂能无桥?以桥名镇,特色鲜明,易记能传。我想,这以桥名镇的始作俑者在全国如林的地名学家中,当独树一帜,自成一派。
我的老家叫吕墅桥,也是以桥名镇者。桥下浩荡的河是有名的运河一脉——德胜河,它南接运河,北通长江。相传岳飞曾在这儿大败金兀术。沿着岳飞追赶金兀术的路线,百姓们开条河来铭记岳飞的不朽功绩,取名得胜河,后易名德胜河。
旧时的德胜河上有几个小镇,由南向北,连江桥、吕墅桥、王下村、安家舍、魏村。民国时期,魏村与吕墅桥当数是重镇了。吕墅桥又名李氏桥,相传明代浙江余姚有一位李氏贬官来此开发而成,所以吕墅桥一带李姓特多。后来,传说后人中有一位李姓的官员犯了事,被株连九族,族人吓坏了,纷纷改名换姓,李氏桥也改成吕墅桥,以蒙混过关。风头一过,姓李的纷纷恢复原姓,只是吕墅桥叫习惯了,没人为它正名,一直延续至今。
旧时的吕墅桥,一座石桥是联系两岸民众交往的纽带。民国时期,桥板、桥墩、桥脚清一色地全由花岗岩组成,十分古老。两旁小长矛似的铁栏栅是它们的忠诚卫士。桥的两头,维系着两条沿河长街。光滑的青石皮铺成的街道,窄得两边商店的伙计可以趴在柜台上进行对话,和现时的周庄差不多。两岸临河的房子饱经风吹雨打,急流湍蚀,大都斑驳陆离了。
记忆中的河东街面,则要比河西街面萧条许多。记得中段有一家铁匠铺,老板姓祝,个头不高,煞是壮实,黑黝黝的面孔坑坑洼洼,多半是给飞溅的火星烫出的疤痕。一间老屋内,炉火熊熊,风箱呼呼,锤声当当,但见祝师傅用火钳从炉中夹出铁块,他手持小锤,指到哪里,徒儿们的大锤便打到哪里。农人的钉耙、锄头、犁头、山斧、火钳等等,全都在此锻造而成,生意相当不错。这儿堪称小镇最红火之处。镇上的全部工业当数是这家祝氏铁匠铺了。
河东还有一家面店,店主姓李,名字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他有个外号叫“乌鲤头”,旧时的农民根据人的长相与特征,很喜欢给人起外号,怪不得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都有外号。他有个出色的儿子,“文革”前毕业于南京大学化学系,吕墅桥河东河西,方圆十余里,“文革”前子女考入名牌大学,大概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了。轧面机,那时在乡下就是高新技术,就是现代化。农村中红白喜事,一二十斤面粉,手工擀面何时了,到面店和面以后三转两摇,便变成了瀑布般的银丝面条,变成了一沓沓雪白的馄饨皮子,与家里手擀的土不拉叽的面条,不可同日而语。
小镇没有医院。新中国成立前有家私人诊所,医师姓唐,以中医为主。后来河东的前进大队成立医务所,借我表姐家的房子营业,执业医师一个姓王,一个姓陈,均是全科医生,除了脑膜炎等大病不能看,小毛小病,头痛发热,跌打损伤,他们无所不能。在缺医少药年代,没有文化的农民,对他们奉若上宾。
河东的街市,除了铁匠铺、面店、理发店以外,最值得一写就是我的母校——吕墅桥小学了。这所小学创建于民国时期,牌子很老。1953年至1959年,我在此度过了6年艰辛的岁月。上世纪50年代,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反右派、大跃进,所有的群众大会,以及各种各样的文艺演出,都在小学的操场和礼堂里举行。红旗猎猎,锣鼓阵阵,森林般的拳头,响彻云霄的口号,这儿曾是小镇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我上小学时,老师们一个个非常敬业非常严厉以外,还经常体罚学生,用木制的戒方击打手心。调皮捣蛋的学生,吃硬不吃软,你说他训他骂他没有用,但手心给教师的戒方一打,痛不可当,就老老实实的了。那时农民家的小孩多,家长教育孩子的手段大都是打骂,小孩子在校被老师打几下是无所谓的,不像现在的“小皇帝”,老师稍稍体罚一下,家长如临大敌,到处投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吕墅桥小学出了很多优秀的学子,由此考入中学、大学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的不胜枚举。吴未来、李培康、黄寿康、常志刚、倪鹏飞、刘如萍、朱柏青、芮全坤……这些老师们大都不在人世,但我一直记住他们的名字。
吕墅桥河西的街道,则要比河东热闹得多。药店、豆腐坊、肉铺、鱼行、饭店、邮政所、自行车行,琳琅满目。上世纪60年代末,又设立了医院,创办了初中。怪不得解放初期的吕墅乡政府到后来的镇政府,都设有河西。河西街道由南北两条街面组成。它的最南端有一家小小的邮政所,小镇四周的百姓给外地的亲友联系,外地的游子给家乡的父母寄钱邮物,无不由此汇集发送。那年代,虽不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但邮递员上门送一封信,递一件包裹,家人还是喜出望外的。1964年当兵到苏州,入伍5年,家里人给我传书,我给家人写信,都要经过邮政所。邮政所有辆自行车,东奔西簸,引人瞩目,因为它已是镇上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文革中苏州两派武斗,邮政中断,我一个多月未能给家中发信,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三天两头去邮政所打探有无儿子来信,最后逼着大哥冒着两派武斗的枪火,来苏州北兵营探望。
河西的商业网络,朱和尚的豆腐店开得很有名气。“牵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上爿好像龙吞珠,下爿好像白浪卷。”每天,将几十斤浸胖的黄豆用石磨磨成豆浆,接着用硕大的豆腐包过浆,将豆浆与豆腐渣分离。点上卤水,使豆浆凝固成豆腐脑,然后放入木框中的豆腐包压成老嫩不等的豆腐。其中点卤水是关键技术,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如此这般,主人家半夜三更就得起来忙碌,一家人干得大汗淋漓,天蒙蒙亮,就将一框框豆腐百叶出摊了。那时朱和尚手工做出的豆腐百叶,无论怎么做菜,或咸菜笃豆腐,或河蚌炖豆腐,或大烧百叶,或百叶结红烧肉,都令人胃口大开,百吃不厌。剩余的豆渣,则是喂猪的好饲料。不像现在的豆腐,出浆率太高,豆渣所剩无几,吃到嘴里都有些发苦。
吕墅桥最盛大的节日,莫过于阳春三月的清明节了。清明,在其他地方是鬼节,在我的家乡则是最热闹的庙会。桥东桥西,大河两岸,方圆10里人家,无不以最高的规格来喜庆佳节。节前一个星期,家家户户就忙碌开了,或张网捕鱼,或杀鸡宰鹅,或上城买南北干货,或四出邀远方亲朋。旧时的庙会,时间大都安排在农忙之前,虽有它迷信的色彩,也有它科学的成分。农忙到来之前,农户都要添置一些农具铁器之类,而庙会集场则给他们举办了最好的“联展”。赶赶集场,看看热闹,会会亲友,吃顿酒宴,乃农人一大乐事也。清明节那天,石桥也兴奋极了,如一条玉带,似一条彩虹,喜迎八方来宾。一捆捆扁担、竹柄、扫帚,一担担钉耙、锄头、镰刀,一挑挑糖果、糕饼、水果,一车车布匹、服装、鞋帽,在桥上鱼贯而过,川流不息。小摊一个接一个,人圈一处挨一处,从桥堍延伸至两条长街。整个集镇堪称是人的海洋、物的海洋、声的海洋。除各种货物的叫卖以外,那些套泥人的、打气枪的、卖狗皮膏药的、唱小热昏的也杂陈其间。集场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丰年时节,河东与河西的空地上,还搭起戏台,洋剧团、草台班在此粉墨登场。赶集的人们吃完酒菜买完东西逛完集场就来此站着看戏,台上锣鼓喧天,台下观众如潮,喝彩声、嬉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此情此景,实在叫人终生难忘。
吕墅乡的行政区域,几经变迁。解放初,河东与河西都属于吕墅乡政府管辖。1959年,常州扩展郊区,河东便划给了郊区新闸乡。而河西,仍属武进县吕墅乡。吕墅桥作为乡政府的所在地,从解放初一直维系到上世纪末。1999年并入薛家乡,当时我有点儿吃惊,因为吕墅桥历来比薛家桥发达,吕墅桥有德胜河水上交通便利之优势。为何薛家乡不并给吕墅乡,我有点儿纳闷。2002年,薛家镇又脱离武进县,成建制划入常州新北区。
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那是一个计划经济的年代,常州郊区得到了市区许多优惠,同样是种田,郊区与县区有天壤之别。吕墅桥河东的新闸乡,一个工可得七八毛钱,好的生产队有一块多。而河西的武进县,许多生产队一个工只有二三毛钱,下放知青感叹一个工只能买一碗馄饨。于是河西的姑娘纷纷到河东找婆家,嫁到河东可以改变人生。而河东的小伙子则居高临下,大有骏马任骑,美女任选之势。经济条件始终影响着中国青年婚姻的走向。当今,中西部地区的姑娘热衷于到沿海地区打工找对象,也是如此。
德胜河几经疏浚,河面不断扩大,古镇的街道被拆得面目全非,两岸的明清建筑和周庄式的古色古香,荡然无存。河西的街道则由南北向改为东西向。石桥也改成木桥,后又改成水泥桥。名闻遐迩的吕墅桥小学后来并入新闸小学,少年们上学全靠家长们的现代交通工具,小学生步行上学的时代结束了。河东划归郊区以后,两岸的民间交往日趋疏远,一些老人见面还认识,年轻人则大都陌生了。
然而,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旧时的吕墅桥,在我记忆的荧光屏上,将长久地闪亮着。
二表姐
我没有姐姐和妹妹,却有好几位表姐。前几年我写了一篇《给九十五岁的表姐拜年》,那是我大姑母家的大女儿。我这儿写的二表姐,是我二姑母家的独生女儿。二表姐与我同一生肖,属狗,却大我12周岁。今年已83岁矣!年过八旬,二表姐依然耳聪目明,嗓门洪亮,腰板硬朗,没有丝毫的龙钟老态。
小时候,我是二表姐的粉丝。我从四五岁懂事起,二表姐已是十六七岁,似出水芙蓉,长得非常标致。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身材苗条,长长的两条辫子在胸前晃动,大眼睛顾盼生辉,鼻梁挺直,白晳的瓜子脸上,见人总是带着甜蜜的微笑。其时刚刚解放,小镇上经常有电影和社戏演出,晚上去看完演出,我瞌睡得东倒西歪,每次总是由二表姐背我回家。爬在表姐的背上,一路上呼呼大睡。那时,我觉得二表姐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这也许是没有姐姐和母亲重病缠身的缘故。父亲没有女儿,于是就将二表姐当做女儿一样看待,二表姐在小镇念书常来常往,我也把她当做亲姐姐一样。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二表姐是邻近三村的美女。因而前去姑母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二表姐小学毕业之时,正是解放军过江之际。新旧交替,不少学校乱哄哄,使得她没能再上初中。过了几年,已是十八九岁。镇上有户人家,户主名叫阿金,民国时期当过保长,儿子师范毕业以后,已在小镇中心小学任教好几年。家中前有厅屋三间,后有厢房两间,良田近十亩,非常富裕,“十亩三间,天下难捡!”老一辈人比较看重择偶的家庭条件。阿金过去虽是保长,但新中国成立后未受到冲击,儿子又是教师,人才一表,于是姑妈与父亲商量后,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无独有偶,表姐夫竟然与我同名,但不同姓。其父阿金要比1902年出生的我父亲大好几岁,应该是1890年代的人了。老头为人厚道,扶贫济困,有过不少善举,因其在镇上开有一爿饭店,当地人都称他为倪老板。父亲告诉我,日伪时期,两名新四军干部被追杀,负伤后逃至倪老板家,要求避难,倪老板二话没说,耳语几句,便安排他俩在后屋床上盖了被子躺下。一帮子如狼似虎的和平军随即追踪至饭店,搜到后屋,但见倪老板不慌不忙,和颜悦色地向伪军介绍,这是我的两个外甥正发疟疾,两位“外甥”装着浑身发抖也直呼娘舅。倪老板连忙递烟端水,请老总们吃顿便饭再走。那帮子和平军追了半天,已是饥肠辘辘,面对一桌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好酒好菜,早已垂涎三尺!眼前这两位“病人”又是当地乡绅倪保长鼎力担保,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嘛!于是两位新四军干部在七八个伪军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听说新中国成立后那两位在外地当了不小的官,土改时专门赶来常州力荐倪老板对革命有功,使得倪保长在土改时躲过一劫,没有像其他保长那样被斗得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二表姐如何结婚,如何大办喜酒,由于年幼,其场景我已模糊了。记忆犹新的是,表姐夫为了讨好二表姐,也讨好我这个二表姐疼爱的小表弟,不止一次地将犯错的一些顽皮孩子的玻璃弹子强行收缴,悄悄地送给我,引来同学们一片惊羡的目光。我把多余的弹子送给同学,那些孩子的双手居然激动得发抖。因为那时色彩斑斓的玻璃球,已是穷孩子们的高档玩具。表姐夫多才多艺,不仅能教语文、算术,还能教美术音乐,弹奏的风琴十分好听。“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优美的琴声伴着学生们和谐的歌声在校园里飘荡,成为乡村小学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天有不测风云。表姐和表姐夫的蜜月没过多久。一场暴风骤雨就降临到这个家庭。表姐夫所在的学校也就是我的母校,发生了一起重大的失窃事件。校方保存的800元教育经费不翼而飞。其时的800元,是一笔巨款。记得解放初哥哥在省中念书,寄宿在校,一个月交8元钱生活费就可以吃住得很好。案子发生后,当地政府与校领导进行了秘密排查,很快将目标锁定了表姐夫。他们说,倪某人大办喜酒,新房装修豪华,哪来的这么多钱?非偷即抢嘛!再说他父亲又是伪保长,这是一起严重的阶级斗争!案件经手人并非当年的土改干部,他们早已把倪保长对革命有功丢到九霄云外。可怜的表姐夫被抓起来严刑拷打,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屈打成招。于是被判了5年徒刑,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内蒙古草原。表姐夫服刑时,二表姐已生下一子,消息传来,不啻是晴天霹雳,她哭得死去活来,幸好姑母相伴左右,没有走上绝路。揩干眼泪,二表姐不得不自食其力,一边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养家糊口,一边还要服侍年迈的公公和叔公。(倪老板有一胞弟,因是哑巴,终身未婚,一直跟着哥哥生活)开始了她的苦难人生。
表姐夫出事前后,表姐、姑妈和我一家,几家人都惶惶不可终日,风声鹤唳,听到判决结果,大人们目瞪口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父亲、姑父、倪老板都暗暗掉下了眼泪。但三家大人们坚信,这笔钱不是表姐夫偷的,他不会做这种事,论家里条件,他也用不着这种事。
二表姐一下子从天堂跌进地狱,拿农民的话说,从米箩里滚进糠箩里。农村实行集体化以后,私人的土地收归集体,二表姐与其他农人一样,得天天下地干活。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什么农活也不会,但是不下地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无法生存。于是,她硬着头皮上,耕犁锄耙,插秧收割,样样从头学起。表姐身体强壮,心灵手巧,悟性极高,诸多农活一学就会,几年下来,已是干活的好把式,有些活干得比男人更像男人,在生产队里变成了一个铁姑娘。
漫长的5年终于过去了。表姐夫服刑期满了。那时候有个土政策,犯人刑满以后可以留在劳改农场当工人,还可以带家属。许多人生怕回家以后受到社会歧视,在农场同是天涯沦落人,环境好些,于是表姐夫选择了留场,表姐拖着孩子去了内蒙古,期间又生了老二。南方人到了北方,特别是内蒙古,一到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表姐和孩子适应不了那儿的咸菜窝窝头,那儿的漫天风沙,那儿的刺骨严寒,再说又是劳改农场,表姐去了一年多,实在忍受不了,就闹着要回常州老家。她哭着对表姐夫说:“面子有什么要紧,塌台又什么关系,生存是第一位的,孩子是头等大事!”于是表姐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常州乡下。倔强的表姐夫仍留场一段时间才回来。不久,二表姐又生下老三,一位千金。艰难险阻使得表姐磨炼成男派风格,农业学大寨,开河挖土,双季稻,格田成方,移山填海,她巾帼不让须眉,仍是风风火火,敢说敢当。表姐夫吃了5年官司,又留场好几年,受尽人间折磨,回来后已判若两人,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小老头,江南农事,他大都不会干,只能干些简单的农活。乡里农机厂需要技术工人,他在劳改时学过机械活儿,厂里要大队出具证明方得去上班,大队的一位领导早就将他看偏:“有技术,也轮不到劳改释放分子!”在内蒙古服刑,他落下了一身疾病,哮喘尤为严重,一到冬天,气喘难当,咳个不停。期间,倪老板与他的哑巴弟弟在凄凉和困苦中相继过世。
大概是表姐夫刑满以后的日子,学校又发生了一则案子,作案人很快被抓了起来,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感召下,这家伙不仅交代了本案经过,还坦白了解放初那桩800元的盗窃案也是他干的。但有关部门为了自己的面子,一直秘而不宣。俗语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知情人终于将事情透露了出来。为此,我多次鼓动表姐夫去有关部门申诉,要求平反,以恢复公职恢复待遇,可是表姐夫已被阶级斗争搞得麻木不仁,他自认倒霉,已不想再去折腾。申诉,平反,恢复公职,又要去求爹爹拜奶奶,时间那么长了,当事人都死了,能说得清吗,再说他一见到衙门里那些铁青的脸就发憷。在农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早已适应,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聚在一起,日子虽然苦些,比起劳改农场要强得多。于是他打消了去申诉去抗争的念头。没过几年,大概是1981年吧,1929年出生的表姐夫由于重病染身52岁就撒手人寰。送葬之时,凝视着这位表姐夫兼老师英年早逝的遗容,想到一个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平白无故要落得如此下场,从不落泪的我也涕泪横飞,不能自已。
中国大多数家庭的命运是与政治运动捆绑在一起的。二表姐一家是极“左”路线典型的受害者。进入新时期以来,表姐家的情况也发生很大的变化。“伪保长”等政治影响已烟消云散。两个儿子在乡办厂工作,看到别人发了财,也蠢蠢欲动,一个借钱做装修工头,一个贷款开店卖机械配件。开始红红火火,生意做得不错,后来屡经挫折,一个远走他乡开店,惨淡经营,勉强能够养家糊口。一个没有把握好自己,商海沉浮,债台高筑,至今仍在贫困线上挣扎。家民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去陌生的领域打拼,成功者凤毛麟角,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大多数农民发了财,这是对中国农民的误读。
表姐夫死后,二表姐曾在家里开了一家生面加工店,她手脚麻利,诚实经营,加工的面条在小镇数一流。生意虽然小本,但很是兴隆,后来上了年纪,力不从心,又在家里开了一家茶馆,供乡间老人们喝喝茶打打牌,赚几个小钱。两个儿子下海以后,风波迭起,表姐的心思便全部扑到儿子身上。儿子开店,儿子婚变,儿子负债,儿子出走,小小家庭波翻浪涌,纠纷一起又一起,麻烦一个接一个,弄得二表姐六神无主,心力交瘁,困难之时,她总是想到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小表弟,向我诉苦,请我帮忙,外甥们也多次向我求援,使我这个不懂经商之道的人屡遭尴尬,也被搞得心烦意乱。
痛定思痛,我总是这样在想:假如表姐夫没有吃那场冤枉官司,家庭有个良好的经济条件和教育环境,聪慧的儿女们都上了高等教育或中专之类,毕业后当个公务员或工程技术人员,也许二表姐一家的命运会顺风顺水得多,表姐夫也不会五十出头就离开人间,表姐更用不着吃那么多苦,操那么多心,伤那么多神,流那么多泪!然而这世界上没有假如,用苦菜花来形容二表姐的一生,并不为过,这大概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命运。
生活还在继续。二表姐育有两男一女,第三代则有两男两女,4位孙儿辈3位已参加工作,两位大学毕业,尽管毕业就是失业,但他们自谋职业,虽然收入非常微薄,仍快乐地工作着。第四代也已问世,她已做了曾祖母。人丁兴旺,这是二表姐一生中最大的安慰。这也许又是善有善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