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的形态演进及其解释路径
2016-11-14刘小龙
刘小龙
〔摘要〕 民粹主义是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一个重要的政治现象,从时间维度来看,先后出现了19世纪后期俄国民粹主义、美国“人民党”民粹主义两种原生形态,横跨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的拉丁美洲的经典民粹主义形态,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新民粹主义”。不同的民粹主义形态具有不同的解释路径。民粹主义的形态演进启示我们:要从价值观念和价值立场寻求民粹主义的研究共识,在研究视角上要破除西方学术偏见,融入更多的地方经验,在研究旨趣上注重抵御民粹主义诱惑。
〔关键词〕 民粹主义,形态,解释路径
〔中图分类号〕D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6)06-0052-07
民粹主义被认为是一个充满模糊性、歧义性的概念乃至一个缺乏实质内涵的政治标签,“在寻求对民粹主义有一个完美恰当的解释的过程中,充满着种种错觉和许多不尽如人意的东西,其结果并非总是令人满意的。” 〔1 〕2系统梳理民粹主义的形态演进及由此而产生的理论谱系,对于准确把握民粹主义的内涵,恰当地评价民粹主义,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 民粹主义的原生形态及其解释路径
民粹主义发端于19世纪中后期,它的原生形态包括俄国民粹主义和美国“人民党”民粹主义。这两种民粹主义的产生背景、理论内涵和思想影响差异甚大,从而一开始就给民粹主义带来不同的解释路径,这种解释路径的差异深深影响到了后来民粹主义的内涵厘定和理论分析。
俄国民粹主义是在农奴制面临严重危机,资本主义很不发达的独特历史条件下产生的社会思潮和政治实践,其主旨是绕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来塑造更美好的社会制度。俄国“民粹派”思想运动和政治实践横跨了19世纪40~5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前后长达八九十年的时间,其思想成分庞杂、代表人物众多,但知识分子始终是这一思想潮流和革命运动的创立者、传播者和践行者。列宁曾经把民粹派分为“启蒙者”或“60年代遗产的代表者”“老民粹主义者”“现代民粹主义者”和“新民粹主义者”四个相互承接的派别,其共同特征是体现了“俄国农民民主派的思想体系(观念)” 〔2 〕326,其共同的理论观点则是“相信俄国生活的特殊方式,相信俄国生活的村社制度,由此相信农民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 〔3 〕229
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政治实践,俄国民粹主义既体现出了所有民粹主义共有的“信仰人民”“崇尚人民”和把人民理想化的价值立场,以及号召动员“人民”与敌对的“他们”直接斗争的行动指向及其背后蕴含的道德主义的裁决标准等诸多共性,但又因为具有俄国现代化独特的历史起点、路径选择和小农诉求,从而呈现出民粹主义发展的特色。因而,关注俄国民粹主义与西方民粹主义的差异,尤其是理解它所形成的独特历史背景、它的理论主张和它的思想特质,是我们在运用俄国民粹主义解释路径时特别要注意的问题。
第一,“企图避免资本主义道路,利用传统的村社组织直接走向社会主义的社会革命理论”是俄国民粹主义最为突出的特征。这一理论主张源于两方面的思想原因,一方面是对村社组织的道德推崇和精神幻想。俄罗斯知识分子赋予“米尔”(即村社)一种精神和道德上的独特价值,认为它“是自然历史遗留的人民的本源”,是“俄国人民梦寐以求的民族原则的内部天然合法的民权保护者”, 〔4 〕33-39因此主张村社成为“社会主义”的基础和出发点。另一方面则是对资产阶级的厌恶和对资本主义的恐惧。19世纪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带来农民的破产,工人的赤贫,资本家的贪婪和虚伪等血淋淋的历史图景,让俄国知识分子对于资本主义怀有深深的拒斥和恐惧,“所有人都指望俄罗斯避免资本主义的非正义和罪恶,绕过经济发展的资本主义时期变成更好的社会制度。甚至很多民粹主义者幻想:俄罗斯的落后状态恰恰是它的优势。” 〔5 〕100可见,这两方面思想资源的结合体现了俄国民粹派作为小生产者空想社会主义的本质。 〔6 〕361这种思想特质也体现了它是一种基于道德评价向后看的思维习惯,而不是一种基于历史维度向前看的进步主义思想。奉行“道德——政治”价值至上论,“乡愁”“怀旧”“道德乌托邦”构成它的基本色调,这一基调在革命实践中很容易导向冒进主义和盲动主义。
第二,俄国民粹主义是一种关乎俄国命运“走什么路”的系统学说和思想主张,是一个有完整理论形态的系统学说,有别于那种微观的民粹主义“策略手段”“社会情绪”“精神症状”或“动员方式”。 〔6 〕7也正因为如此,俄国民粹主义的解释路径关注民粹主义的思想主张和理论内容,而不仅仅是微观策略。这种宏观解释框架对于中国民粹主义的研究产生了十分深远的影响,许多研究都是从当时俄国或者中国社会革命前途和出路的选择视角来批判民粹主义,因此,民粹主义总是与一种特定的“历史回忆”相勾连,并因此而被打上批判的印记。
第三,俄国民粹主义是一种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社会思潮,知识分子是创立、掀起和推动这种声势浩大的社会思潮的主角。知识分子和人民的关系是民粹主义永恒的主题,“以民为粹”还是“为民之粹”、“教育人民”还是“接受人民教育”是民粹主义内在的矛盾。具体来看,大多数俄国民粹主义知识分子坚持“以民为粹”的立场,认为“人民的生活本身总是合理的。” 〔4 〕31-32“在人民中潜藏着社会真理”“人民是真理的支柱”。 〔5 〕102据此,知识分子带着一种“忏悔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号召“到人民中去”,宣传、鼓动和组织农民加入到革命实践当中来,通过创造理想的社会来实现“人人平等”的道德理想。
第四,宗教因素提供了俄国民粹派理论主张的一个潜在文化图景。俄国民粹派受到了宗教救赎、牺牲精神潜在的影响,“民粹派社会革命家的情怀是宗教情怀,他们自视为献身大义和人民的革命教士,相信一旦在革命之火中消灭独裁、剥削、不平等,在人民知识分子的指引下,就可以从革命之火焚烧资本主义的余烬中自然地建立起一个自然、和谐、公正的秩序,就能达到尘世天国。” 〔7 〕260
美国民粹主义肇始于19世纪末期的“人民党”运动。美国内战(1861~1865年)带来社会的高度分裂和留下深深的战争疤痕,一场以农民为主角的民粹主义运动由此产生,其针对的对象是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银行、铁路垄断资本及其政党代表(民主党和共和党),这场自发性运动构成了西方学术界关于民粹主义解释框架的起点。
这场民粹主义运动掀起的直接原因是南北之间在奴隶制、工业和土地、货币政策上的巨大分裂,同时广大农民对于两党政治制度的僵化腐朽强烈不满也是其重要诱因。从本质上说,这场民粹主义运动“实质上是一种以地域为基础,以捍卫土地所有制为目标的激进主义,它成为美国内战之后又一支反对北方的政治、经济强权和政党系统的独立政治力量。” 〔1 〕4119世纪60、70年代的农民协进会和1874年悄然兴起的“美钞运动”成为人民党成立的前奏,1892年南北农民联盟召开大会并发表“奥马哈纲领”,标志着作为第三党的“人民党”正式成立。“奥马哈纲领”中的三个主题是主张“由国家管理货币,摆脱银行系统”“政府拥有铁路所有权和管理权”以及“土地不能投机买卖和接受外国投资者”,这体现了民粹主义者期待国家直接干预,遏制垄断资本的主张。 “人民党”在随后的总统大选中饮恨败北,它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也逐渐沉寂,但它还是给美国政治的发展带来了深远影响:一是在美国两党政治格局之外提供了一种替代性政治的可能,这种外在压力推动了两党制度的重新洗牌及其一定程度的变革。二是在美国政治文化中注入了民粹主义元素,成为美国政治光谱当中的一个重要色系。
显然,作为一种代表农场主利益的自发性政治运动,以人民党为代表的美国民粹主义具有与俄国民粹主义不同的内涵,它们同为民粹主义的共性在于,都肇始于剧烈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危机意识”,都体现了对于社会弱者的尊重和关怀,都鼓励社会弱者对于社会精英的抗争意识;它们的差异也甚为明显,美国独特的历史环境、社会制度使得“人民党”为代表的美国民粹主义表现出鲜明的个性 〔8 〕236。
第一,从性质上来说,美国民粹主义是在资本主义制度有了一定程度发展的背景下产生的,尽管表达了对于垄断资本家的不满,但这场民粹主义运动缺乏革命的激情和颠覆现行制度的雄心,因而在性质上属于保守主义和改良主义。
“人民党”的纲领和行动中充满着对道德衰败、政治和经济发展不公的控诉,对于选举、立法、司法和国会等政治制度中的腐败僵化强烈不满,对于社会分为“流浪汉和百万富翁”两大对立阶级的愤怒情绪,对于以农民为代表的普通人的善良、道德高尚充满了期许,这种崇拜大众、控诉精英的倾向是非常典型的民粹主义逻辑。正如保罗·塔格特在评价美国民粹主义时一针见血地指出的那样:“它推崇激进变革,但缺乏革命热情。” 〔1 〕34美国民粹主义渴望激进的变革,并有着广泛而深入的动员,但从整体上来说就像“装饰的图案一样贯穿于美国的政治生活之中” 〔1 〕33,他们不愿意从根本上否定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也不主张号召民众通过暴力革命的手段来变革现行政治制度,相反,他们最终采取的是现行政治制度所允许的成立政党、参与竞选的方式,也即是主动纳入到现行体制来反抗现实,这跟俄国民粹主义主张暴力革命差异甚大。
第二,“人民党”的民粹主义运动是一场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不像拉美民粹主义那样有卡里斯玛型政治人物的感召和动员,也不像俄国民粹主义那样由知识分子精心建构的系统化理论来指导,因而可以说代表了一种自发性民粹主义模式。
“人民党”的出现,原本就是一系列分散的、自发性的、地区性的农民抗争运动不断发展的松散联盟,它在思想上体现了反精英主义和19世纪新教改革运动、启蒙运动的理念结合。“人民党”民粹主义没有仰仗于某个具有超凡魅力的个性化领导人,同时也没有成熟的、系统的意识形态理论作为指导,构成民粹主义运动的主体是农民与其他底层社会成员,“以小型的、独立的但高度自愿的南部和西部农业生产者为主要社会基础”,组织者往往来自社会底层,不是像俄国民粹主义那样需要由知识分子鼓动、宣传和领导,它原本就源于民间,因而“具有真正的反精英政治的价值取向”, 〔8 〕236但是另一方面,缺乏了卡里斯玛型政治人物的领导和知识分子的指导,自发性的民粹主义使美国政治体制受到了明显的挑战,但这种挑战并没有威胁到美国政治生活中最为稳固的意识形态结构。 〔1 〕35“人民党”民粹主义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塞缪尔·亨廷顿对于革命主体判断的佐证:只有知识分子和农民的结合,才能发生真正的革命。
第三,美国民粹主义运动运用了政党政治这一工具,最终汇入到主流政治框架之下,因而它的“反体制”纬度是脆弱而有限的,所带来的影响则是形成外在压力,推动主流政治的不断发展和自我完善。在“人民党”之后,先后出现了布朗·休、乔治·华莱士、罗斯·佩罗、佩林以及新近的特朗普等民粹主义政治人物,他们身上体现了一定程度的卡里斯玛型政治人物的风格和做派,但他们的行为从来都自觉遵循美国竞选政治的主流框架,这种看似激进实则保守的风格在诸多民粹主义人物身上均有体现,从而显示出民粹主义逐渐变为美国政治版图中的一种政治风格,体现了美国政治制度的稳固性和民粹主义挑战的脆弱性。
二、民粹主义的经典形态及其解释路径
民粹主义的经典形态通常指拉丁美洲民粹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从20世纪30年代早期的民粹主义,到20世纪60年代以巴西的瓦加斯、阿根廷的庇隆以及阿连德为代表的经典民粹主义,再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的新民粹主义”的复兴,再到新世纪民粹主义领袖库奇纳、莫拉莱斯、卢拉和查韦斯,民粹主义成为贯穿拉美整个20世纪现代化进程、覆盖了大多数拉美国家经济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拉丁美洲国家现代发展进程中社会变迁与政治变革的基本色调,正如墨西哥前总统塞迪略(Ernesto Zedillo)所言: “不论是权威主义的还是民主主义的,不论是右翼的还是左倾的,民粹主义在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拉美政治中最具渗透力的政治意识形态”。 〔9 〕1关于民粹主义的概念界定和解释路径始终跟随着拉美民粹主义实践不断发展,这种内涵丰富、观点各异的理论资源构成了当前研究民粹主义的一种独特视角,是任何研究民粹主义现象的学者都无法忽略的解释框架。纵览拉美民粹主义发展伴随着这些国家的现代化进程而反复出现的过程,可以划分为早期民粹主义、经典民粹主义和新民粹主义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拉美民粹主义出现于20世纪初经济相对繁荣的国家。19世纪晚期,这些国家取得了政治独立和工业化、城市化的长足发展,里约热内卢、布宜诺斯艾利斯、利马、加拉加斯、圣地亚哥、墨西哥城、波哥大等大都市在20世纪初涌现出来,城市的经济发展催生了新的社会阶层:一是传统的寡头统治者试图加强对于城市生活的统治权,二是以专业人员、商人、小实业家为代表的新兴中间阶层开始崛起并力求在政治上更有影响力,三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获得了工作的机会但因低廉的工资而处于被剥削的境地。于是,一方面是经济和商业化的长足发展并由此产生了新兴阶层参政的强烈要求,另一方面则在政治上由寡头政治转向议会制度,民粹主义由此成为一种新生政治现象,诉诸于人民、动员社会底层、反对贪污腐化等民粹主义风格逐渐形成,并涌现出了一大批民粹主义领导人。譬如乌拉圭的何塞·巴特列·奥多涅斯(1903~1907,1911~1915年执政)、秘鲁的吉列尔莫·比林赫斯特(1912~1914年执政)、智利的阿图罗·亚里山德里(1920~1925年执政)、阿根廷的伊波利托·伊里戈延(1916~1922,1928~1930年执政)是早期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
第二阶段拉美民粹主义集中呈现于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并影响至20世纪80年代,成为席卷大多数拉美国家的一种政治风潮。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巴西的瓦加西主义、乌拉圭的新巴特列主义、秘鲁的阿普拉党,尤以阿根廷的庇隆主义(Peronism)为代表。这一阶段的民粹主义政治实践影响深远,引发了学界对于民粹主义本质及其表现持久的学术争论。
庇隆主义以“正义主义”作为胡安·庇隆统治施政的核心理念,宣称采取“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在理想主义和物质主义之间,在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之间”的第三立场 〔8 〕242,以“社会正义”“经济独立”和“政治主权”三方面的内容作为基石。“社会正义”主要指着力改善工人阶级的境况、赋予工人阶级权利,这体现了民粹主义的执政基础是以城市工人阶级为主要力量的社会底层;“经济自由”主要强调国家对于经济的干预和主宰,主张增加工资和福利,力图实现社会平等;“政治主权”则强调抵御外来干涉,实现国家自主发展。
以“正义主义”为思想指导的庇隆主义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层面都具有自己的独特选择,关于拉美民粹主义的理论阐释倾向于把这些政策和特征“叠加”起来,试图概括它的总体特征,具体包括:在经济上“对于强大的、干预型国家的重视与依赖”,倡导进口替代工业化、扩展性经济政策,提高国家资本积累,扩大城市的社会福利 〔8 〕252;在政治上,卡里斯玛型政治领导人掌握权力,以其个人化的超凡魅力来绕过制度和中介组织直接凝聚、动员社会民众;在社会基础上强调构建以城市工人阶级为主体、跨阶级的社会联盟,提供免费教育和全民医疗保障等社会保障福利,尽力降低社会不平等现象。这些民粹主义表征产生的根源,明显受到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民主现代化理论等视角的影响,认为这是后发现代化国家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夹缝中、依附性生存中或者自主现代化进程中的一种政治、经济和社会政策选择。
第三阶段拉美民粹主义指20世纪90年代以来民粹主义的最新演进、当代转型和再次复兴。第二阶段的民粹主义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就走向了没落,其根源在于拉美国家纷纷陷入经济停滞不前的“拉美陷阱”并由此引发政治和社会矛盾,因此,以阿根廷的梅内姆、巴西的科洛尔、秘鲁的藤森为代表,20世纪90年代以来拉美的新民粹主义,在政治上依然沿袭了民粹主义诸多风格,譬如通过直接诉诸民众来获得政治支持,但他们在经济上政策上向自由主义靠拢,实行紧缩性政策,包括削减政府开支、裁减国家公务人员、提高税收、抑制通货膨胀、扩大私有化。这些与经典民粹主义大为不同甚至相对立的经济政策严重损害了经典民粹主义的群众基础(主要是蓝领工人)。〔10 〕218拉美新民粹主义最大的特征在于放弃了国家干预的经济政策,转而拥抱新自由主义,民粹主义政治风格和新自由主义的结合对原有的民粹主义解释框架带来了十分巨大的挑战。于是,侧重于拉美民粹主义的经济政策的阐释转变为对于政治控制和权力运作方式的关注,拉美民粹主义的核心内涵是在制度建设和科层化管理之外,超凡魅力领袖依靠大量的领袖追随者和广泛的民众支持来获得政治影响、争得权力、塑造独具特色的政治空间。
进入到21世纪,拉美地区再次出现了抵制新自由主义力量的民粹主义新潮流,其中以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阿根廷总统库奇纳、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巴西总统卢拉为代表。这种激进民粹主义把社会主义话语体系与民族主义思潮结合起来,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反对西方金融资本家及其政府,具有十分浓郁的左翼色彩和反美特征,这种民族主义的语言以及对国家利益的强调使拉美民粹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回归了拉美古典民粹主义的政治诉求,但其政治动员方式又与古典民粹主义有所不同。
总的来看,拉美民粹主义的政治实践引发了民粹主义解释理论的演进发展以及关于民粹主义评价的恒久争论。在这种争议背后,也有对于拉美民粹主义的基本共识:第一,拉美民粹主义总是与现代化进程中的兴衰沉浮联系在一起,是在面对危机时的一种机制、心态和社会制度选择,搭建了“传统与现代的桥梁”, 〔11 〕体现了后发展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必然产生的积累与分配、效率与公平、秩序与参与之间难以调和的冲突。 〔12 〕 第二,拉美民粹主义在理念、话语中强调人民主体地位,在政治实践中体现为卡里斯玛型领导人通过个人魅力来获得大量追随者,绕过制度和层级直接动员民众来获得政治支持、凝聚民意和争得权力。“诉诸人民”是其超凡魅力的根源,而民众支持又是其权力的根源,这种魅力与权力、领袖与民众的相互促进逻辑形成了拉美政治典型的民粹主义风格。第三,拉美民粹主义强调民族意志和国家利益,这使得民粹主义总是与民族主义密切相关,并由此产生了对内的国家干预和对外的民族独立意识。早期的民粹主义和经典的民粹主义受到了依附理论、现代化理论的深刻影响,这源于拉美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始终与西方资本主义处于一种复杂的关系,学习和效仿、提防和抵御、依附和自主这些主题伴随着拉美国家现代化的进程,而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强调国家利益至上,成为贯穿整个民粹主义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防范和抵御作为资本主义国家这一特定的“他者”,也为民粹主义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民意支撑。从这个角度来看,民粹主义与民族主义之间相互转换的渠道,在拉美民粹主义这里已经被打通。
三、民粹主义的最新形态及其解释路径
20世纪后期,随着经济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在欧洲、北美地区发达国家兴起了一股新民粹主义浪潮,这股新民粹主义把大众动员作为自己的政治基础,以欧洲右翼政党的崛起作为主要典型,与西方占主流的自由民主理念及其相关制度设计呈现颇为复杂的关系。这种新民粹主义为民粹主义知识图景增加了新的内容,推动了与之相对应的解释理论的发展。
新民粹主义不是一个单独的政党或运动,它指同一时期不同国家出现的具有相同主题、相同组织特征的一系列政党。 〔1 〕99可以纳入新民粹主义的政党包括法国国民阵线、美国茶党、奥地利自由党、丹麦进步党、意大利北方联盟、德国共和党、瑞典新民主党、荷兰自由党、加拿大社会信用党。这些政党因所处国家的具体政治生态、政治体制和政治议题的变化而呈现出较大的差异性,但新民粹主义政党在这些国家“整体性”崛起的确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它们所具有的制度基石、民粹主义风格等方面的共性以及彼此之间在具体政治议题上的差异性,在一定程度上恰好反映了民粹主义所具有的普遍内涵以及它的变化性、适应性和复杂性特征。
首先,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得以产生的国家都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自由民主制度在这些国家占据主导地位并形成了稳定的政党体制。新民粹主义产生的制度前提和历史境遇跟俄国民粹主义所处的“道路选择”紧要关口、拉美国家急迫的“现代转型”完全不同,它没有置身于剧烈的社会变革压力之中,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发展远景的引领。新民粹主义的第一个议题是反对自由民主制度尤其是政党制度。这源于传统主流政党在应对一系列新的社会政治变革时的无能为力,从而导致了民众对于自由民主制度的失望和厌倦。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加快,大量移民的涌进,意识形态的衰退和阶级政治的退潮、精英腐败等等是导致这种厌倦和失望情绪的根源。同时,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里,一种政治冷漠、缺乏信任的情绪在社会公众中广泛地蔓延。大众媒介的出现和普及,一方面进一步加大了公众与传统政党制度之间的隔阂,另一方面提供了政治人物通过媒体宣传来开展政治营销的一种崭新机会。这些因素使得新民粹主义的反政党制度色彩十分浓厚。
反对传统政党制度的另一方面就是倡导个人化政治、塑造魅力型政治人物,这是新民粹主义政党的鲜明特点。与拉美民粹主义相似的是,很多新民粹主义政党也有赖于一个特立独行、个人风格鲜明的政治人物的直接推动,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法国的“国民阵线”领导人让·玛丽·勒庞、奥地利的自由党领导人约克·海德尔以及意大利力量党的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这些政治人物都极富个性,通常用高度独裁的方式来领导政党,擅长演讲,用通俗乃至粗俗的话语获取了很多民众的支持,鲜明的个性和巨大的公众影响力是整个右翼政党崛起的重要因素,民粹主义政党的命运与这些魅力型领导人物的个人命运直接相关。
基于反对传统政党制度、塑造个人权威政治的鲜明特征,新民粹主义理论的关注焦点就是民粹主义与民主的关系如何?发展前景如何?“作为民粹主义的最新形式,新民粹主义质疑了以政治程序、制度化和混合式资本主义经济等为特征的现代福利国家的合法性。新民粹主义利用新的政治主张拒绝战后所达成的共同协议,同时努力构建一种新的政党形式来反对当前政治模式,尤其是反对占主导地位的政党。” 〔1 〕101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通过创立新政党的方式来反对传统政党,一手反对政党制度,另一手却又自己创立政党,新民粹主义的内在制度困境表露无遗。
从更深层次来讲,新民粹主义反政党政治的背后体现了民粹与民主之间的复杂关系,因而诠释新民粹主义与自由民主之间的关系成为西方学术界关注的焦点话题。英国学者玛格丽特·卡诺婉(Margaret Canovan)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民粹主义是民主自身投下的阴影(populism is a shadow cast by democracy itself)” 〔13 〕3。新民粹主义对于代议制、政党制度的否定和批判,并不是真正彻底否认民主,而是认为民主的理想形态和代议制民主的现实形态之间的裂缝无法弥补,现行的代议制民主走向了民主的反面,由此“民粹主义者都把自己看作是抒发了民众的怨恨、表达了被政府当局、主流政党和媒体压制或忽视的人民意愿的真正民主主义者,他们大多喜爱‘直接民主——通过全民公决和民众的直接参与做出政治决定,而他们所声称的目标就是兑现权力属于人民的民主诺言”。 〔13 〕3这种解释改变了传统的把民粹主义视为自由民主对立面的简单思维,揭示了新民粹主义的种种内在困境。
本杰明·阿迪蒂(Benjamin Arditi)则根据当前新民粹主义的具体表现,进一步修正了玛格丽特·卡诺婉的观点,他把民粹主义视为民主的“幽灵”,这种幽灵性可以在三个方面得到表现:一是民粹主义是与代议制民主制度相融但不完全一致的特殊形态,譬如随着政治媒介化的发展,政治领导人通过媒介手段直接与民众对话,以此来获得政治支持和开展政治动员,这是民粹主义政治领导人物需要把握的一种新的政治机会,是民主制度在大众传媒时代的一种微小变化而已。二是民粹主义可以视为一种个人风格鲜明的参与式民主,也就是在民主大框架下的一种边缘化表现形态。比如,很多新民粹主义领导人凸显个人风格、创立政党来获得影响力。三是民粹主义可能利用人民对体制化的运用程序的不信任、对主流政党政治腐败的不满、对国家统治权力的合法性质疑来攻击或威胁现存的民主框架,并有可能使用一些非民主的手段(只要他们的行为被理解为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在此意义上,民粹主义就越过了民主的边界成为民主的敌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勒庞对于党内独裁的公然推崇以及对于民主制度的直接攻击。 〔14 〕我国学者周凡把阿迪特的观点概括为:民粹主义是既由民主而生又因民主而“游荡”甚至因民主而扭曲的“悲情”。 〔10 〕229
最后,反对移民、抵制全球化、主张文化保守主义成为新民粹主义的一个重要议题,这就使得西方关于新民粹主义的研究也关注民粹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之间的相互关系。从思想源头来说,新民粹主义融合了新法西斯主义的要素,因此欧洲右翼政党在一定程度上结合乃至“复活”了法西斯主义,它们诉诸于普通民众对于新移民的一种歧视、反感和抵制情绪,宣扬种族主义言论,在政治宣称公开表达对于移民政策、全球化以及欧洲一体化的反对声音,在政治选举中炒作移民和难民议题,从而打通了民粹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之间的沟通桥梁。这一特征也是研究新民粹主义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四、民粹主义研究的未来展望
进入到21世纪,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迎来了复兴,贴上民粹主义标签的政治变革引人关注:发生在美国、英国的“占领运动”喊出了我们代表“99%”的口号;美国不仅有“茶党”这样公开喊出民粹主义口号的政党,还有2016年总统候选人特朗普积极运用民粹主义风格来参与竞选;西欧国家民粹主义政党集体崛起,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主流政党和政治人物的“民粹主义”风格转向;在台湾地区,绿营政客屡屡诉诸于“省籍意识”和“悲情意识”,民粹主义成为政治选举和政治运作过程中的重要因子。由此不仅带来了民粹主义理论研究的迅速增殖,也促使我们深入思考民粹主义作为一种理论解释范畴的效度问题。我们当以何种视角、何种学术路径来推进民粹主义研究,值得深入思考。
首先,需要在价值观念上寻求民粹主义的共识。目前学界关于“民粹主义”主要有“作为一种价值观念”“作为一种政治风格”和“作为一种组织形式”三种理论视角。每一种理论视角强调了各不相同的核心特征:作为“一种价值观念”的民粹主义具有的“坚持人民中心、反对精英、强调人民的同质性、主张直接民主和排外主义、宣扬危机意识”等六大指标;作为“一种政治风格”则强调了民粹主义所具有的“简单直白的语言风格、直截了当的交流风格、极端化思维和对于他者的社会想象”四个基本特征;作为“一种组织方式”则强调了民粹主义所具有的“围绕领袖这一核心和松散的、绕过中介的关系”两大特征。 〔15 〕35用民粹主义的所有实例来一一检验这十二条标准的解释效度,结果发现只有“作为一种价值观念”具有的“坚持人民中心、反对精英、强调人民的同质性和宣扬危机意识”等四个特征为所有民粹主义案例所共享。因此,民粹主义唯有作为一种价值理念才具有普遍性的特征。尽管民粹主义不如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社团主义那样具有完备的理论形态和系统的理论观点,但其在价值观念上却是清晰明确的,而这恰恰是开展民粹主义对话和交流的基石。当前很多西方国家学者侧重于从动员或者策略的微观视角来研究民粹主义,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可能会导致相关研究的技术化偏向,不利于学术交流和对话。
其次,在研究视角上要破除西方学术偏见,融入更多的地方经验,开拓民粹主义的研究视野。纵观当下民粹主义的主要研究成果,俄国民粹主义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对中国民粹主义的深刻影响没有得到足够重视。譬如2015年由卡洛斯·迪拉特主编的《民粹主义的希望与谎言:全球视野》一书,以民粹主义与民主之间的复杂关系作为主线,系统地研究了民粹主义在西欧、美国、拉丁美洲以及太平洋地区(选取了泰国和澳大利亚两国)的最新样态。 〔16 〕1-15该书虽然冠以“全球视野”之名,但中国的民粹主义尤其是当代中国的网络民粹主义没有得到重视,以西方经验来裁断民粹主义的学术偏见可见一斑。如何全面、客观评价民粹主义的发展历程,如何把握民粹主义的本质内涵,依然是一个需要深入探究的研究课题。
最后,在研究立场上要注意抵御民粹主义诱惑,把防范、引导民粹主义作为主要的研究旨趣。在西方国家,民粹主义以激进民意的姿态,曲折地表达多数民众未能从欧盟一体化进程和资本主义大发展中获益,却要吞食金融资本家贪婪、政府监管无能带来的金融危机恶果的基本事实;它关切和表达了社会的边缘群体和底层民众,以一种高度情绪化、高度政治化的方式来反抗日益理性和精细化的政治精英主义、技术主义倾向。民粹主义揭露了西方民主制度精致外表下残酷的真相,但是把“社会主义革命的希望”寄托于民粹主义太过幼稚,民粹主义的自发抗争经常沦为右翼政客操控民意的工具和手段。可见,民粹主义长于批判但短于建构,激起了民众的反抗怒火但易于被政客操控利用,发端于关切民众的崇高理想,但容易走向集体非理性的可悲结局。在当代中国,同样也需要警惕和防范民粹主义的蔓延。通过全面深化改革,解决贫富差距、利益失衡、社会不公、阶层固化和政治表达渠道匮乏等突出问题,铲除民粹主义滋生的土壤;完善协商民主制度,健全民意沟通和表达的制度性渠道,有效地化解民众的戾气和怨恨情绪,以理性平和、平等协商来抑制民粹主义的偏激和情绪化;实现公共决策的科学性和民主化,从而限制和减少刺激民粹主义的公共议题。这是我们深入民粹主义研究的最终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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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