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新传统与社区治理——以珠海市为例
2016-11-14张龙
张龙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社会主义新传统与社区治理
——以珠海市为例
张龙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社区作为当代中国城市社会管理的基层单位,成为不同学科学者讨论的焦点。从社会主义新传统的视角观察中国社会,为重建社会团结提供了“传统”的借力。整体性的社会革命和改造给现代中国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关系网络遗产和传统文化遗产。在体制外调动“传统”所内生的适应性策略,是社会整合和社区治理的有效途径之一。
社会主义新传统;社会整合;社区治理
近代以来,国家通过单位制和街居制的形式重新构造了高度组织化的社会,逐渐形成了单位社会为核心的社会结构。但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不断深入,现代性的精神唤起了居民独立自主的发展意识,“单位”和“街居”成为城市居民控诉资源被垄断、社会生活被严格管制的“代罪羊”而无法承担社会性自主空间的产生和运转的结果。社会治理方式的转型便势在必行。改革开放以后,双轨式的国家经济形式的后果反映到社会生活的层面,便是直接地削弱了单位对基层社会日常生活的控制能力,市场开始不断填补单位“退出”后出现的社会福利缺口,而与市场化伴随进行的是国家放宽对人口流动的限制,城市人口的溢出、资源获取和社会组织类型和机能的不断丰富,使国家被迫在更大的范围内寻找社会管理的着力点,社区终于代替了原来的街居,成为重构社会调控体系的基层单位。
在现代中国学者对社会治理的研究中,西方社会理论的影响尤其明显。在广泛吸纳“多元主义”“威权主义”的基础上,来观察国内改革的社会呈现。但研究者几乎都忽视了生成中国现代社会的特殊因素,以至于低估了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革命的持续影响力。“断裂的两个三十年”的观点,认为这种发展观的断裂所带来的不仅是意识形态的断裂,也是社会形态的断裂。而事实上,被国家威权试图彻底消灭的旧传统和旧文化,反而在市场经济的时代得以复兴,并进一步开始创新和再生产;以血缘、地缘关系为核心的社会经济体已经成为市场竞争中的重要经济力量。这些日常生活所呈现的整体性事实中,给我们反思现代城市社会治理中出现的结构性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视角。
其中新传统主义理论在学界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新传统的研究对社会的观察放置在长时段和短时段的结合基础上,强调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几次重大变革对当代中国社会的形塑作用。华尔德用来分析共产主义社会的社会结构的方法跳出了从上至下的威权主义的视角和从下至上的多元主义的视角,聚焦于单位组织制度内形成的制度性的亚文化 。这种亚文化被华尔德认为是在共产主义工厂中赖以为系的互惠性的社会关系网络,而正是在这种制度化的亚文化与国家制度之间的互动和张力,推动了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的生产和延续 。
中国研究的学者对新传统主义概念用在讨论现代中国社会的时效性普遍提出质疑。裴宜理认为新传统主义的建构过程出现了以偏概全、以点带面的问题,华尔德针对某个具体地域、具体行业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很难应用于整个中国。张永宏等人也认为华尔德所讨论的中国社会处在一个国家威权控制的特殊时期,而在当前的市场经济中,工厂的权力结构和工人的诉求都要复杂的多[1],使新工厂呈现出一种“去组织化的专制主义”特征。
虽然现代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变,华尔德多讨论的制度形态和社会结构都失去了原初的形态,但是将这些原初作为一种文化和传统,就不难发现这些所谓的原初实际上是更为悠久的传统在整体性的社会变迁中的再生产。1978年开始的社会重构同时也扭转了共和国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轨迹,之前“与传统断裂”的革命符号在市场经济中被“去革命化”,逐渐形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观。但是从底层观察中国“两个三十年”的延续与变迁,便会发现传统并没有被真正的割裂,而是通过适应性的策略不断地调试和创新,再生产出的新传统本身就被贴上了社会主义的标签,被中国学术界称为“社会主义新传统”。
从日常生活的概念中反思社会主义新传统的逻辑框架,能更清楚地看到依托社会主义革命所构建起来的文化心理和政治经济体系根植于社会的完整过程以及作为“小传统”载体的基层社会对“革命话语”的反馈和以及在体制内做出的策略性变通。在“研究基层生活中真实的行动及其制度再建构”[2]的基础上,社会主义新传统主义为我们重新观察现代中国的城市社会提供了两个关键的相互关联的切入点,即通过居民的日常生活或日常行动来审视被中国社会革命和整体性改革所形塑的中国城市社会结构,从这个结构的框架中找出重新再造社会团结的社会和文化要素,才能进一步追寻基层社区如何发育的具体路径。
一、基层党员:扁平化管理与科层制体系的连接
建国以后,国家不断调整社会管理结构,从一开始的以党为中心的现代政府科层组织逐渐转变为以技术治理为主要特征的项目制的技术治理方式。但是被韦伯称作理想型的科层化管理,需要配套以“专业化、权力等级、规章制度和非人格化”的严苛组织特征,尤其在中国社会,科层化也只能策略性地嵌套在人情关系为特征的社会生活中,无法得以真正地实施,很难适应革命与社会改造时期的中国实际。而虽然项目制的社会治理方式旨在将各级政府行为纳入到法治化和规范的轨道之中,依靠行政吸纳政治的办法来确立公共合法性的基础[3],但其实践的过程却又要依赖科层制,由此也使得项目治理的实际效果在实践中大打折扣。
总之,国家对社会管理结构的调整始终未触及“国家管理社会”的根本,自上而下的管理方式始终缺乏社会多元主体共同参与的空间。即使在社区制确立以后,居委会、业委会和物业公司等搭建了社区管理的主要结构框架,但是三者之间缺乏居中策动的公共主体,使三者只能单独与国家和市场发生联系。因此,现代中国社会治理所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如何鼓励被管理者以自发性组织的形式参与到管理和监督中来。
回顾历史,井冈山时期,毛泽东同志掀起的扁平化管理革命为我们提供了经验借鉴。在取消了物质激励手段和等级控制方式以后,毛泽东在军队中形成了“把支部建立在连上”的决策,进一步发展和培养基层党员,形成管理层之外的组织力量。通过这一方式,不仅增加了被管理者对管理层的谈判地位和监督力量,贯通了命令长传下达、民情下传上知的组织渠道,同时也激发了被管理者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普通的被管理者不仅限于积极参与,更被要求“像总理一样”的关注全局中的每一个细节,通过这一系列的措施在党内创造出了一套“以人为本”的管理体系。[4]
与科层制相比,毛泽东同志提倡的扁平化管理思想更关注于军队和党组织中塑造一种普遍的教育关系。通过3%[4]的积极行动者对“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利他主义精神地实践和刻意地宣传,在军队和党的基层很快形成一股积极向前的风气。组织起来、批评与自我批判也成为毛泽东管理思想的精髓。
建国以后,国家推行了科层管理体系,但基层党员的精神却被适应性地延续来下,在社会管理中发挥重要的作用。问题在于,虽然现在更加壮大的党员群体覆盖到基层社区居委会和普通群众中间,但是实际上在科层制的管理结构中,并没有形成外在于管理体系的组织形式,党组织与政府管理组织之间的分界越来越模糊,大量的有乐于服务意识的退休党员分散到居民中间,没有形成合力。而最重要的是,毛泽东管理思想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教育关系,在多元利益的诉求中很难找到生长的空间。这些问题的一个关键在于如何重新塑造基层的党员组织,并作为外在于政府和居委会的社会力量,参与到社会管理之中。珠海市创新社区管理的实践中,社区党员组织的活动和退休党员的义工组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反思视角。
以海霞社区为例。海霞社区专门成立了党员义工活动站、党员活动室,为党员自发组织开展活动提供了物质空间支持。社区现有义工162人,其中大部分义工都是退休老党员,分布在29个工作片区中,担任每个片区的组长,负责本片区的工作。
案例1一段时间,海霞社区内经常出现推小车卖蔬菜的小贩,有时候一个小区会同时有十几个小贩,不仅占据了小区正常的通行道路,也间接增加了小区的安全隐患。在这样的情况下,海霞社区专门投资修建了一个农贸市场,让小贩“落地”成为坐商。这样既解决了小贩与居民之间发生矛盾的可能,低廉的商铺租金也让小贩做生意更轻松。但问题也伴随而来,市场的建立就必须有人专门负责维持市场秩序,考虑到财政不宽裕,居委会便发动党员义工参与到市场管理中。党员义工唐先生负责管理蔬菜市场。对他每天的工作,唐先生有自己的看法:“我每天来这里也就是坐坐,喝喝茶,发生矛盾了过去调解一下,工作也比较轻松。我们以前就住在附近,卖菜很不方便。小区不让小贩进来吧,居民卖菜就要去很远的超市,不方便又贵。让进来吧,堵着路有时候确实很不方便。现在有了这个市场,方便多了。居委会让我来看市场,我觉得挺好。退休了每天也没什么事,能来做点事,帮点忙比坐到家里强”。
义工进社区已经成为一个常态形式。义工没有专门的机关组织形态,却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以退休老党员为中心的自发组织形式,只有在组织集体活动的时候,才会聚集到一起。党员义工的日常工作主要是监督、检查小区的环境卫生、安全隐患,调解邻里之间的纠纷等等。一次检查过程让陈先生记忆深刻。
案例2陈先生是老党员,退休以后被选为小区的义工组长。
“我们义工都是退休的老同志,都是一个小区住的,之前做什么工作的都有,谁家有点什么事就会直接打电话给我们。比如谁家里的电短路了,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就会找团队里以前做电工的人去帮忙修电路;谁身体不舒服了,家里临时又没人照顾,只要我们知道了,也会去他家帮忙照顾一下”。说起那次检查的经过,陈先生记忆犹新。“有一次一个住户反映说他的邻居很奇怪,每天门窗关的很严实,经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回来。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我们几个老同志就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吸毒,但是没有证据也不能举报,所以我们就决定以检查的名义去看一下。结果还真是,当场被我们几个抓到在吸毒,赶紧给居委会打电话才把他们几个带走了”。
小区的安定和维稳一直是居委会比较头疼的工作之一,单靠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力量,很难掌控辖区内所有的情况,因此发动群众是将安全隐患控制在萌发期的最好办法。社区党员义工很好的弥补了这个缺陷,成为连接居委会和居民中间的纽带。党员义工通过日常生活的交往,最大程度上获取基层居民的问题和诉求,再向居委会传达。党员义工活动站等自发组织,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监督的作用,一旦“上诉无门”或者“诉求无应”,也会通过老党员的个人权威和关系网络,向居委会或者地方政府反映。
除了市场协管和日常的监督和互助工作,党员义工组织的教育作用也表现在宣传、文艺汇演等社区活动中。以2014年第二季度为例,海霞社区党员义工便开展了10项活动,涉及到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表1 2014年第二季度海霞社区党员义工活动表
注:活动表摘录整理自海霞社区党员义工日常工作记录。
由表1可知,党员义工的活动以居民日常生活为中心,活动的内容源自居民的生活诉求。同时活动的重要价值在于对社区各年龄段居民的教育意义。其中“创文清扫”“祭奠英烈”和“文明登山引导”等活动,切中了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陋习,通过活动的形式,对引导未成年人建立保护环境、尊老爱幼、文明礼让的价值观有重要意义。
二、“同志式”关系的再结构与社会经济的发展
建国以后,中国社会的关系网络发生了两次结构化的过程。在革命性的话语中,传统的地方性社会关系被中国革命扩展成为超越血缘和地缘的更大的社会网络,同志式的普遍主义的人际关系被认为抹平了特殊时期所造成的社会等级制度和社会分隔,成为追求公民平等和团结互助等社会主义价值观的象征符号。
改革开放则代表着新型的资源配置体制的出现,市场对社会资源的掌握分担了国家的控制,不断削减着个体对集体的依附。单位制的解体最终使庇护关系逐渐影藏在了暗处,同志式关系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彻底打破了改革前形成的社会网络结构,只是在市场主导的资源再分配过程中对社会关系的一次再结构。
新制度主义的研究认为,经历了“文革”的动荡和改革开放,个体的生活开始向日常生活撤退,个体开始在传统文化中寻找借力,工具性的个人关系由此而生。但是,即使再理性的工具性关系依然受到亲缘关系的影响,李沛良先生用香港经验论证了这场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结果,他提出“工具差序格局”的概念,描述和分析了人们运用传统的文化资源来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建立功利性社会关系的努力。如李先生所说,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的概念不仅分析了中国传统社会关系结构,同时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点出了中国社会中作为小传统的社会关系的缔结和生产方式。毛世代的同志式的关系网络得益于这种小传统的再生产。团结互助等社会价值观作为集体化的生产和生活的精神遗产,同样作用于现代中国社会关系的再结构过程,使现代中国显示出集体主义和个人经济主义共存的社会形态。
因此,作为现代工具性关系的基础,初级的亲缘关系不仅是我们观察现代中国社会形态的重要切入点,也是解决社区治理的有效的借力。
以珠海市康宁社区的义工队为例。康宁社区是珠海有名的“老旧小区”,原是韶关兵工厂搬迁珠海后的职工集中居住社区,现在社区中3682户,约9529人常住人口中,60岁以上的居民有1905人。平时年轻人工作忙,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娱乐便成了社区治理和社会组织发育所遇到的关键问题。结合社区居民的特点和实际情况,康宁社区居委会开创了“一根针,千条线”的动员方法,将社会团体的动员和组织工作交给社区中有名望的老人来完成。由于社区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原韶关兵工厂的职工,曾在一个单位一起工作了十多年,彼此都十分熟悉和团结,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各司其职的社区义工队,开展了爱心饭堂等活动。
爱心饭堂是康宁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提供的服务之一。饭堂处于康宁社区南区小广场东边的一个20平米左右的板房里,设有四排餐桌椅。义工们在那里做好饭菜后,用老人们自带的饭盒碗碟盛好再送出来。前来就餐的人员需要提前一天进行登记,以便厨房统计就餐人数。周一至周五每天上午八点半,爱心饭堂会免费向老人们发放“爱心面包”,11:30~12:00的午餐时间,老人们前往爱心饭堂打饭,身体不方便的老人会有当班的义工送到老人家里,临时不舒服的也只要打电话,便会有义工送饭上门。
社区中大多数的老人享受有偿服务,每餐5元,工作人员每餐6元;70周岁以上的低保户老人、社区中的“三无”老人(无子、无收入、无自理能力)、“五保老人”、重点优抚老人和“低收入”家庭中生活不能自理或部分不能自理确需帮助的老人、二级以上肢体残疾的老人都可以享受无偿服务;而70周岁以上的低收入家庭老人、享受生活费补助且未参保的城镇集体企业退休人员、享受定补的上世纪60年代退职职工“40%救济对象”、享受定补的革命“五老”人员及其遗孀、享受定补的矽肺病救济对象及80周岁以上的“空巢”老人也享受低偿服务。
爱心饭堂原本有七位义工,被亲切地称为“七姊妹”,每天的具体运作都轮班进行。她们中年龄最大的七十来岁,最小的也近五十岁。每天负责记录收支状况和人员用餐情况的高阿姨说:“组织我们的是刘水芳,他请我们出来的。我们退了休没事干,他问我们能不能出来做点义工为居民做点事情,就和我们说了爱心饭堂的想法,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好,就都同意了。年轻的时候我们没什么追求,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也能发挥一点小小的余热。我们做义工也是为了我们的小区,做好这个工作,把自己的社区搞得和谐一点。”
爱心饭堂的午餐服务切实地解决了老年人的午饭问题,给在外上班的年轻人减轻了负担,受到了社区居民的欢迎。最主要的是,活动从动员到组织再到运行都是依靠熟人社会的“老关系”维系,不仅降低了组织成本和人力成本,也发挥了“滤化”作用,将发生的小问题、小矛盾、小纠纷等,过滤,软化,消解在社区内部。以熟人网络搭建的社区自治平台,在社区内形成了特殊的“劳动力市场”,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社区内失业人口的就业压力。邀请社区的居民参与居民服务、社区治安和物业管理等社区的日常管理,也使单位制时期遗留的团结互助的精神重新落地,成为凝聚社区居民的重要方式。
康宁社区治理创新的关键在于对社区居民之间小传统关系的把握。如康宁社区一般,单位的解体在形式上打破了共同体的载体,结束了集体劳动的生产空间,却幸运地将其生活空间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也就是说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单位”依旧存在。以这种小传统关系为主线,自主搭建起来的社会组织,所有活动的出发点是在整合了个人利益的基础上形成的,是每个居民日常生活中迫切需要面对的问题。而老关系的基础也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搭便车”的可能,这就解决了工具性关系中,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的矛盾,为重新团结社区居民,进一步实现社区自治提供了可行的途径。
初级社会关系不仅再生产了当今中国的社会形态,也支撑起了社会经济的发展,使之在中国经济结构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社会经济可以追溯到中国社会同乡同业的传统[5],是在城市工商业经济中,来自同一地区的人群经营相同的行业,利用同乡或同族关系建立商业网络,实现对市场和资源的垄断与控制。[6]同乡同业的社会经济类型准确反映了亲缘关系网络与市场经济的相互嵌入关系,一方面契合了市场经济追求降低交易成本的目标,另一方面也使亲缘关系中的每个主体都被市场牢牢的绑在网中,冰冷的竞争主义逻辑同样在潜移默化的腐蚀亲缘网络的温情。对于市场经济与亲缘网络的互嵌,国内的学者达成共识,即社会经济的健康发展关键在于如何调和国家、市场与社会三者间的关系[7],从重建社会着手,使社会经济成为可能。[8]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城市社会,已经成为流动人口集散的中心。以珠三角城市为例,城乡的二元结构使珠三角既表现出大城市作为流动人口聚集的特征,又向外输出劳动人口,成为劳动力的输出地。与劳动力的输入与输出相伴的是地方文化和亲缘网络的整合。作为输出地,亲缘网络不仅推动着劳动力有序和有向地流动,在外经营的人又一定会借节庆和仪式等机会尽可能的回馈地方社会,以维持亲缘网络的支持,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地方社会呈现出反向空心化的状态。[10]作为输入地,在外经营者会结成社团和商会等组织形式,对所在的城市社区产生影响。
如学者对社会经济的讨论,其所面临的困境根本上是转型时期社会内部的问题,也就是市场主义下的个体私利与公共利益之间的博弈。其首要的解决途径是在社会经济的内部形成有效的约束力和剔除机制,而此约束力和剔除机制需要一个稳定、和谐的“共同体”予以保证。这一个共同体不仅仅指劳动力输出的地方社会,作为外来经营者日常生产、生活的城市社区,也至关重要。这些经营者结成的组织,必须嵌入到生活的社区中,适应社区社会文化的特殊形态,并参与到社区的治理中,才能真正获得城市生活的接纳。对此珠海市海霞社区的经验也许能提供借鉴。
珠海市海霞社区位于珠海老城区,由于房价相对其他新城区比较便宜,集中了大量的外来人口,大部分被社区中的六家大型电脑城吸纳。在海霞社区1396名外来人口中,来自揭阳、茂名和湛江最多,分别占了8%、6%和5%,他们几乎都在电脑城中做生意,小部分人在社区中贩卖水果蔬菜。一位刘老板说:“在珠海和广州做手机、电脑生意的基本上都是我们那边的人。开始有几个做,找到了销路,做这个能赚钱的消息很快就在那边传开了。后面的就跟着一块过来做,大家一起赚钱。”
同乡同业的传统为这些外来的经营者铺垫好了一张巨大的销售网络和资本流转平台,在电脑城内部和珠海以及广州市区内部,消息的传播、资金的周转以及货物的代卖等等都依靠着同乡的亲缘网络迅速展开。两年前,揭阳的经营者们成立了商会,将珠三角做电子产品的老乡联系起来,进一步推动了同乡同业的亲缘网络和经营网络的发展。刘老板是揭阳人,刚到珠海时帮一个远房的叔叔看店,卖了几年二手手机。去年年初,结婚以后在电脑城租了两个柜台,开始自己经营。
“刚结婚,手头根本没什么钱,柜台的租金都是问我叔叔借的,货也都是拿老乡的,卖出去中间抽点利润”……“现在赚钱了,也会把手上的货放在老乡那里帮着卖,整个珠海所有卖二手手机的,几乎都是我们那里的人,大家大部分都住在附近,平常调个货、借个钱就是一通电话的事儿”。
凭借类似的亲缘关系维系的社会经济网络,揭阳人在海霞社区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对社区居委会工作提供了帮助。电脑城周围社区的治理和安全问题一直是海霞社区居委会工作的重点,在人流量密集的区域进行交通协管、防火和防盗等问题即使消耗居委会大量的人力也很难照顾周全。面对这样的情况,揭阳商会主动参与到社区治理中,每个商家平均出资,雇佣老乡担任协管员,负责电脑城中的治安以及电脑城周围的交通安全。
与揭阳商会一样,海霞社区中另一个同乡同业的网络却是本地人组成的。珠海临近澳门,一直都有很多人每天往来于两地,白天在澳门工作,晚上回珠海休息。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在澳门的眼镜店打工,即使经营了店铺,做了老板,也一样晚上要赶回珠海。唐先生的儿子便是其中一个。“在澳门打工,要比珠海的工资高很多,他开始在珠海的一个眼镜店打工,后来听朋友介绍去澳门的一家珠海人开的眼镜店打工了。那边的房价太贵了,每天都要两地来回地跑。现在澳门的珠海人很多,开始是一个介绍一个,说你是内地过来的,在内地人开的店里都好找工作”。
这些在澳门打工的人,所依靠的社会网络已经突破了同乡同业的限制,相同社会形态中的生活经历成了这些在外打工者进行身份认同的特殊符号。珠海与澳门两地生活成本的差异让他们暂时无法“落地生根”,只能往返于两地之间。这样的生活经历进一步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反而让澳门本地的老板也愿意雇佣珠海来的打工者,用唐先生转述的话说就是:“雇了一个珠海人,等于联系上了在澳门所有的珠海人”。
康宁社区和海霞社区的案例为我们理解社会主义新传统开辟了一个新的途径,传统社会关系被社会革命和整体性改革不断结构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个体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对初级社会纽带进行策略性调整的结果。经济主义形态下的改革开放使个人对集体和共同富裕的向往逐渐变淡,但是中国人并没有成为西方知识界假设中的“原子化”的个体,家庭在后集体时代重新成为中国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基本单位,其连接个体的作用反而得到了加强,可以说这一时期中国社会,仍然是以家庭作为最基本的行动单位的。家庭成员的生活诉求是个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基本原则。在此意义上,城市社区治理和社会重新整合的出发点是居民的家庭生活,只要满足了对老人、儿童的照管,发挥社区中“老关系”从下而上的展开动员和组织活动,才能真正地实现城市社会的团结。
三、传统文化的再生产与社会资本的卷入
20世纪50年代开始,社会学、人类学对文化传承和再生产的研究发生了转变,国家权力,市场经济以及民间力量对传统文化的有意识地创造,推动学术研究向传统自身动态性转变的转型。[10]作为集体记忆的表征,传统文化“被发明”的过程出现了诸如萨林斯所说的“文化加文化”的现象。结合文化生产的社会性研究,传统文化再生产的过程不仅是文化研究的对象,也成为考察社会变迁的新途径。在社会性研究的范畴中,学术界对传统文化再生产的讨论诉诸于不同权力主体与传统文化之间的互动及其形成的影响,只是不同的学者对不同权力主体的关注和研究的切入点各自不同。麻国庆[10]从社会主义新传统的视角观察国家政治变革对传统文化的文法与表达进行不断改造的过程。在当今中国,多元权力主体共同参与到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再生产的过程中,使文化遗产的展演表现出官方、市场和民间三种不同的形态。麻国庆[10]认为,不论“去经济化”还是“去行政化”的口号是否有实际意义,政府和市场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开发只要在把握好文化本真性与文化生态的有机联系,对传统文化的生存、再造与延续也有积极的作用。
传统再生产过程中,大传统和小传统边界的日益模糊,并趋于合作,也给现代国家治理提供了新的借鉴。高丙中教授在“国家在场的社会语境”中讨论民间仪式的复兴,他分了认为国家与社会在民间仪式上的互动,实际上是“治理”这种新的行政方式的演练,有利于国家与社会今后更加广泛地建立“治理”关系。[11]民间传统嵌套在现代国家法治的框架中,一方面为自身的合法性创造基础,另一方面也能帮助地方政府维持社会秩序,形成互利的局面。因此现代城市社区治理,也应该积极吸收“传统”的力量,借助宗族文化、民间信仰和民间仪式等传统所内生的组织形式和社会整合作用,实现重建社会团结的总体性目标。珠海市官塘社区的案例便提供了有力的素材。
珠海市官塘社区位于唐家湾古镇,拥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自唐家湾有史以来,卓姓、佘姓一直延续至今,宗族文化成了官塘社区重要的文化资源和行政资源。在传统社会中,乡村精英也大都出自这两个宗族,对乡村治理发挥了重要作用。至今,官塘居委会的5位工作人员中,卓姓和佘姓就有4人,其中党支部书记和副书记分别由卓某和佘某担任。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宗族构成情况,实际上也是传统宗族管理的延续。基层政治结构的传承保证了宗族文化的延续,卓姓和佘姓家族传统的“老人宴”也不断调整自身的组织形态,将其中团结互助,尊老敬老的文化精神传承至今,也对基层治理献策献力。
传统的老人宴是卓姓和佘姓家族轮流承办,每年的九月初九,由族中的老人出面宴请村中的老年人同聚一堂,讨论过去一年村里的大事以及来年的计划安排等,所有村里的后辈也要同去扣头、庆贺、送上祝福。现在,老人宴的活动由社区居委会和“老年人协会”一同操办。在九月初九,“老年人协会”邀请社区中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包括外来务工群体中的老年人)聚餐,并组织一日游等活动。
现在官塘社区的老人宴活动,地方政府将有益于社会团结的民间仪式活动纳入到日常管理体系中,使民间传统的权威形式获得了法律依据和政府支持。同时居委会作为地方政府代表的身份,参与到民间仪式过程中,借用传统宗族文化的资源团结外来人口,实现社区稳定。宗族传统作为一种作用于社会的文化资本,成为新时期社区治理的重要依助以及重建社会团结的途径之一。马翀炜教授对民族文化资本化运用的相关研究,证明“充分动员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资源,是地方社会自身发展的动力机制”。
现在来看,“经济控制社会”的框架为总体性社会提供了适者生存的经济规律,形塑了象征意义的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的转化特殊条件,呈现出自然化和结构化的两种途径,也分别对应了传统文化保护和再生产的两种方式。文化的沉积造就了各式各样的城市符号,其本身便是一种自然的文化资本。城市的文化资本是城市居民集体记忆的象征,对社会产生凝聚效应。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嵌套在经济活动中的传统文化突破了地方性、特殊性的本征,被赋予了资本普遍性和逐利性的特点。传统结构化的过程是经济活动在传统再生产中的卷入,社会资本的主导使“传统”成为文化经济的内在资源,在不同地方社会背景中被不断的嵌套和借用,地方性的、文化的差异通过经济手段被不断突出和反复描画,反而成了地方社会构建认同的重要方式。[12]
珠海市北山社区历史悠久,宋代[12]就有杨姓族氏定居此地。现留有历史建筑90栋,祠堂最多时曾达25间,至今有9间完整的祠堂保持下来。为了延续传统文化、有效保护文物古迹,以北山实业有限公司牵头,效仿上海“新天地”和“田子坊”的社区建设理念,将现有的各间祠堂进行修缮,招商引资,将修缮后的古建筑出租给商家,借祠堂的空间经营艺术展览、茶叶博物馆、雕塑院、美术馆等,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结合起来,以中西融合、新旧结合为基调,打造出独特的城市景观。
北山社区的文化创意和空间再造同时也激活了地方传统文化的兴盛,庙会、盂兰大醮、土地诞、洪圣诞、耍菩萨等传统的民俗活动也焕发了新活力。社会资本的卷入使物质遗产在“修旧如旧”的基础上保存下来,蕴含在物质遗产之中的地方文化资本的特殊性元素成为带动社区经济发展的内生力量。同时利用创造出的文化空间,北山社区开办了音乐节、艺术画展等有影响力的文化活动,不仅吸引了大量的观光游客,使地方文化的影响力向外传播的同时,也进一步加强了居民的地方认同,开放的文化经济也使原本趋于保守的地方宗族势力和文化因素开始主动接纳携带多元文化的流动人口,对稳定社区治安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四、结语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20世纪的中国社会革命和之后的一系列整体性的社会改造,为中国社会遗留下丰富的遗产。综合改革不断的结构过程,社会主义新传统表现为内生于日常生活中的“传统”,不断调整自身的文法和表达,以适应社会变迁的宏观过程。相关的策略性调整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退休党员以自发性组织的形式重新回归到参与和监督社区治理之中,老党员“乐于奉献”的精神,以及组织的实践活动成为凝聚社区居民的重要力量。其二,血缘、地缘等初级社会纽带,以及由此不断壮大的社会经济成为团结社区居民的重要形式,在日常生活和经济生产中,“老关系”依然发挥重要的作用。其三,传统文化的复兴,重新为地方社会打开“文化自豪”的途径。由此可见,传统的调试是以自身文法为基础的,作为文化认同和社会整合的内生力量,经过关系网络的适应性调整和文化的创意生产,已经将自身呈现出来,不断地与国家建设和社会管理进行互动,因此在新时期的社会管理创新中,所需要考虑的关键便是如何在体制内让“传统”发挥更大的作用。
从新传统的视角重新观察中国社会,传统作为支撑生活世界的社会与文化基础,仍然影响着个体的行动实践。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出发,个体蕴含在行动实践中的生活逻辑回答了诸如“我是谁”“我和谁是我们”等身份意识和社会认同的问题。个体的主体性体现在日常相互交往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主体间性及其再生产的纽带依然是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起点差序向外延伸的。在整体性的社会改造过程中,集体意识的解构使个体重新退回到以家庭为中心的日常生活空间中,使底层对生活的诉求只愿停留在日常的关系网络中,不再向上呈现;而科学被作为支配发展和建设的唯一逻辑,屏蔽了经验世界和日常世界的话语权之后,上层的发展策略也不再接近底层的生活世界。因此从这个角度出发,后单位制时代的隐忧也是生活世界的缺失所造成的。
[1]张永宏,李静君.制造同意:基层政府怎样吸纳民众的抗争[J].开放时代,2012(7):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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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武云侠)
On new socialist tradition and community governance——taking Zhuhai as an example
Zhang Lo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SunYat-senuniversity,Guangzhou510275,China)
The community, as a basic unit of urban social managem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 has become the scholars'focus. Understanding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ist neo-traditionprovides It provides"traditional" leveraging for the reconstruction of social solidarity. The overallsocial revolution and transformation left behind rich spiritual heritage, relationship network heritage and traditional cultural heritage. Transferthe endogenous adaptive strategy from "tradition"in outside systemis one of the effective ways to integrate social and community development.
The socialist neo-tradition;Social integration;Community governance
2016-08-15
张龙(1986-),男(汉),内蒙古巴彦淖尔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农村社会变迁和文化人类学方面的研究。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人类视角下的现代中国公共记忆与民族认同”(13ZAD099);孔学堂2015年研究课题“都市社区儒学推广及践行”(1508184)
C912.4
A
1671-816X(2016)11-08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