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风景

董玥

一

我总是无法忘记他。

他是我的小学同桌，叫徐番。虽然当时年纪很小，但我还是察觉出了他与我们细微的不同。他生涩的普通话、旧而黯淡的文具、洗得发白的球鞋，还有土头土脑、起了毛边的书包……相比于我们或是“Hello Kitty”，或是“迪士尼”的名牌卡通系列，他的这一身行头显得特立独行，至少在我看来很有“范”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一直寄居在城里的大伯家，只有逢年过节父母进城给大伯家送米送面时，他们才有机会匆匆见上一面。他说这一番话时神色很平静，幼稚的我也只把这当成一个奇特的故事去听，没什么特别的触动。下半学期，他的大伯来开家长会时，我发现他竟是个衣冠楚楚、生活优越的知识分子形象：尖头皮鞋、派克金笔、银框眼镜，连班主任老师都对这位“教授”级别的人物尊敬有加。小小的我想起徐番的寒酸，巨大的反差下，猛然间为他有些疑惑和难受。

徐番并未注意到我的心理变化，依然乐呵呵的。那时候，男生之间流行玩“拍手游戏”，每次他都玩得意犹未尽，脑袋上“蒸汽”直冒。我常调侃旁边坐了个刚出笼的“大馒头”，他就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灿烂。曾经，我对他“寄人篱下”的生活充满了同情，但不久就被他的快乐情绪感染，将那些“小伤心”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二

话说老妈曾雄心勃勃地想把我培养成一位大家闺秀、窈窕淑女，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天生就喜欢说笑。而徐番呢，又特能侃，咱俩真叫一个活宝。套用老妈的话：“摊上了这么个同桌，我对你的‘淑女计划彻底宣告破产。”可不是，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他给我讲老家的葡萄园、柿子林、野鸭子，在他的描绘里我仿佛看见了蔚蓝的天空下那个堆着金黄色麦垛、盖着红色砖房的小村庄。他说：“我奶奶做的煎饼、腌的白菜可爽口啦。”见我馋得口水直流，他忙补充道，“以后我肯定带些来给你尝尝。”我顿时激动得心花怒放，点头不迭。不久之后，他果然履行了诺言。

我不仅好说，而且好写。我很早就“献身”文学，算是个“资深”的文艺青年了。当时，我就边玩边写完成了一篇长篇故事《塔萨和比萨》，后来还又续了一篇《南希的学校生活》，徐番都是我的第一个“忠实读者”。很多时候，他都一边读一边嘿嘿傻笑：“嗯嗯，真好看，蛮有趣的嘛。”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一句名人名言，大意是说“好书是人的精神食粮”。于是，他就常常从他大伯的书房里，抽出几本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给我，还大言不惭地“拽文”说“赐予我的精神食粮”。现在想来，他还是头一个热心支持我“写作事业”的同龄人呢。一段时间后，在我的不断“鼓吹”下，他终于也爬起了“格子”，咱们两个小屁孩竟然每人一天轮流写，完成了一部《少年王小明历险记》。完稿后风靡全班，让我们好好风光了一把。那几天，我都是边唱边跳回家去的。

言归正传，徐番不仅热衷于“文学事业”（如果对于当年的我们，那可以称之为“事业”），他的理科思维也是毫不逊色的。我总怀疑他的脑袋里装上了计算器，他解题速度快得惊人，数学考个全班第一第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我虽无天赋，但是小学数学只要稍下功夫，也绝不会差的。然而，每次考试成绩下来，他总是比我高。我心里那个憋屈啊，低他几分就踩他几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一解“心头之恨”。这时候，他就默不作声，从不还击，只是很好脾气很无奈地低着头笑。蓦然回首，现在想起他的少年早熟，他的忍让包容，我不禁自惭形秽。

三

徐番留给我的回忆很多，但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抗师事件”。话说那天放晚学的时候，班主任来迟了，班里吵得像一锅粥。我拿出《小飞侠彼得·潘》在桌肚里偷看，徐番则在一旁做“目标探究”作业。我俩虽然闲话不少，但也仅是课间时分，本质上我们都是乖孩子。真是事出不巧，班主任一踏进门，全班立即“消声”，只有我读到精彩处“噗嗤”笑了起来。班主任正想杀鸡儆猴呢，于是高声点了我的大名，我只得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王菡，你一个小女生怎么那么厚脸皮，整天呱呱呱地讲个不停？”我有苦难言，只有打下门牙往肚子里咽。不料，他旋即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静”字，不依不饶：“你，滚到门外去，在走廊上大声把这个字念三十遍。让大家都记住你特别不安静。”顿时，五雷轰顶，我不知所措。“老师，她根本没讲话。她刚才很安静。”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番挺身而出，声音嘹亮地说。班主任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回击他的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就像遭到炮烙一般。“那她笑什么？”愣了半晌，班主任总算想起了“导火线”。“她一句废话也没说。我保证。”徐番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这时，下课铃很识时务地响了。班主任大为恼火，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了撼动，厉声要求我们俩明早每人交500字检讨。“我坚决不写，你也不许写。”徐番像个“小大人”，严肃地对我说。我惴惴不安，犹豫不决。“我们根本没错，你就那么没出息？”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此时的他，和平日里温和的他，判若两人。猛然间，我觉得他的背影真坚实真高大。

意外的是，班主任再没找我们的麻烦。后来，我在读到古文里一句“虎瘦雄心在，人穷志不短”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徐番，还有他那一脸稚气却严肃认真的神情。

四

在我最快乐最难忘的回忆里，总会有徐番的影子，埋头算题的他，挠头傻笑的他，滔滔不绝的他，沉默包容的他，正气凛然的他……他的快乐、热情、乐观成了我整个金色童年里最美的风景。纵然后来我也拥有了许多新朋友、新同桌，但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怀想，仍然那么纯粹，那么真切，那么令人难以忘怀。

八年未见，亲爱的老同学，你还好吗？

图·沈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