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江行
2016-11-14周涛
周涛
晨雾一如既往地笼罩着江面,蜿蜒的青弋江像一条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游龙。
“哗——哗——”摇橹的水声渐渐靠近,打破了一日之初的宁静。从江雾中徐徐显现出一只小船的轮廓来,好似山水画中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叶扁舟。
船靠岸了,船上只有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男孩。他把船泊住,猫着腰在江水里抄了几把水洗了手,坐在船尾上静静地出神。
“小师傅,这船带客吗?”一个清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男孩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姑娘,身着长裙,背负行囊,微笑地站在岸边。
男孩一眼看去,就知道她不是这附近的人家。再看一眼,只觉对方脸上一种说不尽的秀气,眼中更是似有波光流转,不禁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忙低下目光,回答道:“这是渡船,你要过江吗?”
“渡船?可是那边就有桥啊。”
“桥是上个月新修的,以前大伙儿都坐我的船。”
“你渡人过江,一天能挣多少?”
男孩从船上拿起一个纸盒递过去,姑娘草草瞥了一眼,里面约摸有十几枚一元硬币。
“这是昨天的。”男孩说。
“小师傅,我想包你这船一天,行吗?”姑娘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给男孩,一边央求道,“我是学生,只有这么多钱,你就照顾一下吧。”
“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你只要顺着江划就行。不用快,划划停停最好,然后下午再把我送回到这里来。”姑娘说着,不等男孩再回答,忙不迭地迈上了船。
裙裾从男孩身边掠过,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男孩只觉脑子里一阵微醺,嘴上再也说不出不答应的话了。当下起了锚,长篙似轻轻在水里一点,小船便在江上飘然而行。
船开了,姑娘便在船尾坐下,轻轻理了理裙摆,娓娓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来。
原来她是大学美术系的学生,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要他们每人画一幅画,主题是“自然”。
这听上去是个很宽泛的主题,可是实践起来却发现选择的余地并没有那么大。她的同学背着画板跑了学校附近的很多地方,最终却只能画一个公园里的池塘、一棵号称有上百年的老树或是画一朵什么花。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孙一琳。你叫我小琳姐就可以。你呢?”
“我叫阿鸣。”
小琳点了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道:“可我喜欢画大的、开阔的视野,最好是画面里有天、有地,还能有水,天高云淡,碧水悠悠,那得有多美啊!所以我就坐车到乡下来碰碰运气。站在桥上的时候,我远远地一眼就相中了你和你的小船!”
阿鸣没说什么,他把船向岸边略略靠了些,左脚踏在船舷上,右手向水面轻巧地一挥,再看时,手里已多了个小莲蓬。
“野生的,不大,但甜。”阿鸣把野莲蓬掰成两半,扔了一半给小琳。小琳还没看清扔过来的是什么的时候,阿鸣嘴里已经嚼上了。
“谢谢!”
清晨的弋江之上,飘荡开了莲子味的笑声。
江的两岸是长满绿草的斜坡。
“为什么岸上不种庄稼啊?”小琳问道。
“因为你看到的还是圩埂外面,夏天江水上涨的时候,你看到的地方都会被淹掉,没法种的。圩埂的里面就到处都是田了,你想上去看的话,我可以靠岸停一下。”
“不急不急,再划一会儿吧。”
江风吹过来,吹散了小琳的刘海,露出一个白净的额头。小琳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感受着江风带来的一种世外般的清凉和熨帖。
等她再睁开眼时,惊喜地发现两岸远处的草地上多出了一个一个的白点点。
船近了,更近了,能看清楚了,是一群山羊!
江边的斜坡很陡,三三两两的小羊羔跟着母羊,在斜坡上吃草。天,是浅蓝色的,草,是嫩绿色的,白色的和黑色的小山羊,像是被不小心撒落在这幅画上。
偶尔有车从圩埂上开过,有船从江上驶过,小羊们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望一望。它们的眼神那么干净,毛色那么单纯,小公羊额上两只惹人怜爱的小角,像一种潜伏许久才刚刚萌发出的力量。
小琳再也忍不住了,她取出了背上的画板。
“船上有点晃,我们可以上岸吗?”小琳问道。
“可以,你慢慢画吧。”
阿鸣靠了岸,把篙扔进船舱里,铁锚缠到岸边一个木桩子上。他先跳下船,再把小琳扶下来。他好奇地看着这个女大学生摆弄她那一堆奇怪的东西。等到画板支好,一切都准备停当开始作画时,阿鸣不好意思再看,就随便找了块干净的草地,仰面躺倒下来。
湛蓝的天空,清澈悠远。
阿鸣五岁的时候,天空就是这样子的;阿鸣十岁的时候,天空依然是这样子的;如今阿鸣已经十五岁了,天空还是这个样子。
这湛蓝的天空,像是时光的倒影。
有几根草不停地搔着阿鸣的脖子。他一边想着过去时光里的一些事,一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里面,一个温温的、软软的,甚至像是嘴巴样的东西亲到了自己脸上。跟着,湿漉漉的感觉,像是一根舌头在舔自己的鼻子。
阿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哇!只见一只小山羊正站在他旁边,羊脑袋离自己的脸不足十厘米呢!
“哈哈哈哈!是我把它抱到你身边的!”小琳姐在一旁已经腰都笑折了。
阿鸣无奈地笑了笑,他没想到这个貌似端庄娴静的女大学生,居然和他一样顽皮!短暂而轻微的难堪之后,阿鸣反而觉得彼此更加亲近了。
“阿鸣,我画好了,我们再上船吧。”
“再往下游吗?”
“是的,不过你现在的目标是找个餐馆什么的。因为刚才山羊的事,我请你吃饭当作道歉。”
阿鸣憨厚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他早已不在乎山羊的事了。他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饭团来:“我带午饭的,你不用请客了。”
“这么不领情?那好吧,可我没带吃的啊,我肚子咕咕叫了,你总得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吧。”小琳姐姐摸摸自己的肚子,再把嘴略略嘟起来。
阿鸣哪里见识过这等水准的撒娇,忙绞尽脑汁想这附近的岸边都有些什么店家。
“有了,我们去王胡子家的饭馆吧。”
说是饭馆,实际上只有一间小屋子,厨房搭在了屋外。屋子里只有两张桌子,加起来也难以坐下十个人。
小琳原以为这位老板八成是个蓄着胡子的大叔,这在餐饮行业可显得有点不卫生。可是事实上,老板居然是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而且脸上一根胡子都没有。
“我父亲姓王,我母亲姓胡,我名字就叫王胡,大家喜欢在后面再加一个字,叫着叫着就算我的外号了。”老板一边给他们上菜,一边乐呵呵地解释着。
虽然阿鸣说要吃自己的干粮,但小琳显然是叫了两个人的饭菜,于是阿鸣也只好不再客气。
“王胡子老板,这附近水路能到的,可有什么独特的风景啊?”小琳想再找点新鲜的去处。
“要说农村里,不过就是河道田野最多,毕竟这里也不是风景区嘛。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嘿嘿,倒也有一个地方,只怕你不敢去。”王胡子笑着说。
“阿鸣敢去的,我就敢去!”小琳拍拍同伴的肩膀。
“胡子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是我外公那儿,对吧?”
王胡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什么地方啊?”小琳好奇地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
阿鸣调转了船头,划了一小会儿,便把船转入了另一个河道。这里水面要窄一些,看来是青弋江的支流。
河道越来越窄,水面上却比之前更加热闹。
宽阔的江面上,来往的都是运砂船、小油轮之类的。每当遇见,阿鸣总是躲得远远的,小琳也看不甚清楚。这河道上就不一样了,来往的船只都不大。卖煤的船上堆满了蜂窝煤,船被煤弄得很黑,一路找着岸边有住户的水路驶去;小渔船的船舷上站满了鱼鹰,渔人一挥篙,鱼鹰就一齐扑腾着翅膀钻进水里;还有在水边放鸭子的、摸鳖的、架抽水机的……
这些风俗景致显然都无法立刻画下来,还好小琳也准备了照相机,时不时拍上几张。
“咦?阿鸣,今天怎么不摆渡了?”一个和阿鸣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正站在岸边的水里,他脚上穿着一双长统胶靴。
“上个月桥通了,摆渡没什么人了。”
“船上那个姑娘是谁啊?阿鸣你要讨媳妇了吗?哈哈!”
阿鸣左手撑篙,船往岸边略靠了些。右脚灵巧地把船舱里的铁锚钩了起来,再用右手接住。他运起力,瞄着岸边,突然“哗”一声将锚丢了出去。铁锚连着铁链,像一条蛇飞出了船舱。不远不近,刚好落在离男孩一米左右的水面上,溅起好大一个水花,把对方半身衣服都打湿了。
“阿鸣你个混蛋!到了学校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
再前方是一片芦苇荡。似乎是听到有船靠近的声音,芦苇荡里陆陆续续飞出三五只水鸟,白色的翅膀轻轻展开,爪子擦着水飞向远方,像是一种小身形的白鹭。
船停下了,阿鸣落锚上岸。
“啊?这是……墓地?”小琳一眼就看到了上千个墓碑。
阿鸣快步走向其中一个墓碑,倒头便拜,足足磕了三个头。
好吧,看来那碑就是他提到过的外公了。小琳心中暗暗想。
“小琳姐,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们换个地方也可以。”
“没关系,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墓地呢,开了眼界。”
“这是去年冬至把周边七个村的各处自建坟迁到一起新建的,所以很漂亮。”
“我从来没有画过墓地,我就来试试吧!”小琳驻足观赏了好一会儿,做出了在这里画画的决定。
“画墓地吗?会不会不吉利?”阿鸣有点担忧。
“哈哈!画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你小小年纪可不要迷信哦。何况这片墓地周围的景色确实很独特,和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不仅美,而且有一种纵向的意境。”
“纵向的意境?”阿鸣完全不明白了。
“是啊,你看蓝天和田野,都是一望无际的,在最远处汇合了。田野上面还有人在劳动,那边河上有船来往。还有这些散落的零零星星的屋子……”
阿鸣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这些风景,此时此刻的风景,是存在于现在的空间里的。它们当然很美,但是它们是横向的。而因为这些坟墓和坟墓里的已经不在的人,这片风景就多了一些时空的味道,或者说多出一种传承和守望的意味。这就是纵向的意境了。”
阿鸣眼睛一直眨,眨了好半天,摇了摇头。
“哎呀,我也说不清楚。姐姐我语文学得很烂,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画画吧。”说着,小琳再度支起了画板。
阿鸣去船舱里摸出一根鱼竿,到河边钓鱼去了。
约摸过了一个半小时,阿鸣只钓到两条小鱼。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小琳跑过来找他了。
“画完了,我们走吧!”小琳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船又开了,阿鸣没有完全从原路走,而是在河网中穿插。
“这样可以给你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难得来一趟。”
“你还真贴心啊!等你再长大点肯定是个好男生!”小琳拿起照相机,偷偷拍了一张阿鸣站在船头撑篙的照片。
小船穿过好几条河道,终于又回到了宽阔的青弋江上。
“咦?那是在干什么?捕鱼吗?”
只见不远处江中有两只奇怪的铁船,船停在水中不动,船上一些奇怪机器发出了不小的噪音,船上还有一条长长的传送带正在把什么送到岸上。
岸上堆着两大堆砂。
“这是采砂船?”小琳问道。
“再加两个字就对了,非法采砂船。”阿鸣阴沉着脸说。
“有什么差别吗?”小琳对这些事完全不懂。
“非法采砂船没日没夜地挖,这几年挖下来,整条青弋江都变得千疮百孔。挖出来的废石头被随便堆在江里,现在河道已经比以前窄得多。我听他们说,江堤都受到了影响,下次如果再发洪水,这一带都危险了。还有就是江里鱼虾变少也和乱采砂有关。”
“这不就是典型的破坏生态环境吗?”
“是啊!我们住在江边的人恨死他们了!”阿鸣愤恨地说。
“你把船开过去一点。”小琳灵机一动。
“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他们拍下来投给报纸,引起大家的重视。”
“报纸?能登得上去吗?”阿鸣仿佛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哈哈!我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东西呢,下次带给你看看。”
“你真厉害!不过姐姐你要小心点,之前就有村民和他们发生过冲突的。”
阿鸣脸上浮现了佩服之色,他猛地一撑篙,小船快速而又悄悄地向非法采砂船靠近。
“咔嚓!咔嚓!”小琳连续拍了好几张:“转到那边去,我把传送带上的砂拍清楚一点,争取录个短视频。”
另一面有点背光,小琳打开了闪光灯,又拍了好几张。
“谁?是谁在拍照!”突然,采砂船的甲板上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脖子上挂着手指粗的金链子,嘴上还叼着烟,看他身上都没有被弄脏,估计是个不用干活的小老板。
“咔嚓!”小琳赶忙给这位黑心的采砂老板拍了个全身照,连脸部愤怒的肌肉都抓了个正着。
“小琳姐!别拍了!我们得赶快走!”阿鸣猫起腰,快速地撑着篙。
“别跑!老孙头你们先别干了,快去给我追那两个小东西,把照相机给我抢回来!”金链子发现自己被拍,气急败坏地叫道。
“呜呜!”岸边的一艘小汽艇发动了,径直向阿鸣的小船追来。
阿鸣几下连续而有力的撑篙,使小船在短时间内已驶离了很远。但对方是汽艇,速度比小船快多了。两个中年男人坐着汽艇加速赶来,汽艇尾部掀起一层浪花,看来很快就要追上了。
“阿鸣,快划。他们就要追上了,怎么办啊?!”小琳虽然比阿鸣大好几岁,遇到这种事却像个孩子般慌乱起来。
汽艇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清其中一个光着胳膊的男人很健壮,另一个是瘦高个,还戴顶土黄色的帽子。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胡闹,停下来把照片删了就给你们走!”瘦高个喊道。
光胳膊已经站起身,似乎是准备发起进攻了。
小琳早已挤到船头,挨在阿鸣腿边直发抖。
突然,阿鸣猛地把长篙从水里拔出来,看准了小艇凑近的时候,将长篙向小艇上横扫过去。
这一招出手极快,而且出乎他们预料。他们没想到这个最多才上高中的小孩子居然敢进攻两个成年人!
瘦高个来不及防备,头上的帽子被竹篙扫落到水里,露出一个秃头。竹篙接着扫到光胳膊的腰上,这汉子倒真厉害,居然只稍微晃了晃,右胳膊就把竹篙夹住了。
“小琳姐!一起抓住!”阿鸣蹲下来大声喊道。
阿鸣和小琳同时抓紧长篙,那边光胳膊也加力不放手,两边形成一个拔河的架势。小艇速度快,借着长篙倒把小船拖着行驶了一小段。
“小琳姐!一起松手!”
“扑通”!光胳膊没想到两个孩子会突然放手,自己来不及收力,居然一个后仰翻到了江里。
阿鸣和小琳也摔倒了,但因为两人都是蹲坐着,所以只是摔倒在船舱里。
阿鸣站到船头上,冲着小艇里的瘦高个喊道:“孙老伯,我知道你是为了儿子还赌债才来给人挖砂的。我回去不跟村里人说,你也别来追我了!”
瘦高个叹了口气,把水里的长篙丢了过来,去找他的伙伴了。
光胳膊慢慢挣扎着爬上岸,脱光了衣服正骂人呢。
“小琳姐,我们走!”阿鸣拾起长篙,“回家喽!”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夕阳西下,阿鸣居然扯起嗓子唱了起来。悠扬的歌声在这水乡的江面上和水波一起飘荡。
这还是那个摆渡船上的腼腆男孩吗?这简直就是《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啊!经过刚才这一番危机,小琳心里对这个小船夫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小琳姐,你上了岸,到桥上就能坐到车。”
船慢慢驶回到了清晨两人相遇的地方。
“今天真的太感谢你了!你这么厉害,姐姐我快成你的粉丝了!你把你们学校的地址给我,非法采砂船的事如果有进展,我会及时写信给你的。”
阿鸣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你还想说什么吗?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
“我想看看姐姐的画!今天都没有看到过!”阿鸣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哈哈!原来是这个啊。好吧,我不仅给你看,而且要送你一幅,好不好?”
阿鸣喜出望外,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喏,给你。不过有个条件,我把它夹在两张白纸之间,你得等我走到桥上才能看。”
阿鸣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琳在桥上向他挥手。
阿鸣打开了那幅画,这正是小琳上午画的那幅。
画上有蓝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山羊,还有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的阿鸣,他的两只手都向后枕在自己脑袋下面,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羊正要把舌头向他脸上舔去。
不远处,江水静静地流淌着,流向远方。
图·李军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