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我，我不懂你

2016-11-14何小西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10期

何小西

钟摆一下一下地晃动，伴随“哒哒”的声音，枯燥无味。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穿梭，让王毅的心更加混乱。

这声音分明是催魂嘛！王毅似乎听见那里面的小人扯着嗓子尖声地喊：

你个混蛋，你个混蛋！

他站在地板上，脚被硌得生疼，一会儿半踮起这边，把重量移过去，缓上一会，再放下，半踮起另一个……周而复始。除此之外，他的手也从未闲过，一个劲地摆弄来，摆弄去，像揪麻花一样弯成各种形状。他讨厌这样的气氛。空气就像是全部聚在自己身上了，那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且他无法支配自己逃离这种气氛。这种压抑让他的心里多了股无名火。

但他在等，哪怕他有些恐惧。

“你给句话啊！啊，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钟摆声终于“哒”一下停顿下来，好像最后一下打到同样站着的那个男人身上，激起一片灰尘和怒火。

王毅偷偷抬眼看了看前面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高大雄壮的男人。他对那一身脏兮兮的人嗤之以鼻，却还是暗暗想着他一巴掌下来自己会不会死。

“你看什么看，打架很好吗，啊！老子跟你说话你还跟老子杠上……”

男人额头上暴起青筋，突然那粗壮如枯枝般的手就指向了王毅，充满力量的声音却因为多次的吼叫而带上了嘶哑：“老子在外给你挣钱，你在这给老子花钱，这也就算了，你还打架！”

说罢，男子大口地喘着气，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似乎那上面也有让他硌脚的东西。

王毅一动不动地听着，手指不知什么时候被攥了起来，捏成一个拳头。那些训斥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让他差不多要骂一句脏话，但他忍住了。

跟这个没见识的家伙吵，划不来！

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你说话啊，你不是在学校挺能说的吗，把人家孩子打进医院，你厉害啊……”

男人看着前面个头快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心里抽痛了一下。儿子长大了啊，不再是那个小鬼头了……可他低着的头和一直没安稳的身子似乎是在抗拒和不在意一般，这又勾起男人的怒火，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没你这个儿子……”

“你以为我把你当爸了，呸，我妈反正没了，我也无所谓少一个爹，还是一个这么窝囊的爹。你不就是在意你那些臭钱吗，不就怕掏医药费吗，你放心，我一分钱也不会让你花！你这么多年，你管过我吗。你说，你管过我吗！”

王毅猛然抬起头来，最后的声音却带上了哽咽，那恶狠狠的样子让男人吃惊了一下。王毅几乎吼着将这样的话说出来，然后转身摔门而出。

钟摆声又响了起来。

“哒哒……”烦躁不堪。

男人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在椅子上坐下后，就只剩下了喘息。那一坐，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手颤抖着，如同冬季的树枝被寒风吹着，一摆一摆地摇晃。他的嘴唇都在抖，两片唇瓣干涩褶皱，毫无血色。

四周的黑似乎堆在一块儿，将自己推入一个看不清的深渊，喷吐冰冷及黏稠的气息。

男子一直在外打工，今天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可以回家见亲戚朋友。记得前不久他整天没日没夜工作，为的就是早日归来，早日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昨天买车票之前，他又想起将儿子一个人落在家让兄弟照顾，愧疚充斥心间，就从汗津津的口袋里掏出干干净净的一百块钱，给儿子买了他喜欢的玩具，又买了一些大城市的新鲜玩意儿。他想，儿子看到这些一定会十分开心的，说不定会冲上来抱他个满怀……对啊，儿子也很久没见到他了，也一定像他一样想自己。他将脏手洗净，而后又不满意地打了肥皂再次洗了一遍，才从内衣口袋里拿出张照片，摩挲着，端详着，就像看的不是照片，而是自己真实的儿子——照片上的男孩开心地笑着，尽管瘦弱，却依旧掩不住眼里透出的纯真。他看着看着，就傻乎乎地笑了。唉，也不知道儿子长多大了，该多高了，说不定长帅了，像他爹一样成为一个男子汉了……想到这些，男人就止不住地笑。他又想，他们见面了，他绝对不能掉眼泪，不能让男孩子学着软弱，他应该轻轻摸摸他的头，然后用沉稳的声调说：“孩子，爸爸这次不走了……”

整个的跋涉过程，男人未感到一丝的累，心里仿佛被什么填充起来，暖暖的。而到了站，他却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但心中的希冀没有少一分一毫。这似乎是紧张……男人对自己说。他大口呼吸了几次，像是一个青年等待应聘结果公布时的紧张一样。

他不是没想过儿子可能会对他生疏，可能会怪他，也想过其他的种种可能，但他唯一没有想到这种见面……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儿子的老师打来的。他说，王毅在校把一个同学打得入了医院。

这位父亲惊讶地张合着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都不清楚是如何挂了电话，如何到的医院，又是如何生气地踢了儿子一脚——一见面啊——他就给了他日夜思念的儿子一脚……

王毅打的那个同学叫做吴记，他为什么打他……王毅对老师解释……哦，不对，他根本没有解释为什么打他，他只说了一句：“他活该！”

无疑这样说是火上浇油。对方的家长气愤得恨不得当场就给王毅两个耳光。

王毅撇过脸，不去望那两个暴跳如雷的人，也不去看急着拦下两个就要动手的人的老师。

然后，他恢复吊儿郎当的样，从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口袋里摸那一小块口香糖，正准备丢进嘴里打发时间，突然就听见那两个家长冲老师大声说道，似乎唯恐他听不见似的：

“必须叫他家长来，否则我们不罢休！”

王毅的动作倏地停住了，而后他就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转身，大吼：“我打的人，你们找我，我赔！”

他是想让那两个家长被自己震慑住，好打消那个念头。

而这无疑毫无用处，而且适得其反。

那家长对老师窃窃私语：“再不找人管，我看啊，连我们都要被他打。”

于是，老师就赶紧给王毅的父亲打了电话。

其实，父亲这个概念对于王毅来说是陌生的。他大概四年没见过父亲了吧……自从母亲离开，王毅就变得冷漠起来，不怎么说话，学习成绩也一直下滑，而后父亲又宣布外出打工。王毅在那晚去了酒吧，结识了一帮“哥们”，又天天泡进了网吧。那个舅舅根本管不住他。久而久之，他连家也不回了，天天和那些“哥们”一起逛，晚上就在网吧包夜。他的钱，是父亲寄来的。父亲没手机，地址舅舅又不知道，所以他才不担心舅舅告他的状，即使告了，他也不怕！

所以，学校也变成了一个概念：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老师也管不了他。

这次他打人，是因为那个叫吴记的同学抢了他“哥们”的女朋友。他觉得，出于义气，他得帮……他觉得这很正常，但是没想到他的父亲回来了……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抽痛的感觉，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要涌出来，无法克制，他吸了吸鼻子，而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的脚过来了……

王毅走出家门后，使劲踢了踢外面的摩托车，然后拿起一块砖头就往上砸，发出巨大的响声。泄了恨，他就一股气向外走去，一路上都是骂骂咧咧，踩得地上落叶“吱吱”地叫。

王毅在天桥边的护栏上靠定，静了下来。

风凉飕飕地拂过，掀起落叶，从桥上跌落进一片尘烟之中。

他不知道在父亲骂他时他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不喜欢这样，但一切回得去吗？就算回得去，他的性格，也就那样了。

他又想起之前的短信：

喂，咋的了，你那老子没为难你吧，要不要哥们帮忙啊？

不用了，你们那样管用吗！

管用啊……大哥说你这次干得不错，今后会关照你的。

他闭上眼，耳朵里是吵闹的喧嚣和鸣笛声。

——他决定了，他要去外地打工，这是他的“哥们”很早就提出来的，而这次，他不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