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树的报恩

水水猫

冬日的一天早晨，很冷。一位农民拉着一车橘子树苗，到城里的集市上卖。在城边的公路上，一个颠簸，一棵小树苗掉到了地上。这样小的损失，农民当然没有发现了，只管开着他的车远去了。

小小的橘子树，孤零零地躺在公路上，每路过一辆车，都让它胆战心惊。万一被飞驰的轮胎压到，他可能就断了枝断了根，汁液流出，再没有活的希望了。

他觉得很冷，以前根须落在土里，土是温暖的，后来虽然被拔了出来，依然和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现在孤孤单单地躺在路上，才知道原来冬天是这么难受的。他觉得口渴，想大口大口地喝水。他希望有个无聊的人路过，一脚把他踢到路边。或许会下一场雨，他就可以趁着雨水激起的泥浆，把根须伸进土里，然后，咬紧牙关不断延伸，等抓牢了土地，他就可以再度站起来，在路边，长成一棵好大的橘子树。

可是没有无聊的人路过，爱踢石子的小孩也不会到大路上玩。只有一辆辆车从身边轰隆隆地过去。每次他都惊出一身冷汗。他越来越虚弱。

这时来了一条流浪的狗狗，在他旁边嗅了嗅，就要离去。

“求求你。”橘子树说，“把我叼到路边去吧。”可那狗狗好像是个聋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找食物去了。

橘子树快要哭出来了，已经到了正午，虽然是阴天，没有太阳的暴晒，可他还是觉得快虚脱了。又一阵轰隆声在身边响起时，他失去了知觉。

蒙眬中，他觉得什么温暖柔和的东西碰到了自己，又觉得自己好像悬到了空中，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甜啊！好甜啊！橘子树尽情地喝着水，笑着。多美的梦啊，他想。这一定是梦，我就要死了。可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跟前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那是一双人的眼睛，一个女孩的眼睛。这不是梦！他意识到自己的根须已经舒舒服服地呆在了土壤里，土里有足够他喝的水。只是根须好像还没有适应新的土壤，他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没有死！”橘子树喊了出来，虽然看着他的那个女孩听不到。“我没有死，我要快乐地成长，我要长成一棵大树！”橘子树自顾自欢呼着。“然后呢？”一个声音不屑地问道。橘子树这才发现旁边的小玻璃盆里有一株绿色的小植物。

“你是谁啊？”橘子树问。

“人类管我叫白掌，还给我取了个艺名叫一帆风顺。”

“白掌？你又不是白的，也不像巴掌。”

“那是因为我现在没开花，我的花是白的。”

“那你的花一定很美，不然也不会给你取‘一帆风顺的艺名。”

“还可以吧。”白掌冷冷地说。

“你好像不太高兴啊？”橘子树问道。

“没有不高兴，只是每天呆在这里，呆在这个小小的飘窗上，已经厌倦了。”

“你想到外边去？”

“是啊，外面一天到晚都可以晒到太阳，不像这里，初升的太阳我们看不到，太阳一偏西，也晒不到我们。而且外边有好多稀奇的动物植物，以及故事。”

“可是外面有大车路过，很恐怖的，还可能有人将我们连根拔起。”

“我不在乎，我只想到外边去。”

橘子树好不容易才活了过来，好不容易才呆在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屋子里，觉得白掌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于是不再说话。我得睡一觉，他想，等醒来时，或许我的根须已经能很好地适应土壤了。

他一睡就睡了三天，然后被一股暖流暖醒了。又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又是那个女孩。他应该叫她主人，他想。“谢谢主人。”他在心里说。他发现，浇在土里的水的温度，高于空气的温度。很明显，主人怕他冷，特意把水温了一下才拿来浇的。

“你好像很感激她。”白掌在一旁说道。

“当然了，她救了我的命。”

“救是救了，不过你这辈子都囚禁在这了，有什么意思呢？”

“囚禁，怎么是囚禁呢？这屋子很好啊，墙壁是粉色的，多漂亮，窗外还有一棵梧桐树，偶尔还有鸽子飞过。”

“过不了半年，你就会和我一样厌倦的。”

“我不会的。”

“你会的。”

又过了两天，橘子树发现自己的叶子在变黄，并且掉落了一枚。他大哭起来：“或许屋内真的不适合我，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白掌说，“但凡换个新地方，都有个起死回生的过程。虽然你的叶子掉了，但你的根在生长。你感觉一下，是不是这样？”

橘子树静静地，用心地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根把土壤抓得牢牢的，或许就要长出新的根须来了。

“这么说我还有救？”

“当然了。”白掌说。

“小橘子树啊，你要坚强，要活过来哦。”主人轻轻碰了碰他的头，轻声说道。

橘子树觉得她的手好温暖啊，比阳光还要温暖，她的声音又是多么动听啊，比春天的雨滴声还要好听。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以前他在苗圃里，也见过一些人，但是从来没人关注过他，关心过他，更别提跟他说话了。他闭上眼睛想，我要记住这美好的感觉，我一定会长成一棵大树的。

“你长成大树后，就要忍受人们摘下你果实吃掉的痛苦。”白掌就好像能听懂他的心里话似的，冷冷地说道。

“不一定吧。”橘子树说，“或许到时候主人怜悯我，就不吃我的果实了。”

“哼！”白掌冷笑道，“那就走着瞧吧。”

橘子树的根须在土壤里不断延伸，他的叶子越来越多，枝干也越来越粗壮。半年过去了，他已经长高了许多，并且有了一个小杈子。夏天到了，窗外的树把绿油油的叶子撑到几层楼那么高，偶尔有小鸟在枝头上歌唱。草地上落满了粉色的紫薇花瓣。小孩子在阳光里嬉笑打闹。

“外面好美啊。”橘子树说。

“瞧，你也对这里厌倦了吧？”白掌说，“这粉色的墙，还美吗？有外边的紫薇花美吗？”

“确实没有。”

“你也想到外边去了吧？”白掌冷笑着说。

橘子树犹豫了，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躺在公路上时遭受的那种寒冷与心惊胆战。现在的环境虽然有些闷，但也温暖舒适，主人偶尔还会跟他说话。她说：“啊呀，小橘子树，你又长了枚叶子呢。哇，你还有了杈子啊……”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想着离开，到外面去呢？

“她救你，就是为了让你长出果实来，然后吃掉。”白掌又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

“是吗？”橘子树低声说，“那怎么才能到外边去呢？”

“没办法，我们又不会走路。”白掌哀怨地说，“我们一辈子只能困在这里了。你看，我已经许多年不长了，因为长再多的绿叶也没什么意义，开再多的花也没有多少人欣赏。我甚至刻意遏制自己，不让花朵开出来。”

“是吗？这就是你今年一直没开花的原因吗？我想，大多数植物春天都会开花的吧？”

“是啊。”白掌叹了口气，说道。

“我想看你的花，肯定很美。”橘子树说，“我现在还太小，不会开花呢。我们橘子树，一般要长两三年才会开花结果。好想看看你的花啊。”

白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那我就孕育着，过段时间开几朵给你看看。”

一个月后，白掌绿色的叶子中伸出一个白色的小花苞来，越长越长，之后花苞渐渐展开，就好像一个五指并拢的白色手掌，那么纯洁无瑕，又那么安详。“你好美啊！”橘子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纯净的花。”

“真的吗？”

“当然了，你真的像和风里的白帆，也像仙女一样。”

“谢谢你，可惜我没有香味。”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花有香味，等我开花了，你闻到我的清香，不就跟你自己有一样了吗？”

“可还要等多久你才会开花啊？”

“也许后年，说不定，明年就开了呢。”

“你开得越早，就越早开始忍受人们摘取你果实的痛苦。”

橘子树不再说话，白掌说的这些，的确让他有些苦恼。但他有时候又想，主人救了自己，让她摘点果实又有什么呢？她的手真的好温暖，她跟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好动听啊，其实呆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橘子树和白掌已经成了朋友。秋天来的时候，他们看着窗外的梧桐叶不断飘落。冬天到了，白雪覆盖了枯枝。说到雪，白掌虽然很向往，想知道白色的雪花落在自己碧绿的叶子上会是什么样，但也担心自己忍受不了那种酷寒。

就这样偶尔聊聊天，偶尔幻想，偶尔看看窗外，转眼就过了两年。又是春天，梧桐树刚刚长满了叶子。一天早晨，白掌醒来时，觉得有什么香味钻进了鼻子里，好香啊，一直沁入她的心脾里去了。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对面的橘子树上开出了两朵白色的小花。

“你开花了，你终于开花了！”白掌高兴地喊道。

她的喊声惊醒了橘子树。他看到自己的那两朵小花，闻到那美妙的香味，又见白掌这么开心，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一高兴，香味更加浓了。主人也发现了那两朵小花，她凑过脸来，轻轻嗅了嗅。“好香啊！”她说。橘子树心里美美的，都醉了。

“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喝水。”白掌突然板着脸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开了花，就会结果。有果实，就要忍受被采摘的痛苦。只要你不喝水，花朵就会因为缺水脱落，不会结出果实来。”

“可我希望自己的花能结出果实来。”

“你会被那种拉扯撕裂折磨惨的。”白掌说。

“就算那样，我也愿意。因为，我想报答主人的救命之恩，我希望她吃下我的果实。”

“你疯了。”

“报恩没有什么错吧？”橘子树说，“我想有时候我们不开心，是因为抱怨太多了，却忘记了别人给我们的恩惠。我这么不起眼的一棵小树，孤零零地躺在公路上，以为自己要死了。主人却注意到了我，把我捡回来种下，精心照料两年，我才有了开花的机会，我为什么不报答她呢？我想，你也应该开出更多更美的花来。主人看了也会高兴的。”

“我才不。她对我又没有什么恩情，我是她从花市上买的。在花市里我能看到很多很多的花，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可是在这里……”

“在这里，你是她眼里唯一的白掌，在市场上，你只是一个等待销售的商品，跟其他的白掌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因为在这里，你才遇到了我，而我欣赏你的美，就像主人欣赏你一样。在市场上，没有人会仔细看你的每一枚叶子，每一个花瓣，为你长出一个花苞而开心，为你的凋零而伤感。”

“你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外面的阳光更好。”

几天后，橘子树又开出了几朵小花。又过了一段时间，青色的小果子出现在了树枝上。主人很开心，常常来观察那几个小果子。依白掌的话说，她等着果子吃呢。可是橘子树不在乎，果子在成长，他打心眼里高兴。

几个月后，果实渐渐发黄，那是成熟的标志。白掌开始恐慌，为她的朋友即将面临的苦难而恐慌。橘子树却很平静：“报答别人的恩情，痛一点又有什么呢？”况且，他觉得主人很美：他还记得自己死里逃生那天，主人的手指触碰到的那种温暖，还有她的轻声细语。是的，他要报恩。

小橘子一个个都黄了，主人每天都来看看，甚至用鼻子嗅嗅，却没有采摘。

“我想她是舍不得让我痛。”橘子树说。

“你想多了，人类才没有那么多情义，在他们看来，果实都是用来吃的。”

“也许吧。”

有一天，主人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小孩一进门就看到了金黄的橘子，直直地跑过来。“好漂亮啊。”他笑呵呵地大声叫道，边叫边就摘下了一个。橘子树感觉到了那种撕裂的疼痛，觉得头晕目眩，简直要失去知觉。但又为孩子那句“好漂亮啊”感到震惊，长满果实的树也是漂亮的吗？这时，孩子的妈妈跑过来，拉过孩子的手，拍了两下作为惩罚，并向主人连连道歉。

“没关系的。”主人说，“孩子还小。况且橘子也熟了，我一直留着，是因为这是头一年的果实，有点舍不得吃。现在你们来了，有人分享，倒是给了我摘橘子的理由了。”主人说完，手轻轻地放到一个橘子上，缓缓地，缓缓地摘了下来。橘子树觉得疼，却没有疼得那么撕心裂肺。原来主人对他有情感，他也喜欢主人，那种痛苦就少了许多。但白掌在一旁还是看得流泪了。

总共五个橘子，主人一一摘了下来。摘最后一个时，她犹豫了一会，似乎有点舍不得，但最后还是摘下来了。四个橘子给了妈妈和孩子，她自己吃了一个。橘子的汁水在她口里蔓延时，她闭上了眼睛。“太好吃了，就像心里吃了蜜糖一样。”她说。

“好吃，自己种的就是好。”孩子妈妈也说。

“你看看，人类就是这样。”白掌说。

“没关系的。”橘子树说，“主人高兴了，会把我们照顾得更好，这不是很好吗？”

过了一会，那个妈妈带着孩子走了。孩子嘴里还嚼着橘子瓣。他们走到楼下时，橘子树和白掌看见，那个孩子把几粒橘子籽吐到了草丛里。

“或许明年，那里就会长出一棵小树呢。”橘子树高兴地说，“虽然我不能到外边去，可我的孩子到外边去了，就好像我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一样。”

“你这样说，我也替你高兴。”白掌说。

“其实你也有机会的。”橘子树说，“你应该不断生长，长出更多的根须、更多的叶子，开出更多的花来，等这个盆装不下你了，或许主人会分一部分种到别的地方去，也许就种到楼下的土里，或者送给别人，那不是也很好吗？”

“对啊，你说得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白掌说。她一扫惯有的阴沉，脸上泛出了光芒。

“那片草地上真的会长出一棵橘子树吧？”

“即便没有长出来，我明年还是会结更多果实的，这是我对主人的报恩，也是我活着的希望啊。”

秋天的阳光，好温暖，在这个飘窗上，看着外边的大雁飞过，草丛变黄，又有橘子树的陪伴，还有主人的关爱，白掌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而橘子树，已经开始憧憬明年的花期了。

图·魏 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