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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条蛇来看过我

2016-11-14杨莙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10期
关键词:英子豆芽婆婆

杨莙

一到天黑,隔壁的刘婆婆就会把英子叫过去,然后把桐油灯碗里的灯草挑一挑,那团小小的火,便跳跃着,一下子蹿了上去,把英子整个人都给暖暖地裹住。不一会儿,刘婆婆就端出两碗白水面来,一老一少,就着那一小朵火苗,呼哧呼哧地吃面条。

搁以前,这些事都是英子妈妈在做。

英子爸爸在县里的木船社做船夫。豆芽湾好几个小伙伴的爸爸都在涪江上拉船,长年累月地不着家。豆芽湾是一条狭长而弯曲的小街,英子住的这一段是一条小巷子,一边挨街,一边临江。和许多纤夫一样,英子爸爸离不开酒和烟,别说他那点工资,就是妈妈给他缝的褂子,也会被他脱下来卖掉,换回一壶烧酒,或者一捆黑乎乎、臭烘烘的烟叶。妈妈说,那些东西是他的命。

家里的吃穿用度是别想指望爸爸的,但妈妈从没让英子饿着,也没让她冻着。妈妈有一双巧手,她绣鞋垫,还做鞋,那鞋面上的小鸟儿会扑啦啦地飞,那些妩媚艳丽的花朵儿,会轻轻摇曳着,散发出阵阵花香。妈妈还有一身蛮力,包月给别人洗衣服,背上一大包洗好的衣服,噔噔噔就从河边回来了。

那天,妈妈早饭都没吃就已经把衣服洗好了,她将衣服一件件晾在门前的绳子上。该结工钱了,她想着又能给英子添点什么了,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大脚趾已经在渐冷的天里向外窥探了。家中本来有三个孩子的,现如今只有英子一个了,可不,当心肝一样疼着。况且这孩子又乖巧懂事,是当妈的骄傲呢。“我英儿妹崽成绩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哦!”但凡有人问起英子,她都会搬出这一句来,弄得英子都想生妈妈的气了。家里有一张照片,是英子11年来唯一的一张照片:秀气的瓜子脸,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披着一条绶带的英子,坐在照相馆的半圆形木梯子上,神采飞扬。拍照那天,一位英雄的母亲来做报告,学校选了几个形象好、品学兼优的同学前去接站,英子便是其中一位。这张照片,英子妈妈可是当宝贝一样收藏着,没事就拿出来瞧瞧,过一把瘾。英子笑她:“妈妈你看不够啊!”妈妈说:“我英儿妹崽这么乖,哪里看得够嘛!”

只剩最后一件衣服了,很重,英子妈妈举起来用力向前一倾的时候,脚下一滑,就从四五米高的岩坎上摔了下去,殷红的“花”,轰然绽开。

街坊们大都下乡搞劳动去了,刘婆婆着急慌忙地迈着一双粽子样的小脚,招呼天天打门前路过的县中学生,帮忙把英子妈妈送到离豆芽湾不远的县医院。

英子一路哭着从学校跑到医院时,医生对她说:“小丫头,莫哭了,你妈妈明天就好了。”

天擦黑时,英子妈妈又被抬回了家。

刘婆婆告诉英子,要把灯草拨亮点,要一直把妈妈喊到起,如果有啥情况就过去叫她。

夜渐渐深了,在一盏怎么拨都闪烁着凄凉的桐油灯下,英子一声紧赶一声地喊着她的妈妈。但是妈妈沉沉地睡着,不应她。

英子想着妈妈没吃早饭,没有力气应吧,就去煮了点稀饭,拿把调羹,喂妈妈。米汤沿着妈妈的嘴角流下来,像英子眼角的泪水。

第二天下午了,在喊得已经嘶哑的“妈妈”声里,英子妈妈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终于睁开了昏睡一天多的眼睛。那眼睛里浸着好多血啊,还汪着好多泪。

血似乎已凝固了,那么多想要说的话也凝固了,可那眼泪,却潮水一般哗哗涌了出来。妈妈伸出皲裂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英子的脸。

英子把脸紧紧地贴着妈妈,她多么希望这只粗糙得树皮似的手,可以一直抚摸自己啊!但是这只手,突然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妈妈走了,英子的天空,蓦地坍塌。

妈妈走了,英子的生活就与从前全然不同了。

家中那瘆人的冷清自不必说了。上学的时候,是真的再也不能被那些她嫌啰唆的叮嘱追赶着出门了;放学时遇下雨,是真的再也看不到校门口那个拿着斗篷,翘首张望的身影了。中午没有时间回家自己煮饭,她就在校门口小摊买上一分钱一瓶盖的炒豌豆,学校里接一碗白开水,吃几粒豆喝上一口,将胃里不多的豌豆子发得满满的涨涨的,好把一个长长的下午给撑过去。最难挨的是晚上,河边风大,一旦咆哮起来,呜哇呜哇的,黑黢黢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片鬼哭狼嚎。豆芽湾一溜儿的茅草房,真被河风吹破卷走也未必夸张。若是妈妈在,就会拍着往她怀里拱的英子,说:“不怕的,有妈妈呢!”可现在,英子只能捂住耳朵,抖索着往那句话里拱。

这些都不说了。更让英子难受的,是巷子几个成绩不如她的小伙伴,好像突然间变得高大起来,以至于不屈尊低下头来的话,就看不到蚂蚁般匍匐在地上的英子了。不过这都还能够忍,她忍不下去的是,班上那个隔三差五就要受一回爸妈饱打的姜小二,老师吩咐英子要好好帮助和督促他,一次为他放学后在外面玩不回家做作业,两人争了起来,最后姜小二鄙夷地朝英子剜了一眼,张口甩过来一鞭子:“成绩好又有啥子得意的嘛,你没得妈!”

英子抹着眼泪往家里跑,正坐在石礅子上的刘婆婆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那个背时娃儿哟,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后颈窝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她从怀里掏出手帕子给英子擦眼泪,“莫哭,我英儿妹崽乖,理都不理这种不懂事的娃儿。”

刘婆婆把英子牵到她家。

“你先写作业,我去称点水面回来。”说罢,便移动着一双尖尖脚,半步半步地挪出了门。

刘婆婆的儿子也是木船社的,看年看月回来一次,最多吃一两顿饭,晚上还得回到停靠在岸边的船上去。家,拢共就一间房一张床。刘婆婆说,她和英子一样,也是一个人守着个茅草棚棚。

半斤水面和一把牛皮菜叶子买回来了,水烧开,下面烫菜,再撒点盐,两碗面就端上了桌子。桐油灯的一豆星光里,两个人,埋着头吃面。

当然是没有妈妈煮的面好吃了,妈妈的面汤里总会有几颗一闪一闪的油星星的。不过英子的脑袋还是兀自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地,吃得脑门上出层细汗来。

“英儿妹崽,以后,你就到刘婆婆屋头来吃饭,和刘婆婆睡,我们婆孙俩也好搭个伴,听到没得?”

英子心底那小小的欢喜像灯碗里的那朵火苗,轻快地跳了一下,她赶忙抬起头来,使劲地点头。

“哦,对了,”刘婆婆又说,“晌午也回来吃,外头吃那些冷东西要不得,反正一个人也是煮,两个人还不是煮?”

这以后,中午又可以回豆芽湾吃饭了,虽说只有个囫囵饱,却是热乎的啊,晚上也不用像个寒号鸟一样哆哆嗦嗦地瑟缩在床角了。其实刘婆婆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以前妈妈扯了面块啥的,总会叫英子端点去。她说,刘婆婆也是个苦人儿。英子思忖着该怎么来报答刘婆婆,妈妈不是常说,吃菌子莫忘了疙瘩恩吗?

英子听街坊们说,人民市场有牛贩子在收鲜草,一角五分钱一百斤。河滩上,屋门前的梯坎边,鱼鳅串、茅草根、车前草、野菊花、牛耳朵大黄……什么没有?

星期天一到,英子就拿把割草刀,背上小背篼,割草去了。得了河水滋润的野草是顿顿都有饱饭吃的家伙,只管一个劲地长,个个都水灵灵,绿油油,红头花色的。那长得像麦苗又像韭菜一样的草,成片成片地长,英子又是扯又是割的,满鼻子好闻的青草香。

背篼里的草儿是怎么压都不愿往下挤了,英子就背上它们,吭哧吭哧地去人民市场。英子识秤,却并不凑过去瞧,还看什么嘛,人家那秤杆子直往下坐,秤砣都快掉下去砸到脚背啦。

数一数,攒下一角钱了,英子眉眼里都攒着笑,像以前把奖状双手捧给妈妈一样,雀跃着,把几张纸币捧到刘婆婆面前。

“刘婆婆,刘婆婆,这是我割草卖得的钱!”

“哎呀,你这个傻妹崽哟,肩膀都怕磨脱了层皮。”刘婆婆拿手帕揩着眼睛,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把钱存起来,你喜欢看书,以后好买娃娃书看。”并沉着脸告诫她,不许再去岩坎上割草了,要绊一跤可怎么得了。

英子就依言把钱收了起来,想这样也好,以后买了书,刘婆婆也可以翻起看。

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英子爸爸回来了,这个连别人问起女儿读哪个年级哪个班都要抠半天脑壳的人,这回破天荒去了一趟学校,是去给英子办停学手续的。

老师很诧异,一个懂事,成绩又好的孩子,书读得好好的怎么要停学了?当即答复不予办理。

英子爸爸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师面前,因为长年拉船,他的背有些驼,脑袋和身体自然就往前那么探着,看上去越发显得谦卑了。

“老师,她妈妈不在了,没得钱读书了。”

“老师,女子家就是个赔钱货,让她读了几年书已经够意思了嘛。”

当然,这些话都潜伏在爸爸肚皮里头,他虽然非常想说出来,却还是忍着将它们紧紧捂住。他嘴角挂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道:“老师,她妈妈不在了,没得哪个管,只好下重庆她幺爸家。”

英子确实去了重庆幺爸家,不过那已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同学们背着书包,跟马驹子似的,扬着蹄儿,嘚嘚从家门前跑过。

泪珠儿就在眼睛里转啊转啊,英子仰着脸,咬着嘴唇,不出声。

刘婆婆不住地叹气,心想这孩子莫憋出病来,就颤颤地对她说:“英儿妹崽呀,你要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些!”

可英子还是咬着牙不哭,嘴唇都被咬出血印子了,还是不哭。

刘婆婆也不说话了,她拉着英子的手,穿过巷子,来到一片山岭上。英子妈妈就葬在这里。

“妈妈呀——”这一声,把鸟儿们惊得扑棱棱四下飞起。一声妈妈,泪水一下就决了堤,从眼眶内,从心口里往外奔。英子趴在坟头上,痛痛快快地哭,昏天黑地地哭,好像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原本鸟语沸腾的山岭安静下来,鸟儿们噤了声,仿佛也都陪着英子垂泪。

等到英子的眼睛挂起了两盏红灯笼,心头真还轻松了一些。

不能读书了,英子就把家中仅有的两本连环画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这是妈妈买的。一本是她十岁的生日礼物,一本是一次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奖品。书干净规整,只要边角有点褶皱,英子就细心地把它抻直、抚平。

一天中午,英子坐在灶前烧火煮饭,柴火上的稀饭咕噜噜地唱着曲子,小凳子上的英子,微张着嘴巴,在掌心里的《大闹天宫》中腾云驾雾、呼风唤雨。

突然,稀饭溢出来了,扑哧扑哧地响,英子这才回过神来,刚一站起,便哇呀哇呀地叫起妈妈来。

一条蛇,花花绿绿的,菜花蛇吧,正安安静静地盘在英子脚边,与一只跟随了主人很多年的阿狗阿猫无异。这蛇,仿佛是走累了进来歇歇脚的,又仿佛是交情极深的老朋友,不拘礼节地来串回门子的。

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来到脚边的?英子一无所知,她咚咚咚往门外跑去,一边扯开喉咙喊刘婆婆。

“英儿妹崽,做啥子,做啥子?”刘婆婆点着个粽子小脚,快步走了过来。

英子抱着刘婆婆,不说话,只把脸侧一边去,指着小凳子边那条并不因为英子的惊慌而失措的蛇。

刘婆婆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也立马紧紧地闭上,过了会儿,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了几句。

“不怕的,英儿妹崽,这条蛇啊,是你妈妈变的。”

“你说的是真的呀,刘婆婆?”英子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瞪得又圆又大。

“我骗你做啥子嘛,她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乖不乖。”

英子转过脸来,悄悄望着那条蛇,而那条蛇,就在英子水汪汪的眼睛的注视下,很慢很慢地向门边爬去,很慢很慢地离开了英子的视线。

刘婆婆又闭着眼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后,方才睁开眼睛,像给英子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还像在对英子妈妈说:“妈妈看你这么懂事,也放心多了。”

“有条蛇来看过我。”英子站在巷口,眉飞色舞地对小伙伴们说。很久以来,她都几乎没跟他们说过话了。

正在斗鸡的、跳绳的、修房子的丫头小子们,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

“这蛇一直停在我的脚边,乖乖地挨着我,看我煮饭。”英子脸上的两团红云,兴奋地飘飞,“你们肯定猜不到,这条蛇啊,是我妈妈变的,回来看我的。”

看大家张大了嘴巴,你看我,我看你,半信半疑的样子,英子哎呀一声,脚一跺:“我哄你们做啥子嘛,要是你们不信的话,去问刘婆婆嘛!”

在豆芽湾这条小巷子里,说谁骗人都不会说刘婆婆和英子会骗人。于是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英子的妈妈变成蛇回来看了英子,于是英子妈妈就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神仙,她和孙悟空一样,会变化啊!

蛇是神秘的,豆芽湾的人即使看到蛇了,也绝不会向别人比画蛇的长短体形,否则,他们认为那蛇就会在夜里潜入他们的梦境,盘在颈项之下。巷子里的老人们说,民国某年涨洪水,电闪雷鸣的,他们亲眼看到一条蛇在云里翻转腾挪,是去天上报告人间灾情的。还是那年涨洪水,他们说,县里一户厚道人家,房子被冲垮,小娃儿被冲走,以为没命了,结果活着,是一条蛇盘起来给那孩子当了救命的船。蛇也是可怕的,豆芽湾的小孩子,不,甚至许多大人,无不坚信蛇都是要咬人的,都是具有攻击性的,至少,不可能如此老实而温顺地停留在一个陌生人的脚边。所以,除了刘婆婆的说法,其他啥解释都行不通。

打那以后,伙伴们又跟从前那样,这个邀英子来跳绳,那个喊英子去修房子。最想不到的是姜小二,竟然把谁借都没门的一本连环画,送上了英子家的门。

几个月后,英子去了重庆一家钢铁厂,在那儿当工人的幺爸又生了个小弟娃,让英子去帮忙照看。

幺爸人好,却是个耙耳朵(怕老婆),连带着英子的日子也不那么好过。只是英子并未如常人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她那小脑瓜里成天想的是,妈妈可以变成蛇来看她,那么,会不会变成其他什么来看她呢?比如,院子角落里那朵笑吟吟的小花儿,窗外那片向她点着头的树叶儿,以及,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夜空里朝她扑闪着眼睫毛的最亮的那颗星……

“有条蛇来看过我”,英子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与我聊起往事的时候,已是一个年满七旬的婆婆了,见谁都扬开一脸实诚的笑。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老头儿是个在部队里摔打了几十年的解放军叔叔,几个女儿也都孝顺听话。她一手带大的孙女,初中起就在外地上学,每次回学校,这个孩子就会仰起头来,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跟站在阳台上向下张望的那个人说:“婆婆,你要乖点哦,莫累坏了!”看那答应着并一个劲点头的婆婆,看那张每条皱纹里都存着温暖笑意的脸,谁会想到,她曾有过那样一段凄苦的童年呢?

我把英子和那条蛇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听,这个喜欢看《博物》《大自然探索》一类读物的初二女生,和我一样,并未问起英子当时是否真的相信了刘婆婆所说的话,就好像,来到英子家中的那条蛇真的就是去看她,而那条蛇,真的就是英子妈妈变的一样。

图·沈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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