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上学
2016-11-14何葆国
何葆国
日头还没挂上土楼的屋顶呢,小米就背起书包一下冲出了半截腰门,冲过了灶间的门槛,往土楼的楼门厅跑去。
“哎哎哎,小米——”爷爷在后面喊着,迈着老腿追了出去。
小米跑了一阵,就停在了土楼的石门槛上,往外面村子里望了望,又回头看着爷爷吭哧吭哧走上来。
“你呀,跑什么跑?还没给你呢,午饭你不吃了?”爷爷喘着粗气走上来,把手上的东西往他书包里塞。那是旧报纸包着的两条地瓜和一个鸡蛋,也就是小米的午饭。
“小米,你要乖呀,上课不能偷吃,下课放学了再吃,吃好歇会儿,要懂事,听到没?”爷爷一手搭在小米的肩膀上,一起往土楼石门槛下的大门口走去。
土楼空旷的门埕上,空荡荡的没有人,似乎只有薄薄的早霜。小米打了个哆嗦,说:“阿公,我可以不去上学吗?”
“你又来了,不行。”爷爷板着脸说。
小米嘟起了小嘴,慢腾腾地往前走去。
这土楼住的人越来越少了,起早的人就更少了。寂寥的村子里似乎都看不到一个人。爷爷指着东山岽射过来的一道晨曦,说:“出日头了,你走快点,走到梅林子正好上课。”
太阳光闪晃晃地照射在爷孙俩身上。爷爷眯缝着眼,对小米说:“小米呀,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能打瞌睡。”他伸手摸了摸小米的后脑勺,然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这轻轻的一拍,像是羊鞭一甩,小米便撒腿往前跑去。
“不能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也不能流口水,你要懂事,听到没?”爷爷挥了挥手,不放心地交代说。
“知啦,知啦。”小米应了两声,心里有点不高兴,我不懂事吗?都说我不懂事,哼!他埋头小跑起来,背在身上的书包像是要掉下来一样,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小屁股。
跑过土楼前的这段沙土路,小米慢下来喘了几口气。前面拐个弯,是个山坳口,从这里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小学校了。那是邻村的梅林子小学。村子里另一座土楼里还住着两个同学,但是他们都不喜欢小米,所以,小米也不找他们,每天就一个人去上学。其实,这村子里原来也有一所小学校的。但是,土楼里一户户人家搬出去了,大人越来越多地到城里打工,孩子也跟着父母到城里去了。剩下的孩子有的读书,有的也不读了,学生越来越少,三四十个只剩下五六个,最后竟然只剩下他和另一座土楼的两个学生。去年这村里的小学就被上头撤并到梅林子小学了。小米的父母亲也在城里打工,他们住着破旧的工棚。小米说,爸,也带我进城吧?父亲朝他瞪着眼说,进城你能做什么?年纪太小,也做不了小工。小米没说进城上学的事,大家都说他脑子不好用。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糟糕,哪个学校愿意收他呢?最主要的,父母亲没钱,没钱就供不起他上学。城里没户口,上学要上民办学校,那得多少钱啊!再说,小米其实也不爱上学,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唤他“猪脑袋”。小米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他们叫我“猪脑袋”呢?爷爷摸着他的头说,他们乱嚼舌头,你也是人哩,长大后也是一个有用的人。小米今年读五年级,父亲告诉他说,读完小学就让他到城里当学徒,做油漆小工或者泥水小工。做工是他所喜欢的,至少不用咬着笔头做作业,把脑袋都想破了也做不出来。他想,再读一年他就可以进城了。一想到这,小米心里就美滋滋地充满期待。
走到原来的旧学校门前,小米的脚步慢了下来。这是一幢三间两层的砖房,有点老,但是还很结实。小米在这上过好几年的课,教室后面的屋梁上有一只燕子窝,地面上还有几处蚂蚁的巢穴,他都熟悉得很。自从去年学校撤掉之后,这里就关起了门。有个外村人想把它租下来当作加工场,来看过一回,价钱没谈拢,它就一直空在这里。
但是,这时,小米看到一间教室里走出了一个人,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
他定睛一看,这不是老校长吗?小米在这里读书的时候,老校长已经退休了,但他几乎每天都来学校里转悠,抢着干各种各样的杂事,有时还给大家讲故事。每个学生都叫他老校长,因为他还是现任梅林子小学校长的老爸,所以是理所当然的老校长。
“老校长。”小米惊喜地叫了一声。自从去年学校撤掉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老校长。
老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小米,一边招手一边说:“来来来,你是今天第一个到校的,我要表扬你。”
听说要表扬,小米兴奋得涨红了小脸,咚咚咚朝老校长跑去,从他身边蹭过去,撞得他有点站不稳。但他一直乐呵呵地说着“好好好”。小米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要知道他以前在这里,以及现在在邻村的梅林子小学里,几乎天天要挨老师的批评。跑进教室里,小米看到里面打扫过了,黑板也很干净,虽然只有几张桌椅,看起来不大像教室,但是又很像是一个教室。
“快坐好啊,等下要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老校长在教室外面大声地说。
小米哇地尖叫一声。听故事,这是他最喜欢的了,像生字听写、四则运算什么的,他就不喜欢了。他记得以前听老校长讲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听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却是越听越爱听。他赶紧占了第一张桌椅,把书包放进桌斗,端正地坐好。
老校长背着手走了进来,微微气喘,嘴上几根白胡子抖个不停。小米知道好久没看到老校长了,到底多久他也算不出来,正如他算不出多久没看见父母一样,总之是好久好久了。老校长此时的步态和模样让他有点吃惊。他突然想起来,应该向老校长问个清楚,是不是学校又搬回这里了。
“老校长。”小米举起了手。
老校长的眼光在教室里转了一圈,转了很久才转到小米这里,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说出话:“来,这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小米有些紧张地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四周没有一个同学,但他还是感觉有许多眼睛看着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发言过,所以,他的声音一下变得细弱发颤:“老,老校长,我们学校又搬回来这里上课吗?”
“这里,这里本来——”老校长干咳了几声,清着嗓子说,“这里本来就是我们的学校啊,这房子还是我手上建起来的。那时我跑到公社找领导要钱——公社,你知道吗?公社领导拨给我三担谷子和一百块钱。那时一百块钱多大啊,你懂吗?”
小米摇摇头,说:“我不懂,不懂……”
“这个,我还是先说一下当年建小学校的故事,那时你还小——不,不,你还没出生啊。你老爸叫什么名字?你老爸说不定也还没出生。说来话长啊,今天我就跟你说一说——”
“老校长,你快说田螺姑娘的故事吧。”
“这个不急,你应该知道这座学校的来历,这也是校史校情教育的一部分。”
小米想听田螺姑娘的故事,但老校长却偏偏要讲建小学校的故事,他只能坐下来,硬着头皮听老校长说那些他不明白的往事。
老校长絮絮叨叨说了一个上午,小米几次差点睡过去,眼皮快撑不住了,脑袋都趴到了桌上。但是老校长的话声把他一次次惊醒,他看到老校长站在黑板前,眼睛也不看他,只顾自己不停地讲着。小米心想,要是老校长一个劲地说这些他不懂的事情,那学校搬回这里上课也不好玩啊。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老校长总算说完,给小米放学了。老校长说:“田螺姑娘的故事,下午开讲。”
小米目送老校长步履蹒跚地走出教室,从书包里掏出地瓜和鸡蛋,几口吃完,心里都被下午的期待填满了。
就像在邻村的梅林子小学一样,小米吃过带来的午饭,到厕所方便了一下,跑到教室后面玩了一会,又回到教室里。在梅林子小学,大家都不爱跟小米玩,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玩。今天教室里没人——对了,同学们怎么都没有来上课呢?小米想了想,想得脑袋疼,但是,他突然想明白了,这是因为其他同学都不知道学校又搬回了这里!
小米兴奋地叫了几声。谁说我的脑子不好用?我都知道学校又搬回了这里,老校长又来上课了,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到底谁的脑子不好用啊?小米跑到黑板前,想在黑板上涂写个什么,可是找不到粉笔。他只好回到桌前,趴在桌上玩了一会儿铅笔,然后睡了过去。这一觉似乎并没睡多久,迷糊中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他睁开眼抬起头,就看到老校长背着手走了进来。
“好,这位同学,又是你最早来上学,我要表扬你。”老校长比了一个大拇指说。
小米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上午我说了什么呢?这个这个,让我想想——”老校长用手捋着头上稀疏的头发,眉头拧在了一起。
“老校长,你上午说,下午要讲田螺姑娘的故事。”小米大声地说。
老校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对对,看我这记性,真是的,老了老了,还好你这位小同学提醒了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米。”小米说。
“小米?好名字。”老校长又表扬了小米,这才开始不疾不徐地说起田螺姑娘的故事。
原来,田螺是可以变成一个姑娘的,可以帮助人煮饭,这是多神奇的事情啊……村子里的水沟里也有田螺,那些田螺会不会变成姑娘呢?小米听得眼睛都瞪大了,脑子里禁不住想了很多,口水不知不觉地往下流。什么时候去水沟摸几只田螺,要是它们也会变成田螺姑娘就好了,应该会的,一定会的……
这是上学几年来最愉快的一天,小米开心地晃着肩膀走回土楼里。天刚刚擦黑,爷爷也刚刚从地里回来不久,正在生火做饭。
“阿公,要是我们家有个田螺姑娘,你就不用自己做饭了。”小米说。
爷爷似乎没听明白小米的话,说:“你先做作业,做好就有饭吃了。”
“今天没作业,真的,要是我们家有个田螺姑娘,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小米说。
“爷爷辛苦点没关系,以后你要有出息,能劳动,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以后,以后……我会的!”小米突然用一种大人的口气对爷爷说。
“这就好……”爷爷说。
“我也不是‘猪脑袋,阿公,你放心。”小米说。
爷爷心里知道,这小米生下来是比别的孩子差一点,脑子不好用。但是他也是人哩,只要是人,好好努力,他长大就有用。爷爷赞赏地对着他直点头。
今天老校长好像很累,他原来说要讲一个小王子的故事,但磕磕巴巴怎么也想不起来,嗓子里好像有很多痰堵住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小瓦片,差点都站不起身,是小米帮着他扶墙站起的。最后,他还是挥了几下手,让小米放学,瘪着嘴说:“小王子,明天开讲——”
时间还早着呢,但小米不知到哪里玩。他跑到村里的水沟边,水沟的水太深了,上面漂浮着好多塑料袋。他不敢下水摸田螺,天气这么冷,看来要等到夏天才行。小米只好走回了土楼。空寂的土楼里有一个老人在劈柴。劈柴的声音在天井里引起了回响。小米看到自家灶间的门开着,爷爷正在做饭,肚子里突然咕噜叫了一声。他顺着廊道一路小跑,跑到灶间门前,猛然刹住脚步,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
灶间里坐着小校长——也就是原来村里旧学校的校长,去年旧学校撤并到邻村的梅林子小学,他当了校长兼小米的班主任。他一直就不喜欢小米,有时也叫小米“猪脑袋”,责怪小米的学习成绩拖了全班后腿。当然,小米也不大喜欢他。这会儿他脸黑黑的,显然已经向爷爷告过状了。
“你这几天都到哪里去了?”小校长站起身隔着半截腰门,黑着脸问。
“我,上学呀——”小米结巴了一下说。他想扭身跑开,但是脚底像是被粘住一样,跑不动。
“小米啊,你怎么骗爷爷呢,老师说你都三天没去学校上学了。”爷爷说。
“我天天上学,我……”小米说。
小校长眼光盯着小米看了看,问:“你到哪里上学?小孩子说假话是不对的。”
小米急得眼泪要掉下来了,说:“我没说假话,我就到村里旧学校上学,老校长给我一人上课。他每天讲故事,他讲了田螺姑娘、白雪公主、哪吒闹海、美人鱼、小红帽、虎姑婆、神笔马良、老渔翁打鱼,还有,还有……”
这下轮到小校长呆住了。他知道小米所说的老校长正是他父亲,以前村里的学生包括许多家长都是这么叫他父亲的。
“老校长给你上课讲故事?”爷爷也好奇了,从灶间里走了出来,“小米,老校长讲的你都记住了?”
小米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老校长每天讲故事,他每天都表扬我。”
小校长叹了一声,推开半截腰门走出灶间,走到小米面前,说:“你呀你,这不是闹笑话吗?那旧学校都关门一年多了,你还到那里去上课?都说你脑子——果然真是的。”
“可是,可是老校长说,学校又搬回到这里了……”小米说。
“没的事,老校长瞎说,他年纪大了,患了老年痴呆症,他是我父亲我还不知道?他教了一辈子书就是舍不得讲台,他这几天怕是发病了——”小校长说。
“不!”小米尖声地叫起来,“他故事讲得多好,我喜欢听!我喜欢!”
小校长看了小米一眼,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把爷爷拉到廊道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看看你孙子吧,都说他脑子不好用,没想到不好用到这地步,居然回旧学校上课,一个人,居然有滋有味上了三天。”
“他脑子是不好用,可是,这几天,他放学回家,我看他脸上都有笑,比以前开心多了,我看这就挺好的。”爷爷心里很不悦,这样对小校长说。
小校长像是噎了一下,说:“他考分总是拖全班的后腿,说实在的,他不到梅林子上学,要继续到旧学校,我也没办法了……”
“旧学校有你父亲在呀,老校长是多认真的人啊。”爷爷感叹着说。
“我父亲他……”小校长有点哭笑不得,说不下去了,“好吧,随你们……”说着便掉头往土楼的大门口走去。
小米看着小校长的背影消失在土楼外面,他看得出小校长不高兴了。可是小校长为什么不高兴呢?他不懂。小米低下头,脚在地上蹍了几下,又抬起头,看了看爷爷,说:“阿公,我明天还去旧学校上学,听老校长讲故事。”
“你喜欢到新学校上课呢,还是喜欢——”
“我喜欢到旧学校听老校长讲故事!”
爷爷抚摸着他的头,过了许久才说:“好吧,随你,只要你喜欢……”
“我等会儿去拔凉草,煮一锅凉草汤,明天带给老校长喝,他嗓子不行了,我要让他嗓子好起来,说出我喜欢听的故事。”小米说。
爷爷点着头,满脸微微笑,像是菊花绽开,说:“小米呀,其实你脑子挺好用的,你懂事了。”
图·沈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