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鸟
2016-11-14短篇小说柏川
短篇小说·柏川/著
她想不明白,那个叫兰亭驿站的酒店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一片林子。可她分明记得,从酒店二楼那间普通的客房望出去,那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杨树,和一排破旧的平房。可他告诉她那后面一定有一片稠密的林子。他说,如果后面没有林子,布谷鸟怎么会飞到那里去?如果林子里没有布谷鸟的窝巢,那只鸟怎么会在那里整整叫了半宿呢?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固执的鸟叫!
她恍惚了。
那天晚上,那只布谷鸟确实叫了半宿。起初,她是在儿子的房间里摸索着,为他准备着一些东西。其实,考试用的东西,儿子早已经准备好了。准考证、身份证和一切答题用的文具,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就放在儿子的枕头旁边。烧了一壶水,她给儿子填满了杯子。她已经无事可做了,儿子也不需要她做什么了。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忙手忙脚的,好像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又手足无措起来。儿子坐在那里,嘴巴一刻不停地在背诵那首长诗。他已经背了整整一天了,似乎明天语文考试的内容全在这首古老的长诗里了。他那紫赯色青春逼人的脸带着烦躁不安的情绪,两道浓黑的一字眉在眉心处拧成了一个肉疙瘩,脸绷得像一只鼓满气的赯黑色的皮球。他很紧张,她在心里想。大考当前,没有谁会不紧张。她的心也跟着拧起来,脸也跟着绷起来,眼角的皱纹跟熨平了似的,看不见了。时间及周围的一切都像隐退到了很远的远处。她全身心紧紧追随着儿子的紧张,满脑子盘桓着与考试有关的内容。就像一个作家,满脑满眼满心只有文字和细节。其实,她比儿子还要紧张,但她迫使自己装出轻松的样子。
她走到儿子躺着的那张床的床边。那是一张宽大的单人床,铺着干干净净的白布单子。这个快捷酒店还算干净,要是不像样子的话,她也不会把儿子带到这里来住。这里离考场仅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在儿子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怕惊着他似的。她想和儿子说说话,缓解一下他的紧张情绪。她想说,不就是个考试?没什么大不了的,退一万步说,真考不上大学,也不丢人!这是当年她高考前,老父亲对她说的话。现在她想把它说给儿子听。
儿子没有看她。儿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上那片暗黄的窗帘布,嘴里还在不停地背着那首古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她突然被噎住了。那些话块垒似的堵在她的喉管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儿子面前,她总是会变得笨手笨脚拙嘴笨舌,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一个当妈妈的人了,这时候反倒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没有了主张。她有些怨恨自己。但怨恨归怨恨,在儿子面前,她做什么都是由不得自己的。
儿子把书盖在脸上,烦躁不安地仰躺进那张白色的大床上。她知道,他是一个固执又少言的孩子。他不喜欢别人对他过多地关心,似乎这关心侮辱了他的成长一般。他总是在逆着走,逆着对抗她所做的一切。她对他做的很多事显得都多余而又荒唐。这个时候,她总是会在脑子里竭力搜寻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的一些蛛丝马迹,以此来理解儿子所作所为的合理性。可是她常常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她的过去压根儿就没存在过。连那次大考,她除了隐约记得是一颗安定片帮了她的忙之外,其他的细节全都混沌一片,毫无脉络可寻。
你出去吧,让我静一会!儿子跟她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生硬,就像他不是她儿子,而她则是他的女佣。这让她时常生出绝望的情绪来。可是,谁会和自己的儿子记仇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她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她起身离开儿子房间时,和平常一样叮嘱他,早点睡,我会按时叫醒你的,宝贝!不要再叫我宝贝,好不好?我讨厌你这样叫我。儿子尖厉的声音从门缝挤出来,狠狠地撞在她的后心处,她的心一阵钝痛。
离开儿子房间,她回到隔壁他和她的房间里来。他正在卫生间“哗哗”地冲凉。水声弄得很响。这让她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她冲他嚷,你干吗要弄出这么大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这宾馆的隔音效果很差吗?你这样会吵到你儿子。他明天大考,你忍一晚上不洗澡,会死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发火,而且像一颗定时炸弹那样,随便一个火星就把自己引爆了。她讨厌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爆发,可她就是忍不住。他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莲花喷头的水声继续响得像瀑布似的。她心里那颗火球腾起来,冲出胸口。她从插卡器里取出房卡,房间里的灯一下全灭了。确如一场火光漫天的爆炸之后,浓黑的烟尘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有些站立不稳,眼前旋转着一圈圈浓黑的涟漪般的黑暗。她摇摇晃晃地摸索着走到床边,摸索着把自己扔到靠窗户的那张床上。她听见他那玻璃破碎了一般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来,怎么回事?停电了吗?快去叫服务员来。
她躺着,一声不吭,装作没听见。她在心里偷着乐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慰从心口涌起来。
他从卫生间窸窸窣窣地摸出来,开了房门,一股冷风旋即跟了进来。他大声地喊,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跑过来问,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停电了,我还没冲完凉呢。他对着门缝往外大声地嚷嚷着。服务员打着手电进来了,漆黑的房间里顿时被辟出一道白光。那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像寒光闪闪的剑锋,在黑暗中舞着,劈开一条光路,又劈开一条光路。就这样乱劈乱舞了一阵之后,服务员告诉他,先生,你的房卡没插上。
她觉得这场戏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她忍不住暗自窃笑,想着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脸上的表情白一阵红一阵,然后尴尬和愤怒一起堆积在他那双霸气冷漠的小眼睛里。那双小眼睛鼓起来,像一只青蛙那样。最后他就涨着一张酱牛肉一般赤红的脸,在黑暗中怒视着她。一定会是这样的,她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了。他这个样子既让她快慰又让她害怕。可是她忍不住,她就是想激怒他。她说不出为什么。她的意识里潜藏着一种不由自主的东西,就像随手甩出的一块砖,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你不知道你因何要这么做,也全然不会去考虑,那块砖落在哪里,会不会砸伤某人。就是那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它可能带给你某种瞬间快感,或者带给你某种灾难。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你事先不曾想过的。
疯子,你这个疯子!他站在一团漆黑里骂她。她依然一声不吭地躺着,她拒绝给他房卡。最后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床上,在她右边那张床上无可奈何地躺下来。她原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大吼大叫,甚至会动手打她,至少要逼她交出房卡。可是他没有。第一次,他对她让了步。她突然感到无比的沮丧。她把捏在手心里的那张房卡恨恨地抛到空中,就像随手甩出的一块砖头,她不知道它落在了哪里。没有一点声响 ,死寂般的沉默很快就蔓延上来,房间里的空气立刻凝固成一团浓黑的稠糨糊。
她半裸着身子,靠在床头的那堵薄墙上。她知道,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战争了。很多年,她都没有和他这样过了。她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像两个互不认识的人,在一个被称为家的偌大的空间里,擦肩而过,各行其是,连简单的问候都省了。她似乎已不记得他是她的谁,同样他也不记得她是他的谁了吧。生活到这里,她会在一人独处的时候,哑然失笑,这算哪回事嘛!她有时候会疑惑地看着日渐长高长大的儿子,想自己是不是活在一场虚幻的梦里。那过去的二十年是怎样过去的?儿子是怎样在他和她之间,小树一般一截截地长大的?他们的关系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不会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吧?可是开始又是个什么样子?后来,生活是如何演变成了这个样子的? 她恍惚地胡思乱想着。可这并不是所有的细节。有时候,会在某个时刻,在他们之间突然爆发一场无厘头的战争。这种无厘头的战争,开始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那时候,他们真像两个精力旺盛的斗士,不知疲倦地厮杀,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虽不见得鲜血淋淋,但看不见的伤痂,旧的还没脱落,新的就又加上了,最后覆盖在心口的竟是一件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了 。终究是累了吧,她觉得好累好累,不想再争吵,不想再说话,像一个失语者,有气无力地行走在婚姻的边缘。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离吧!她说,好!他说,等儿子考完试吧?她说,好!他说,坚持一下,把最后一场戏演完!她说,好。他看着她平静的眼神,还有那副活够了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他说,你老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也不年轻了。他说,可是日子还得过,但不能这样过了。她说,随你!
要说演戏,她还真不是个好演员,最多算个跑龙套的三流演员。可他不一样,他天生有表演的天赋。当着孩子的面,他会夹菜给她吃,还用一种令人讨厌的柔情蜜意的眼神望着她,让她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这些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有时候,她真觉得,她和他就像一场戏里的人物。在戏里,他们是如此亲密的关系,是夫妻,是亲人,是战友。可是一旦谢幕,这种关系立刻就不存在了,可能什么都不是了。是的,这场戏很快就结束了,正在接近尾声。她想着,有些黯然,但又有几分欣悦。她总是这样矛盾着,或明或暗,或好或坏,像每日的天气一样变幻着。
两张床,就是两只并行在黑色海面的小舟,中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近在咫尺,却又无法靠近。
隔着那堵薄墙,她能听见儿子咳嗽走动上厕所的声音。如有一根绳子穿过墙壁,一头系着儿子,一头扯着她脆弱的神经。儿子咳嗽一声,绳子在她的神经上扯一下;儿子走动一下,绳子在她的神经上拽一下,扯得她心慌慌的,拽得她耳朵连着整个身子紧紧地往墙面上贴。后来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儿子大概是睡了吧,她想。她又专注地听了几分钟,再听不见任何动静了,才把耳朵从墙上取下来。无论如何,得让儿子好好睡一觉。考试就像打仗,睡不好,就没精神,没精神怎么能打胜仗? 她想着,狠狠地翻了一下身子。现在除了儿子,她还剩什么呢?
楼道里拉拉杂杂的脚步声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像过部队似的,还夹杂不同地方的口音。房顶上也有人脚步很重地在走动,震得楼板“咚咚”地响。紧接着便是摔东西和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就像要砸透楼板,掉下来似的。她清晰地意识到楼上有人在打架。那个穿深蓝制服的男服务员不是说这个酒店里住的都是高考的学生吗?不是说这里很安静吗?怎么会这么吵?她烦躁地坐起来,朝着漆黑的夜,像是自语。这声音会吵到儿子的,她想,这里一点都不安静,她真后悔带儿子来住店。其实,在入住这个酒店之前,她和他是经过一番考察的。她坐着他那辆老旧的路虎越野车,穿过市区时,看到市一中旁边的红色魁星楼前面聚集着成堆的学生和家长。他们在那儿烧香祈祷,香烟缭绕,一张张脸虔诚而凝重。孩子们把求到的红布条,缠在手腕上,系在腰上,有的干脆挂在脖子上,像一群准备出征打仗的士兵。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香火味和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她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想着是不是也该给儿子去魁星楼烧炷香,求一根红布条。可到后来,她就只是想了想而已。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是停留在想的层面。再后来他带她去看了儿子的考场。儿子的考场在郊外,离市区很远,离他们住处大约有五公里的路程。她决定找一个考场附近的酒店陪儿子住下。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他时,他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说,没必要,没必要。他的理由很简单,五公里,就是十几分钟的路程,根本不需要住酒店。如果堵车呢?市区哪天不在堵车?一堵就是两三个小时。这可是一考定终身的大事,一旦耽误了儿子考试,谁能负起这个责任?她说话的口气义正词严。她总是这样说话,让他十分反感。但他一时竟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只好开车带她绕着考场转了一大圈。当他发现考场周围的酒店都已经被考生预订满了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件事,如果大家都去做它 ,它自然就是正确的了,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最后,他不得不把她拉到这个叫兰亭驿站的快捷酒店来。兰亭驿站,酒店的名字很好听,让人想起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和环境却远非它的名字那样美好。周围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酒店外面偌大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车子。酒店后面是一片破旧的平房,还有几棵枯瘦的老杨树,让人有一种遁入空荒之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其他酒店都已经满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力求为这个酒店找出一些可以入住的理由。比如荒郊野外,虽然凄凉了些,但远离喧闹的城市,也应该是最安静的地方。比如这酒店看起来还算干净。那个穿蓝制服的服务员微笑着提醒她,大姐,赶紧住下吧,再犹豫,这里的客房也马上就订满了。她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她把三张身份证递给他时,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晚上这里安静吗? 没问题,很安静的。这里住的都是高考的学生。那个男服务员非常肯定地告诉她,以至于她万分感激地跟他笑了笑。
可事实上,这里一点都不安静。
她披衣下床,蹚着漆黑的夜,像蹚着一股黑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似要赶走那些来自不同方向的噪音。
可是,这能怪谁?这不都是你的主张?我说不要住宿,你非要……他在黑暗中叫道。
他这种抱怨的口气让她一听就反胃。就像吃伤了的某种饭食,一闻到那种味道她就受不了。
你就只会抱怨吗?不抱怨,你能死啊?算了吧,我不想和你争吵!
这大概是他俩基本的说话方式。她太熟悉这种方式了。每次他一开口就让她觉得糟糕透顶,哪里还有说下去的必要?所以他俩的对话,往往都只有开头,没有结果。不等他说出第三句话,她就用五指并拢的右手顶住左手心,做出“打住”的动作。她的动作生硬而又野蛮,他有时候真想狠狠揍她一顿。可到了最后,他总是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习惯性地用那两只黑黑的门牙咬住厚厚的下嘴唇,好像害怕逼到嘴边的话一不小心冲出来。他把脸扭向一个没人的地方,让自己在模糊的岁月里身不由己地沉沦陷落。
在他的叹息里,她听出了他对她的严重不满。可那又能怎样?他不是已经决定放弃了吗?再过几天,他们就会把那张暗红的结婚证变成崭新的离婚证。然后他们各执一份,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当然,他也许还会请她吃一顿散伙饭。何必呢?他一定会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可是无论好或坏,都不重要了。白天一个太阳晚上一个月亮,大半辈子的日子都这样过来了,过到现在,却要过不下去了。她想着,鼻子酸了一下,倒在床上,抓过被子的一角,把脸捂住。
这时候,布谷鸟的叫声就穿窗而入,一声接一声地叫起来。
“我哥哥好!我哥哥好!” 开始她并没怎么在意,认为一只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叫一会它就会飞走了吧。所以她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鸟叫声中,陷入对儿时的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回忆。在她老家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每逢入夏,漫山遍野都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那叫声,总让她觉得,那不该是一只鸟叫,而是一个人在说话,是一个女孩,在四处奔跑寻找她的哥哥。当她在那颗稚嫩纯朴的小心灵里,固执地认为那不是一只鸟叫,而是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她曾悄悄地背着母亲流过眼泪。苦鸟,母亲说,布谷鸟也叫苦鸟。她听着这名字,更觉得那鸟可怜。她很多次跑到北山圪岭上,对着山背上成片的森林,喊着,苦鸟!苦鸟!可是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它。后来,她离开了村子,那苦鸟的叫声就和时间一起失落了,失落在坑坑洼洼的岁月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失落烟散的,何况是一只小鸟的鸣声呢!可在儿子高考的前夜,在这个叫兰亭驿站的酒店里,她又一次梦幻般地听到了苦鸟的叫声。可这叫声,听起来远不像儿时那么让人心动,而是让她神经紧张,内心慌乱。这叫声像一声声咒语似的,在漆黑的深夜里盘桓往复,让她很快像中了邪毒一样,起来躺下,躺下又起来,眼前还不断地出现幻觉。忽而如置身于喧嚣的闹市,那些带着红布条举着香火的孩子,一群一群地像潮水一般向她涌过来,在她身体一侧的那扇窗户下,对着她无所不在的恐惧在大喊大叫。忽而她又像一个丢失了魂灵的人,在一条漆黑的巷道里慌乱地奔跑。忽而,她又神经质地张开双耳,听着隔壁儿子房间的动静。每一点响动,都让她惊慌得要命。
在这万物沉睡的夜晚,那只鸟的叫声无处不在,像有无数鸟鸣,覆盖了整个夜空。那只看不见的鸟,她不知道它从哪儿飞来,正落在哪棵树上。她也无法想它的羽毛是红色的还是绿色的,或许是灰色的,杂色的也有可能。它的眼睛是不是像猫头鹰的那样锋利无比,又令人毛骨悚然?她无法想象一只鸟在这个特别的夜晚的降落,是因了何种机缘。在她的脑子里,缠绕着的是 一团模糊的不确定的影子。
那只鸟,每隔几秒钟,叫一声。打着节拍似的,或远或近,或高或低,或隐或现,像一个人在独语,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不断重复着那句“我哥哥好”。她不懂鸟语,可她很想知道一只鸟的思想,和那一声声“我哥哥好”里面隐藏着的某种神秘的暗语。世间的花草鸟兽,和人一样,不仅有生命,而且有思想。可是她无法跟一只鸟去对话。如果可以,她想跟它说,亲爱的鸟,请不要叫了,请不要吵醒我的孩子,他明天要考试,那可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考试啊,它决定着他的前途和命运呢。亲爱的鸟,请你飞到别处去吧,飞得越远越好。她在心里对那只鸟说。可是那只该死的鸟,它完全不理会她的心思,依然旁若无人地叫着。每叫一声,她的太阳穴就狂跳一下,每叫一声,她的心脏就颤抖一下。那叫声最后变成无数支箭,射向她的心口。
她再次摸索着爬起来,摸过枕头旁那部白色的苹果手机,看见儿子的头像还在Q Q上亮着。她想给儿子打个电话,试了几次,都没有拨出去。或许儿子已经睡了,只是忘了下线和关手机吧,她试图宽慰自己。可是没等她的心得到丝毫宽慰, 床头柜上的座机就惊慌失措地响起来。
她和他的手同时从被子里伸出来,像两只离弦的箭矢,射向话筒。
他离话机近,先抢到了话筒,喂,儿子,你还没睡?鸟叫,哦,听见了,别着急,儿子,爸马上去把那只该死的鸟赶走,马上!他放下话筒,从床上跳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像一阵急速旋转的风。呼呼的风声,吹得在另一张床上的她东倒西歪。
你起来干吗?她问。
赶鸟!他声音里有一种急迫的慌乱。那慌乱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声向房间的门口移动。
赶鸟?她从床上爬起来,疑惑地朝着黑暗中的他喊,你知道鸟在哪棵树上吗?你能找到鸟吗?就算你找到了,你有枪吗?你有弹弓吗?
不用枪和弹弓,一根树枝,就能把那只该死的鸟赶走。他坚定地回答她,然后走出了房间的门。
她追着他出来。
楼道里的灯光像几只没睡醒的眼睛,没精打采,迷迷糊糊。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他裸露着的赯黑色的脊背和短裤下粗短多毛的腿。它们正要消失在楼梯口。她突然感觉心里某个地方隐隐地抽动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她无法说清的感觉。她转身跑回房间,从房门后取下他的短袖上衣和牛仔裤。牛仔裤的口袋里大概装着钥匙一类的东西,随着“刺啦”一声响动,她的手被沉沉地往下坠了一下。
她搂着他的衣裤,一口气跑下楼梯。赶到酒店门口时,她看见他的影子正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地上,顿时响起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他像一枚在夜空中穿行的箭头,朝着一只鸟叫的方向飞速前进。她追赶着他,怀里搂着他的衣服。牛仔裤上的皮带扣挨在她的肚脐处,冰凉。她薄薄的身影像一张锋利的纸片,与大气摩擦着,发出“呼呼”的风声。一张纸片追赶着一枚箭头,朝着一只鸟叫的方向,朝着同一个目标。她从来没觉得她和他如此一致过。在这空茫而又四处潜伏着危险的夜晚,她和他的脚步声会合成一支曼妙的小夜曲 。
不远处大概是有一条河吧,她听见河水流动发出的“哗哗”声。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湿润润的感觉。
她终于追上了他,在那排破平房的前面。
漆黑的夜色里,那排青幽幽泛着灰白色死光的旧平房,像一道阴森恐怖的背景,衬托着那一声声没完没了的鸟叫。有一两扇窗户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但挡着窗帘子,看不到里面的风景。平房前那几棵白天看上去枯瘦的老杨树,晚上像附上了某种神光一般,显得高大威武。白色的树皮在夜色里泛出一圈圈寒光。蓬勃的杨树叶子遮住天空寥落的几颗星星。
树上的那只鸟大概还不知道有人正来偷袭它,依然在枝头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叫着。
树下,他站成了一棵树。
她贴在他身后,身子窸窸窣窣地打着寒战,像棵草那样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他俩此刻看上去很像一个人,像一尊合二为一的雕像,在夜色里,仰着头,大睁着眼睛,直竖着耳朵,专注地辨别着那鸟叫声是从哪棵树上发出的。第二棵,你听。没错,是第二棵。听准了吗?听准了!她复制着他的声音,重复着他的动作。她听见他说,看我的。他说完奔向他们认定的那棵树。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要爬树了!她知道他是爬树的高手。小时候他经常带她去爬树。有一次,他带她去爬一棵大梨树,偷到了满满一篮子黄梨。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梨树枝挂住了她的裤管。一条裤腿从小腿一直撕到裤裆。她白生生水嫩嫩的一条少女的腿就连着大腿根部的小红裤衩统统暴露在他的眼里。她羞得在树上大哭。他却在树下,歪着头,盯着她撕破的裤裆处,笑眯眯地看。她至今记得他那副馋相,弯着腰,歪着头,眯缝着那双诡谲的小眼睛, 嘴角流着口水,胳膊上还挎着一篮子金灿灿的大黄梨。后来,她骂他是天生的流氓。他笑着说,男人都是。后来她嫁给了他。他说他俩是青梅竹马。她说,青梅没有见过,竹马没有玩过。要说是爬树、偷果子、掏鸟窝、打弹弓还差不多。他笑了。
那棵杨树猛烈地晃动起来。空旷死寂的夜空发出“哗啦啦”的声声巨响,像一阵大风吹过枝桠。 在那“哗啦啦”枝叶摇动的声响中,她隐约听见那只鸟飞走的声音。 那么轻,几乎是听不见的。可是她却清晰地听见了,而且看到一个黑影,从树梢上俯冲下来,叫着消失在夜的深处。
她愣在那里。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就如那只鸟钻进了她心脏里。
她听见他的声音从树上掉下来,像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耳朵上,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爬树吗?
记得。她说。
现在呢?还敢爬吗?
敢。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你上来吧,在树上待一会,看那只鸟会不会再飞回来,他说。
她从树下仰起头,借着那两扇窗户发出的微弱灯光,看见他正骑在一根靠椅似的树杈上。两只脚从树上耷溜下来,让她想到人上吊自杀的情状。她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棵树。
很多年,没有爬过树了,她感觉她的动作有点生硬,腿脚也不太灵便了。老了,老了嘛!她在黑暗中浅浅地笑了一下。她想起小时候他俩像两只小松鼠灵活地在一棵树上爬上爬下,单纯清澈无忧无虑的感觉真好。
她脱掉鞋子,像小时候那样,光着脚丫,一点点地开始爬树。脚心磨着树干,痒痒的,倒有几分舒坦。那棵杨树远处看上去瘦瘦的,可真搂着还蛮粗壮的,总有碗口那么粗。她搂着它往上爬,手脚并用,身子一纵一纵的。没用多久,她就爬到那根树杈上。
他说,来,像小时候那样,骑在我前面来。
她循着他的声音小心地移动。枝枝桠桠间,她的手碰到了一片肉乎乎宽大厚实的杨树叶子。仔细辨识,哪里是一片杨树叶子?分明是一只大手正悄没声息地向她摸过来。五根粗糙有力的手指非常熟练地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她心口一热,两颗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其中的一颗“吧嗒”一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