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乎乎”的“大三角”考察
2016-11-12肖湘维
肖湘维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
“X乎乎”的“大三角”考察
肖湘维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
“X乎乎”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ABB式形容词。论文将从“普-方-古”这个大三角来考察“X乎乎”的个性。“普角”探讨了X的不对称现象和“X乎乎”的内部结构,发现“X乎乎”中使用频率较高的X大都具有[+多量]语义特征,而在结构上则具有很强的类化性。从语用上主要讨论它在使用时对感情色彩和量度的选择。“方角”考察主要考察“X乎乎”的南北分布差异。“古角”考察则对“X乎乎”的来源进行了可能的拟测。
“X乎乎”;普方古;不对称;语用;方言差异
ABB式形容词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形容词模式,学者们很早就注意到这类形容词的特殊性。朱德熙先生、吕叔湘先生等都曾从ABB式形容词的性质、内部结构、语用差异等方面进行过探究。具体到“X乎乎”这一形式,则主要是尤庆学和戴丽君两位从词典规范的角度对“X乎乎”和“X呼呼”在书写上的混用进行讨论。郑梦娟对ABB式形容词的研究中也援引了很多“X乎乎”的例子。我们对“X乎乎”进行大三角的考察,以此发现其相较于ABB式形容词所体现出的特殊性。本文对“X乎乎”进行考察的语料主要来自北大语料库。
一、“X乎乎”的“普角”考察
“X乎乎”是典型的ABB式形容词,它的语法功能和其他ABB式形容词基本一致,如都能做谓语、补语、状语、定语等,此不赘述。
(一)“X乎乎”中X的不对称现象
我们统计的“X乎乎”中的X共58个,其性质具体如表1(见下页)所示,表中数字表示出现次数:
通过表1我们可以发现,同是色彩类词,“黑乎乎”出现频率高达324次,而其他色彩类词仅出现38次;同是表温度的性质类词,“热乎乎”出现频率高达380次,“凉乎乎”只有1次。还有“粘(黏)乎乎”67次与“稀乎乎”1次、“湿/潮乎乎”57次与“干乎乎”2次、“胖乎乎”167次与“瘦乎乎”0次等。“黑”表示色彩深,“热”表示温度高,“粘(黏)”是物体浓,“湿/潮”意味着水分多,“胖”是指脂肪多。从意义上看,这些词基本都具有[+多量]的语义特征。此外“忙”(事务多)、“脏”(污垢多)等词也可算作此类,以形容词X构成的“X乎乎”中,这些明显具有[+多量]义的词(表1中加粗词)构成的“X乎乎”出现次数达到1061次,占到总次数1448次的73.3%。可见“X乎乎”对于[+多量]义形容词具有较强的选择倾向性。
(二)“X乎乎”在结构上的类化性
“X乎乎”有两种不同的内部构成,即构词式的“X+乎乎”和构形式的“X乎+乎”。前者指“X乎”不能成词,是经过重叠方式构成的“X乎乎”;后者则指“X乎”能独立成词,经过形态变化后形成“X乎乎”。58个“X乎乎”中,属于构形式的只有12个,它们是:
粘(黏)乎乎、热乎乎、飘乎乎、肉乎乎、稠乎乎、血乎乎、忙乎乎、圆乎乎、晕乎乎、软乎乎、神乎乎、玄乎乎
表1 “X乎乎”中X的性质
另外46个均属于构词式。
“X乎乎”的两种结构层次构词式“X+乎乎”和构形式“X乎+乎”存在数量上的巨大差异:构词式“X+乎乎”的数量是构形式“X乎+乎”的4倍之多。这使得构词式“X+乎乎”的结构层次会对构形式“X乎+乎”起到类化作用,导致二者的结构层次差异淡化甚至消失,“X乎+乎”的结构层次出现跨层变为和构词式一样的“X+乎乎”。这一过程最大的体现就是口语中重音的落点,几乎所有“X乎乎”的结构式,其重音形式都是“重轻轻”式而没有“重重轻”式。
(三)“X乎乎”的语用
1.感情色彩的褒贬
“X乎乎”整体的的褒贬色彩一般以X的褒贬色彩为基准或者需要在具体语境中来体现。前者如“脏乎乎”、“蠢乎乎”等,因为“脏”、“蠢”本身带有贬义,所以整体的“脏乎乎”、“蠢乎乎”也呈现出贬义。后者我们以“胖乎乎”的167条语料为例,在语境中表达褒义的有61条,表达贬义的有32条,表达中性的有74条。如:
例1:然后,他关上门,一反常态,跳上两步,抱住了老伴胖乎乎的肩膀。(谌容《减去十岁》)(中性意义)
例2:细嫩的皮肤,聪明稚气的两只忽闪水灵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爱。(陈忠实《白鹿原》)(带褒义)
例3:尽管他四处长得匀称,可是,一对又圆又尖的小老鼠眼,在他那胖乎乎的大圆脸上一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冯志《敌后武工队》)(带贬义)
2.量度的增减
“调量”是重叠式形容词最基本的语法意义,构形式ABB大多数是强化式,少量构词式ABB是弱化式,如“麻酥酥”等[1]。“X乎乎”不论是构形式还是构词式基本都是强化式。如:
例4:她正喊旁边的人拿纸给孩子擦屁股:“要那份软乎的计划纸,软乎的!”简直就象在这里住家过日子了。(邓刚《阵痛》)
例5:一会儿,棕色马也发现了他。但它并不惊惧,反而侧过头来用湿漉漉的鼻子嗅他的头,用软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脸。(张贤亮《灵与肉》)
这是构形式的“X乎+乎”,例4中的“软乎乎”其量度相对于例5的“软乎”量度加深了,更能体现棕色马嘴唇柔软、动作轻柔的状态。
例6: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衣服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这是构词式的“X+乎乎”,相较于“脏”,“脏乎乎”的量度也是加深的。
所以运用“X乎乎”往往是要表达描述对象度量的超出常规,或超出说话人的接受范围。
二、“X乎乎”的“方角”考察
“X乎乎”是普通话中常见的“词根+词缀”式的的合成词模式。那词缀“乎乎”在方言中的分布情况如何呢?现代汉语的十大方言,我们选其中的代表点,查找相应方言词典来调查词缀“乎乎”的分布情况。收录“X乎乎”的词典主要是以下几个方言点:官话方言的东北官话《哈尔滨词典》(暄乎乎、屯乎乎、潮乎乎)、胶辽官话《牟平方言词典》(彪乎乎)、冀鲁官话《济南方言词典》(稠乎乎、烂乎乎、胖乎乎、湿乎乎)、中原官话《西安方言词典》(烧乎乎)、江淮官话《南京方言词典》(热乎乎、神乎乎、忙乎乎)、晋语《太原方言词典》(黄乎乎)。而其他南方方言吴语《苏州方言词典》、徽语《绩溪方言词典》、赣语《南昌方言词典》、湘语《长沙方言词典》、闽语《厦门方言词典》、粤语《广州方言词典》、客家话《梅县方言词典》、平话《南宁平话词典》、官话方言的兰银官话《银川方言词典》和西南官话《成都方言词典》,这十本方言词典均未收录“X乎乎”式的形容词。
从这些代表点的方言词典对“X乎乎”的收录情况中我们可以看出,“X乎乎”主要是北方地区方言。从地域上看,“X乎乎”的主要分布在“东北平原—华北平原—江淮平原”,这南北纵向的一线区域。从方言分区来看,“X乎乎”主要存在于晋语和大部分官话方言中,但是兰银官话、西南官话中则较少有“X乎乎”。南方地区的方言,包括地处南方的西南官话都少有“X乎乎”。
三、“X乎乎”的“古角”考察
对“X乎乎”的“古角”考察主要探讨“X乎乎”格式的来源。我们提出两种可能发展的路径:一是来自构形式的“X乎+乎”;二是来自音同形近的“X呼呼”。
(一)来自构形式的“X乎+乎”
“乎”在古代汉语中主要有三种用法:语气词、介词、词尾。做词尾时,“乎”主要是附着在形容词后表示“······的样子”[2],如:
例7:汩乎混流,顺阿而下。(司马相如《上林赋》)
“X乎乎”中的构形式“X乎+乎”的基式“X乎”就是来源于这类用法。元明以来,通俗文学繁荣发展,蒋绍愚探讨这一时期词汇发展的特征时提道:“在词语方面,则是单音节的语词,往往增衍或延展为多音节或复音节。”[3]113这一时期内,包括“X乎乎”在内的ABB式形容词大量发展。这些ABB式形容词的结构方式有三种:A+BB,如“倦摇摇”、“红皎皎”等;省略成词,如“心攘攘”(心劳意攘)、“滴屑屑”(滴羞跌屑) 等;AB+B,如“羞怯怯”(羞怯)、“忔憎憎”(忔憎)[4]。
ABB式形容词三类增衍方式中的“AB+B”这类很可能经类推作用影响到了“X乎”而形成“X乎乎”,此时“X乎乎”是构形式的。但随着“乎”形容词词尾功能的虚化甚至消失,加上构词式“A+BB”在ABB类形容词中的主导地位,“A+BB”的构词模式对“AB+B”产生类化作用,从而使得原本处在不同层次的两个“乎”反而关系更紧密,逐渐连接成为一个整体的词缀。它的演化路径大致如下:
1.X乎,“乎”作形容词词尾
→2.受其他AB+B式形容词的类化作用形成构形式的“X乎+乎”
→3.因为“A+BB”是ABB式形容词的主要构成模式,数量上的巨大优势造成类化作用,使构形式“X乎+乎”中重叠的“乎”与原词尾“乎”关系加强,结构层次重新组合,形成词缀“乎乎”。
(二)来自音同形近的词缀“呼呼”
后缀“乎乎”和“呼呼”音同形近,尤其是在具体的使用过程中常常混用,两者应该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我们拟测有一部分“X+乎乎”是因为音同形近词缀“呼呼”在使用过程中的混淆误用发展而来。北大语料库现代汉语“乎乎”和“呼呼”的使用情况如下表2所示。
表2 “X乎乎”和“X呼呼”的混用情况
表2显示,能和“乎乎”及“呼呼”同时组合的X共有21个,占到“X乎乎”总数的36%,只能和“乎乎”组合的X有33个,占到“X乎乎”总数的57%。但是,只能和“乎乎”组合的那一类X在使用频次上远不及能同时和“乎乎”、“呼呼”两者组合的那一类X。只能和“乎乎”组合的“X乎乎”只出现78次,很多都只出现过一次,如“紫乎乎”等,这些应该是受“黑乎乎”一类词的类推作用而形成的。它们出现时间晚,使用范围窄,使用频率低。虽然“X乎乎”里半数以上的X只能和“乎乎”组合,但同时和“乎乎”、“呼呼”两者组合的X在使用频率上的巨大优势告诉我们,“乎乎”与“呼呼”极有可能有相同来源。
我们查询古代汉语的语料,发现“乎乎”和“呼呼”都最早见于明代小说,出现时间较晚,是近代汉语新产生的一类词缀。但两者在所能搭配的X,以及使用频率上都存在一定的差异,见下表3。
表3 古汉语“X呼呼”与“X乎乎”的使用
首先从数量上来看,“呼呼”的用例有36条,“乎乎”只有8条;“呼呼”的使用频次远高于“乎乎”,“呼呼”应该是当时的主流写法。然后从年代上来看,“呼呼”的用例明代19条、清代17条;“乎乎”的用例明代1条,清代7条,可以推测“呼呼”的出现年代要比“乎乎”早。最后从X的性质来看,“呼呼”所能搭配的X与现代汉语“乎乎”所能搭配的X的性质已经相差无几,只是古代汉语“呼呼”更常搭配动词,而现代汉语“乎乎”更常搭配形容词。但这不影响我们的推测,因为“呼呼”一开始本就具有一定实义,附着于动词后表示动作进行时伴随的呼气动作或某种声音,所以和“呼呼”搭配的词多为与口部动作有关的词,只是后来这种拟声的实义逐渐淡化甚至消失了。至此,我们可以拟测现代汉语词缀“乎乎”的另一个发展路径:
1.“呼呼”表示一定实义,表示动作拟声
→2.“呼呼”的实义淡化
→3.“X呼呼”的类推作用导致进入“X呼呼”的X范围扩大,“呼呼”的实义进一步虚化甚至消失
→4. 构形式“X乎+乎”与构词式“X+呼呼”,表层结构形式相似、词缀意义虚化,“乎”、“呼”音同形近,因此“X乎+乎”和“ X+呼呼”经常混用;又因人们追求书写简便快捷,“X乎乎”开始占据主导地位。
但某些词因为具有较实在的形象色彩,仍用“呼呼”居多,如现代汉语语料中,“气呼呼”有392条,而“气乎乎”则只有25条。
四、结论
通过对“X乎乎”的大三角考察,我们对“X乎乎”的特点有了以下结论:一,进入“X乎乎”格式的形容词X存在不对称现象,使用频率高的X大多具有[+多量]的语义特征;在结构层次上“X乎乎”体现出很强的类化性。二,“X乎乎”的感情色彩主要来自X的褒贬意义或依据具体语境而定,在量度上基本是强化式。三,在方言分布上,“X乎乎”主要是北方地区方言的特色词,南方地区的方言很少有“X乎乎”。四,词缀“乎乎”的来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来自构形式的“X乎+乎”,后来两个“乎”的联系加强而逐渐成为一个整体;另一种可能是来自词缀“呼呼”,因为两者音同形近而长期混用,而后在追求书写简便的原则下而使“X乎乎”成为主流。
[1]郑梦娟.ABB式形容词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2004.
[2]叶双.音节词“X乎”的词缀化和语法化考察——兼论“乎”的词缀化问题[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4.
[3]蒋绍愚.唐诗语言研究[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4]张力立.浅论ABB式形容词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1.
[5]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
[6]戴丽君.谈A呼呼与A乎乎[J].今日科苑,2008,(10).
[7]尤庆学.“A乎乎”还是“A呼呼”[J].语文建设,2000,(10).
The analysis of “X huhu” from the triangle of “Mandarin-Dialect-Ancient Chinese”
XIAO Xiangwei
(Liberal College of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1, China )
“X huhu” is a common ABB type adjective in modern Chinese. The paper examined the “X huhu”personality from the triangle of “Mandarin-Dialect-Ancient”. The “Mandarin Angle” discussed the asymmetry phenomenon of “X” and the internal structure of “X huhu”, found that when “X” has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volume], it would be used in high frequency and the structure has a strong class nature. From the pragmatics, it mainly discussed in the use of emotional color and measurement of choice. The “Dialect Angle” discussed the difference of the north and south distribution of the “X huhu”. The “Ancient Angle” studied on the origin of the “X huhu”.
“X huhu”,the triangle of “Mandarin-Dialect-Ancient”,asymmetry,pragmatics,
H109.4
A
1673-9639 (2016) 01-0174-05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张凤祥)(英文编辑 田兴斌)
2015-10-09
肖湘维(1992-),男,湖南宁乡人,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汉语。
dialectal differences,orig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