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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芭蕉笑杀侬—王维《袁安卧雪图》辨析

2016-11-11徐迅

中国画画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沈括芭蕉王维

文/徐迅

雪里芭蕉笑杀侬—王维《袁安卧雪图》辨析

文/徐迅

徐迅

文化学者,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社会学博士,学术图书策划、出版家

传王维(701~761)有《袁安卧雪图》,首见于宋沈括(1031~1095)《梦溪笔谈·书画》:

“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王维)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彦远或即董逌,字彦远,靖康末(1127)官至司业,迁徽猷阁待制,著有《广川书跋》和《广川画跋》,《画评》已佚。此条首次提及王维画桃、杏、芙蓉、莲花等花卉,并提及沈括家藏王维《袁安卧雪图》,画雪中芭蕉。

宋代文献中多次提到有多种多幅《袁安卧雪图》。

宋敏求(1019~1079)《春明退朝录》下卷:“丁晋公天禧中镇金陵,临秦淮建亭,名曰‘赏心’,中设屏及唐人所画《袁安卧雪图》,时称名笔。后人以《芦雁图》易之。”“天禧”为北宋真宗赵恒年号,历1017~1021年。丁晋公即丁谓(966~1037),天禧三年(1019)为参知政事,次年升为宰相,封晋国公。此条言及《袁安卧雪图》为唐人所画。作者未详。宋敏求记载先于沈括,丁晋公之《袁安卧雪图》当非沈括家藏。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丁晋公典金陵,陛辞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卧雪图》一面,其所画人物、车马、林石、庐舍,靡不臻极,作从者苦寒之态,意思如生。旁题云‘臣黄居寀等定到神品上’,但不书画人姓名,亦莫识其谁笔也。上宣谕晋公曰:‘卿到金陵日,可选一绝景处张此图。’晋公至金陵,乃于城之西北隅构亭,曰‘赏心’,危耸清旷,势出尘表。遂施图于巨屏,到者莫不以为佳观。”郭若虚曾祖郭守文历仕宋太祖和宋太宗,守文次女即宋真宗章穆皇后,郭若虚则为宋仁宗之弟东平郡王赵允弼女婿,其行迹见于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自序》:“余大父司徒公,虽贵仕而喜廉退恬养。自公之暇,唯以诗书琴画为适。时与丁晋公、马正惠蓄书画均,故画府称富焉。”郭若虚比较祖父与丁谓、马知节(955~1019)收藏,当甚了解《袁安卧雪图》始末,其所记黄居寀鉴定及真宗宣谕丁谓悬挂《袁安卧雪图》,当言之有据。“真宗出八幅《袁安卧雪图》一面”,或真宗赐丁谓《袁安卧雪图》有八种,每种一图。

王辟之(1031~?)《渑水燕谈录》卷八:“祥符中,丁晋公出典金陵,真宗以《袁安卧雪图》赐之,真古妙手,或言周昉笔,亦莫可辨。至金陵择城之西南隅旷绝之地建‘赏心亭’,中设巨屏,置图其上,遂为金陵奇观。”此条言“或为周昉所画”。周昉即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评“神品中”一人之周昉。“祥符中”误,应为“天禧中”。

《宣和画谱·花鸟二》(1119~1125)“黄筌”条:“黄筌,字要叔,成都人。以工画早得名于时。十七岁事蜀后主王衍为待诏”云云,载御府所藏黄筌画三百四十有九,多为花鸟画,有道佛画、神仙画、动物画,人物画有“勘书图二,勘书人物图一,袁安卧雪图三,庄惠观鱼图二”。宣和御府所藏《袁安卧雪图》,同题三幅,定为五代黄筌所画。然可疑者,《图画见闻志》载“臣黄居寀等定到神品上”。黄居寀(933~993后),画家黄筌季子。擅绘花竹禽鸟,与父同仕后蜀,为翰林待诏。尝合作殿廷墙壁,宫闱屏幛,不可胜记。入宋任翰林待诏,尤得太宗看重,授光禄丞,委以搜访名画,鉴定品目。《袁安卧雪图》为太宗御府故物,黄居寀为黄筌季子,精于绘画鉴定,焉能不识乃父手笔?太宗、真宗时《袁安卧雪图》作者尚不能确定,以后徽宗时《宣和画谱》如何确定为黄筌?故不能无疑。

雪溪图(局部)  36.6cm×30cm  唐·王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江干雪霁图卷(局部)  31.3cm×207.3cm  唐·王维  现藏日本

总之,《袁安卧雪图》为太宗、真宗御府故物,有多种多幅,可以推知为摹本,或复制品,作者不详。徽宗时《宣和画谱》载《袁安卧雪图》三幅,作者黄筌。外间流传仅见沈括家藏,想当然亦是一摹本,所谓“摩诘”(王维)所画乃臆想而已。

若追寻《袁安卧雪图》作者,当追寻此图本意。

袁安(?~92),东汉大臣,政号严明,断狱公平,不畏权贵,守正不移,节行素高,《后汉书·袁安传》载:“袁安字邵公,……为人严重有威,见敬于州里。初为县功曹,奉檄诣从事,从事因安致书于令。安曰:‘公事自有邮驿,私请则非功曹所持。’辞不肯受,从事惧然而止。后举孝廉,除阴平长、任城令,所在吏人畏而爱之。”袁安初为县功曹,从事要他带信给县令。袁安认为此信如是公事,可用邮驿,如是私事,则不属功曹分内,所以拒绝。

袁安被举为孝廉,李贤注引晋周斐《汝南先贤传》:“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寒冬大雪,积雪一丈多,封路堵门。洛阳令巡视灾情,见家家户户都扫雪开路,出门谋食。到袁安家,大雪封门,无路可通,洛阳令以为袁安已经冻馁而死,便命人凿冰除雪,破门而入,见袁安僵卧。洛阳令问袁安为何不出门。袁安答道:“大雪天人人又饿又冻,我不应该去打搅别人。”洛阳令嘉许他的品德,举为孝廉。以后袁安出任河南尹,政尚慈爱,成为汉室社稷之臣。

此即“袁安卧雪”本事,袁安则为爱民守义克己奉公洁身自好之典范,诗咏甚多,略引数则。

梁元帝萧绎(508~554)《丹阳尹传序》:“《传》曰:大夫受郡。《汉书》曰:尹者正也,及其用人,实难斯授。广汉和颜接下,子高自辅经术;孙宝行严霜之诛,袁安留冬日之爱。……”(《全梁文》卷十七)“广汉”指赵广汉,汉宣帝时京兆尹;“子高”指张敞(?~前48),字子高,汉宣帝时京兆尹。孙宝,汉哀帝时京兆尹。袁安曾任河南尹,相当于当时东汉京都洛阳京兆尹。此四人均任过京兆尹,为社稷重臣。

陶渊明(约365~427)《咏贫士七首》其五:“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飡。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袁安清尚廉洁,安贫守道,坚守节操,所以道义取胜,其曰至德。

千岩万壑图卷(局部1)  31.5cm×705.9cm  唐·王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大雪封门正宜闭关修行,差可比拟“袁安卧雪”也。

唐诗用“袁安卧雪”者甚多,如:皇甫曾《酬郑侍御秋夜见寄》“袁公方卧雪,尺素及柴荆”;杨巨源《奉酬窦郎中早入省苦寒见寄》“谢监逢酒时,袁生闭门月”姚康《礼部试早春残雪》“玉尘销欲尽,穷巷起袁安”;无可《雪》“红楼知有酒,谁肯学袁安”;许浑《病中二首》“三年婴酒渴,高卧似袁安”;韦应物《对雪赠徐秀才》“无为掩扉卧,独守袁生辙”,皮日休《奉和鲁望早春雪中作吴体见寄》“全吴缥瓦十万户,惟君与我如袁安”;裴虔余《早春残雪》“已闻三径好,犹可访袁安”;吴仁璧《春雪》“雪霁凝光入座寒,天明犹自卧袁安”,等等。“袁安卧雪”意象为洁身自好,安于贫贱,特立独行,修身以待时也。

逮至宋代,《袁安卧雪图》则为皇帝赐赠臣属以资勉励之物,如真宗以《袁安卧雪图》赐丁晋公是也。疑沈括家藏亦是此例。沈括父沈周,王安石为其撰写墓志铭《太常少卿分司南京沈公墓志铭》(《王安石全集·墓志》),略曰:公讳周,字望之。少孤,与其兄相踵为进士,用举者入大理为丞,监苏州酒。知简之平泉县,县人铭其政于石。遂自封州守佐苏州,由苏州为侍御史,佐开封。天子以江东之按察为已悉,闻公宽厚,即以为使,尽岁无所劾,而部亦以治称。

“天子以江东之按察为已悉,闻公宽厚,即以为使”,沈周被委任为江东按察使,管理司法刑狱,正三品。“江东”为“江南东路”简称,包括江宁府、宣州、徽州、江州、池州、饶州、信州、太平州、南康军、广德军。“江东”为当时中国最繁荣之地,沈周“即以为使”,可知特为倚重,或可得赐赠《袁安卧雪图》,与《图画见闻志》“丁晋公典金陵陛辞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卧雪图》一面”情况相类,以后遂成沈括家藏。

然则,宋代文人置《春明退朝录》《图画见闻志》《渑水燕谈录》《宣和画谱》等记载于不顾,坚信沈括所记《袁安卧雪图》为王维所画,津津乐道于“雪中芭蕉”之意象,而《雪中芭蕉图》则成为《袁安卧雪图》之异名。如:

沈括《梦溪笔谈·书画》:“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沈括特意发挥“雪中芭蕉”,意在证王维其画迥得天意,其家藏则弥足珍贵。

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四:“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释惠洪生卒不详,行迹见于宋宣和年间。以法眼观画而超乎物表,乃知王维之神情,此断非俗人可以想望之。

黄伯思(1079~1118)《东观余论·跋滕子济所藏唐人出游图》:“昔人深于画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观者。顾、陆、王、吴之迹,时有若此。如雪与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车阔于门,使俗工睨之,未免随变安于拙目。”“雪与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乃得意忘象,若以常法观之,即是俗工之眼也。

陈与义(1090~1138)《题赵少隐青白堂》:“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它时相见非生客,看倚瑯玕一段奇。”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陈与义以为简斋诗乃“炎天梅蕊”之作,与王维“雪里芭蕉”相与为友,颇有惺惺相惜之概。佛经中有“火里莲花”之说,《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第八》云:“示受于五欲,亦复现行禅;令魔心愦乱,不能得其便。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火中生莲花,是为希有,此乃菩萨之妙用,虽受五欲,亦复行禅,于此等相逆之行中尚能出没自在。“雪里芭蕉”“炎天梅蕊”与“火中莲花”同义,陈与义自负也如是。

千岩万壑图卷(局部2)  31.5cm×705.9cm  唐·王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杨万里(1127~1206)《寄题张商弼葵堂,堂下元不种葵花,但取面势向阳二首》其一:“行尽葵堂西复东,葵花元自不曾逢。客来问讯名堂意,雪里芭蕉笑杀侬。”有葵堂而无葵花,若要穿凿“葵堂”奥义,则不知“雪里芭蕉”何以超乎物表得意忘象也。

张炎(1248~1320)《风入松·溪山堂竹》下片:“从教三径入渔樵。对此觉尘消。娟枝冷叶无多子,伴明窗、书卷诗瓢。清过炎天梅蕊,淡欺雪里芭蕉。”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指隐士居所。张炎之隐居,有渔樵娟枝冷叶,有明窗书卷诗瓢,其自如自得自在之境界,“炎天梅蕊”“雪里芭蕉”或不及之。

雪里芭蕉自沈括记载,从无人窥见,然“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却无可置疑,宋代文人心领神会,故此抉隐发微,生发出无尽意思,堪称曲尽其妙。呜呼!“雪里芭蕉”之意象真可畏也!实可畏也!■

千岩万壑图卷(局部3)  31.5cm×705.9cm  唐·王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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