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找死不如作死
2016-11-11曹增节
文/曹增节
等死、找死不如作死
文/曹增节
曹增节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艺术传播学博士生导师
今天的中国书画家还是爱学习的,问题在于向什么学习,讲专业学习,无非是这样几种路径,一是向古人学习,二是向自然学习,三是向内心学习,四是向世界学习,五是向当代艺术学习。
现在的情况是,传统已经死去,连留在博物馆里的都未必是真的尸体,看看一些行家在不断变花样编的各种全集,就知道所谓传统就是现代史;自然已经逝去,面目全非,沧海桑田,田园无迹可寻,牧歌已成遗产;内心早已失去,纯洁之心、敬畏之心、宁静之心无处可寄;世界已经撕裂,古典意识、审美价值、经典形式四分五裂。中国书画已经学无可学,走投无路。
像一个人在莽莽荒路上行走,原来身后有清晰来路,两旁有流水绿荫,眼前还有路标前引,慢慢叉路多起来了,但各类可选择的道路上也是路人众多。现在,则是一片沙漠无迹可循,坏消息是,前方没有路,好消息是,大家都无路可走。这就是当下的中国书画界。
(奥地利)欧文·沃姆:可变换的胖车
(美)托尼·奥斯勒:眼睛(影像装置)
走回去?来路已经断了。悬在空中,又在不断下落,下一秒会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看看现在书画家们的展览就知道,他们的焦虑与无奈,已经机关算尽。
中国传统书画已经死了,这是不用回避的事实,传统道路已经走投无路,黔驴技穷。今人在艺术上超过古人的,几乎没有,不用说超过,甚至当下几乎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与古典大师并列,否则一定是艺界笑谈。讲起中国书画,还是宋元气象、二王笔意那一套,也就是说,当下书画家的作品中有点宋元的味道,就已经是十分了不得了。至少一千年以来,中国书画整体处于节节败退、持续衰落之中,文人画也是如此,至今看不到复苏的迹像。中国经济总量在短短三十几年中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当下中国书画数量规模估计已经是世界第一,但是经济发达与人文精神、艺术水平并不总是同步的,革命导师恩格斯1890年10月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分析当时欧洲各国经济与人文思想的发展状态不对等时说:“每一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便由此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因此,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提琴:18世纪的法国对英国来说是如此,后来的德国对英、法两国来说也是如此”。可以对比的是当下的情况,经济上已经处于世界第二的中国,在人文精神与艺术创作上并没有同时担任世界的第二小提琴手,更不用说是首席小提琴了。
(意大利)皮耶罗·曼佐尼 :《艺术家之屎》的罐头
但也许,世界正在等待中国,希望听到中国的演奏。因为在同一封信中,恩格斯接着说:“但是,不论在法国或是在德国,哲学和那个时代的文学的普遍繁荣一样,都是经济高涨的结果。……经济在这里并不重新创造出任何东西,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造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而且这一作用多半也是间接发生的”。期待中国书画家们能证明革命导师的论断,哪怕是间接地证明。
外师造化,亦已不能。当下中国人的山水观刚刚走过两个阶段,一是只要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二是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由此可见,有多少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当下开始进入第三阶段,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开始倡导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是中国当下山水观的重要进步。但是,毕竟中国城镇经济发展的压力太大,当下还没有条件提“绿水青山胜过金山银山”,更不用说“不要金山银山只要绿水青山”。
“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这些造化意境对于中国书画家来讲,是必要氛围与天然前提,皮之不存,毛何附焉?
中得心源,更不可期。与西方画家不同,中国古典书画家讲心,讲气,讲品。信仰源自内心,发之于外,信仰眼中、心中、笔中之关联,信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之妙悟。但是,不是年代变了,而是心境变了,人心不古,中国书画家在经济大潮前早已经乱了方寸,慌了手脚。
中国传统书画家,多是高官达贵,至少是个乡绅,很少有平民,大多神闲气定。现在的中国书画家主要是职业书画家,把艺术作为立身或者养家的职业,与把艺术当作雅好是完全不一样的。北宋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离今年正好700年。他那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境界,那种超然绝尘,又入世融会的大家风范,今天已经荡然无存,无处可寄。当然也有一些书画家装神弄鬼,那又是另一回事。
中国书画有病,得治,中医中药慢郎中还不行,救不了急,还是吃西药试试。
向世界学习,向西方古典艺术学习,似乎已有定论,西方古典无法学,中国书画界无论是中西融合或者是两端深入的学习策略,都说明中国书画与西方古典艺术不同,没有学习成功的案例。
现在看来,唯有向当代艺术学习,才有可能转变中国书画现在那种陈腐、颓废态。当代艺术,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特性的意义上,都展示出它与古典传统在文化、艺术上的特独性。
当代艺术,在西方如此强大、悠久的传统艺术前提下,短短三五十年,就突飞猛进、高奏凯歌。现在欧洲各大美术馆、博物馆也都日子难过,连以前不少研究古典艺术的专家学者也纷纷改行,研究当代艺术。美国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艺术杂志、艺术新闻基本就是当代艺术的天下。
如古典艺术一样,当代艺术自然有许多可以讨论的地方,也有许多问题,它的偏执、娱乐化、去神圣化等都引起争议。
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革命性、创新性特点。当代艺术在创作方式、题材、技法、材料、展示、创作主体、运作方式上与古典艺术相比,有完全不同的、具有颠覆性的变化。
(美)安迪·沃霍尔:金宝汤罐头堆成的装置艺术品
(荷兰)弗洛伦泰因· 霍夫曼:大黄鸭
最重要的、最关键的还是思维创新,也就是,艺术是否一定如此?当代艺术对传统艺术观的反思、反叛,值得中国书画家关注与学习,当代艺术那种勇于打破古典艺术观,挑战传统审美观的精神,是中国书画家一直缺乏的,中国书画界最多只讲到中西融合,止步于汲收西方古典艺术的某些表现手法、某些材料的运用与借鉴,至多属于微改良。
当代艺术那种目空一切、大刀阔斧、暴风骤雨式的,甚至无知无畏式的革命思维,无中生有的跨界行为,打破了僵化达数千年的艺术观,将艺术痛快淋漓地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
要学当代艺术敢做敢为的精神与独辟路径的探索作风,当代艺术在传统艺术一统天下两千年,已经在人们头脑根深蒂固背景下,只用了差不多30年,就让传统退避三舍,大呼危机,它是如何做到的?
对于艺术来讲,定势与稳定就是死亡,多样与新奇才是活力。均衡态不仅意味着死亡,本身就是死亡状态。传统是不能,也不会出新的,传统出新就意味着它已经是“非传统”。艺术经过几千年的稳定,在当代进入了非稳定阶段,当代艺术呈现出的多样性使艺术形式极大丰富,可能性极大增加,提供了空前的想象与发展方向。要学当代艺术不断自我调整,自我革新的精神,不断尝试,不断出新,不断放弃自已,又不断更新演化。
当代艺术值得学习的另一个地方,是它与社会的密切关联性。中国书画家总是把自己当成艺术家,把艺术当成与社会无关的、高于社会、高于大众的东西。而当代艺术不是,或者从来不是单纯的艺术现象,而是社会现象,当代艺术家从不把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艺术家,提出了人人都是艺术家、一切都是艺术品的惊世骇俗的口号并付诸行动。
当代艺术的成功,艺术以外的因素起了不小的作用,或者说,艺术以外的因素起了决定的、关键的作用,说明艺术与社会的不可分离特点。反观中国书画家,大多是自顾自乐,脱离了艺术本来不应离开、也离不开的社会。
即使说当代艺术是一个阴谋,是艺术与官方勾连,与资本勾结的结果,其实中国书画家也是如此,现在中国书画家基本是三类,一类是官方画院,一类是美术院校,一类是民间画家,占主流的是前两类,也是政府主导,国家投资,官方身份,与古代没有区别,或者说在与官方联系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为什么你们的作品没有社会影响,也没有艺术价值,展览开幕式就等于闭幕式?
在向当代艺术学习社会化过程中,还有一条重要的路径是,向当代艺术学习传播方式,学习当代艺术把艺术作为大众娱乐工具。艺术古老的、经典的功能之一,就是娱乐。但这一特点在中世纪以来逐步被神圣化,日益脱离日常生活,成为博物馆、美术馆的专属领地。当代艺术把艺术的日常性、娱乐性重新提出来,并借助当代传媒予以广泛传播,使艺术恢复了它的日常性、大众性。
实际上,当代成功的中国书画家,不少是向当代艺术学习后成功的,或者是有所启发,或者是有所借鉴,或者是有所融通,或者是有所批判。
当代艺术形式多样,流派各异,还处于未定型之中,所以明天会如何,它自己也不知道。但不稳定是它最大的优点之一,所以它还有明天,它还会变化,还有可能性。
要习惯在一个变化中的世界里生活,中国书画家不向当代艺术学习,失败而被遗弃就是一个自然的、也是合乎逻辑的结局。
不学是等死,旧学是找死,还不如新学作死,也许,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