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何以废名
2016-11-07李兴濂
李兴濂
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发现有个作家叫废名。他何以起了这样一个笔名?后来查资料,废名在1926年6月10日的日记中写道:“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个名字,就叫做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曾为语丝社成员,师从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代表作家。1929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是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废名的代表作有长篇《桥》及《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等,后两部更在诗化的追求中透露出对现实荒诞的讽刺。废名的小说以“散文化”闻名,他将周作人的文艺观念引至小说领域加以实践,融西方现代小说技法和中国古典诗文笔调于一炉,文辞简约幽深,兼具平淡朴讷和生辣奇僻之美。他每出版一部新着,都由周作人亲为作序。他的小说和散文名重文坛。
那么,冯文炳变成了“废名”,他的人生又经历了怎样的“蜕壳”呢?
他15岁离开老家黄梅,到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接触到新文学,被新诗迷住。毕业后,他留在武昌一所小学任教,大胆写信给当时的文坛大佬周作人,附上自己的作品。1922年,他考入北京大学英文预科班,开始发表诗歌和小说,正式走上文学道路。这算一“蜕” 。1930年前后开始钻研佛学,渐会于心。为了彻底与过去告别,他想改名,而后索性“废名”,认真地玩味起人生的种种虚幻来。这又是一“蜕”。
废名的狂是出了名的。但他的狂不是轻狂,他是特立独行,不为权势所左右,表现为一种坚定的学术操守和人格风范,敢于对不符合自己内心原则的事说“不”。周作人任伪北大校长期间,曾写信请他回北大任教,他没有答应,宁愿在黄梅教初中生。在儒师周作人和汉奸周作人之间,他断然拒绝了汉奸周作人。
49岁之后,废名进行了一次根本性的“蜕壳”。
1949年,北大组织员工政治学习,作为知识分子的废名开始了一段心路历程,“洗澡”之后焕“新生”,脱胎换骨,曾经狂放的废名,特立独行的废名,变成 “必须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政治与业务是不分离的”废名。
废名放弃文学创作,开始热心于政治。这年他写了《读新民主主义论》,送呈毛泽东指正。1952年,他被从北京大学调到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讲杜甫,讲诗经,讲美学,讲鲁迅,却已不再遵循自己原本的初心了。30年代他在黄梅乡下小学给学生讲:“鲁迅其实是孤独的,……他写《秋夜》时是很寂寞的,《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写散文是很随便的……”而现在必须这样讲:“我过去以为我懂得中国文学,其实很不懂得,不懂得屈原,不懂得鲁迅,怎么配说懂得中国文学呢?要懂得屈原,懂得鲁迅,就必须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政治与业务不是分离的。”1953年初,他把刚完成的新著《跟青年读鲁迅》书稿送呈领导指正。两年过去了,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在一个屋角落满灰尘的纸堆里发现了这部手稿。1965年,废名将《鲁迅研究》《杜甫研究》《美学》三部书稿捧到办公楼,一部一部地交给领导。这三个论题都是当时的显学,写这样的书最能表现他思想上的转变,表示这是他向党的生日献礼,请领导审定出版。几个月过去了,废名没有得到领导的答复。后来,他发现屋角有一张废弃的书桌,打开抽屉,看见一沓书稿,书稿上积满了愚昧的尘土。他觉得那些书稿好生眼熟,拿起来一看,正是自己那三部书稿。回家以后,他悲愤地吼叫着说:“去把那堆破烂捡回来,我不愿意给他们垫抽屉!”或许从这悲愤的吼叫里,才又透露出了一丝废名当年“特立独行”的影子。
“文革”发生后,废名被封为“反动学术权威”,经常遭批斗,住房也被红卫兵强行占用。1967年8月底,在“文革”的高潮声中,废名离开了人世,死前喃喃自语:“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到它的结果,我是很不甘心的。”
历经几次“蜕壳” ,废名不但废了名,还废了身。他由文学创作而钻研佛学,由硬骨头化作软骨肋,由特立独行变为顺服温良……惹来的却是冷遇,终至愤愤离世。这是废名的悲哀,也可说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
然而,废名不废。其名虽废,其作品却善存于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着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