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还是故乡好
2016-11-07何伟
何伟
【主题导语】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多年以后,韩少功辞去海南省文联主席,在湖南老家八溪峒一地购地建房,种菜养鸡,栽树修路,在山清水秀的如画风景里过起了半隐居生活,散文集《山南水北》就是他在这里生活的点滴记录。隐居只是一种姿态,重要的是内心对于自我决断的选择。
《山南水北》中,韩少功力图将那山、那水、那民嵌入新的中国认同的形成过程中,韩少功曾说:“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或痛苦、记忆或忘却、功业或遗憾,一旦进入经度与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比海洋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心灵是伟大的物质。山河所见,大地为证,韩少功与故乡,一位中国作家和乡村之间生发了灵与肉的新动向。
【选文一】
月 夜
韩少功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这时候出现了,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了,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选自韩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
[解 读]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韩少功的散文《月夜》,将城里月亮与乡村月亮进行多方面比较,表现了城里月光的暗淡、短暂、呆板、没有神采、稀少,表达了作家对乡村月夜的喜爱之情,进而抒发了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感悟,表达了作家对城市文明远离大自然的遗憾之情。作家所寻“文化之根”,有种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我们从《月夜》中可以略窥一斑。
在结构上,首句统领全文,引出下文城市和乡村月光的对比描写。首句“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单独成段,想象奇特,比喻生动形象,不仅凸显月光是乡村区别于城市的显要标志,也写出作者对于乡村月光的喜爱和自豪。
在表达技巧上,作者运用多种艺术手法。使用通感手法,将视觉上的月光写成听觉,化静为动,使用叠词、拟声词等,书写出恬静、美好的田园景象和诗一般的意境,表现了作者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集中抒发了作者身心俱醉、无比惬意之情,表达了作者对乡村月夜的喜爱。
在语言上,优美清新的语言是本文的一大特色。如“叮叮当当”,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月光的轻盈灵动,诗意盎然;“哗啦哗啦”,生动形象地写出了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的情态。作者对月光的描绘将我们带进了宁静而美好的月夜,作者的月夜情思展露无遗,深情且富有哲理,表达了对人与城市、自然之间关系的感悟。
尾句“山谷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以景语作结,化用王维《鸟鸣涧》诗句“月出惊山鸟”及辛弃疾《西江月》词句“明月别枝惊鹊”,含蓄而又富有诗情画意。同时从侧面写出月光的皎洁、明亮。其中“山谷里一声长啸”,还以动衬静,衬托出乡村月夜的宁静,同时再次点题,照应开篇,将读者带进宁静而美好的月夜,不仅暗指“人应怀着虔诚的心与大自然亲近”这一主旨,而且余音袅袅,耐人寻味。
【选文二】
养 鸡
韩少功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
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情或还个礼,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峒以后,农友们渐渐摸清了我的来历,知道我下乡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处分,也不是因为精神上不正常。作家么,大概相当以前的秀才,或者举人,还理应得到他们一份师尊。他们放心了,与我家一来二去之后,常送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用化纤袋装来三两鸡仔。
我家的鸡圈由此迅速地热闹起来。来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其中有一只个头大,性子烈,本领高强,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鸟一样腾空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勿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变得明显。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尾巴翘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出一段《定风波》《长板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躁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
这样想下来,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可能这样窃窃私语。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选自韩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
[解 读]少时在农村生活的经历,让韩少功了解农村。农村对韩少功的最大吸引之处,莫过于直接地面向广阔的大自然,通过辛勤的劳作,生产出没有污染的农产品。他向往农民挥舞着胳膊、汗流浃背劳作时的愉快场景。韩少功在院子里实践着一个作家的农民梦,保持着养鸡、猫、狗,种菜,植树等轻度劳动。既锻炼了身体,也保证了写作、思考的时间与精力,还体验到了农民对五谷家禽的复杂情感。正可谓劳动与写作两不误。
散文《养鸡》,笔调轻松幽默,甚至有点讽刺与滑稽:“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韩少功通过对大公鸡的独特观察,重新解读了自己对成语“衣冠禽兽”“兽面人心”“狗模人样”的理解:鸡也有“绅士”风度,由鸡到人,甚至鸡的某些行为相比之下比人强多了。“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令人唏嘘的是,大公鸡无端地死在外面。
人也好,鸡也好,都是生命,都不能虐待生命。通读《山南水北》,我们不难发现,不仅《养鸡》,整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对动物、植物、一切生物,都一视同仁,与他们保持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这又是韩少功的高境界处。
【选文三】
小红点的故事
韩少功
美公鸡莫名牺牲的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留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了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通常划得比较小,大多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格格不入。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脑门顶被活活地啄去一块肉,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啊!我没法听懂鸡语,再气愤也没法缉凶,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在一旁进食。
别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因为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他那些鸡,即便见你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
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守候在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张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翻报纸或看电视新闻。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半年多以后,它还是保持着跟人走而不跟鸡玩的习惯,即使主妇很不待见它在门前拉屎,即使主妇一次次把它赶回鸡群,它还是矢志不改总是跟着人转,有时踩着了我的脚,啄了我的脚,也若无其事。它顽强的记忆是不是来自那一次刻骨铭心的救疗?或者像邻居老吴说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个人,同人有某种缘分?
它一天天长大了,拉在我家门前的粪便是越来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说话,清晰地大喊一声“哥们儿你怎么这样狠心”?
或者,它会不会眨巴着眼睛,流出一泓无言的泪水
那一天正越来越近。
(选自韩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
[解 读]在散文《小红点的故事》中,韩少功一如既往地继承了《养鸡》幽默风趣的文笔,化用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思想。通过对“小红点”与鸡群的关系的长时间观察,作者得出了“他鸡即地狱”的经典结论。
“小红点”由于受到我的特殊照顾,便养成了“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的“恶习”,“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可是,变异的“小红点”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农村缺不了家禽牲畜,农民养家禽牲畜,自然对它们怀有感情。农民对鸡、鸭、狗、牛、猫的情感,其实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资利益基础之上的。无论如何,必须换得一点经济利益。而韩少功看重的不是物质利益,而是作为个体生命的价值存在。
在观察鸡的过程中,在对鸡的描写中,韩少功先由人到鸡,再由鸡到人;看似写鸡,实则写人;看似轻松,实则沉重。从人养鸡、对待鸡的情感态度中,我们可以看出人性的复杂,或从鸡的本性中,可以反观人性的缺陷。而这些都是普通农民在养鸡过程中无法感受到的。农民也没这个闲情,生存的重负迫使他们无暇思考鸡的命运。韩少功跳出农民生活的局限,以作家的思想与良知,在观察鸡的过程中,思考着人性的缺陷。
[作者单位:江苏省扬州弘扬中等专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