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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藉的形式

2016-11-02李蓉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6年7期
关键词:洛丽塔异同比较

李蓉

摘 要:《洛丽塔》和《黑王子》都采用回忆性的元小说模式,叙述者均通过讲述一个自传性的故事为自己的犯罪行为辩解,并运用相似嵌套结构表明小说的虚构本质,他们都将艺术作为一种道德慰藉的形式,通过写作进行忏悔和自我救赎。通过对两部小说的艺术构思、人物塑造、主题内涵等方面进行比较,分析其异同之处,探讨其背后的深层意蕴。

关键词:《洛丽塔》 《黑王子》 慰藉 比较 异同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发表于1958年,触碰禁忌的道德问题让这部小说刚出版时被冠以“色情小说”之名;艾丽丝·默多克是英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和道德哲学家,《黑王子》发表于1973年,小说探讨道德与艺术之间的关系。虽然默多克并未公开承认自己的创作曾受过纳博科夫的影响,但两部小说确实存在异曲同工之妙。默多克与纳博科夫都是严肃的小说家,但他们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纳博科夫作为俄裔的流亡作家,流亡主题是纳博科夫小说始终萦绕的主题,他在文学上深受俄罗斯文学的熏陶,同时又是一位自然科学家,他十分注重小说的细节描写,他认为衡量一部小说的标准“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1]。默多克作为一个学院派小说家,又是道德哲学家,她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她的哲学思想兼收并蓄,包括柏拉图哲学、存在主义哲学、神秘主义等等,对道德问题的严肃思考是她小说恒久不变的主题,她从小就受到英国文学传统的滋养,倾向于创作现实主义之类的严肃作品,她的小说始终贯穿着哲学思考和道德关怀。背景悬殊、风格迥异的两位作家创作了如此相似的文本,使得两部小说的可比性增强,通过比较分析两部小说的异同之处,以探究其背后的成因。

一、元小说模式与叙事悖论

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对元小说的定义是:“元小说是有关于小说的小说:这类小说以及短篇故事关注到自身的虚构本质与创作过程。”[2]《洛丽塔》和《黑王子》都采用小说套小说的结构,它们是关于小说的小说,文本的叙述者同时又声称是创作这部小说的作者。亨伯特和布拉德利既是小说的叙述者,又是故事的参与者,同时他们又声称是回忆录的作者,两个人物都是沉醉于自我世界的艺术家,通过创作的形式去反省自我。《黑王子》的主体部分《黑王子——爱的庆典》是叙述者布拉德利·皮尔逊根据他的个人生活经历虚构的一部小说,《洛丽塔》是在审讯室的亨伯特用了五十六天写成的一部回忆录,此书的编辑在前言中透露出这部回忆录只是一部小说。《黑王子》和《洛丽塔》都属于自传体式的小说,具有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基调,但同时又采用回忆性的元叙事模式,使得文本中的虚与实变得不确定。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认为艺术是幻想,文学本身就是虚构。但亨伯特·亨伯特的回忆性自述却使小说蒙上了真实的色彩,表面上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成长小说,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巨细无遗的内心独白,亨伯特出身于巴黎,是一位混血儿,母亲早亡,酷爱文学作品,初恋阿娜贝尔的死亡给亨伯特带来严重的精神打击,压抑的性冲动使他在成年之后疯狂地追逐十二三岁的“小仙女”。亨伯特为靠近洛丽塔不惜一切代价,他娶了洛丽塔的母亲黑兹太太,成为洛丽塔的监护人,带着洛丽塔四处流浪,途中严密控制着洛丽塔的一言一行,过着萎靡淫乱的生活,直到洛丽塔逃离亨伯特,落入克莱尔·奎尔蒂的手中,奎尔蒂强迫洛丽塔拍色情电影,她不堪其辱再次逃离罪恶的渊薮,后嫁给心地善良的狄克,但十七岁时死于难产,亨伯特因憎恶枪杀了拐走洛丽塔的奎尔蒂,锒铛入狱,在狱中写下了回忆录。叙述者亨伯特不断在文本中透露出这是一本带有虚构色彩的回忆录,他本人患有精神病,他声称自己写作的时候“体内艺术家气质已经比绅士派头占有绝对的优势”[3]69,《洛丽塔》的前部分叙述文体采用日记体,后半部分的文体是游记与侦探小说的巧妙融合,亨伯特在忏悔录中嵌入了日记体使得文本显得真实可信,元小说式的结尾又暴露了文本的虚构性,这与小说日记体式的纪实性相悖。亨伯特在文中说道“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3]59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洛丽塔,洛丽塔是亨伯特的创造物,一切都是亨伯特艺术家式的白日梦,亨伯特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元叙事。

《黑王子》是一部描写艺术家小说创作心路历程的元小说。布拉德利是一位严肃的艺术家,对艺术有着独到的见解,在艺术中孜孜不倦地探索真理,但发表作品寥寥无几。布拉德利原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潜心写作,却意外地卷入各种偶然性的事件中,最后身陷囹圄,《黑王子》是他在狱中创作的一部小说,但这只是小说最内层的结构。《黑王子》的结构分为六部分,包括编辑罗克西尔斯的前言和后记,布拉德利·皮尔逊的前言和后记,布拉德利的故事《黑王子——爱的庆典》三部曲,以及书中人物的后记四篇,分别对布拉德利的小说发表自己的看法,众说纷纭,这相当于对小说主体部分的评论。小说的主体部分是布拉德利在狱中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以回忆的口吻讲述了他五十八岁时与作家好友阿诺尔德的女儿朱莉安的恋爱故事。布拉德利在小说的前言中声称自己“采用新的叙述技巧来讲这个故事”[4]3,小说出版之时布拉德利已经身患癌症死亡,小说中的人物对布拉德利的叙述持不同的说法,布拉德利的叙述也存在着前后不一的矛盾之处,真相变得模糊不明,小说的真实性受到质疑。

《黑王子》与《洛丽塔》的两位叙述者都试图通过小说的形式重新探明过去的真相,都不遗余力地强调文本叙述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让读者确信文本中叙述的一切都是事实,并在文本中反省自身。两部小说都具有基督教忏悔文学的影子,是艺术家本人的忏悔录,《黑王子》中始终存在两种不同的叙述声音,年长的叙述声音或质疑当前叙述的合法性,或为之辩护,两种相互矛盾的叙述声音使得文本建构的同时又不断打破自身的封闭结构,将小说的虚构本质暴露无遗,《洛丽塔》中叙述者不断地撕裂自我,反复追问自己,他在忏悔罪孽的同时又在自我辩解,他在怀疑自我的过程中使得叙事变得不可靠。《黑王子》和《洛丽塔》都走向了叙事悖论,生活和艺术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在真实性与虚构性之间徘徊不定,作品的写实内容和叙述技巧之间形成张力。

二、自我幻象与去自我化

《洛丽塔》和《黑王子》不仅采用类似的结构,让读者进入真实与虚幻交错的叙事迷宫,而且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亦有相似之处,亨伯特和布拉德利都是沉溺于自我世界的小说家,他们都将生活和艺术混为一谈,这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作风给周围的人带来了灾难性的伤害,尽管他们再次将写作当成一种道德慰藉的形式,但这种救赎方式治愈心灵创伤的效果却不同。

《洛丽塔》的叙述者亨伯特是一个研习欧美文学的大学教授,是一个唯我主义的艺术家,沉迷于自我的幻象,他将整个世界都纳入他建构的小说体系中,并将现实生活置换成虚构世界,企图让时间在他建构的世界中永远停滞。亨伯特在回忆录中对他的恋童癖作了一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式的阐释,母亲和初恋情人阿娜贝尔的早逝给他造成了精神创伤,他未满足的欲望得不到释放,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继续,他经常将对洛丽塔的追求与对艺术的追求等同起来,亨伯特称洛丽塔是 “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3]3,他对洛丽塔的迷恋是一种艺术的迷狂,他在文本中列举了一大批具有恋童癖倾向的艺术家,包括但丁、彼特拉克、爱伦·坡等,他们热恋的女性都是欲望的投射物,亦是艺术的化身。洛丽塔是虚幻的产物,是时间的象征,亨伯特希望通过洛丽塔去反抗时间的流逝,将臆想与真实杂糅为一体,这种愿望最终只是徒劳。洛丽塔逃离亨伯特的魔掌又掉进奎尔蒂的陷阱,十七岁的她大腹便便、未老先衰,并告诉亨伯特“他撕碎了我的心,而你不过撕碎了我的生活”[3]286,亨伯特看到洛丽塔落难的形象时,动了恻隐之心,并将这一切归咎于诱拐她的奎尔蒂,亨伯特在审判奎尔蒂的过程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此时的亨伯特方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与奎尔蒂一样的罪孽,杀了奎尔蒂之后亨伯特在狱中写下忏悔录。艺术作为一种时间的艺术,亨伯特用写作将记忆的碎片整合成完整的艺术形式,又在艺术里通过忏悔的形式替自己的行为赎罪,不断拷问灵魂的罪孽,进行自我救赎。

《黑王子》的主人公布拉德利是一个完全个人主义的小说家,他在五十八岁时爱上了好友阿诺尔德的女儿朱莉安·巴芬,两人讨论《哈姆雷特》时陷入热恋。布拉德利过度膨胀的自我使他完全看不清真实,他卷入阿诺尔德与妻子蕾切尔的家庭矛盾中,布拉德利的前妻克里斯蒂安又与阿诺尔德纠缠不清,蕾切尔又企图与布拉德利发生婚外情,事情的复杂性让阿诺尔德越来越无法理解,布拉德利喜欢沉醉在封闭性的自我当中,他的妹妹普利西娜陷入婚姻的危机,几次三番向他求救,布拉德利试图置身事外,在布拉德利与朱莉安私奔后,普利西娜自杀身亡,布拉德利接到妹妹的死亡电报仍然无动于衷,朱莉安得知真相之后离他而去,悻悻而返的布拉德利只能躲在伦敦的公寓里。蕾切尔失手杀死了丈夫阿诺尔德,她向布拉德利求助,不幸的是布拉德利在凶器上留下了指纹,他在审讯过程中百口莫辩,雷切尔也并未澄清事实,布拉德利在狱中死于癌症。布拉德利只能通过创作小说的形式重新去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解除他的困惑,这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回忆性叙述视角,在叙述的过程中布拉德利尝试着去关注他人,重新理解他人当时的处境,最重要的是重新认识自己,他给自己的定位是“清教徒式”的小说家,事事追求完美,过分专注于自我。

纳博科夫和默多克同时塑造了两个沉湎于自我的小说家形象,亨伯特和布拉德利在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之后,都在监狱中身患绝症而亡,亨伯特在回忆录忏悔道:“我在自己的回忆中辗转反侧,为自己辩护;我记得在这样或类似的情况下,我总是安慰卑劣的自我,而总是忽视了洛丽塔的心境,这已成了我的习惯”[3]295。亨伯特最终意识到自己的罪孽,他在回忆录中呈现的就是一个焦虑的、自我谴责式的灵魂,但他也明白将艺术当成忏悔的仪式很难获得精神慰藉的效果,任何言语和形式都无法缓解他的痛苦和愧疚,艺术只是他暂时性的避难所,只是一种自我慰藉的形式。亨伯特对洛丽塔犯下的罪行得不到任何证明的方式,因为小说本身就是虚构,洛丽塔只是叙述者脑海中的一个幻象。默多克在《黑王子》中继续探讨艺术与真理的关系,优秀的艺术本身就是真理,不存在完美的艺术形式,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作者消除自我中心主义的结果。布拉德利的生活显得杂乱无章,他和亨伯特一样渴望秩序,小说成为布拉德利理解过去唯一的慰藉形式,他用小说去弥补生命的缺憾,他的叙述并非就是事实的真相,反而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小说中四个主要人物的后记是对布拉德利叙述的颠覆,每个人都为自己辩解,唯有布拉德利在后记中选择沉默,宽恕了他人。

三、通往救赎之路的艺术

《黑王子》和《洛丽塔》都是关于艺术家的成长小说,两部小说都具有自我意识和自我反省性,都在探讨现实与虚构、艺术与道德之间的关系。纳博科夫坚守生活与艺术的界限,他认为艺术的迷狂状态很容易让人迷失自我,丧失理智,造成悲剧。纳博科夫在小说的后记中谈到“小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带给我审美的福祉,一种不知怎么,不知何地,与存在的另一种状态联系起来的感觉,艺术(好奇心。柔情、善意和迷狂)是那种状态的准则”[3]324,他认为小说不具备道德功能,因为小说本身就是谎言,艺术的目的是审美,是一种道德慰藉的形式。小说是虚构的,以现实生活中的道德标准去评价小说中的伦理只会显得迂腐,小说是与道德无涉的。

读者按照以往的阅读经验会将《洛丽塔》视为一部不道德的小说,但深入下去读者会逐渐发现自己的道德判断站不住脚,这部小说其实是一部忏悔录,纳博科夫用爱与艺术的光环笼罩着亨伯特,让他的罪孽的行径变得情有可原。浸透着纳博科夫对艺术的审美要求,其中并不乏道德意识,文本中一直渗透着亨伯特的道德拷问。亨伯特在叙述过程中透露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他深感良心折磨的痛苦,同时他的叙述态度是坦诚的,丝毫不隐瞒他邪恶的欲望,不断地自我谴责,但这一切只是虚构世界中的声音,艺术并不能为现实生活中的过失赎罪。最后亨伯特的赎罪只是一种自我慰藉,是对遗忘的反抗,记忆是过往时间给人留下的印痕,艺术是保存记忆的唯一方式。写作是亨伯特自我慰藉的唯一选择,不存在宽恕他的实体或形式,他只能一直活在虚构的世界中忏悔。对于纳博科夫来说,艺术与生活毕竟存在着差距。亨伯特是无家可归的浪子,是流亡的艺术家,他辗转各地四处寻找阿娜贝尔的代替品,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替代,他对洛丽塔的迷恋是对艺术之美的执着追求,他把洛丽塔当成了他的艺术创造物,当洛丽塔去世之后,他也失去了精神的寄托,他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让洛丽塔永远活在他的忏悔录中,如此方可让时间凝固,让记忆永存。

相反,默多克却认为艺术、道德和爱是同一的,它们都是去感知个体,发现自我之外的真实,真实就是“善”,不再强调自我的满足和回报。好的艺术可以揭示真理,将人引向善,破除执拗,摆脱自我臆想,达到非我的境界。现实的混乱无序使人更加渴望有一种形式去整合它,艺术总能在混乱中找到形式,艺术作为一种形式很自然地成为人们寻求慰藉的庇护之所。默多克的艺术观深受柏拉图的影响,柏拉图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他对艺术家的不信任和对艺术似是而非的态度让默多克对艺术的慰藉作用产生怀疑,艺术并不能为道德服务,艺术是一种个人化的臆想,作为一种慰藉的形式,它本身是不完美的,作者本人很容易在作品中夸大自我形象,在创造作品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权力欲,控制他人,将小说作为一种游戏,给读者造成虚假的愿景,让人误入歧途,忽视了对真理的探寻和看清外界的真实。布拉德利在小说的前言中指出“艺术品的善和创造者的善相等,它不会增多一分,同样亦不会减少一厘”[4]3,如果想创作出伟大的艺术品,作者本人必须选择让自我沉默,给笔下人物充分的自由和宽容,自我中心只会导致道德的缺失。与《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一样,布拉德利采用回忆性的救赎方式,他的自我反省式的小说是对个体记忆的回溯,试图让过去的场景重现,他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去想象另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心理活动,学会了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去关注、了解、尊重和宽容他者本身就是道德的行为。布拉德利的确通过艺术获得了拯救,通过反省过去,他破除自我,走向了善的真实。

默多克认为艺术虽然不能为道德服务,但艺术不可避免地带有道德的功能,她坚信艺术可以达到拯救的效果,而纳博科夫却质疑这一点,他坚持艺术的纯洁性,艺术无关道德,它重视的只有人性的隐秘之处和它自身的形式。

参考文献

[1] 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文学讲稿[M].申慧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3.

[2] 洛奇,戴维.小说的艺术[M].卢丽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47.

[3] 纳博科夫,弗拉基米尔.洛丽塔[M].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3-324.

[4] 默多克,艾丽丝.黑王子[M].肖安溥,李郊,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3.

[5] 范令梅.善之路.艾丽丝·默多克小说的伦理学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6] Gordon,David J.Iris Murdoch's Fables of Unselfing, Columbi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95.

[7] Phelan,James.“Estranging Unreliability, Bonding Unreliability,and the Ethics of Lolita.” Narrative,Vol.15,(2007:22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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