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才女寻根中国:这才是我灵魂安放的土地
2016-10-28珠珠
珠珠
2016年7月,一则寻亲消息在微博、微信朋友圈以及江苏媒体圈引起了广泛关注:美国耶鲁大学一位大四女生即将从美国飞往中国江苏镇江,寻找亲生父母。名牌大学生的光耀身份和极具神秘感的寻根之举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来,1994年,襁褓中的她被弃镇江市儿童福利院,后被收养,移民美国,跻身世界名校。有人艳羡她的“美国命”、“耶鲁运”,不解她何苦寻找当初抛弃她的狠心人。其实,她并不是平步青云的天生幸运儿,也并非强求一场衣锦还乡的自我安慰,为这一场启程,她用尽青春的力气,已准备了22年!本刊记者独家倾听了寻根传奇背后感人至深的成长故事,以下根据她的自述整理。
江南小囡与美国慈母:去异域他乡做中国人
在美国波士顿市,有一个命运坎坷的女子,她是我的养母布兰达卡特。我叫周江雯,英文名夏洛特卡特。我们的母女奇缘是这样开始的——
我妈妈1956年出生,和我一样,自小就是养女,她一直很努力地学习,考上了著名的麻省理工大学,以此弥补被遗弃的伤痛,但直到她21岁找到了亲生父母,生命才从此完整。大学毕业后,她成为了律师,她不能生育,选择了不婚。1994年,妈妈的两个朋友顺利从中国领养到孩子,她也向中国提出了领养申请。此时,出生40天、裹在襁褓里的我正躺在镇江南门大街一幢居民楼前,身边塞着的纸条写着:“生于1994年8月5日上午9点半。”当天我被陌生好心人捡到,送到派出所,随即被送往镇江市社会福利院。1995年1月,布兰达来到镇江,我们母女一眼深情。办好各种领养手续后,妈妈带我回到美国,百般疼爱。
随着我长大,我发现自己和妈妈是如此不同,我是黄皮肤黑眼睛,她是白皮肤蓝眼睛。妈妈从未使用“被遗弃”这样残忍的词,她为我编了“成长相册”书,里面有很多关于我身世的照片,告诉我:“美国有一个真心想要孩子的妇女,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个小孩正好需要一个温暖的家,这两条平行线结合在一起,我们成为了母女。”她让我相信遗弃孩子的父母的初衷都是想给孩子们找到更好的生活条件、更光芒的未来。
但我也慢慢懂得了“弃婴”的残酷内涵,变得敏感、胆怯、自卑。我小时候是完全没有声音的,总是低着头,无法与人交流。为了排遣我的孤独,1997年,妈妈从江西九江领养了比我小一岁半的妹妹。妈妈用心良苦,一开始我并不领情,从前我是妈妈的掌上明珠,现在妹妹要分走一半的母爱。后来,我非常感恩妹妹陪我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游戏时光。常常,我当老师她当学生,我当妈妈她当宝宝,我当售货员她当顾客。她性格开朗又温顺,正好驱散我的多愁善感。
上学后,虽然我学习好,但上课的时候我总是犹豫半天才能举手,又因为害怕说错,声音小得只有蚊子才能听见,老师从来都不重视我。记得一次老师要求做课堂小演讲,轮到我的时候,我走到同学前面,就像被下了魔咒一般定在原地,双腿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眼泪哗哗流淌。
妈妈从没责备过我或者瞧不起我,她分析说:“身世让你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也许你总认为被遗弃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时时想向外界证明完美,否则你就自责到崩溃。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妈妈是过来人,她知道,一个无根的人最终只能越靠近她的根才能得到彻底的安慰与解脱。于是从小妈妈就带我过各种中国节日,去唐人街。我们当地有一个组织FCC,是为被领养的中国孩子还有他们的养父母成立的,里面经常组织很多有关中国文化的活动,妈妈几乎没让我缺席过。
为了让我的性格变得坚强、开朗,妈妈竭尽全力帮我参加课外活动,不厌辛劳地开车送我上舞蹈课、钢琴课、各种补习班。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律师,挣钱很厉害,她从不舍得给自己买贵的连衣裙和名牌包包,却把最好的给了我们。
为了让我们上波士顿最好的学校,妈妈搬到了牛顿镇的昂贵学区房区域,距离博文小学5分钟,到橡树山中学和牛顿南部高中走路20分钟。即便才5分钟的距离,妈妈都坚持接送我上下学。
在妈妈多年如一日的温润与陪伴下,我不再抗拒我的双重身份,我对中国的兴趣与日俱增,我一次次地问妈妈:“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2009年,在妈妈的资金支持下,我得以两次到中国旅行。7月,我跟随旅游团去了北京、西安、洛阳、苏州、杭州、上海。8月,我们母女三人一起到中国,去了我们的出生地九江和镇江。每当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看到满眼的黑头发黄皮肤,我的血液就禁不住沸腾起来:我的根在中国!
上初中后要选一门外语课程,妈妈鼓励我选汉语,说:“未来汉语会让你受益匪浅。”一开始学习汉语特别困难,因为我一点基础都没有,但我又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大家对我的要求很高。我跌跌撞撞地学着,在妈妈的支持和陪伴下,始终没放弃。感谢汉语,我最终找到了“声音”!
成长与中国梦:有多痛,青春就有多无畏
升入高中后,我继续学习汉语。2009年的一天,老师推荐我加入美国汉语队去重庆参加第二届世界中学生中文比赛。得到通知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不觉我竟像胎儿一样蜷曲成一团,躺在了地上,我连在同学面前都经常开不了口,又怎能在全国性的电视节目里开口呢?妈妈一再鼓励我,我不相信自己。妈妈问:“难道你不想再去中国吗?”“想!特别想!”我情不自禁地回答。就这样,学习中文成了我呼吸的氧气。妈妈支付家教费用,老师每天陪我课外练习汉语,甚至暑假里都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练习口语、语法、声调,每次都要花费两三个小时。
一转眼,十月就到了,我、老师还有另一个参赛同学从波士顿飞到中国重庆。在重庆电视台的比赛现场,轮到我上场了,聚光灯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到快要吐出来了。就在这时,奇妙的事情出现了:想到所有人为了把我带到这个舞台上所付出的努力,我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我开口说话了!我将十五年来和“丢失的声音”苦苦鏖战的故事娓娓道来……真诚的演讲让我获得了第三名!我热泪盈眶,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在中国!
2010年,我又参加了在美国波士顿举办的汉语桥比赛,获得了第一名!妈妈继续创造条件,给我支付汉语夏令营的高额赞助费。2012年1月到5月,我参加我们牛顿高中与北京景山中学的交换生项目,住在北京望京区的寄宿家庭里,再一次深切地感受中国文化,越来越想更多地了解和中国有关的一切,特别是那些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中国弃婴们。我们孤单地在陌生的城市里做着突兀的中国人,一辈子质疑自己、不认同自己。我好想做点什么,为这些深埋着悲伤的弃子们!
这种渴望让我对中国狂热。一天晚上,我和妈妈谈起从小就参加的FCC组织,感叹道:“虽然美国全国各地都有FCC,但是它们各自为营,我想与其他被领养的中国孩子常常见面,美国却至今没有提供这样服务的组织。”此时,妈妈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呢?”妈妈的话在我心里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这次谈话后,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日夜盘旋着这样一幅愿景:一幅世界地图上,各个城市突然长出强壮的根须,连成一棵苍翠的大树,那些根须就是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中国弃婴们。上个世纪90年代爆发了一次中国弃婴领养潮,如今十多年过去,我们都已长大。是时候了,我们这些蒲公英种子,一定要有由我们自己带领的组织!
当时社交网络风靡,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社交网络账号,于是我首先找到了一个已成型的为中国被领养孩子组建的“脸书”组织,和它的负责人马酉学一拍即合。我们新建了一个社交账号,搜罗每一个FCC组织里的中国孩子的信息。难以置信,仅仅几个月,这把饱含深情的野火迅速在整个美国形成燎原之势,我们有了5个、10个、50个、100个会员。虽然我们组织的活动常常只有一两个人参加,新人来,旧人离开,但我仍然坚持做了下去。最终,我们有了200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会员,有了稳定的赞助商,给会员们提供到中国旅行、学习、支教的机会。
整整两年,我专心致志,就这样,轰动美国的“中国领养儿童之家”成立了,它是世界上第一个专门为中国弃婴组建的国际组织,我是联合主席和委员会成员。妈妈为我骄傲不已!我也为自己感到骄傲,这是我向中国表达的第一份爱。
我们组织里,有几个孩子幸运地找到亲生父母,我很羡慕。从小妈妈跟我说:“夏洛特,我非常支持你寻找亲生父母,但你要有思想准备,找到他们的可能微乎其微。”是啊,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张写着出生日期的纸条。即便如此,寻根的想象止不住地疯长,我渴望奇迹般的如愿以偿。
就在这时,我遭遇了生命中最大的打击。由于自己的不成熟,高三毕业时不听妈妈的建议,在申请大学这一环节做得相当马虎。那时我钟情中文,认为只要学习好,学校环境不重要,听说明德学院的中文系很好,就毫不犹豫地填了申请。
2012年,我来到佛蒙特州明德镇开始我的象牙塔生涯。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妈妈的保护独立生活。万万没有想到,我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种族歧视。同学们根本不理我,我常常被尖锐的言论攻击。这一切竟然是因为我无比珍视的中国身份。
耶鲁少女爆发寻根洪流:终于等到你,中国!
我没有做丝毫反抗,我似乎再次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弃婴”的那种自卑感再次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像儿时那样蜷缩起来,嘤嘤地哭泣。
2013年7、8月,我带领“中国领养儿童之家”参加了北京“半边天基金会”为被领养的中国孩子组织的志愿者项目,并帮助在双井的孤儿们。
回明德后,已是秋天,我的遭遇依然毫无改善,我甚至有了抑郁症的倾向,赶紧找到学校的心理辅导员帮助我。辅导员鼓励我把这种情况告诉我妈妈。2013年10月,我鼓起勇气给妈妈打了电话,从此妈妈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地开近10个小时的车来看我,陪我吃饭,反复告诉我她爱我。
2013年12月,我因为抑郁,不得不休养一个学期,那是人生中非常苍白的时光,失去了斗志和方向。妈妈对我体贴入微,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努力帮我恢复比原本更坚强的自己。
妈妈无条件的支持让我平静下来,在明德的种种遭遇也让我变得更加成熟、深刻,最终,我果断从明德退了学。遇到这种情况,换作别的家长,可能会武断地认为是孩子懒,不愿意奋斗,但妈妈没有。我重新定位,对东亚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中国现代历史,只有耶鲁大学有最多的资源、最好的教授。可是我和耶鲁怎会有交集?我甚至都不想再继续念大学!妈妈用闪着光芒的眼神盯着我说:“你应该去耶鲁继续上学!你一定要试试看!你必须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否则,将来怎么有力量去寻根?”
寻根?以现在如此黯淡、平庸的状态,我有何颜面去对亲生父母说“我很好,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我又有何资格对妈妈说“我终于没有辜负你对我含辛茹苦的抚养”?我必须站在我所能攀爬的巅峰去做这一切!那才是我的初心啊!
思忖良久,我决定转学!破釜沉舟在此一举!转学的录取率更低,除了成绩要好,转学学生必须要有非常明确的专业方向,充分阐述追求耶鲁的理由。最恐怖的是,离考试只剩不到三个月。
妈妈亲自上阵帮我搞定了申请转学的复杂手续,让我心无旁骛地专心复习。妈妈花高价给我请最优秀的家教老师,我就像中国学生冲刺高考一样,没日没夜地学。妈妈做我的后勤部长,准备各式营养饭菜。紧张备考中,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多年以来妈妈对我学习上的严格要求给我打下了多么坚实的基石,为了我未来更好,她十多年如一日地鞭策我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坚持与牺牲。
短短三个月,我不仅在学习能力上突飞猛进,性格也变得更加坚强,我蜕变一新。2014年3月底,我熬过了笔试,面试时我侃侃而谈。我并不是申请耶鲁的学子中最优秀的,但感谢中国,迄今为止我向它靠近所做的一切都为我加分,成为打动面试官、说服耶鲁接收我的强力论据!
2014年5月底,来自耶鲁大学的通知书翩然而至,是妈妈收到的,她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称赞我说:“宝贝,这是上帝对你一直以来善良、勤奋的美好品质的回馈!”
我无比珍惜在耶鲁的每一分钟,更加努力地向中国靠近。2015年3月,我参加耶鲁同在蓝天下项目,到福建省漳州市支教。2015年夏,我获得耶鲁莱特奖学金,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汉语。
和以前相比,我对根的渴望更深刻。我已足够成熟,我不会因为寻亲未果而一蹶不振,我能辨别寻根过程中的各种是非。最重要的是,我彻彻底底地感谢亲生父母给了我生命,让我经历如此多的精彩。同时,他们一定因为曾经抛弃我而自责,常年经受着煎熬,不知道我过得是否好,是否健康,是否得到了幸福。我要亲手去洗刷掉这所有疼痛的东西,我的,以及东方的!
2016年,我再次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将于9月前往台湾留学,这是去中国寻根的绝好机会,但我又开始万般犹豫,因为线索薄弱,希望渺茫。这时,我的好朋友李美珍大力地推了我一把!她也是一个被领养的中国弃婴,她的出生地在新疆的阿勒泰。她和我一样渴望寻根,她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亲爱的夏洛特,我们多犹豫一秒,线索就更少一些,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2016年7月初,我第八次向中国进发!妈妈送我到机场,由于堵车,我们差点迟到,分别得非常匆忙。我从妈妈满眼的不舍里看到她的担心与失落,这趟未知之旅会带来怎样的骤变?我知道,从我出发的那一刻,妈妈就做好了永远失去我的准备,因为很多被收养的孩子在找到亲生父母后就自然地离开了养父母,这有可能也是我们的结局。妈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放我走,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爱啊!而我想说,妈妈,你爱我胜过你的生命,我走遍天涯海角都是你的孩子。为了让妈妈安心,我的寻根旅程全程向她报告。
启程前,我们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则寻亲求助信息。抵达中国后,我先陪美珍去了新疆阿勒泰。这期间,我的故乡已为我沸腾,当地的记者们纷纷到派出所、福利院帮我搜寻各种线索,竟然真的找到了家住镇江淮安的农民工夫妇严三洪和杜立芹——原来我并非被“遗弃”,当年由于经济困难,父母托远亲把我送给镇江一户不能生育的家庭抚养,结果我阴差阳错地到了镇江市福利院,最后布兰达妈妈把我带到美国。
各种事实推论证明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把我的DNA标本从新疆寄到了南京医科大学,在媒体的帮助下,南京医科大学做了加急处理。2016年8月1日,鉴定报告出来,证实了我们的血缘关系,我找到了亲生父母!那一刻,我流着泪,22年以来累积在心里的话全都一股脑溜了出来。“这些年你们过得好吗?你们想过我吗?当初为什么不要我?你们知道吗,我一直很想找你们,所以我才学中文,努力地向你们靠近!”
8月17日,我和美珍结束新疆的旅程,来到镇江,与亲戚们齐聚一堂,感慨万千地旧地重游。
心愿已了,我没有过多地打扰亲生父母的生活。8月25日,我按照计划前往河南支教。我要更加努力,不仅要反哺妈妈的抚养恩情,还要在有朝一日亲生父母需要时,有能力照顾好他们。
中国,曾让我的灵魂疼痛,然而也是中国,在我内心深处发酵成成长的暗涌,将我推向了青春的巅峰,最终带领我重回故土。我想对我的布兰达妈妈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