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的念想
2016-10-27李长声
李长声
大地回春之时,日本天皇家的七草粥里有水芹、荠菜、蓬蒿、繁缕、稻槎菜、芜菁、萝卜,这是江户时代固定的七种。百姓家未必凑成七种,但其中少不了荠菜
传说玄宗曾赏识李白,这位谪仙便借势让高力士给脱靴,后来高力士跟着玄宗倒霉,被当权的李辅国矫诏放逐,至巫州——山谷多荠,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而吟诗寄意: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荠,这种鸟兽草木之名,我最初从诗里认识,春在溪头荠菜花云云。日本的诗人松尾芭蕉写过一首俳句,试译成汉俳:蓬蓬看仔细,伸长脖子荠菜花,开在墙根哪。
与谢芜村和松尾芭蕉、小林一茶是江户时代(1603—1867)的三大俳人,他悼念友人,写了一首所谓俳体诗,让现代诗人萩原朔太郎喟叹:芜村的诗在艺术上远远比百余年后的明治新体诗高级,新鲜、浪漫、多少与西欧的诗相通。诗中有一句:蒲公英黄荠菜白,不见赏花人。
荠菜的日本名听来像“那吃那”,也有说读若“夏无”,因为它夏天里枯萎。古已有之,却也是外来,和麦一起传入的,属于史前归化植物。日本把加入日本国籍叫归化,令中国人反感。何谓归化植物呢?书上说:有意也好,无意也好,借助人力,一种植物从本来的生育地被带到它不自生的新地域,野生化,繁殖,若不知道它的历史,一见跟那个土地本来的自生种难以区别,这样的植物就叫作归化植物。日本大约有植物四千种,其中一千二百种属于归化植物。其实,好些让我们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也都是归化的。据发掘测定,原产欧洲的荠菜大约2680年前长在了日本,还有繁缕等。因历史悠久,遍布各地,不起眼的荠菜有百余种芳名。
荠菜的叶子披散伏地,当中直立一根茎,上头开花,很容易束成一把,平安时代(794—1185)人们拿它送女人。歌人源顺用汉文写道:望长安城之远树,百千万茎荠青。用荠菜的茎比喻远树,亏他想得出。
1698年刊行的《农业全书》把荠菜与葱、蒜、韭归为“菜类”,而芹、莼、蕨等归为“山野菜”,说荠菜是“东坡甚赏之物也”,采籽栽种,比野生的更好吃。可见江户时代已种植,或用来救饥荒。
京都有一座高山寺,所藏水墨画《鸟兽人物戏画》、唐代写本《玉篇》残卷等皆为国宝,寺内的茶园是现存最古老的。1191年荣西从南宋取经归国,开创日本临济宗,还带回茶种,送给高山寺开山之祖明惠上人栽培。某日,皈依明惠的觉知采摘院子里的荠菜,用酱做了粥,端给明惠吃。他吃了一口,环顾左右,捏起门框上的积尘放进碗里吃下去。觉知不解其意,明惠说:因为太好吃了。大概他是怕自己贪美味,执着于物。
《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早在奈良时代(710—784)日本就过上春节、端午、七夕、重阳,平安时代正月七日上层社会早上又吃起七草羹。按中国的意思,“云可除百病,辟邪气”,又是一种祝仪,这一天叙位授勋,吃七草以祝。室町时代(1392—1573)菜羹演变为菜粥,流传至今。昭和天皇的侍从们写过一本《宫中岁时记》,记述天皇家的传统与新风:正月七日早上吃七草粥,就是把焯过的七种嫩菜切碎放进粥里,配腌菜吃,当然一小碗而已。
大地回春,各种野菜破土而出,限定为七种,或因为七吉祥。《枕草子》里写道:“正月七日,去摘了在雪下青青初长的嫩菜,这些都是在宫里不常见的东西,拿了传观,很是热闹,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天皇家的七草粥里有水芹、荠菜、蓬蒿、繁缕、稻槎菜(不是宝盖草)、芜菁、萝卜,是江户时代固定的七种。百姓家未必凑成七种,但其中少不了荠菜。正月六日,号称三都的京都、大阪、江户有穷人沿巷叫卖。做粥剁荠菜要咚咚作响,也源自中国传说:初七日夜,俗谓鬼鸟行,人家槌床打户以禳之。
莫非喝菜粥象征日子过得穷,一脸的菜色,这个习俗在中国久已失传,让人也不好意思拿中国文化说事儿。当今提倡多吃菜、少吃肉,很值得把七草粥这吃食拿回来。
想念荠菜呀,想念荠菜馅饺子,不管春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