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书
2016-10-27周伟
●周 伟
大地书
●周伟
俄国作家普里什文说过:我站立,我生长——我是植物。我站立,我生长,我行走——我是动物。我站立,我生长,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我站立,我感觉:在我的脚下是大地,整个大地。
是啊,母亲就是大地,湖水就是大地的眼睛。大地温暖而厚重,我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澄明。
——题记
大地之光
小时候,奶奶教给我们一个信念:要有光,就有了光。后来,我知道,这是神说的。但在那个时候,奶奶实在是我们心目中的神。
早晨,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乡村的第一缕光亮照进我们的生活。奶奶摸着我的小脑袋,对着这一天一地光的世界,说:生活一天天开始,人一寸寸长高,事理一点点明了。奶奶说,有光了,心里头每个角落就亮堂了,人才会有底,讲话做事、待人接物、立身处世就不会乱了方寸。
故乡的晨曦里,出发是宁静和美丽的事情,也是生命里每一天的最好展示。我们一群娃娃不紧不慢地赶着牛,牛追着晨曦,露珠晶莹剔透,在叶子上打着滚,调皮地眨着眼睛,我们走在绚丽动人的图画中。大人们好像蓄了一晚的力量,一个个眼睛放光,或擎着锄头,或扛着犁耙,或掮着禾桶,弄出一世界的声响,一脚一脚踏在厚实的土地上,走向广袤的田野深处。
奶奶这个时候总是早早地起了床,一脸的笑,端坐在荷塘边的木椅上,看清晨之光渐渐明亮,黑暗渐渐消退,大地上的万物正在苏醒。和从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打着招呼,奶奶总是乐呵呵地说,起得早啊,捡块宝哩!大伙就笑,有打哈哈的,也有笑着应和奶奶的:承奶奶贵言。现在想起来,奶奶的笑,有如晨曦的光,甚至比晨曦的光还美,美得真实,美得简单,美得回味无穷。
乡村里总是有笑也有哭,有喜也有悲。我曾专门写过一篇《三娘的哭》,那哭至今还出现在我的梦里,令人揪心和悲恸。尽管乡村的哭是常有的事,哭也往往都是一时半会儿,很痛心,很悲苦,却还不至于心死无望。他们哭过之后,好像又积蓄了新的力量,再和天斗,和地搏,和艰难的生活抗衡。
哭过后,还会笑。太阳落了是月亮,月亮睡了又见光亮。冬天去了,春天总会来的。
在每个桃花夭夭的春天,我和奶奶还有一个小秘密。好多年了,仍旧藏在桃树上。一到春天,奶奶总要久久地摸摸我的头,边摸边自言自语:嗯,壮了。嗯,高了!然后,牵我到门前的桃树下,比划着。要我站直了,贴着我的头,用手护住,拿柴刀在树身上划一横。她一脸春光,呵呵笑着说:过了年,奶奶瘦一圈,树高一轮,伟宝(我的小名)又长高了。
奶奶划过的印记,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更用心。每当这时候,奶奶总是笑,笑得很开心。笑过之后,也好几次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有一天,恍惚间,我看见桃树幻化成奶奶。它,身上一刀一刀的伤痕,却仍旧笔直地立着,平静地伸展着枝条,遮风挡雨。树上那一刀一刀的印记,越来越清晰,令人战栗和悲伤。一棵桃树上的印记,记录着生命的年龄和悲喜,喻示着人生的成长和丰富。
生长如光,生命如树。我大了。桃树高了。奶奶老了。奶奶立在我的眼前,犹如一棵干枯的桃树。好在,春天的枯条总是忽地生气蓬勃。
奶奶关注桃树,关心我们的成长。奶奶说,小孩子一个个要趁着头上的那支光,往高里长,朝天上飞。我们一个个都往头上去摸,摸不着,问奶奶。奶奶说,额头的正中,热不热?有点热,就对了,那儿有灵光!大伙再摸,果真温热,仿佛灵光来了,飞回家,告诉爹娘,要上学。爹娘早听了奶奶的劝,正打算把娃儿们送去学堂,好早早地飞上枝头呢。
大队没有像样的教室,把一个好好的榨油坊改装了。那些年,大队用传统的手工木榨榨油。“嘿哟嘿哟”的榨油号子低沉有力,撩拨心弦,黄灿灿、清亮亮的香油扯线线般流个不停。尤其,那一股股浓郁醇香的油香,袅袅婷婷缠绕在村庄的上空,远近几里皆可闻到,那些年里润泽着我们饥饿的岁月和干瘦的村庄。
那一年,大队部是下了大力的,那些油光发亮厚厚的榨木和宽宽的木门,他们毫不心痛,拆下来做了我们上课用的黑板和课桌椅。课堂上,一个个白色的方块粉笔字,是我们眼前的一片光明。我们如饥似渴,上一堂课远远胜过吃一顿美味佳肴。然后,乘着梦想的翅膀翱翔在知识的海洋,我们感觉自己化成一只只冲上天空的鲲鹏。
白色的粉笔字成了我们的精神之光,指引着我们一路探秘,一路向前,一路长大。老师在讲台上讲:乡村只要有知识的光,孩子们的心灵就不会暗;乡村只要有孩子们的心灵之光,乡村就不会孤独。那时,我们不懂。我想,老师是懂的,奶奶是懂的,大人们是懂的。我们的乡村大地,也是深得其中三昧。
尽管在这样饥饿的年代,这般贫穷的山村,乡村的光也是知性的光,是延续不断的光,就像阳光、水和氧气,滋润着乡村大地。也是因了这光亮,乡村的夜才不会一路黑下去,忧郁之后又会呈现出美丽的光亮。
夜晚走山路,举一个火把,心里就会亮堂堂。奶奶站在进山的路口,把火把递给一个个认识不认识的过路人,高声地长长地大喊一声,给人壮胆,给人热情,给人力量。乡里乡亲,熟人朋友,认识不认识的,走我们那儿的山路,都不怕。就是一下子见不到人,不要慌,进山路口的老树上总是预备有火把和柴火。冻了时,先烧点柴火暖暖身,再“哟嗬哟嗬”大喊一声胸有成竹地进山,黑暗中准会有人长长地答应一声。
难怪,好多年后,外乡人总还赞叹不已,说我们村的人,真是善良、热情,有情有义。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常存仁孝心”。这些都是乡村亘古不变的信条,尽管有些古老,有些封建,却总是能保住一方平安、宁静和美好。他们,上敬天,下敬地,中间敬父母师长。乡村总是有很多供养祖先的祠堂,祠堂一律修得高大堂皇。尊祖敬宗,和亲睦族,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哪怕是再穷的人家也要捐款捐物,修祠堂续修族谱。邦国有史,地方有志,家族有谱,自古而然。所以,国盛修志,族旺修谱,于国于民,皆是财富。
乡村的人总是怕伤了邻里和气,他们信奉着“报仇不如解仇”,少结怨,不树敌,化干戈为玉帛,和平相处。在乡村的阳光下,总是笼罩着一团和气。他们与动物相处,和善良的鸡鸭说着话,跟勤劳的老牛交换着眼神,把贪吃贪睡的猪养得白白胖胖。就连山上的飞禽走兽,也相安无事。我记得那些年,山上的野兔满地跑,鸟雀常常飞落在我们的肩上。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大爱和和谐。正是这样,孝善如光,正义如剑,仁慈如佛,乡村的美好才能长久地延续下去。奶奶说,乡村就是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间,光亮层层叠叠,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奶奶还总是教导我们,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奶奶说,你们饿吗,你们冻吗?不等我们回答,她说,想想那些“讨饭的”,再想想自己。奶奶问我们,该不该给他们一碗米饭、一把柴火?我们尽管没有点头,却马上跑了出去,把米饭柴火送到那些“讨饭的”手中,那时,我感受到了他们眼中透亮的光。温暖如光,瞬间融化了一世界的饥饿和寒冷。
乡村的光,看得见,摸得着,有声响,有色彩,甚至还像人一样,有情感,有道义,有生命。
我记起一首歌有这么几句:“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把每个黑暗的地方全部都照亮/坦荡是光/像男儿的的胸膛/有无穷的力量如此地坚强”。那令人振奋的旋律,让我无比动情,让我憧憬无限。
我猛然醒悟,这么些年,自己总是一次次回到故乡去,在故乡的土地上走走,在故乡的星空下仰望,在故乡的阳光中翻晒,在故乡的晨曦里看着生命出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自由畅快地呼吸乡村的光,然后能够“有无穷的力量如此地坚强”回到城市的夜的黑中去。
是啊——乡村的光,是我生长的光,是我的情感之光,是我的生命之光,是大地之光。我知道,我们的身躯、血液、骨骼都是土做的,我们的灵魂也是土做的,把光种在土里,风一吹,春光弥漫我们的村庄,千万次地生长,希望就在身旁。乡村啊大地,就是养育我们的地方,就是我们生生世世心灵栖息的天堂。
于是,我默默地念叨:要有光,就有了光!
大地清明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和许多人一样,总是如期而至。
我们一起向老祖坟山上走去,向青草更青处走去,去赴一场人生的盛宴。祖先们,仿佛都从泥土中醒来,长幼有序,排排坐定,喜笑颜开,把酒话桑麻。谈起去年土里的收成,今年的新打算。问起猪牛鸡鸭好不好养?娃儿出息没出息?……主事的,就一五一十向祖先们禀告,生怕漏掉一丝春天的讯息,大地上的甜美。
我们做晚辈的,依次,一一跪拜下来,跪成一地嫩绿生鲜的蔬菜瓜豆。祖先们见了,一起好欢喜呀。我偷偷地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奶奶端坐对面。奶奶,还是那般清和、安详,比安详还安详,比温暖还温暖,与清明更清明,与美好更美好。
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奶奶。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都喊她奶奶。我家的房子紧靠路边那口荷塘,塘边几棵大树,枝繁叶茂,像一道绿色的屏障。一条阡陌小路,载着浓浓的绿荫,晃晃悠悠地伸到我家的门前。阳光下的走廊上,总是坐着和蔼慈祥的奶奶。这无疑是个好去处。过路的,闲聊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奶奶都亲热地喊一声,便能喊出奶奶的笑声,和奶奶的茶水与坐凳。要借个物什,或者手头短缺点油盐钱,有奶奶在,只要一开口,都不会落空。碰上吃饭时刻,还会被硬拽着坐到饭桌上……我问奶奶,你这样有求必应,救苦救难,不就是大家敬奉的观世音菩萨吗?奶奶瞬即用眼神制止我,说,可不能乱说,哪敢比啊?奶奶说,我们是善塘(我们的村名)人,就是一心向善。你们长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住自己是善塘人,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只有这样,你们一生,才能坐得住,站得稳,行得正,走得远。
奶奶还说,你们都是农家娃,切莫忘了出身,切莫忘了归家的小路和乡下的禾田。有事没事,常回家看看,在一块块禾田间走走。走进禾田,就会感受到春天的脚步。一田汤汤的白水,随着清新的泥土哗啵哗啵地翻转着;一蔸蔸嫩绿的秧苗,莳下去,莳下去,星星点点地起绿……荷锄一杆烟的功夫,只见一块块禾田,拔节,铺成齐腰深的一片片绿毯,你连我,我连你,放眼望去,无边的绿毯接到天边去了。到秋天里,落下满地的金黄,乡亲们个个兴高采烈,村庄上空飘荡着和和美美的气息。有一天,我边走边语:禾禾禾,和和和……我忽然发觉:乡下的禾田,熟悉的禾田,原本一直都是那么地和谐!齐齐整整也好,累累垂垂也好,绿汪汪也好,黄澄澄也好,抑或是冬天的一片空旷也好,铺在乡村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幅乡村最美的画图,美得自然天成,美得无言、无缺。这禾田,这和谐,是不是一直在向我们昭示着什么?奶奶没有说穿,奶奶只要我们常回家看看,在禾田间走走。也许,只有如此,我们一颗浮躁喧嚣的心,才能宁静、清醒、觉悟、明慧。和谐心灵。心善就是天堂。
奶奶一生,吃苦、耐劳,能干、聪慧,虽然文化不高,认不得多少字,却把一切都看得清明。每天大清早,奶奶都要我去村头老井挑水,把家里挑得缸满桶满。奶奶常说,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小时候挑水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第一回挑水,挑了大半桶,水总是免不了淌出来。第二回,少挑了许多,想是不会淌出来了。挑起来,一路轻快,欢喜到家。回过头一看,哟,星星点点,湿漉漉的,怎么淌了一路?第三回,奶奶要我把桶子里的水满上,再看看。我依了,竟然没再淌出来。奶奶满意地摩挲着我的小脑袋,说,看,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厉害。挑回来,一身汗,我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骄傲地看着奶奶。奶奶又笑着问我,甜么?我一回味,果真甜,以前咋没觉出井水的清甜来呢?奶奶看着我一脸的疑惑,说,就是嘛,自己挑的就是甜哩……星光、月色、青草、露水、虫鸣、狗吠、鸡叫、鱼肚白,天天一样,奶奶总是吱呀一声第一个推开大门,看得很远、很远,然后,清清朗朗地大声告诉我们:山青水清,人勤水甜,大地清明……
小时候,奶奶还跟我讲,奶奶是伟宝的奶奶,也是大家的奶奶。奶奶这样说,果真也是这样做。有好东西吃,总是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一个小孩不漏地散发着。谁家小孩听话了,奶奶就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脑袋,不停地夸奖;若是哪个犯错了,也从不偏袒哪个,对我也一样。那个时候,我很是不解,别人的奶奶就是别人的奶奶,我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怎么也是大家的奶奶呢?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奶奶还总是那样絮絮叨叨,对我们小孩说:你们还小,要懂事。本事不是娘肚子带出来的,要靠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攒鸡屁股(鸡蛋)一样,攒足本钱了,心里有底,就会遇事不慌、处变不惊……其实,奶奶对我们并不是太严格,对我们的玩耍也只是适当地加以管束。很多时候,她都是由着我们一班孩子蹦蹦跳跳,带着我们一起去看热闹,赶场面。
有时候,奶奶还会带着我们去爬屋后晒谷坪边的小山头。爬山时,她又絮絮叨叨,说,要昂首,要挺胸,眼要看前方;向上,向上,再向上,不得停歇。做人做事,都得这样……我们站在山巅,一齐向山那边喊,喊得群山响应,林海阵阵。眺望远方,满目翠绿,万物迎春,千山时花。静下来,我们躺坐在软绵绵的山坡上,看着弯弯曲曲上山的路,一阵绿色的山风拂过,心身清怡。奶奶说,你们以后要爬的山还会很多很多,要一直保持今天这样向上的好心情。我们一个个似懂非懂,鸡啄米般的头点个不停。现在,体味体味、琢磨一下,那时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就叫“向上的绿色心情”呢。若真是如此,在今后人生的爬坡中,我们一定要时刻保鲜着这份“向上的绿色心情”。
奶奶说,春天了,春天了,大地迎春,大地仁春。奶奶认得“仁春”二字,我也从小认得“仁春”二字。奶奶就叫王仁春,她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字虽小,笔划也细,却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奶奶常常拿着这个小小的印章,时不时地又拿回一张手掌宽的纸片片(汇票)。然后,奶奶郑重其事地戳下一个个红砣砣后,我们就会有好吃的、好玩的。那个时候,我们围着奶奶,踮脚看着那张小纸片,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红砣砣。奶奶笑了,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指着,说这是个“仁”字,这是个“春”字。“仁”字是什么?是一个人正直地立着,说一不二。“春”字是什么?是三个人过好日子哩!我们一个个不解。奶奶要我们一个个伸出手掌,用手指头在我们每个人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肉肉地,痒痒地,温温地。奶奶说,仁嘛,左边是个立人旁,右边是个“二”字;春嘛,分开来,上边是“三”、“人”,下边是个“日”字。我们一个个恍然大悟,都跳起来,一个个像中了彩一样,连声说,就是嘛,就是嘛。奶奶说,三个人过好日子,就是你们的爹,你们的娘,还有你们这些娃娃。讲文一点吧,就是男人、女人和孩子;讲大一点吧,就是天、地、人,泛指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魂和大地上的生灵。我们听不了这许多,一个个都急急地问:奶奶,奶奶哪去了?奶奶笑着说,我在看着你们,你们一家家在过着好日子就好。别管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哩。
后来,我们一个个都离开了乡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乡下去看奶奶。奶奶很高兴,絮絮叨叨说她敬过神的,神灵保佑着我们!她说神灵得很,不然你们都身体硬邦邦,精神兴旺旺,工作顶呱呱,平安无事的一个个!奶奶送我们走时,要送好远,一程又一程,看着我们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要攒起劲!别老想着奶奶。边说边回过脸去。我问: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擦着眼睛,爽朗地一笑,说:奶奶高兴着呢!走,走好!奶奶会敬神保佑你们的。奶奶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傻小子,你们记着,神就是自个儿!这样,啥都不怕,啥都不愁。又很响地拍着胸脯,让人不能怀疑。是啊,春来自意,月安于心!
奶奶的絮絮叨叨,就如同她的那架纺车,咿咿呀呀地,悠扬而绵长,一直唱到火塘边的油灯快干的时候,还是那样地好听,令人动情。奶奶要走的时候,把我叫到她的床前,絮絮叨叨:“人嘛,一生一世,就两个字,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生就好好地生,死就静静地死。心存清明,一世淡好。”奶奶还说,“想奶奶了,有什么好事,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疑惑,清明那天,都要一古脑儿告诉奶奶,让奶奶放一百个心。”奶奶说得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眼角竟还露出浅浅的一丝笑意。听到这里,我心酸了一下,眼里簌簌地掉下几滴热泪。我动情地品味着奶奶的絮叨,心海汹涌。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山青水清人更亲,故乡星星亮晶晶,雨天心想梦清明。
也许有人会问:众生芸芸,置身尘世铅华中,人生看得几清明?
想想,其实,如奶奶说的一般,简单明了——心路静好,大地清明,九天敞亮。
大地无乡
近来常常做梦,梦见一个人立在大地上,四顾茫然。孤独的我四处游走,找寻,盼望,总是找不着一处熟悉的风景,听不到一声亲切的乡音土语,看不见一个亲人和乡邻,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和深不可测的寂静缠绕着我。我想,我是找寻不到我最初的童年了;我想,我是回不到故乡的怀抱中去了。我怕,无比地怕。我怕无边的黑把我的目光和心一点点地浸蚀,我怕再也等不到天亮;我怕会迷失方向、迷失自己。我在梦里抓呀抓,哪怕是故乡的一根救命稻草……
故乡的路程其实很近,却离我很远。我想,这些年也许是我走得太远了,飞得太高了,远离了故乡的心脏。我一个人在城市的胃里行走,是那些汤汤水水把我的胃伤得不轻,整日里的熙熙攘攘更让我的心烦躁不安。走起路来,我也没有从前那样脚踏实地,稳当当的,总是感到轻飘飘的,脚步踉跄。我从前的耳聪目明也在一日一日地消弱和减退。春日里,我常常听不见染绿的声音;冬天的一地雪白,也经常让我目眩;窗外的风风雨雨,总是让我担惊受怕。
我看见很多人走在路上,与我一样,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脚步匆匆,眼光关注而又急切,仿佛是去奔赴一场生命的盛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想和他们搭讪,他们一个个只顾急急地行走,根本不看我,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能够去哪里,最终又会去哪里?我定定地想:一个人走在大地上,当他无法把心靠近脚下的土地,嗅不到故乡的味道,看不见袅袅的炊烟,他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我久久地站在笔直的水泥村道旁,望而却步。当俯下身来时,我看见成群结队的蚂蚁。顿时,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甚至还不如一只蚂蚁。它们也许小得只是一只蚂蚁,也许贱如草根,却总是无比地勤劳、团结和强大。潮湿温暖肥沃的土地,是它们的安身之处、立足之地、生命之本。你看看,一只只蚂蚁,总是一起工作,一起建筑巢穴,一起捕食。一个个,拉的拉,拽的拽,即使是一只超过它们体重百倍的螳螂或蚯蚓,也能被它们轻而易举地拖回巢中。它们尽管没有飞翔的翅膀,从低处爬行,但也能跃上树枝,登上高楼。
有一天,我读到美国学者吉姆·罗恩说过的一段话:多年来我一直给年轻人传授一个简单但非常有效的观念——蚂蚁哲学。我认为大家应该学习蚂蚁,因为它们有着令人惊讶的四部哲学。第一部:永不放弃;第二部:未雨绸缪;第三部:期待满怀;最后一部:竭尽全力。这是多么令人叹服的哲学!读完,我的心灵也为之一颤!
是啊,我一个人在城里打拼多年,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却总是势单力薄,无法找到一个生命的出口。至今,我仍然懵懂。结果,我离开生命的故土,单枪匹马,在铜墙铁壁的城市中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甚至撞得鼻青脸肿。原本,我远远不如一只蚂蚁,我根本不懂得一丁点儿的蚂蚁哲学。蚂蚁有很强的求生欲望,我们常常看见被水淹没的蚂蚁,它们总是努力地挣扎,拼命地爬上爬下,找寻生命的出口,脱离危险和困境。是的,热爱生命的蚂蚁启示我们,我们也应该热爱自己宝贵的生命。生命是短暂的,生命更是美好的。感受生命,珍爱生命,生命之花才会盛放出永不凋谢的花朵。我们了解蚂蚁,就是了解我们自己,了解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儿时奶奶早就问过我:蚂蚁有几条腿?蚂蚁怎样搬家?蚂蚁如何上树?蚂蚁啃不啃骨头?蚂蚁是一群还是一只?……可惜奶奶的满嘴“蚂蚁”问题,儿时的我不甚了了。缘于儿时的我爱坐在地上玩耍,我一直无比地厌恶蚂蚁。一听奶奶说起,直觉得蚂蚁连线地爬上来,爬了我一身,麻痒难受。
奶奶晓得我的好恶,笑着说,还记得蚕宝宝吧。其实,我知道奶奶又是在笑我了。小时候,奶奶总爱笑我像一个蚕宝宝,白白的,肉肉的,胖胖的,嫩嫩的,尤其好吃好睡。奶奶见人就说,宝宝馋,宝宝蚕;馋宝宝,蚕宝宝,饱养蚕宝宝呢!我总是不明就里,但也不好反对奶奶,一任奶奶笑说。后来,我和一班小伙伴也学着大人们养起了蚕宝宝,发现了很多问题,就和奶奶理论。蚕宝宝刚从卵中孵化出来时,细得像蚂蚁,黑黑的,身上长满细毛。我双手捧着纸盒走到奶奶身旁,抬起头一脸挑衅地看着奶奶。奶奶并不回话,笑容可掬,慢慢地说,过两天,过两天再看看。怪了,两天后蚕宝宝身上的毛立即不明显了,一眨眼,蚕宝宝胖乎乎、肉嘟嘟地,蚕宝宝长大了!我满以为是奶奶耍的障眼法,要奶奶说个究竟。奶奶竟神神秘秘地,说我跟蚕宝宝一样。我说奶奶骗人,哪儿跟哪儿的事哩?奶奶就一五一十地说,讲我刚生下来时,也是黑瘦黑瘦的,皮皮扯起好长好长,毛手毛脚,皮包骨头。后来我就跟蚕宝宝一样,整日地吃了睡,睡了吃,养得白白胖胖,滑嫩光鲜。只不过,蚕宝宝吃的是桑叶,我吃的是奶水、米粉;蚕宝宝睡在软绵绵的绿色桑叶上,我酣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和铺满干草的大床上。奶奶说,尽管那时候日子过得紧巴,一家人总是勒紧裤带省下来给我吃。奶奶还说,养蚕宝宝跟养儿没有什么两样,都娇嫩得很,冷不得热不得。冷时,要用干柴干草给蚕宝宝取暖。这样,蚕宝宝才会长得快,长得好。
如奶奶说的一样,转眼间我也长大了。长大了的我来到了城里,来到城里的我似乎忘记了蚕的生长全过程。或许是我只记得饱养蚕宝宝的幸福和快乐,或许是奶奶没有跟我细说蚕长大后破茧成蝶的道理。其实,我应该早就知道的,只是孩童时的我贪玩,懵懵懂懂。及至我在学校里才学到这样的书本知识:长大了的蚕,过了一段时间后便开始蜕皮。约一天的时间,它不吃不睡也不动。蚕经过第一次蜕皮后,就是二龄幼虫。然后每蜕一次皮,就增加一岁。通常,蚕要蜕皮四次,成为五龄幼虫,才开始吐丝结茧。这时,五龄幼虫需要两天两夜的劳累,才能结成一个茧,并在茧中进行最为痛苦的最后一次蜕皮,成为蛹。最后,蚕破茧而出约十天后,羽化成为蚕蛾,破茧而出,获得新生。只是,课本上的东西,我学了就丢了。我知道,观察蚕破茧成蝶的过程是需要耐心的。要用心去体会。而现在,我更感到我学习蚕破茧成蝶的重要和迫切。我曾想,倘若儿时我懂得这一道理,倘若我早已洞悉蚕在其生命轮回过程中每一个隐秘的细节,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痛苦、彷徨、苦闷、窒息。
破茧成蝶,无疑是心灵的一处驿站,是生死轮回的一个美梦,是生命的一次复活,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为了美、为了自由、为了大爱、为了希望……蚕能破茧成蝶,况且人乎?于我来说,一切一切的困境和痛苦,又有什么可怕?放眼望去,大地上到处都是一个个白茧,圆圆的,温润的,堆积如丘,阳光点点照耀着,晶莹透亮,光彩夺目,天地间一派幸福和梦幻。
静下心来,我猛然觉得:一个个白茧,是一处处安心的天地,无穷的丝是它对大地缕缕不绝的爱;一只只飞蝶,是一个个生命在绽放,梦想在放飞。我不禁感喟良多,唏嘘不已。
安静的时候读古人,发现古人高明睿智,佛心慧语。大诗人白居易感喟最多,在《初出城留别》中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种桃杏》中有“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语。东坡居士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是的,大地永无乡,心安是吾乡。人在凡尘,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常想一二,心存阳光,快乐相随。俄国历史上著名的探险家欧文·姆斯是第一个活着走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人。当人们追问其秘密时,他笑着回答:“心存阳光,你就是自己的神。”俄罗斯著名诗人巴尔蒙特又有这样的诗句:“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
阳光下,一大片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灿烂绽放。一只只蜜蜂嗡嗡地醉入这偌大的花海中,它们激动不已,忙碌不停,在花丛中穿行,飞上飞下,快乐地舞蹈。它们永远不知疲劳,采花酿蜜,甜美人间。有资料显示:一只蜜蜂为了采酿一公斤蜜糖,大约费时一年零三个月,采花七百万朵,飞行的路程相当于绕地球六圈。尽管如此辛苦,蜜蜂们依然子子孙孙乐此不疲,兴趣盎然。想到这里,我为这些小小的生命感动不已。“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离开这片醉人的风景,我看到乡村最美最朴实的风景——女人和鸡。立马,我看到了从前的农村:一户户农家,最惹人喜爱处,就是一只只鸡屁股。鸡是农家的宝贝,吃饭靠它,穿衣靠它,娃娃读书靠它,添置家什也靠它……一切的一切,都靠女人养鸡,从鸡屁股眼里抠出几个蛋钱。那时的农村,家家都要买几只小鸡仔养着。这样,女人心里才有底。女人身前身后,离不开跳上跳下啄食的鸡仔。在女人看来,自家的儿女也是一只只小鸡仔,养着,就有了盼头。当儿女大了,男的就要顶起家里的梁柱,不能阴只能阳,要能够“打鸣”,女的就要“咯咯咯”地会下蛋。如今的乡下,开销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家家的小“鸡仔”也都走出门去,引吭高歌,唱响生活。唯一不变的是,在家的女人还是那样拢养着鸡,晒着和煦的阳光,怀想着从前。
也许,女人在想:鸡是什么?鸡,是又一只鸟!在她们的心里,是飞不走、永远飞不走的一只小鸟。我想她们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荷塘前那棵开枝散叶的大树下。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我的身上。
30多年前,我沿着小溪走出村庄,现在我又重回到故乡的小溪旁。小溪还是那样缓缓地流淌,悠悠地哼唱,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地追赶着,一路走走停停,听小溪不停地歌唱。我蹲下来,捧一掬清清的溪水,看行云流水,看春光点点,看万物淡然……看着看着,我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尾小鱼儿,在溪水里游动、嬉戏,自由自在、欢快地追逐着。远处,有三两孩童骑在牛背上,一个个悠然自得,大声地念诵着《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带着晚霞一起回家。他们的背后是绵延的大山,安宁而又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