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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认识鲁迅吗?

2016-10-27陈敏

中国青年 2016年18期
关键词:许广平鲁迅

文-陈敏



你还认识鲁迅吗?

文-陈敏

但愿你看到这世间的深渊并不害怕,

听到惊雷也依旧往前走——

不怕的人,

前面总会有路。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写下《秋夜》开篇时,时年43岁,经过了五四运动的退潮,看过了同战壕“新青年”们四散的惶恐,他自己也碰了不少钉子……在白色恐怖中写就的这本散文集《野草》,每个字都能照见一位前行者的孤寂。

然而,今日能在课堂上读懂的少年,正在赶路还肯读《秋夜》的青年,少之又少。那夜游的恶鸟,发窘的白月亮……跟自己有几毛钱关系?

鲁迅也并不建议青年们早早读他的《野草》,那里有他扒光掩饰而直见筋骨血肉的真实,为寻希望而得的空虚;青年们需要向光明而行,鲁迅却说,“至美至善是不存在的……而我仍然要奋斗,仅仅是为了要跟黑暗捣蛋而奋斗”。

其实,鲁迅25岁弃医从文,28岁发表第一篇作品《怀旧》,到55岁离世,一生著译有千万字,青年们大可从故事读起。作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他文风冶炼,性情丰富,写作中对人性和生死的思考,对爱和恨、宽恕和复仇的理解,对未来如何抵达的无数次构想,时读时新。

135年前的9月25日,鲁迅诞生。过了这么长的时光,你还认识鲁迅吗?会重读他的作品吗?会为此恍然出神,慨然长叹,即便感到空虚,也要沉默前行吗?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也许鲁迅是黑夜,要把腐朽全部吞下去的黑夜,然而黑夜也是有月亮的,希望这个专题,让你心中升起那月光。

今天还要怀念鲁迅吗?

大多青年并不认识鲁迅,或者不曾真正认识。

鲁迅曾说,“就是不要让那些敌人生活得那么美满,就要在他们面前老站着那么一个黑色魔鬼似的鲁迅。”

这种肃杀文风,是不是个性所然?哪怕如学者朱学勤,也曾对鲁迅产生过怀疑、疏离,甚至有点厌烦,后来明白,是那种黑暗的时代缠绕,逼出那种文风。

“反过来,现在读林语堂,读梁实秋,你能想象就在如此隽永轻淡的文字边上,发生过三.一八血案,有过‘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当然,鲁迅也消耗了自己。他是做不出也留不下钱钟书那样的学问了……他在那个世俗精神所能支撑的高度,耗尽了自己。”

朱学勤想到鲁迅时,才想到文字的功能要能挽救一个民族的记忆,于是难免带着一种“对自己的厌恶,一种苟活幸存的耻辱”。又何止他一人觉得遗憾,哪怕人人都谈鲁迅的日子,也是将这位“文坛男神”高高挂起,任其风干。鲁迅期待国民自省,反对“奴化”工具化,提倡“立人”的素质教育,至今仍未能完全实现。

钱理群老师所激赏的,则是鲁迅从未成为任何一个现代思想文化运动的“方向”和“主将”。对任何新的进步运动,鲁迅都会支持、参加,但也向一切公理,共见,定论等保持怀疑,而后思考是否接受,“在整个现代中国思想文化体系、话语结构中,鲁迅始终处于边缘地位,始终是少数和异数。”

正是这个边缘的角度,让钱老觉得鲁迅尤其珍贵。鲁迅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中心趋之若鹜,被收编后就沾沾自喜,而要“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冷眼旁观里,寻求相对的独立与自由。

鲁迅正如自己笔下提过的蝙蝠,虽有四足既非兽类,虽有翅膀也非鸟类,似乎毫无立场,却又是流动的,独立的,不容易被收编的。他没有惯常文人的自命清高,顾不上赏月吟花,去心安理得地过精致的利己主义生活,而是以笔为剑,站在自己的阵地,批判一切社会不公和国民劣根性,“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若活在现在,他一定会继续批判不合理,为没有话语权的群体呐喊,不张扬不撕逼,但也绝不退缩,战斗到底。

这样的鲁迅在当下还剩下多少粉丝?

笔者查看网络上的图书排行榜,去年的第一名是本涂色书《秘密花园》,接下来是各种青春励志书,心灵鸡汤,成功学……有套鲁迅精选文集,在当当网有七千多条评论,已算佳绩。林贤治推荐:“鲁迅没有把黄金时代预约给人类,却以燃烧般的生命,成为千千万万的追随者的精神的火花。”

大部分书评来自80后:“那时课堂上读不懂,年纪越大越爱鲁迅!”

“这么多年过去你再看,鲁迅笔下的事,笔下的人,不是都鲜活地活着嘛。太牛了!”

“高中时不明白鲁迅总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很不喜欢他的锋利。现在工作了,再读,突然就懂了……”

今日已不同往常,然而人性和社会总有困境。

翻译家林少华批判“郭敬明的《小时代》有那么多人呼应,文坛低俗、媚俗,甚至庸俗”,感叹物质拜金潮日益年轻化;刚刚估值三个亿的微信公号“毒舌电影”,在《致青春》之后翻出一堆跟风的“青春”烂片,嘲讽中国文艺圈缺乏创新、只想圈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何玉兴说,“最绝望的腐败并不是官僚,而是知识分子。官僚的腐败只能误一个党派,一个朝代,而知识分子的腐败却误国误民,流弊深远。”文人若只为稻粱谋,失去战斗精神,一味粉饰太平,才是社会真正的堕落……

他们都有鲁迅的影子。

当你对“权威”完全依赖而放弃自主思考时,当你要轻佻肤浅地拥抱世俗时,当你随波逐流站在某一方党同伐异时,当你不明真相就在网络逼着对方站队时,当你爱而不得就一蹶不振时,当你陷入生活或者思考的大窘境时……都可以想一想鲁迅,有人曾那样热烈、独立、决绝、理想主义地生活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硬汉也可以爱吗?

身边有女生说,一直以为鲁迅是个冷酷的革命战士,就连两道黑眉,一字须,都是耿直倔强的。读《两地书》时,看到他给许广平落款是“大白象”,大大惊讶一番。

读完情书,她觉得能找到鲁迅那样的爱人,就太踏实太靠谱了。

或许,鲁迅跟张爱玲有些类似,都出生于大户人家,对于衣着、美食也有自己的品味,家道中落后看透世态炎凉,留下来的像片里睥睨冷冷,都似乎对社会不抱希望。然而,这两位文坛巨匠爱起人来,也会感到卑微。

张爱玲的爱是要低到尘埃里,再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而鲁迅在信里对比自己年轻16岁的许广平说,以前想到爱就惭愧,以为自己不配,却原来“我可以爱”。

这位孝子最初违心接受了“母亲的礼物”(原配夫人朱安),不忍休妻使之颠沛流离,使得后来遇到的许广平只能“同居”。以鲁迅内敛深沉的性格,当时愿意出版《两地书》,或许也希望对爱人是一种稍微勉强的慰藉。

“回想六七年来,环绕我们的风波也可谓不少了,在不断的挣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骂诬蔑的也有,但我们紧咬了牙关,却也已经挣扎着生活了六七年。”

《两地书》并无多少花前月下,却意趣可喜。有次鲁迅半夜给许广平寄信,信入邮筒后,想起邮政所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实在不放心,次日马上又写一信寄出。许广平收到这两封信不禁莞尔,笑鲁迅与那伙计差不多“呆气”;许广平在广州为鲁迅刻枚印章,鲁迅要找人在上海买盒好印泥,许说他“多事”,而他觉得“必须如此办事,才觉舒服”……鲁迅的孙子也讲过一个细节。鲁迅在厦门教书时,曾在相思树下思念许先生,结果有头猪跑过来啃地上的树叶,他为此和猪打了一架。他曾靠在一个有“许”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给她这张照片……真是特别的浪漫。

这是鲁迅吗?教科书里确实不曾提到这样的温情,只是提到了无数的破碎和悲伤:孩子被狼吃了却因此被村众唾弃的祥林嫂;临刑鲜血做了愚民的药引子的烈士夏瑜;麻木寡言的中年农夫闰土,还有风筝被撕碎、从此不再放风筝的孩子……

深味苦难,爱也低沉。

鲁迅对于做着好梦、为独立战的青年,不忍打破这希望,生活中还要说些光明的话,为之助威。在矛盾重重的复杂社会里,他并不站在道德高地摇旗吸粉,也反对任何人追随,自己尚在探路,何能给人指路。他鼓励的,是青年们自己寻路,自己独立,自己创造:

“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绝不占你的心地”。

这是他爱他们的方式,如影子对光明的告白。

去世前,鲁迅写过一段淡然而深情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原来我可以爱……原来我应该爱。

鲁迅是三流作家吗?

曾有人在知乎问:鲁迅是三流作家吗?

众网友哗然,而作家张佳玮简直咬牙切齿:“纳博科夫还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塞万提斯呢,不妨碍他们各自很牛叉……喜欢给大师划分级别的,要么是极大的才子(非常少),更多是常见的二楞子。”

网友也纷纷反击。有说读到鲁迅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改变了对英雄的定义。有的在地摊上读到“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这句,直觉鞭辟入里,从此路转粉。有的说在地铁和烈日下疲惫奔波,总念着鲁迅的祝福:“青年应当天真烂漫。”

我也记得许多片段。

前段有条新闻,在大城市里合租的年轻房客,竟然孤零零地死在了出租屋,这不免让人想到鲁迅的《而已集·小杂感》,早刻画出隔门而望的冷漠:“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有贫寒学子隅隅独行,终于考上大学,却被骗走所有学费,生有多艰?最苦的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正如《过客》里,脚已受伤的青年问老翁,过了那坟地有什么?老人劝他回头,而过客道:“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鲁迅对能否寻到自由也并不自信,但只是往前走,不管前面是坟地还是地狱。他要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虚中的暗夜,“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孤独者》几乎在塑造鲁迅自己的化身:魏连殳。魏对一切都冷着脸,唯独对孩子好,认为“他们全是天真……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他也发表理想主义文章,招致非议最终被学校辞退,潦倒到不能度日,总算遇到帮助自己的人,那人却又被“诱杀”。后来他逢迎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薪水80元,在信中对“我”说: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他描述旧时蒙了灰尘的客厅,如今高朋满座:有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这样的语句读着,触目惊心。谁没有在北上广打拼时见过这样的“客厅”?谁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胜利的失败者”?

书中的魏连殳不久病故了,而“我其实大概是知道这样的结局”,最后走在潮湿的石路上,心还轻松起来——谁又反省过怎样活着才是活着?怎样死去竟然比活着还要宁静?

中国人向来忌讳谈死。鲁迅却大做文章,敢写这绝望,写这灭亡,祈求那灭亡后的新生。

在他的《野草》集里,生死没有界限,鲜血之后躺着陈尸,遍身光辉的美男子倒是魔鬼……《墓碣文》尤其惊叹:要“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到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文中的游魂自啮其身,挖心自食——年少时读到此处马上丢书,今一再复读——“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心已陈旧,本味何能知?”

这是一个哲学命题:你如何知道本心的味道?

想起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鲁迅并不贪恋什么,至少“还能得到空虚”;曾拒绝诺贝尔奖的提名,认为自己不配。他也早看透生死,一瞑之后,言行两亡,把遗嘱写得一清二楚。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这也是让网络大V东东枪最难忘的“鲁迅”面孔。

在豆瓣,知乎,天涯等等网站,仍有很多青年在记录、传播、分享鲁迅的金句,呼唤独立思考的同伴。

本期专题请名人重忆鲁迅,请青年来谈他们遇上的鲁迅。鲁迅的怀疑精神,战士风骨,深沉的爱,独立思维……会如何影响当下的年轻人?同时也提出一个设想,如果鲁迅生活在今天,会是什么职业?大家会给鲁迅怎样特别的生日祝福?

先生说:“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但愿你看到这世间的深渊并不害怕,听到惊雷也依旧往前走——不怕的人,前面总会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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