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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逸事

2016-10-26姜贻斌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9期
关键词:婆娘冰棒屠夫

姜贻斌

桶匠

蟑螂是桶匠。

桶匠桶匠,像我崽样。小街上的细把戏走过蟑螂的铺子都要大唱。

还没有唱完,就有一块废木皮唰地飞出来,白白黄黄的。紧接着,一声恶骂也随之飞出来,少家教的嘞——

似乎还有晶亮的口水飙出来,人并不追出门,没有工夫。

蟑螂的桶匠手艺属祖传,据说已是第五代上头。由于是老牌子,所以生意也不错。远近的人都来打桶子,当然还打脚盆跟马桶,等等。生意是好,只是蟑螂发愁,愁什么鬼呢?愁第六代接班人。当年蟑螂成家时,急于看到接班人出世。所以,勤奋地给婆娘的肚子装窑。窑是装上了,谁知装一个,生出来的是女。装一个,生出来的又是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已经是第七个女了,却还没有看到崽一只脚。蟑螂很苦闷,经常发婆娘的牢骚,骂她连个崽也生不出来,没有卵用。骂得婆娘哭兮兮的,眼珠子常年四季通红,像患烂眼病。所以,婆娘没有一点地位。

蟑螂曾经想离掉婆娘,再讨一个。又想,如果离掉,婆娘的血水已被七个女榨干了,像冬天的枯草,哪里还嫁得脱呢?如果嫁不脱,那她这一世就太孤苦太可怜了,于心不忍。所以说,蟑螂毕竟还是有良心的,又感到为难。如果没有崽,第六代接班人就成了大问题,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怎么对得起家传的手艺呢?况且这个手艺传男不传女。所以,他听不得细把戏唱的鬼话,那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嘲讽他整天满脸愁容,像做崽一样的。二是明知他没有崽,故意拿这个崽字来刺激他。

街坊也替他着急。

蟑螂已五十多岁,每天除了把木板刨呀割呀,脑壳里想的是接班人的问题。当然,也不敢轻易跟婆娘斗榫子,如果又斗出一个女呢?

蟑螂愁得脑壳生痛,有时刨着刨着,又停下来闷想,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上黄澄澄的锯木灰,几只黑蚂蚁在爬来爬去。如果在旧社会,还能够讨个小,那还怕没有崽生吗?竟然大胆地希望时光退回。当然,他只敢在心里大胆地希望,如果说出来,不慎让人听到,哪还有他的狗命?所以,每天看着大大小小的七千金,蟑螂就来脾气,动不动就破口骂人。甚至还动不动想做个木鸡巴,斗到某个女的胯下,变出个崽来。

有一天,有个女人要打对水桶,还说了形状的大小。蟑螂顺便问她住在哪条街,女人说,建设巷。

蟑螂哦一声,说,那蛮近的。

女人说,是嘞,两步路。又说,那师傅我过几天来拿货?

蟑螂伸出三根沾着锯木灰的手指头,说,三天。

女人说,那麻烦师傅了。然后走了。

蟑螂手里拿着刨子,心想,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脸上积着一堆愁容。当然屁股好大,是生崽的料子,可惜不是自己的婆娘。不然跟她斗榫子,肯定只要斗一次,就会斗出崽的。

蟑螂的桶匠生涯多年,阅人无数。许多来做木器的男女,并没有给他留下印象。唯有这个女人竟然刻在了他脑壳里。蟑螂分析,大概是她的屁股生得大吧?浑圆浑圆的,翘翘的,肯定是块生崽的好料子。

三天之后,女人来问蟑螂要货。

蟑螂抱歉地说,哦呀,要货的人太多,你的货还没有做好嘞。

女人也没有抱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说,那师傅我过几天再来吧。站一下,走了。

其实,这是蟑螂有意拖延时间,想跟这个女人多接触接触,看以后是否有机会。

过几天女人又来了,问桶子做好了没有。蟑螂指着摆在角落的桶子,说,那不是?

女人提着桶子看了看,露出笑脸,说,那师傅你做得蛮好的。手伸进口袋摸钱。

蟑螂抢先说,哎哎,不要钱。

女人一听,有点惊讶,那师傅你怎么不要钱呢?

蟑螂笑着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还不乐意吗?

女人也笑了,说,那师傅你也要讲个理由么?

蟑螂顺口说,卵理由。

女人的手捂住嘴巴,羞涩地说,哎呀,那师傅你好痞的。说罢,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平时蟑螂的家人不在铺子里,只有蟑螂在这间屋子里忙。即使生意来了,顾客也不在此逗留。所以,蟑螂终究还是孤单的,只有木料淡淡的气味伴随自己,一天也没能说几句话。现在有了这个女人,又是自己感兴趣的女人,蟑螂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

蟑螂抹抹板凳上的灰尘,叫女人坐,又泡茶,问,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女人叹声说,工人,搞地质的。

蟑螂坐在矮板凳上,把根烟刚斜斜地插进嘴巴,听了这话感到奇怪,又把烟扯出来,惊讶地说,是工人你还叹什么气呢?

女人解释说,那师傅你不晓得,他在贵阳大山里当工人。

蟑螂说,哦,远是远了点,那调回来就是。说罢,烟又叼在嘴巴上,划燃火柴。蟑螂抽烟很小心,一只手板接着烟灰,生怕火灾。

女人望望街上,说,那师傅他是个哈宝工人,哪能调得回来?喊了好几年调动,屁影子也没有。

蟑螂问,他一年回来几次?

女人皱起眉毛,不满地说,还几次?就是一次嘞师傅,一次只有十五天嘞师傅。

蟑螂理解地说,那你也不容易。

女人听罢,眼珠子潮湿了,竟然哽咽起来,索性把沤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是嘞师傅,我哪里容易哦?这么多年了窑都没有给我装上。如果我生了崽女,起码也有个想头是吧?所以这么多年,我孤单地守着空屋。说罢,拍了拍平瘪的肚子。

蟑螂巴口烟,隐隐地觉得有希望。他舒展眉头,嘴巴上却说,那还是要到医院看看,看是哪个的毛病。

女人怨气地说,他不肯去,我也不肯去。

蟑螂立即奉承说,我看你不需要去,你肯定没有问题。

那为什么师傅?女人觉得奇怪,目光移到蟑螂脸上。

蟑螂狡黠地笑笑,你不要老是师傅师傅的,你看你那个大屁股,是生崽的好料子。

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心里还是高兴的,说,好好好,我不会老是喊你师傅师傅的。哎,你眼睛怕是吃了油吧?

蟑螂嘿嘿一笑,你要相信我的话,我是不会看走眼的。说罢,大叹。

女人惊诧地说,你叹什么气?

蟑螂说,我怎么不叹气呢?我婆娘生了七个女,你说叹不叹气?手艺都没有接班的。蟑螂伸出一根弯成7字形的食指。

哦,女人点点头,问,那师傅你怎么搞呢?

蟑螂眉毛一皱,说,这的确是个大难题,真是愁死我了。哎,你怎么又喊我师傅?说罢,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赶快用脚板踩熄。

女人哦哦几声,自嘲地说,你看我这个鬼记性。

蟑螂问女人姓氏。

女人说姓张,张宝青。

张宝青问男人姓氏。

男人说姓漆,叫漆顺水,他没有说还有个小名叫蟑螂。

自此以后,张宝青隔三岔五地到铺子坐,好像喜欢闻木料的气味。那种气味既清新,又淡雅,仿佛是大山派来的使者,让小屋增添一点兴奋剂。她每回来,坐一阵子,说一阵子,又走。所以,蟑螂老是盼她来。如果几天没来,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一回,张宝青也不晓得什么原因,竟然半个月没有来。蟑螂像撞到鬼样的,功夫也做不成了。不是把板子割歪,就是一锤子锤在手上,痛得哎呀乱叫。他想到建设巷去找张宝青,又担心她的街坊说闲话。人家都晓得她孤单一人,你陌生男人找她做什么卵?总之,蟑螂有点心烦。又想,这个女人怎么搞的?怎么不来坐坐呢?哦,怕是上贵阳了吧?蟑螂的目光老是望着门外,希望出现张宝青的身影。

后来张宝青终于来了,蟑螂责怪地问道,哎,你怎么半个月没有来了?

张宝青忧郁地说,我男人回来了。

探亲假吗?又不是过年。蟑螂觉得奇怪,庆幸没有去找她。

张宝青伤心地说,是诊病嘞。

什么病?

痨病。张宝青的泪水流了出来。

哦。蟑螂说,又走了?

张宝青幽幽地说,他说一时也好不了,闲在屋里又不自在。不如去单位,免得别人说他故意偷懒。唉,他就是这么个憨人。

蟑螂说,哎呀,这个痨病怕是难诊好的,你还是要有思想准备。再说吧,人都有一个命管到的。像我们小街的张丝瓜,就是得痨病死的,才三十九嘞。

女人低低地哭起来,我以后怎么办?连个崽女都没有,做娘的滋味还没有尝过。

蟑螂意外发现,女人没有喊他师傅师傅了。

女人抹了抹泪水,情绪低落地走了。蟑螂没有做桶子,歇了歇,动手清理屋子,把乱糟糟的木板堆放起来,把锯木粉跟废木皮扫掉。最后把靠墙壁的高柜子缓缓移开,距离墙壁一米来宽。再在高柜子后面的地上,铺三块干净的长木板。这样有高柜子的遮挡,别人也想不到后面还有个狭窄的空间。蟑螂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仿佛有种预感,天大的好事快要降临到自己脑壳上了。

蟑螂忙一阵子,满意地看了看,透口气,好像都准备好了。

这间屋子有个很大的优势,它跟自家的住房中间隔着墙壁,所以屋里人都不进来的。另外他还有个习惯,去上茅厕时,都把门锁了的,担心别人偷木料或工具。

这个习惯街坊都晓得。

那天张宝青来向蟑螂讨主意,说她男人虽然刚走,她还是担心,是不是要上贵阳一趟?现在张宝青显然把他当成了知心人,什么话都对他说。

蟑螂想了想,说,暂时还没有必要,你男人如果要你去,他会来电报的。

两人说一阵子话,眼神就你来我往了。里面有信任,有欲望,有暧昧,更有默契。气氛呢,就显得温暖起来。蟑螂觉得火候已到,走到高柜子后面,神秘地对女人招招手,说,哎,你过来看看。

女人不明白高柜子那里有什么秘密,走过去看到后面有个狭窄的空间,地上铺了三块崭新的木板,木板上还铺着黄油布,心里顿时明白了。她刚想说话,蟑螂已经把门闩上了,胆大地说,我会让你尝到做娘的滋味的,你没有看到我生了七个女吗?

说罢,扶着张宝青,把她放在木板上。女人没有挣扎或反抗,很顺从,也很配合。心想,这是在他屋里,他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卵呢?

两人快活地斗了一盘榫子。

过后张宝青匆匆地穿裤子,撩撩头发,惊叹地说,你胆子蛮大的嘞。

蟑螂兴奋地说,如果我两个人的胆子都小,还斗得成榫子吗?说罢,谨慎地从门缝往外面看了看,发现没人路过,这才把门打开。

自从有了这一回,张宝青想斗榫子来就是,蟑螂欢迎光临。她觉得,这里比在她屋里还方便,邻居长的是特务眼睛,昼夜都是雪亮的。当然由于环境的特殊性,两人斗得紧张而刺激,竟然也没人发现。

没过多久,蟑螂觉得张宝青的变化很大,脸庞像涂了光油,这是她得到滋润的缘故。蟑螂开玩笑说,宝青,你要改名字了。张宝青说,改名字?改什么名字?蟑螂指指她的脸,说,叫张光油。张宝青摸了摸脸,羞涩地笑起来。

有天女人忽然慌张地走来,指指肚子,小声地说,哎呀,怀起了嘞。

蟑螂放下锯子,笑着说,哎什么呀?那是好事,你紧张什么呢?

女人坐下来,扯着衣服遮住肚子,好像现怀了,说,我男人晓得,何得了?

蟑螂不屑地说,他即便晓得,大概也没有关系了。

女人紧张地说,怎么没有关系?他会打死我的。

蟑螂断然说,不会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打你了。

女人也许是做娘心切,居然听了蟑螂的话。蟑螂说,如果有人怀疑,你就说你男人装窑的病诊好了,谁知又得了痨病。

女人听罢,觉得有道理,就让肚子里的血肉渐渐长大。她好像有了强大的依靠,也就铁了心肠。

等到肚子三个月时,她接到男人单位的电报,要她速到贵阳,说她男人病危。女人急忙跟蟑螂说,蟑螂看了看她的肚子,叮嘱说,哎,你不要过于悲伤,如果动了胎气划不来。说罢,还拿了点钱给张宝青。

张宝青匆忙往贵阳赶,赶到贵阳才三天,男人就落了气。

张宝青回来之后,悲伤地告诉蟑螂,蟑螂叹声说,命。

女人犹豫地说,那我的肚子要不要打掉?趁现在还来得及。

蟑螂说,打什么鬼?你不是想生个崽吗?再说,世上谁晓得这个秘密呢?

女人不放心,盯着蟑螂说,那你以后认他(她)吗?养我们母子吗?

蟑螂说,哎呀,你怎么说蠢话呢?既然是我把你肚子装上窑的,我肯定会认这个账。

几个月之后,女人竟然生个胖子崽。

第六代接班人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蟑螂满脸笑容,不骂婆娘,也不骂女了。

街坊感到困惑,这个猪弄的蟑螂凭什么开脸了呢?怎么一天到晚笑笑笑呢?

那些细把戏经过铺子时,还是无聊地大唱。屋里却没有飞出废木皮,也没有飞出一声恶骂了。

也觉得奇怪。

把柄

张屠夫杀猪。

上班很远,肉食加工厂在田家渡,十来里。

张屠夫每天骑一部烂单车,咣当咣当,一路痛快地响到田家渡。

那时候吃肉困难,肉是有计划的,要肉票。当然,屠夫们想吃点肉还是有优势的,不是拿钱买,拿钱买也没有那个必要。

比如说张屠夫吧,只需略施小技,就能够吃到肉。

上班时张屠夫在屠桌上偷偷地抓碎肉,其实也谈不上是碎肉,准确地说应该是肉末,一点一点地,滚雪球一样,然后就滚成拳头般大小的肉球了,一两多吧,用报纸包了,悄悄地塞进衣袋里,鬼也不晓得。

像那些大块的肉,谁也没有狗胆拿,拿了肯定会被开除的。

所以张屠夫屋里总有肉吃,两个崽女跟婆娘吃得红光满面,像吃了高丽参。小街上的人都很羡慕跟嫉妒,羡慕嫉妒又如何呢?没卵用。张屠夫每天回来,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往碗里一放,婆娘就笑,咿呀,又有肉巴巴吃了。

婆娘是个好婆娘,洗衣煮饭,一色的家务都包揽下来,从不要男人动手。还给男人打洗脸水,在床上把男人招呼得十分舒服。张屠夫很满意,只管上班,只管偷点肉,其他的基本上就不要操心了。

那年中秋,张屠夫下班推着单车刚出厂门,一只脚踩在了踏板上,忽然听到有人喊张晓明。张屠夫抬头一看,是个女人,再一看,哦呀,原来是初中同学范小文。自从毕业就没有见过面了,张屠夫听说她没有工作,嫁了人,在屋里带崽女。

张屠夫惊喜地说,哎呀,是你呀,怎么来这里了?

范小文一脸愁容,说,张晓明,能够碰到你,是我的运气嘞。

张屠夫说,今天是中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范小文叹口气,说,我也是逼得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的。

张屠夫说,都是老同学了,莫客气,有话就说吧。

范小文歉然地说,我小崽病得蛮恼火,一时也好不了,他老是闹着要吃肉,你说我哪有这么多的肉票?肉票早就吃完了,所以只好找你来了。

哦,张屠夫终于明白了。当然,衣袋里还有一个纸包,那是他要带回去的,况且今天是中秋。一时张屠夫犹豫了,为难了,送给她?还是不送呢?看着范小文的样子,张屠夫心软了,范小文长得很乖态,是班花,当年自己想跟她说说话都没有勇气,没想到如今变成了这副样子,一脸憔悴,水色没有了,苍白苍白,穿得也很差,一身旧衣服。

张屠夫沉默一下,最后硬硬心,对范小文使个眼色,叫她跟自己走,一直走到离加工厂很远了,张屠夫左右看看,才从衣袋里拿出那个纸包,说,这是一点肉,你拿去吧。

范小文一看,明白这点肉是怎么来的,推辞说,你屋里还要过中秋嘞。

张屠夫说,我毕竟还是方便些,拿去吧。把软软的纸包塞到范小文手里。

范小文的泪水忽地流出来,呜呜哭。

张屠夫心里很难受,没有料到范班花落到这个地步,说,你快回去吧。

就骑着单车匆匆地走了。

张屠夫回到屋里,仍然习惯性地往衣袋里摸,摸了摸,才意识到纸包送给了范小文,一时呆住了。婆娘正等着肉炒菜,看到男人没摸出纸包,惊讶地说,肉呢?

张屠夫装着很沮丧地说,今天上头来人检查,不好拿。

婆娘很理解男人,说,拿不得还是不要拿,抓住就不好看了。

那天过节,张家居然没有肉,崽女就吵,张屠夫说,莫吵,你们天天有肉吃,人家呢?十天半个月还看不到肉星子。

第二天,张屠夫下班之后骑到半路上,忽然看到范小文又站在路边,像在等人。

张屠夫下车说,你在等人?

范小文有点不好意思,栽下头,说,我在等你。

张屠夫有点惊讶,等我做什么?

范小文看着他,欲言又止。

张屠夫顿时明白了,说,哦,你崽好些了吗?

范小文感激地说,好些了,只说还要吃肉,昨天那点肉打汤给他吃,他好高兴的。

张屠夫像昨天一样沉默了,衣袋里有个纸包,还给不给呢?说实话他比昨天犹豫多了,如果她天天来要呢?是不是天天给她呢?当然,如果多偷点,也能解决这个问题,问题是多偷的话,保险糸数就小多了,搞得不好,自己这把屠刀就没有戏唱了。

张屠夫心肠一硬,推着单车就走,范小文也跟着走。张屠夫岔开话题,问她住哪里,范小文说住在聋子巷七号。又问她男人是做什么的,范小文唉声叹气地说,快莫讲了,本来在汽车修理厂上班,去年出了事故,把脸烧坏了,像个鬼样的不敢出门。

张屠夫同情地说,那就苦了你。

范小文说,唉,这是我的命。

临分手时,张屠夫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把纸包拿出来,往她手里一塞,也没有说话,就匆忙地骑车走了。

范小文家的状况,让张屠夫真正操心起来,如果没有看到她,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女人,这一见面,又让他放心不下,虽然读书时没有多少交道,现在却让张屠夫生出了义气,决心帮帮这个可怜的同学。

从此张屠夫壮起胆子准备两个纸包,其实,也就是把一个分成两个,每个纸包只有几钱肉,藏在衣袋里不显形。张屠夫的胆子还是太小,不敢多偷。而且叫范小文不要来厂子这边,路太远,他说他会送去的。那天下班,张屠夫先来到聋子巷七号,把一个小纸包送给范小文,范小文感动不已,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天张屠夫还看到了范小文的男人,她男人居然没有一点感激之情,阴着眼睛盯他,好像来了个敌人。张屠夫很害怕看到他,他的脸不像人脸了,像个鬼,也不说话,警惕地看着他跟范小文。张屠夫是个杀生的人,按说也不害怕的,他就是害怕那个男人,在屋门口站了站,赶紧走开了。

临走时,张屠夫委婉地对范小文说,你以后就站在巷子口等我吧。

后来张屠夫每天先到聋子巷,把一个小纸包送给范小文,然后再回去。其间转了很多的路,当然也就需要时间了。婆娘问,为什么现在回来晚了?他说,加班。婆娘说,那为什么以前没有加班呢?张屠夫说,你个猪嘞,我们要支援阿尔巴尼亚,所以就要加班。婆娘嘀咕,阿尔巴尼亚的人也真是的,娘卖肠子的,我们自己都没有肉吃,他们还要来挖一瓢。张屠夫不耐烦地说,你这个话到外面说,你这条狗命就没有了。

婆娘好像被他的话吓倒了,其实她并没有被吓倒。她开始怀疑男人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加班,为什么现在说加班了呢?是不是有女人看到他能够搞到肉,就勾引他呢?

这一想,婆娘怔住了,难怪近来不太跟我斗榫子了。

打算跟踪男人。

当然,婆娘跟踪张屠夫是不可能的,她要煮饭菜,根本没有时间。叫崽女跟踪吧,也不可能,崽女要读书,再说叫崽女跟踪也不合适,就回娘家跟妹妹说了,娘家只隔几条街,妹妹一听,胯下都冒火,说,这不是欺侮我姐姐吗?又说,姐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妹妹在化工厂上班,也在田家渡那边,跟踪十分方便。

第二天妹妹提前十分钟下班,骑车到肉食加工厂附近,远远地盯着厂门口。没过多久,看到当屠夫的姐夫已经出来,咣当咣当地骑远了,妹妹就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张屠夫哪料得到姨妹子在跟踪呢?只顾踩着单车飞快地朝聋子巷骑去。

二十多分钟到了聋子巷,范小文在巷口等着。

张屠夫也没有下车,一条腿撑在地上,把小纸包摸出来递给范小文,话也没说就走了。其实,张屠夫不想多跟范班花说话,他发现范班花眼里有了那个意思,那个意思就是想用身子报答他,张屠夫想不想骑这朵班花呢?说实话也是想的,只是觉得这是乘人之危,太不义道。所以,每次跟范班花默默地相视几秒钟,就迅速离开,担心自己经不起那种诱惑。

姨妹子的跟踪大有收获,马上告诉姐姐,又交代说,千万不要说是她发现的。姐姐说,这个放心,我不会出卖你。

这个婆娘很有心计,装着无事一样,照样煮饭菜洗衣服,等到夜里张屠夫兴致很高,要跟她斗榫子,婆娘却说,你跟别人斗过榫子,再来跟我斗榫子,你好会想的嘞。张屠夫听罢,一头雾水,说,我跟哪个女人斗榫子?婆娘说,跟聋子巷的那个女人呀。张屠夫不禁哑然,哎呀,这个秘密她怎么晓得呢?又觉得自己无愧,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婆娘哪里相信?哼,她不把那两块肉给你吃,你会天天送肉给她吃吗?婆娘认为男人很不老实,更生气了,说,姓张的,你不老实说出来,我要跟你大吵一场,你信不信?张屠夫叫苦不迭,发誓说,我如果跟她斗了榫子,我是猪弄出来的,好啵?

即使发了毒誓,婆娘也不相信。张屠夫想,看来只有叫范小文来,或是喊婆娘去范家看看,这个猪婆才会相信。

张屠夫说,那你跟我去看一眼,好啵?

婆娘不去,你是想丢我的丑吗?想让那个骚货笑话我吗?

张屠夫哭笑不得,那你叫我怎么搞?

婆娘说话也粗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呀,搞了那边,再搞这边。

张屠夫很想打人了,又想,打了她会闹得更大,好像自己护着范小文,如果她吵到厂里,手里的屠刀岂不是丢掉了吗?张屠夫忍气吞声的,也不敢给范小文送肉了,就觉得自己很窝囊,也很愧疚。他想叫范小文到厂子附近等着,以便把肉送给她,又担心婆娘跟踪,一时竟然毫无办法了。

想起范小文的状况,张屠夫十分不安,好像没有尽力,甚至从车上摔下来好几次。

有一天张屠夫回来得早,发现婆娘不在屋里,心想,这个猪婆哪里去了?起先他还没有起疑心,后来看到婆娘还没有回来,就上街去寻。一寻一寻,寻到菜场,突然发现婆娘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男人提着竹篮子,留着分头,戴副眼镜,胸脯上还插枝钢笔,两人在低低地说着话,很亲切的样子,好像一时也结束不了,婆娘居然还间或地擦眼泪。张屠夫暗暗一惊,娘卖肠子的,原来婆娘在跟野男人相会。这个野男人是谁呢?是婆娘的同学?还是她的老情人?

张屠夫很冷静,没有惊动他们,婆娘回来,他也装着无事一般。

第二天,张屠夫是有意提早回来的,进屋一看,婆娘居然又不在,他想也没想,就去菜场,娘的肠子,婆娘又在跟那个野男人说话,又在擦眼泪。张屠夫的怒火燃烧起来,他没有冲过去,回到屋里抓一把菜刀,看到婆娘进来了,举起菜刀砰地砍在桌子上。

婆娘一惊,手中的菜篮子掉落在地,说,你发癫了?

张屠夫没有说话,一手紧紧地箍住婆娘,菜刀架在她的颈根上,吼道,你说,那个四眼狗是谁?你不说实话,老子就要你的四两狗命。

婆娘起先还嘴巴硬,说哪个四眼狗?哪个四眼狗?说着说着,菜刀就逼紧了,只要轻轻一动,血就会割出来的。婆娘明白,如果不说肯定交不了差的,然后呜呜地哭起来,说,他以前跟我谈过对象的,没有谈成气,他屋里出身不好……

张屠夫气愤地说,好啊,娘的肠子,这么多年你们还偷偷相会,你想死了吧?

婆娘抽咽地说,是偶然在菜场碰到的,我哄你的不是人。

张屠夫说,老子看到范小文家困难,想帮帮她,你娘的就发癫,你晓得她的崽吗?你晓得她的男人吗?那个屋里穷得滴水嘞。娘卖胡子的,从明天起老子要天天给她送肉,你如果再啰唆,老子一刀剁死你。

少年张大万

驴宝跟张大万是小街上的名人,靠什么出的名呢?

——游手好闲。

都是十三四岁的人了,书也不读,又不晓得为爷娘分担家务。每餐把饭碗起空一丢,像泥鳅般往外面一溜,立刻不见了影子,屋里简直像个旅馆。爷娘还讲他们不得,一讲,驴宝跟张大万像统一口径样的,说,你们莫啰唆了,再啰唆,老子去跳资江。

你说,哪个爷娘还敢继续啰唆呢?

有一回,两人闲得无聊,倚在东风桥的栏杆上,看来来往往的妹子家,边看边议论。河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感到十分惬意。两人议论那些妹子家的脸乖、眼睛、鼻子跟嘴巴,还议论她们的奶脯,腰身跟屁股。说得很淫,还故意提高很淫的声音,有意让河风送到那些妹子家耳朵里。

那些妹子家一般都很怕丑,明白他们是两个小无赖。像这样的人你越跟他们计较,他们越来劲。权当没有听到,哪里还敢回嘴呢?把个青黄的脑壳一栽,匆匆地走过去。

张大万跟驴宝咧开嘴巴,胜利地笑起来,像两只刚刚脱了稚气的旱鸭子。

当他们再次议论一个妹子家时,谁料那个妹子家突然站住,转过身,怒睁双目,气愤地说,你们刚才说我什么?

张大万嘻嘻哈哈地说,我们说你屁股长得蛮好看嘞。

驴宝也拍着手,说,就是就是,是骡子屁股嘞。

妹子家大概十六七岁,白短衬衣,蓝长裤子,脸很白净。她不像别的妹子家怕丑,她一点也不胆怯,快步地走过来,一脸怒色地指着说,你们是小流氓。

张大万跟驴宝不由地怔了怔。这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挑战,还没有碰到敢跟他们较量的妹子家,所以感到格外刺激。

张大万伸着茄子脸,说,你才是小流氓嘞。

驴宝的光脑壳也点了点,赶紧附和,对对对,你才是小流氓嘞。

妹子家的脸色涨得又红又白,咬咬牙说,哼,你们有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张大万跟驴宝厚着脸皮,说,我们天天站在这里的,雷打不动,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狠。张大万伸出一只脚,扫了扫地上皱巴巴的淡绿色冰棒纸。

妹子家指着两人说,那好,你们等着吧。说罢,匆匆地走了。

张大万担心地说,哎,驴宝,这个骚货不是去喊人来打我们吧?

驴宝说,看到他们来了,我们逃跑就是。

两人没有原先的悠然了,睁大贼眼警惕地望着桥头。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那个妹子家带人来算账。

张大万得意地说,娘卖肠子,原来是吓我们的。

驴宝也说,这个妹子家蛮讨厌,下次看到她,我们还要狠狠地臭她一回。

驴宝刚说完,有个男人突然同时拍他们的肩膀,拍得很痛,像铁匠师傅的手,冷冰冰地说,你们刚才骂了那个妹子家吧?现在你们跟我走一趟吧。

张大万跟驴宝的脑壳立即蒙了,像被针管抽了脑浆水,脑壳一片空白,连辩解跟逃跑的想法也没有,竟然沮丧地乖乖地跟着那个男人走。

男人身材魁梧,浑身散发出油料味。张大万想,这人莫不是漆匠师傅吧?又不太像。他们原以为是到派出所,吓得汗水都流到卵尻子那里了。两人心里很后悔,不该站在桥上乱说妹子家,这不是碰到克星了吗?

男人带着两人七拐八弯,来到一个破烂的小楼上。楼梯吱吱呀呀的,像一群小老鼠在快活。楼顶上有天窗,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明亮,却散发出浓烈的油料气味。哦,幸亏不是派出所,张大万跟驴宝暗暗庆幸,对视一眼。再仔细一看,屋里摆着许多画,有画成的,还有没有画成的。大桌子上乱七八糟的,就想,这个男人大概是画家吧?

男人靠在藤椅子上,眼珠子阴沉地看着他们。然后破口大骂,你们真是乱弹琴,从小就这样无聊,长大还得了?那不杀人放火吗?杀人是要吃花生米的你们晓得吗?放火是要坐桶子的你们晓得吗?当然,如果烧死人,也要吃花生米的你们晓得吗?男人越说越激动,突然站起来,不停地走动着。口水飞溅,像喷出一粒粒晶莹愤怒的小珍珠。双手像两支画笔在空中乱涂乱抹,像神经病发作。

张大万跟驴宝转动着脑壳看,想笑,又不敢笑,木木地站着。心想,娘的肠子,只要不打人,要骂就让他骂吧。

男人痛快地骂了一通,嘴巴大概骂干了,端起污垢斑斑的白搪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一气。然后砰地坐下,逼视着驴宝,喂,你叫什么?

驴宝小声地说,我叫驴宝,驴子的驴,蠢宝的宝。

男人砰砰地捶桌子,大声吼道,我是问你的学名。

驴宝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的一张画,画中人好像就是那个妹子家。她戴军帽,穿军装,脸色严肃,瞪着眼珠子。驴宝害怕地栽下脑壳,说,李小奇。

男人又转过脸问张大万。

张大万说,我叫张大万。

男人突然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叫什么?哪个张?哪个大?哪个万?

又叫张大万在纸上写出来。

张大万老老实实地写了。男人一看,哦哦地点点头,态度顿时温和许多,问,那你晓得张大千是什么人吗?

张大万如实地说,我不晓得,也没有听说过。这时他也看到了墙壁上的那张画,一眼看出是那个妹子家,不由暗暗吃惊。赶紧转移目光,装着没有看见。

男人的脸乖扭曲起来,生气地说,真是乱弹琴,别人不晓得还是能够原谅的。你不晓得那是最不应该的。

张大万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眨眼睛,小声地问,那他是什么人?

男人重重地捶桌子,说,乱弹琴,他是你张家的大名人嘞,也是世界的大名人嘞,你娘卖肠子的,你怎么就不晓得呢?

张大万的确不晓得张大千是何许人,所以想在驴宝的脸上找答案。驴宝也无奈地摇脑壳,居然蠢里蠢气地说,哎,是不是你的老弟?

男人哈哈大笑,说,乱弹琴,张大万的卵毛都没有长齐,哪有那么大的老弟?

张大万问,那,这个张大千到底是什么人?多大岁数?

七十九了嘞,他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国画家美术教育家美术理论家书法家文学家收藏家美食家旅行家。男人一口气说了出来。

张大万跟驴宝哎呀哎呀地惊叫,又问,那他住在我们宝庆吗?

男人捶桌子,说,乱弹琴,人家住在台湾嘞。

张大万跟驴宝又惊叫,那他生活蛮苦的嘞。

男人颇有同感地说,是呀是呀,蛮苦的。又说,张大万,我告诉你,你回去问问你爷娘,看跟张大千是不是同宗。如果是,你们想办法去搞他一张画,他的画蛮值钱的。

张大万不解地说,既然他的画值钱,那他就不会蛮苦的吧。

男人不满地说,乱弹琴,你晓得什么卵?台湾经济落后,画卖不起价,还不是蛮苦吗?

男人说了一通张大千,挥挥手,说,我原想打你们一餐的,给那个妹子家出口气。这也是你们运气好,居然有个叫张大万的,所以我也不打你们了。张大万,你要记得回去问你爷娘,看看是不是同宗。如果是,就来告我一声。然后放了他们。

两人吱吱呀呀地走下小楼,张大万觉得很有味道,娘卖肠子的,没有想到蹦出一个叫张大千的人来。

驴宝开玩笑说,你叫张大万,那你是张大千的爷老倌。

张大万说,莫乱讲。

张大万回到家里,问刚拖板车归来的爷老倌,说,爷老倌,我们张家是不是有个叫张大千的?他是不是跟我们同宗?

爷老倌抹着汗水,狠狠地白一眼,说,你莫不是被鬼寻到了吧?你叫张大万,难道就要有一个叫张大千的吗?那是不是还有叫张大百张大十张大一张大零的呢?你这个蠢猪。

张大万没有说在桥上遭到妹子家大骂的事情,也没有说是那个画家告诉他的。他鹦鹉学舌地说,我听说他一个大画家,是中国近代著名国画家美术教育家美术理论家书法家文学家收藏家美食家旅行家,他住在台湾。

爷老倌一听,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娘卖肠子的,真的有个叫张大千的吗?不由大骂,家家家,家你个卵脑壳。鬼崽崽,你千万不要给我惹祸。你看那些有亲戚在台湾的人,现在都不敢说有亲戚在台湾了,那是一坨狗屎嘞,沾在身上甩不掉的嘞。你难道没看到有人就是为这个挨斗吗?

张大万却没有被爷老倌的话所吓倒,心想,我们祖宗三代是贫民,怕个卵。如果跟这个叫张大千的人联系上了,或是能够见个面,那该是多么有味道。至少能够给他讲讲祖国的巨大变化吧,至少能够让他受点教育吧。

张大万异想天开,竟然动手给张大千写信。怎么称呼呢?那么大的年纪足已是爷爷辈了。当然,喊爷爷肯定是不对的,万一是个特务呢?那不是个特务爷爷吗?当然,喊同志也是不对的,我们是革命的,他们是反革命的,怎么会是同志呢?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写张大千家门。小街上的人,喊同姓的人都喊家门。嘿嘿,这个称呼不错,不管他是什么人,有多大年纪,毕竟还是一个张吧?

张大万读书不发狠,所以写信显得很费力,像在啃一块狗骨头。啃许久,终于啃出了第一封信:

张大千家门:

你好!

我叫张大万,家住在宝庆小街上,这条小街叫糯米巷。我本来是不晓得你这个人的,是个画家叔叔告诉我的,说还有个叫张大千的人住在台湾,是个画家,还是许多的家。我听了之后很高兴,你跟我只差一个字,你是千,我是万,我比你大,哈哈。听说你们那里很苦,我心里很难过,你有时间就来我们宝庆看看。我们这里有冰棒吃,冰棒分三种,白糖冰棒,绿豆冰棒,牛奶冰棒,你肯定没有吃过吧?白糖冰棒只卖三分钱一根,绿豆冰棒只卖四分钱一根,牛奶冰棒贵一点,也只卖五分钱一根,还是算便宜的。另外,你是个画家,那就来我们东风桥看看吧,每天有好多的妹子家路过,有些长得蛮好看的,你要画她们真是太容易了。

好,就写到这里吧。别忘记回信。

此致

敬礼

你的家门:张大万

1968年7月12号

张大万写罢信,很兴奋。看了好几遍还不放心,又叫驴宝看。驴宝佩服不已,指出几个错别字,说,张大万,你娘卖肠子的,真是看不出来,写得还是蛮不错的嘞。

张大万写信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写信封却十分为难,他不晓得张大千的具体地址。想了很久,干脆写台湾张大千家门收。他想,张大千的脑壳上既然顶着那么多家的帽子,想必在台湾人人皆知吧?那么信肯定会送到他手里的。然后又在信封下面,写上自家的详细地址。再然后买张邮票,信往邮箱里一塞,寄走了。

在盼信的日子里,张大万没有心思到东风桥看妹子家了。对于这点驴宝也很理解,天天陪他在屋里等信。两人还经常为信件走在路上的时间争论不休,一个说,十天差不多了,一个说,他娘的摆子,起码要一个月。两人还到邮局问寄到台湾的信大概要多久,邮局的那个胖女人一听,警惕地盯着他们,说你们问这个做什么?当时张大万跟驴宝被胖女人的表情吓倒了,没说第二句话,赶紧跑了出来。

等了一个半月,张大万也没有收到张大千的回信。心想,这个家门也是懒得出油,你再怎么忙,也要回封信吧。是不是他们那里没有冰棒吃,就不好意思回信呢?

所以,张大万写第二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张大千家门:

你好!

我的第一封信收到了吗?你怎么不回信呢?是不是不好意思呢?我估计你们那里是没有冰棒吃的。这没有关系,你如果到我们宝庆,我买冰棒你吃,让你吃个饱。当然,你那么大的年纪了,会不会把牙齿冻掉,那我不晓得了。哈哈。

给我回个信吧。

此致

敬礼

你的家门:张大万

1968年8月27号

张大万想,这第二封信张大千如果还不回信,那就太没有道理了,连起码的礼貌也不懂。他还兴致勃勃地对驴宝说,驴宝,如果张大千邀我们到台湾耍,那就太有味道了。

驴宝倒是不太乐观,说,只怕到时候你只顾自己。

张大万拍拍胸脯,说,驴宝,你说话没有良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们兄弟有福同享。

驴宝说,你现在讲的是娘送崽的话,只怕到时……

张大万拍拍驴宝的脑壳,气愤起来,只怕只怕你个鬼嘞,我两个光屁股长大的,我的话都不信,你还信哪个的呢?

这样一说,驴宝的情绪才好一点,表态说,那我就陪着你等信吧。

张大万天天守在屋里等信,原因是担心来信被爷娘藏起来不给他看,只谎说没有收到信,爷老倌不是害怕他惹祸吗?当然,光是呆坐着等信又太枯燥,说话又没有这么多的话说,张大万就跟驴宝蹲在地上打玻璃弹子。玻璃弹子是彩色的,地上滚动着十几粒彩球,蛮好看。只是两人打一阵子,就要禁不住望一眼门外,看是否有邮差叮叮当当地送信来了。又猜测过,邮差是不是跟婆娘吵闹,把台湾的来信弄丢了,所以就不好来交差呢?

驴宝问,如果邮差把信弄丢了呢?

张大万断然地说,那我就要他赔。

有天上午,张大万跟驴宝在打玻璃弹子。正打得入迷,屋里突然闪进两个男人来,像一堵墙遮住门口。两个细把戏抬头一看,一个脸上有道紫红色的疤子,一个是瘦长子,像根豆棵子。这两人都很严肃,问哪个是张大万。

张大万站起来,说,我就是。

驴宝也站起来。

脸上有疤子的男人拿出两封信,在张大万眼前扬了扬,说,喂,这是你写的吗?

张大万一看,很惊讶。哎呀,信怎么落到他们手里了呢?难道没有寄走吗?心里很不安,胆怯地说,是嘞。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瘦长子说罢,抓着张大万的肩膀,好像怕他逃走。

张大万的爷老倌回来了,一问是怎么回事。脸上有疤子的人威严地说,你崽撞大祸了,他给台湾写信嘞。张大万的爷老倌一听,脸色戛白,明白大事不好,伸手就在张大万的脑壳上重重一戽,张口大骂,你这个蠢猪嘞,你怎么给台湾写信呢?你想死了吗?又转过身,可怜地对两个男人说,哎,你们要把我崽弄到哪里去?

脸上有疤子的人冷冰冰地说,先到派出所。

瘦长子还威胁说,恐怕是要坐桶子的。

张大万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心想,我一没有杀人,二没有放火,怎么要坐桶子?看来那个卵画家是在放洋葱屁,害苦了我。

驴宝也呜呜地哭起来,他没有想到,张大万写信写出了大祸。

两个男人不想跟他们啰唆,推了张大万一下,押着他走出来。

驴宝丢掉手里的玻璃弹子,抹着眼泪水,说,我也要跟他去。

瘦长子奇怪地看一眼驴宝,说,你怕是吃多了吧?你以为是去好耍的吗?

张大万的爷老倌站在门口,无奈地恶骂道,张大万,你娘巴爷的,你写这样的信撞鬼呀?你吃饱饭没有卵事做了吗?还有那个张大千,你也太没有良心了,你为什么偏偏叫这个鬼名字呢?是你害了我的崽嘞——

那个瘦长子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脸来,对张大万的爷老倌说,娘的肠子,我看是你害了你的崽。

张大万的爷老倌困惑地说,怎么是我害了我崽呢?

瘦长子冷笑道,你不给他取个张大万,不就没事了吗?

站在门口的人就哑住了。

麻婆的麻烦

麻婆吃十九岁的饭了。

按说,十九的妹子家要找对象了,起码也有媒人牵线了吧?

竟然没有。

麻婆怎么就没有媒人牵线呢?麻婆的家境不错,爷老倌在木工厂当木匠师傅,娘老子在街道上糊火柴盒子,麻婆还没有工作,每天帮娘老子糊火柴盒子。

只一个弟弟读书。

街坊不明白,麻婆怎么没人找她谈对象呢?其实麻婆还是蛮不错的,苗条清秀,手巴子上看得出蓝色的血管,手脚又勤快,帮着屋里糊火柴盒子,经常一糊就是一天,也没有怨气。不像有的妹子家,屋里好像堆着臭牛屎,一起床就抬屁股走人,到大街上耍去了。

麻婆还是读了初中的。

有的街坊坦率地说,麻婆麻婆,你要嫁人了嘞,至少也要找对象了嘞,再不找的话,黄瓜就落摊了嘞。

麻婆羞怯地说,这是要讲缘分的,我喊嫁人,就能够嫁出去么?

又等,等了大半年,终于有媒人上门了,媒人是大正街的,住在邵水河边,生一张瘪嘴巴,是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她七拐八弯地打听到麻婆待字闺中,就来探口风,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南门口,后生是机械厂的,搞电工,今年二十四,还没有谈过对象,只有一个妹妹,爷娘都是造纸厂的。

麻婆的爷娘听罢,一口答应,男方这么好的条件,麻婆嫁过去,岂不是从糠箩跳进米箩吗?就问麻婆要得不,麻婆缩在一堆火柴盒子中间,抬起头说,我听爷娘的。

星期天,瘪嘴巴媒人陪后生来了,后生姓周。周后生懂礼数,提着一包饼干,一包干柿饼。人也长得干净,眉清目秀,一米七以上。穿着也干净,白衬衫,蓝长裤,咖啡色网鞋。

麻婆还在糊火柴盒子,爷娘就喊,麻婆,快出来。

麻婆洗手出来,羞涩地扯扯衣服,看见周后生的长相不错,眼珠子一亮,心里就默许了。周后生看见麻婆苗条清秀,又不是个懒妹子家,心里也很高兴。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搭上腔,把大人们丢到一边,兴奋地说起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麻婆惊恐地说,听说看电影的人好多,还踩死人了。周后生火上加油地说,是的是的,我厂里一个妹子家脚都被踩断了,还在住院嘞。

大人们看他俩说得投机,就眨眼睛,悄悄地去了里屋,把机会留给他俩。

麻婆跟周后生很有兴趣地说了看电影,又说了东风桥上的车祸,又说起南门口打架流血事件,最后还说起全城的批斗大会。

说罢社会上的新闻,周后生忽然转移话题,问,哎,我不明白,你脸上根本没有麻子,为什么喊你麻婆呢?

麻婆坦然地说,我也不晓得,反正从小起,爷娘就这样喊我。麻婆没有觉得这个小名有什么贬义,反正自己又不是麻子。不像有的人是瞎子,人家喊他某某瞎子,有的人是聋子,就喊他某某聋子。麻婆习惯了,也不认为这个小名有什么不好听。

周后生对麻婆很满意,对她的家境也相当满意,唯有对她这个小名不满意,你说,好好的一个妹子家,怎么叫麻婆呢?简直难听死了。

周后生来到里屋问麻婆的爷娘,麻婆的爷老倌说,哎呀,她脸上的确没有麻子,那还是她出生时,我看到桌子上有碗芝麻,顺便就给她取个小名叫麻婆,你千万不要当真。

周后生对于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想,你既然看到了芝麻,为什么不叫她芝麻呢?叫芝麻,毕竟还是让人容易接受些吧?也好听些吧?周后生嘴巴上好像相信了麻婆爷老倌的话,心里还是有所怀疑的,麻婆是不是生过麻风病呢?所以,给她取个小名叫麻婆呢?

周后生又问,那她以前是不是生过什么病呢?

麻婆的爷娘想了想,说,我们麻婆从小到大不怎么生病的,只发过几回高烧。

瘪嘴巴媒婆说,你看她像个病壳壳吗?

周后生说,哦,那请你们把她的病历本拿出来,让我看看好吗?

麻婆的爷娘心想,你要看病历本做什么呢?莫不是怀疑她的身体有病吧?又急于把麻婆嫁出去,就在屋里乱翻,把两只安于现状的老鼠翻得惊慌地逃窜,终于把揉得稀烂的病历本找出来了。

周后生接过病历本,拍拍灰尘,说,嘿嘿,这个病历本像出土文物嘞。走到窗口,借着光亮翻起来,他看得十分仔细,连医生写的年月日都不放过,病历上写的都是发高烧,一次,是某年某月某日的。另一次,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没有看到麻风两字,周后生终于放了心,把病历本放在桌子上。

然后,咧开嘴巴笑了笑,说,她身体还是蛮好的。

麻婆的爷娘也嘿嘿地笑了,说她身体好得很嘞,我们基本上没有操过心,你看她天天糊火柴盒子,也没有说过腰酸背痛。就觉得周后生虽然认真,毕竟还是讲道理的。

麻婆的爷娘以为没有什么问题了,双方通向婚姻之路的障碍业已排除,然后你来我往地有了感情,就能够商量订婚的事宜了。

麻婆的爷老倌很大度,笑眯眯地问,小周,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吧,一生的大事,认真一点也好。

瘪嘴巴媒婆也说,认真好,认真好,千百年的好事马虎不得。她心里早就高兴了,这桩媒事是跑不脱的。

周后生伸出两根手指头,掸了掸裤子,说,其他的我没有意见,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要让街坊们,当然还包括小街外面的人,比如说,她以前的同学啦,熟人啦,以后都不准叫她麻婆,这个小名实在太难听了,人家喊她麻婆,以后就会喊我是麻婆的男人,你们说难听不?

麻婆的爷娘点点头,说,那是难听。

周后生又说,从现在起,你们要做点工作,等到你们把工作做好了,我就跟她订婚,明年五一节办喜事。

麻婆的爷娘一听,眼珠子瞪得老大,瘪嘴巴媒婆也张大了嘴巴,麻婆的爷老倌惊讶地说,哎呀,这个工作怎么做呢?街坊们还有那些街外面的人,他们喊麻婆都喊了十七八年,哪里改得了这个口呢?

周后生抹了抹一丝不乱的头发,说,那我不管,这是你们的事。说罢,起身就走,却被麻婆的爷老倌拖住,说,喂,她嫁到你那条街上,不就没有人喊了吗?不就会喊她的学名王小玲了吗?

两个妇人也连连说,对呀,对呀。

周后生看着麻婆的爷老倌,十分耐烦地说,我如果跟她回小街来看你们,还不是有人会喊麻婆吗?如果在大街上,碰到她以前的同学跟熟人,不是还会喊麻婆吗?说罢,丢下瘪嘴巴媒婆独自走了。

望着周后生的背影,麻婆的爷娘感到非常后悔,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当年随随便便给女取个小名,谁知造成这么大的麻烦,连个好好的妹子家都嫁不出去了,难怪没有人来找麻婆谈对象,这个周后生虽然答应跟麻婆谈对象,却叫人家都改口,那是一桩多么大的工程。不堵死人家的嘴巴,周后生又不会答应,两人就向瘪嘴巴媒婆讨主意,媒婆说,那你们只能听他的,这个后生的脾气蛮横,没有顺他的脾气,这桩婚事怕会打水漂的。说罢,拍拍衣袖上的灰尘,也走掉了。

无奈之下,麻婆爷娘兵分两路,迅速地行动起来,迟行动不如早行动。娘老子负责堵街坊们的嘴巴,爷老倌辛苦一点,负责堵街外面那些人的嘴巴。

相对而言,麻婆娘老子的任务稍轻一点,街坊们都住在左右,相对集中,长不过百十米,还不是那样麻烦。麻婆爷老倌的任务就相当繁重了,麻婆以前的同学跟熟人,都散落在城里的各个角落,那等于要把全城走遍。本来,他想动员麻婆参加这个行动的,以减少他的劳动强度,麻婆却不答应,断然地说,我不去,烦死人。心里对周后生的印象就差了许多,这个人横得太没有名堂了,哪有提出这个要求的呢?

麻婆不去,也强迫不得,爷老倌却不晓得她以前有哪些同学跟熟人,又住在哪里,就说,妹子,既然你不去,那你就把他们的名字跟住址写给我,我好去找。

麻婆本来还想犟的,娘的尸,我干脆不嫁人了,冷静一想,不嫁行吗?还不会把爷娘活活地气死么?再说,爷娘也是为自己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满城奔波,麻婆心里很是不忍,就陆续地写。今天想起几个,写几个,明天想起几个,又写几个。

无论是街坊,还是小街外面的人,看到麻婆爷娘兴师动众,都惊讶不已,说,哎呀,有这个必要吗?哎呀,不就是一个小名吗?人家还有叫粪桶尿勺猴子黄鼠狼地老鼠的,那是不是男的就讨不到婆娘,女的就嫁不出去了呢?麻婆的爷娘耐烦地解释,说我们碰到了一个纠毛(固执)的后生了,他硬不准人家喊麻婆,以后也不准喊,不然他不答应嘞。别人就劝,哎呀,一个后生这么纠毛,那以后还不会翻天么?麻婆的爷娘只想把麻婆快点嫁出去,又苦苦哀求说,你们就不要讲了好么?求你们不要喊麻婆了好么?你们喊她王小玲好么?

别人看麻婆的爷娘这般哀求,嘴巴上就像喝了甜酒般,说好好好,说我们喊王小玲吧。等到麻婆爷娘的脚刚尺出门槛,又像喝了白酒,说,嘁,难道喊麻婆会死人吗?

总的说起来,麻婆娘老子的工作做得彻底些,当然,人家的嘴巴是否能完全堵住,是否会死灰复燃,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至少,她家家户户都走遍了。相比之下,麻婆爷老倌有点偷工减料,他白天要上班,脱不开身,只有晚上跟星期天才能去奔跑。在那些日子里,可以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手中拿着一张白纸条,在阳光跟月亮下奔走呼号。当然,他偷工减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他,麻婆虽然提供了许多名单,而有些人早已搬了家,问不到详细住址了。麻婆的爷老倌也就放弃了,没有挖山打洞地去寻找了。他侥幸地想,娘的麻皮,老子也懒得寻了,虽然有些人的嘴巴没有堵上,未必以后就会碰到周后生跟麻婆吗?

那一向,麻婆的爷娘在各家门口进进出出,简直像两个忙碌的外交家,在不断地进行游说,累得腰酸背痛,舌子发麻,喉咙沙哑,每夜躺在床上,麻婆的爷老倌就问婆娘,哎,你累不累?婆娘说,哎呀,累嘞。又问男人累不累,男人说,哎呀,累嘞。

两人又说,只要能够把麻婆嫁出去,再累也值得。

如果偶尔听到小街上的细把戏仍然喊麻婆,两个老人就不客气了,举起拳头骂,麻你娘,你爷娘没告你吗?非要逼着细把戏喊一声王小玲。

前前后后,麻婆的爷娘大约忙了五个多月,觉得把众人的嘴巴堵得差不多了,即使有漏网之鱼也不多了。然后,迫切地向周后生汇报,说他们已经把工作做到岸了,凡是认识王小玲的人,都把他们的嘴巴堵上了,共计三百八十二人,还各自伸出一只拳头,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做出堵嘴巴的样子。

说罢,夫妻还得意地笑了笑,像两位功臣。

其实,麻婆的爷老倌虚报了一百二十五人。

周后生的嘴巴哦哦地应着,似乎是对他们辛勤劳动的肯定,眼里却隐藏着一丝怀疑,难道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容易吗?难道都把他们的嘴巴堵住了吗?然后,有点敷衍地说,既然如此,我过四五天来,我们就商量订婚的日子吧。

周后生一走,麻婆的爷娘非常高兴,一人一句地唱起花鼓戏《三毛箭打鸟》,还唱得抑扬顿挫的,唱着唱着,忽然发现麻婆不怎么高兴,一直在埋头糊火柴盒子。

爷老倌说,小玲,你怎么不高兴?你的终身大事就要解决了。

麻婆冷冷地说,未必。

爷老倌脾气来了,说,你这个妹子家,怎么这样不会讲话呢?要讲吉利的话么。

麻婆又淡淡地说,未必。

第五天上头,周后生果真如约而至。

麻婆的爷娘睁大眼睛一看,哎呀,这个周后生哪像是来商量订婚的架势呢?怎么像个卖牛肉的呢?怎么礼物也没有带呢?怎么瘪嘴巴媒婆也没有来呢?

一个小心地搬板凳,一个小心地泡茶。

周后生坐定之后,很不高兴,坦率地说,是这样子的,本来我决定今天跟王小玲订婚的,昨晚上我跟几个朋友说起这件事,其中有个妹子家是我朋友马桶带来的,那个妹子家问我跟哪个订婚,我说跟小街上的王小玲,她说,哦,就是麻婆吧?我跟她是小学同学。看看,你们根本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巴,不是还有人叫她麻婆吗?

说罢,乜了麻婆爷娘一眼,又遗憾地望望糊火柴盒子的麻婆,也不顾他们高不高兴,起身拍拍屁股,很果断地走掉了。

油渣

小街离邵水河不远,出街口就能看到。

夏天,那是我们细把戏的好去处。

河边停着许多木排,首尾相衔,黑滑滑的,像河流的铠甲。

我们一般是下午四五点钟到河里耍水,去早了,太阳晒死个卵人,晒得身上蜕皮,像蛇蜕皮。每天到那个时候,只要某个人站在小街上,一根邋遢的食指弯进嘴巴,一鼓气,发出尖锐的哨子。我们就像地老鼠从各自阴凉的屋里钻出来,一线朝河边走去,像一群走向海边的企鹅。那时候我们到河里耍水,是不避人的,脱得卵打精光,痛快死了,让阳光照遍身上各个阴暗的角落。我们一字站在木排上,双腿一曲,再一跳,齐齐地斜入水中,搅得河水像一锅滚烫的铁水,红彤彤的。起跳前,我们还要把一只手举起来,做短火状,高喊,冲啊——

扑通——像许多黑白相间的粽子入水,溅起瓣瓣水花。

在我们这群人中,唯独油渣不脱短裤,也不喊冲啊,更不做短火状。他像一只地老鼠害怕人们捕杀,小心地扶着木排悄悄下水,像冲锋前的逃兵,在蓄意寻找着一条生路。

油渣的表现让我们很不高兴。娘的脚,你油渣又不是大人,胯里又没有生卵毛,怕什么丑呢?何况这里又没有板鸭(我们把女的称为板鸭)。再说我们不都脱光了吗?又有哪个笑呢?那些驾木排的大人,坐着或忙着,都懒得看我们一眼。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让他们好看的。听说,他们有时都卵打精光地驾木排,何况我们细把戏呢?俗话不是也说过的么,河里的卵,无人管。

油渣当然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不脱,穿着短裤下水。也不跟我们在一起,独自离得远远的,好像担心我们摸他的卵子。

油渣,你到底脱不脱?我们尖喊。

不脱嘞——

油渣的声音无力地传过来,好像很不耐烦,怪我们管闲事。当然也显得自卑,脸上没有高兴的样子,又压不住好耍的天性,还是要跟着我们到河里耍水。我们看得出来他很警惕,生怕我们脱他的裤子。总是隔我们很远,单独在另一个木排上。

我们猜想,这个猪弄的油渣,一定是个公婆人。

至于公婆人的概念,我们听大人们说过,说胯下既有男的把戏,又有女的把戏,两个不同的把戏长在一起。这让我们感到惊奇,难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吗?大人们还说,大安街就有个公婆人,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到河里洗澡也不脱裤子,逗人嘲笑。

这样一猜,我们就释然了,不然油渣怕什么丑呢?

我们想,油渣以后也许讨不成婆娘,铁定是光棍。我们不由生出同情心来。想想吧,到时候我们都讨了婆娘,有了崽女,他油渣还是孤苦伶仃的,这一世人怎么过得下去呢?我们眼前,总是出现油渣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样子。后来甚至出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甚至九十岁的样子。当然一百岁的样子,就没有在我们眼前出现过了。我们想,像这样的孤苦人,肯定活不到一百岁的。生活清苦无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里能够活到百岁呢?当时我们都有信心活到一百二十岁的。小街上的崔八爷不是活到一百一十五岁吗?尽管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待油渣,问题是我们每次看一眼他的脸,还要禁不住看一眼他的胯下。看得他阴着脸,栽着脑壳,闷闷地走过去,把我们同情的目光甩到屁股后面。

油渣的胯成了我们好奇的目标,越是看不到,我们就越想看,倒要看看公婆人的胯是个什么样子,以后也有吹牛皮的本钱。难道不是吗?在这个世上我们长到十一二岁了,还只晓得有一大一小两个公婆人,这难道不能逗起我们的兴趣吗?有时趁油渣不备,我们派人从后面悄悄地溜过去,飞快地扒他的短裤。这个猪弄的油渣,好像早已有了提防,裤带子竟然扎得铁紧。我们最多只能扒下一点点,露出一小块白屁股而已,前面的胯却无法看到。

我们很想问问油渣的爷娘,油渣到底是不是公婆人?又怕挨骂。这是人家的伤心处,哪里问得呢?所以我们换了对象,去问油渣的妹妹。油渣的妹妹叫二妹子,才八岁。我们晓得她是个好吃婆,就从酸坛子里拿几条酸萝卜去逗她,哎,二妹子,你看到过油渣换裤子没有?他胯底下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了,送酸萝卜你吃。二妹子虽然想吃酸萝卜,大概她爷娘早已叮嘱过的,叫她不要说油渣的胯。所以二妹子瘪瘪嘴巴说,你们先把酸萝卜我吃,我才肯讲。我们以为二妹子会说,就把酸萝卜递给她。二妹子吃酸萝卜像喝水,一条一条地吃,几秒钟就嗍嗍地吞下去,还一口一个地说,好味道,好味道,又甜又酸。我们满怀期待地听她说油渣的秘密,谁料二妹子嘴巴一抹,突然转身跑掉,飞快。边跑边说,哎,我看到过你们爷娘换裤子。

娘卖肠子的,差一点把我们气死。

这个小猪婆,居然耍弄起我们来了。

这股气堵在我们胸膛里,很不舒服。堵得越久,像发酵,胸膛都快膨胀了。

有一回,我们准备来蛮的,倒要看看油渣是不是公婆人,我们不相信看不到他的胯。我们这帮人很调皮,有次到机械厂洗澡,洗澡堂墙壁上有个小洞,我们偷看过女人洗澡,难道连油渣的胯都看不到吗?

当然不服气。

那天我们来到木排上,不急于下水,都在等着油渣,我们假装坐在木排上讲故事。我们晓得油渣一般走在最后面,从不单独来。这大概是他爷娘叮嘱的,要来就要跟大家来,单独来怕出事。出了事没有人报信。等到油渣慢吞吞地走到木排上脱衫背心时,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人堵住他的退路,一路人冲上去,突然把他压翻在木排上,动手解他的裤子。我们希望在两三秒钟之内能看到他的胯。谁知油渣突然撕天裂地哭喊起来,双手死死地扯紧短裤,两腿乱踢,像挨刀子的麻蝈拼命挣扎。一脚还重重地踢在我的卵子上,痛得我要死。我气愤地大骂,油渣,你娘卖肠子的,老子不相信脱不掉你的裤子。又大喊,兄弟们加把油。油渣列在木排上,像一只即将被杀的猪嗷嗷尖叫,妄图挣脱开来。我们却不管不顾,兴奋极了,揿手掰脚的,一心想脱下他的裤子,看看油渣的庐山真面目。油渣不晓得哪来的狗力气,双手抓紧裤带子,硬是没有让我们扒下来。

双方相持不下,成了僵局。

驾木排的大人骂起来,你们这些鬼崽崽,欺侮一个人算卵狠?快莫搞了。当然看到油渣鬼哭狼嚎的样子,我们的怜悯心陡然萌发,松了手。不然的话,油渣的短裤肯定会扒下来的。

那天油渣没有下水。这个事实上的胜者哭号着回去了。

我们这些事实上的失败者也没有下水,沮丧而懊恼。甚至相互指责,说某某没有在扒油渣裤子的时候尽力。

居然都没有下水,这在我们还是第一次。

对于油渣来说,也是第一次。

至此,我们虽然对油渣是否是公婆人仍然好奇,却再没有扒过他的裤子。我们明白,要扒下他的裤子不太容易,除非用麻药把他麻翻,我们到哪里搞麻药呢?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油渣的胯下一直是个谜。我们想,要等到这个谜揭开,怕要等到油渣成家才晓得吧。如果他生不了崽女,一切都清楚了。

我们跟油渣在河里耍了多年的水,耍到我们胯下都长了黑毛,耍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脱裤子了,仍然没有看到过油渣的胯——这是我们尤其感到遗憾的。

在当时我们都没有什么秘密,除了油渣。

到我们十九岁的时候,我们都晓得筛毛了(吊膀子),或是带着妹子家去看电影,或是骑单车搭着妹子家兜风,或是拉着妹子家的手在河边散步。当然,我们也不喊她们为板鸭了,我们晓得文明了起来。油渣到十九岁还没有找对象,也没有筛毛。我们想,这是不是他是公婆人的原因呢?心里自卑呢?怕胯下的秘密泄露呢?

我们猜测,大概是这样的吧。

油渣虽然没有筛毛,却也没有闲下来。他对象还不知在哪个岳母娘肚子里,居然给别人介绍对象,这让我们感到惊讶。当然,这不能说油渣有什么过错,他自己没有找到对象,不能说不能给别人介绍对象——这算油渣在做好事吧。错就错在他带着叫玉宝的妹子家去看男方,晚上经过僻静之地时,油渣竟然发疯样地强奸了人家。听说连续弄了两回。就这样,油渣制造了当年宝庆城最轰动的强奸案,也是历年来最年轻的强奸犯。人家愤怒地告发他,油渣被公安抓走了——这也是让我们尤其感到遗憾的。

我们猜测,难道油渣不是公婆人吗?

谁也没有想到,油渣十九岁时把这个长久的秘密,竟然以这种粗暴的方式告之于天下。所以说,油渣是公婆人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公婆人做不得那种事情,也就是说跟女的斗不成榫子。

我们猜测,油渣害怕脱裤子,应该只有一粒睾子。一粒睾子不会影响斗榫子的吧。况且一粒睾子的男人,在这个世上有很多。

醒宝

醒宝没有单车。

在那个年代,单车是奢侈品。

醒宝隔壁是李环玉。李环玉的爷老倌有部单车,很旧,骑起来咣当咣当响,像挂一车的铃铛。车上还蒙着一层灰,像个长年不洗脸的叫花子。李环玉的爷老倌从来不擦单车,懒得出油。一回来就把单车咣当摆在门边,到夜里再咣当搬到屋里。醒宝就主动地帮他擦单车。接连擦了几次,醒宝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好像是学雷锋。李环玉的爷老倌觉得奇怪,哎呀,这个醒宝为什么帮我擦单车呢?是不是看中了我的环玉呢?然后来讨好我呢?

李环玉的爷老倌想了想,也不往深处想了。醒宝即使是想找我屋里环玉,那他还没有这个格,他算个什么卵?连个工作都没有。他要帮我擦单车,那就让他擦吧,只要他有力气。当然醒宝也不是白擦,他像雷锋一样,义务地擦了几次。然后就不像雷锋了,腼腆地向人家提出条件,每天等李环玉的爷老倌回家,就让他骑骑单车。按醒宝的话说是韵韵味。李环玉的爷老倌听罢,终于放下心来。醒宝只要不打李环玉的主意,那就让他骑吧,反正又不是新单车。

得到李环玉爷老倌的同意,醒宝很高兴。好像把单车看成是自家的,擦得更干净。还弄来白蜡涂单车,单车就更光亮了。醒宝还很大胆,从别人单车上偷来两个彩色环圈装在单车上,单车当然就不一样了。

以前醒宝不是那样想骑单车的,现在想骑,不是没有缘由的。

醒宝推走李家的单车,不在小街上骑。每次骑到另一条街上,那条街叫人民巷。人民巷的口子上有口古井,醒宝每次骑着单车来到古井边,而且一定是每下午五点半来。为什么呢?这是醒宝的秘密。醒宝晓得三妹子每天准时来担水。

其实,醒宝跟三妹子也不是很熟悉,见面只是点头而已,而醒宝想筛她的毛(吊膀子)。筛毛还是需要一点吸引对方的东西。比方长相好,比方晓得唱歌,比方晓得搞某种乐器,比方有工作,还比方有单车骑——且不管单车是不是你的。那时候想筛毛,也只有这些能够拿得出手的本钱。当时醒宝十七岁了,所以也想筛毛——如果有个妹子家玩耍,那该多好——却没有一样本钱。醒宝长相一般,居然还是个老鼠眼睛。唱歌跟乐器都不会,工作也没有,单车当然就更谈不上了。所以,醒宝有点苦恼。尤其是看到别人都在筛毛,筛得满天飞,心里很自卑。至于他小街上的那些妹子家,他是不敢筛毛的。别人都晓得他的底细,不会跟他来神。

醒宝只好到小街外面去筛毛。

所以,他看中了三妹子。想筛她的毛,就拿单车吸引她。

相比之下,骑单车筛毛算是最有狠的,那都是有工作的后生才有这个能力。而且还需要集体打汇,才能够买到手。所谓打汇,就是一伙人每月出十块钱,凑足钱先让某个人买。第二个月又让另一个人买。单独买,一下子是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个时候,谁还有什么卵存款?醒宝又没有工作,一个社会青年,吃饭穿衣都要靠爷娘,哪来的单车?只有骑李家的单车去抖威风。

每一回,醒宝故意骑着单车围绕古井转圈子。如实地说,他车技不错,能够慢慢地转圈子,显得很悠然。他总是抢在三妹子出现之前到古井。

看到三妹子挑着水桶来了,醒宝说,哦,三妹子,你挑水啊。

三妹子的嘴角露出笑纹,说,哎。

暂时还没有人来井边,一般要六点多钟才有很多人来挑水,所以,这是筛毛的最佳时机。醒宝说了一句之后,却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嘴巴笨拙。所以,每次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三妹子打水,又眼睁睁地望着她走掉。人家一走,醒宝又后悔。哎呀,怎么不跟三妹子多说说话呢?想来想去,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说,就是你,就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说话,蠢死了。醒宝很失落。心想,这个三妹子怎么不多停留一下呢?或是提出来学骑单车呢?如果是那样,两人的接触不是更多了吗?如果两人商量好,晚上也能够出来骑的。若是搭着她在大街上飞驰,那该是多么的有味道啊,那晚上就丰富多彩了啊,那这个毛不就筛成了吗?

现在我天天到井边看她,她为什么没有一点意思呢?她是不是还没有意识到呢?如果像我这样的表现,她还意识不到的话,那她就是个蠢妹子。醒宝不愿意三妹子是蠢宝,如果是蠢宝,我还跟她谈什么对象呢?其实,醒宝也可以主动叫三妹子骑单车,又说不出口,心里有障碍,担心人家不接受。如果她不答应,那他就没有了面子。

醒宝觉得,三妹子先开口就好了,又偏偏不说。

如此说来,醒宝想筛三妹子的毛,其实还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像黄瓜还没有长蒂巴,早着嘞。当然,醒宝从来也没有筛过毛,没有经验。也不晓得采取什么手段,才能够有所进展。为此醒宝很苦恼,想到人家那里讨经验吧,又碍于面子。

醒宝想了想,看来拿单车是筛不到三妹子了,觉得十分遗憾。还有什么手段能够筛到她呢?哦,对了,看电影。在当时看电影也是很时髦的。那些筛毛的后生,都请妹子家看电影。醒宝就去电影院门口,看人家是怎么筛毛的。看一阵子,终于有了一些收获。他看到那些后生总是提前到来,一手拿着两张电影票,放在另一只手心里一拍一拍,那个架势很屌。然后,在摊子上买一包瓜子,瓜子是用报纸包着的,不敢拆包,耐心地站着等候。如果妹子家来了,大方地把瓜子往她手里一塞,两人高兴地走进去。

醒宝大受启发,当即买两张第二天的票,准备请三妹子看电影。

第二天下午,他骑着单车来到古井转来转去,紧张地考虑着怎么才能把票送给三妹子。他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时,三妹子挑着水桶来了。

醒宝说,挑水啊?

三妹子说,哎。

三妹子把水桶放进井里吊起水,挑着就走。醒宝明白,再不把票给她,就没有机会了。他赶紧骑单车转到三妹子身边,一手扶车子,一手把票塞进三妹子手里,三妹子惊了惊,手一弹,说,是什么?醒宝笑着说,你看看就晓得了。也不等三妹子说话,醒宝像怕丑样的,一飙就走掉了。

那晚上醒宝很激动,居然睡不着觉。想起明晚能够跟三妹子看电影,那个味道是无法形容的。他还考虑,明晚也要买一包瓜子,学着那些后生的样子等她来。一直到深夜醒宝才睡熟。他梦到三妹子比他早出现在电影院,还笑笑地向他招手,这让他高兴不已。

电影是晚上九点的,醒宝七点钟就到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骑单车去古井,晚上就要跟三妹子看电影了,再到古井没有必要。醒宝洗了澡,梳了头发,穿着蓝背心,走到电影院门口。又买一包瓜子,五分钱,他没有把电影票一拍一拍的。只有一张票,拍来拍去的不好意思。醒宝站在电影院门口,很有信心地等着三妹子。而且他站在最高的阶梯上,以便让三妹子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其实,第一场电影才开始,醒宝却很有耐心,也不觉得时间漫长。一只脚在地上一拍一拍的,眼珠子激动得发光,并且不屑地扫扫那些筛毛的后生,心想,哼,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筛毛吗?哼,老子今晚上也要筛毛。

当然,醒宝不敢老是看那些把票拍来拍去的后生。生怕三妹子到了,自己会错过最佳时机。不能让三妹子走到身边,自己才看到她,那样三妹子会不高兴的。

醒宝只敢往东风桥方向看。三妹子要来,肯定是从那边来的。他希望三妹子早点到,然后两人在附近的小街上走走,那是多么的惬意。等到八点钟,还没有看到三妹子。醒宝想,莫性急,她肯定要八点三刻才来。替她想想也是,她早来做什么呢?难道跟自己蠢蠢地站在这里吗?或是在小街上走走吗?她肯定是怕丑,怕让熟人看到。

这么一想,醒宝就释然了。

有个十三四岁的细把戏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票,喊道,哪个要票?哪个要票?

醒宝嘲笑地看着他,哼,退个鬼票,哪个会要你的?

细把戏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断地喊着,也没有人要。

细把戏又叫道,这是张好票嘞,十五排中二十号的嘞,哪个要哦?

醒宝一听,心里猛惊一下。十五排中二十号?票的号码怎么这样熟悉呢?醒宝从裤袋子里拿出票一看,自己的是十五排中十九号。哎呀,我的崽,二十号的票不就是我给三妹子的吗?难道她不来了?她为什么不来呢?是不是生病了?生病是不可能的,昨下午还是好好的。哦,细把戏一定是她的老弟,嗯,很像他姐姐。那么,是不是她老弟偷她的票退掉买零食吃呢?醒宝搞不清是三妹子叫老弟来退票的,还是她老弟偷票来退的。醒宝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心里冰凉。娘卖肠子的,我好意请她看电影,她不来就算了,竟然还叫她老弟退票。或是她可恶的老弟偷了票,害得我跟她看不成电影了。

醒宝很恼火,想了想,走上去对细把戏说,我要你这张票。

哪知有个高大的后生抢先一步,已经在跟细把戏退票,把钱拿出来了。

醒宝蛮不讲理地说,这张票我早就跟他说了的,我要嘞。

细把戏惊讶地看醒宝一眼,说,你好久跟我说了?我是退给他的。指了指高大的后生。

高大的后生嘲讽地对醒宝说,你这个人太好笑了吧?我都把票拿到手了,你却说早就对他说了。你既然早说了,为什么票在我手里呢?

醒宝气愤地说,我怎么没有早说呢?不相信,你问他。

细把戏不明白这个老鼠眼为什么这样蛮缠,还以为是个神经病。他接过高大后生的钱,飞快地跑掉了。醒宝望着细把戏的背影,怔了怔,又缠住高大的后生,非要把票退回来不可。高大的后生没有发脾气,觉得这个人好笑,大度地说,那你说个理由看看。

醒宝张了张嘴巴,很想把充分的理由说出来。说这张票原来是自己的,是他给三妹子看的,说自己是第一次筛毛,谁料人家不仅不来,还叫她老弟来退票(肯定是她老弟)。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她老弟偷票来退的。所以他感到太失望,想把票退回来,明天下午五点半钟要到古井边,当着三妹子的面,把两张票撕掉。

问题是,这个话能够说出口吗?说出来,不会笑翻一坪人吗?醒宝觉得十分难过,苦苦地说着好话,央求高大的后生把票退给他。人家怎么会退给他呢?人家高高地扬了扬手,对着一个妹子家喊道,哎,顾妹子,我在这里嘞。

说罢,两人朝附近的街上走去,此时离放映的时间还早。

醒宝呆呆地站在原地,泪水流了出来,灯光打在脸上,水亮水亮。

街上有好多的人。

张小七

张小七卖冰棒已卖了两年。

那时候卖冰棒不兴现在这样固定,门口摆着大冰柜,买主打坐桩,等别人上门买。那时候卖冰棒兴游动的,很辛苦。手里提着洋铁皮子冰筒,冰筒的颜色不一。有紫红色的,有果绿色的,还有棕色的。肩上还要挎着一个木质冰箱,那是几块木板子钉的,漆也不涂,白白黄黄的。然后戴着草帽或斗笠,嘴巴还不能歇气,一路大喊,白糖冰棒——绿豆冰棒——牛奶冰棒——

像把个热辣辣的天空,喊出一丝凉意。

城里共有五个冰厂,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张小七在红旗冰厂批发冰棒,红旗冰厂位于曹婆井,曹婆井位于城中心。张小七屋里离曹婆井三里路,每天凌晨四点多钟,张小七就要摸黑去排队。在有路灯的地方,灯光鬼祟,昏黄地罩在张小七身上。走到冰厂排队,排着排着老天就渐渐地发亮。排到七点,冰厂那扇窗子就叭地打开了。

然后,把冰棒紧紧密密地放进冰筒或冰箱里,赶紧满街上卖。

毫无疑问,张小七的叫卖声最动听,像天生的。嗓子清亮,很有韵味,富有节奏感,常常引来路人驻足观望。哎呀,这个卖冰棒的小鬼蛮有味道,像唱歌一样,甚至比唱歌还好听。本来不打算买的,也摸出钱来买一根。有些细把戏甚至还学张小七的叫喊,白糖冰棒——

满脸汗水的张小七反转脸,眯眯惬笑。

其他卖冰棒的,无论男女老少,谁也喊不出张小七的韵味。他们的叫喊声干巴巴的,像焦土上长出的枯草,没有一丝潮气,难听死了。有的像生锈的刀子,在嘎嘎啦啦地刮玻璃,让人心里难受。即使有人想买冰棒,恐怕也不会买了,赶紧躲开。张小七不一样,有韵味的叫卖声占了很大的便宜。冰棒自然比别人卖得快,卖得多。这样说吧,他卖掉两百根,别人可能还只卖掉一百根左右。

很显然遭到了别人的嫉恨。

难道凭你张小七叫得好,就要比我们卖得又快又多吗?有人公开对他说,张小七,你不要那样喊好不?喊得我们烦躁死了。

张小七明白人家眼红,嘴巴上谦虚地说,哎呀,我也不想这样喊的,喊得喉咙焦干。我如果不喊,哪个买冰棒呢?再说你们不也是一样的叫喊吗?

也有不眼红的人,比方国妹子,就很虚心地向张小七学习。每天卖完冰棒,就说张小七,你教我叫卖好吗?张小七是个好说话的人,好,我教你叫卖。

两人来到人民公园的偏僻角落,站在梧桐树下,张小七一声一声地教国妹子叫喊,喊得梧桐树叶子一颤一颤的,像在随着音乐舞蹈。国妹子天生是个沙罐喉咙,底子太差,喊出来难听死了,哭号般。张小七说,国妹子,你喉咙不好是天生的,像那些唱歌的人,天生是靠喉咙吃饭的。

国妹子很难过,快要哭了,抿着嘴巴说,那还有办法吗?

张小七无奈地摇脑壳,说,我也不晓得。

每回都是天快断黑了,国妹子才把冰棒卖完。张小七卖得很快,一般在下午一点左右就卖完了。张小七明白,一定是她的喉咙太难听,人家不买她的。

那年张小七满十四岁,国妹子小一岁。

国妹子学不到张小七的叫卖声,很自卑,呜呜哭。左手往脸上一抹,成了水淋淋的手。右手往脸上一抹,又成了水淋淋的手。

张小七劝,莫哭啰,你一哭,我心里蛮难过的。

张小七又说,国妹子,要不这样吧,你跟着我走,你不要喊,我一个人喊。

国妹子担忧地说,那你的冰棒会卖不动嘞。

张小七说,晚点卖完,也没有事的。

从此国妹子跟着张小七走,不叫喊,居然比她一个人卖得还快,下午两点左右就卖光了。

国妹子高兴地说,张小七,我好感谢你的。

张小七说,这要感谢什么呀?

无论天气怎么热,两人都不敢吃冰棒,回家爷娘要点数的,少一根的钱都会挨骂。国妹子看到张小七的嗓子有点沙哑,拿出一根冰棒,剥掉纸,一脚把纸踩了,递给张小七,你吃吧。

张小七一看,发脾气,你爷娘叫你卖冰棒,是让你来吃的吗?我们卖冰棒的哪个吃过呢?

国妹子固执地说,你喉咙都哑了嘞。

张小七的喉咙真是不舒服,像毛毛虫在里面钻来钻去。再说冰棒纸剥掉了,也让她踩坏了,冰棒要化了。张小七终于拗不过国妹子,啧一眼,说,那你先吃吧。

国妹子偏叫张小七先吃,张小七无奈地嗍一口,然后看着国妹子,国妹子也跟着嗍一口。两人你嗍一口,我嗍一口,嗍得泪水都出来了。

张小七说,国妹子,以后绝对不能吃冰棒,你回去要挨骂的。

国妹子很狡黠,说,我只对我爷娘说碰到我侄女,给她吃了一根。

在红旗冰厂,张小七卖冰棒是第一的,连冰厂的人都说,张小七蛮厉害。那些卖冰棒的人,除了国妹子,没有几个对他有好脸色,甚至不齿他,这让张小七感到很难过,每天到这里批发冰棒就默默走开。不像刚来时还能够跟别人说话,开玩笑,现在呢像陌生人。

白天走街串巷卖冰棒,到晚上张小七喜欢到大祥坪看打篮球,那里有个灯光球场。有天晚上,张小七看罢球回家,要经过几条小街,还要经过一个少有行人的地段。那个地段的屋子拆掉了,还没有砌,显得十分荒凉。

张小七走到那个荒凉地段时,突然出现两个黑影,拦住他问,哎,你是张小七吗?

张小七怯怯地说,我是。

张小七不明白他们找他做什么,想看看他们是谁。黑暗中却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张小七害怕,准备逃跑,还没有跑两步,被他们一把抓住。对方冷笑地说,还想逃跑?逃到屁眼里去。说罢,其中有个人拿出一个玻璃瓶子,打开盖子,命令说,把它喝下去。

也不等张小七愿不愿意,对方就把瓶子往他嘴里猛地一塞。张小七这才明白是辣椒水,又不明白逼他喝辣椒水做什么。张小七拼命呕吐,发疯般挣扎,却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呢?人家的大手像钳子样的钳住他,他根本无法动弹。

拿玻璃瓶子的人威胁说,张小七,你不把它喝下去,我们就要你的狗命。

张小七顿时崩溃了,在性命跟辣椒水之间,他当然选择性命。他被动地张开嘴巴,让对方死劲地往里面灌。辣椒水像刀子般割裂喉咙,辣得他哇哇大哭,呛得他大声咳嗽。张小七断断续续地叫喊,我喝不得嘞。喊着喊着,就喊不出声了。

两个后生一点也不心软,好像要把所有的辣椒水灌下去。

另一个还说,哈哈,这只百灵鸟要变哑巴了。

辣椒水终于灌完了,两个后生并没有打他,放掉张小七飞快地跑了。张小七软软地坐在草地上,一边哭哭啼啼,一边猛抠喉咙,辣椒水又像火一般吐出来。

简直像死了一回。

回到屋里,爷娘惊讶地问是谁害的,张小七哑哑地说,我不认得。

他觉得喉咙不行了,很痛很痛。

爷娘心痛地说,他们逼你喝辣椒水,做什么鬼呢?

张小七想了想,说,大概是眼红我卖冰棒的叫喊声吧。

爷娘流泪了,气愤地说,没想到卖个冰棒也遭人暗算。

第二天张小七还准备像平时那样叫喊,却发现喊不出来了。说话也是细细嘶嘶的,想大声点都大不起来,喉咙里面仿佛安装了一个控制器,把声音调得低低的。张小七哭了,只有泪水流出来,却没有哭声。张小七这才意识到喉咙被彻底地毁掉了,像个哑巴走在街上,冰棒自然卖不出去。你在街上走着又不叫喊,别人以为你卖完了,怪不得别人不来买了。

张小七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急得哭,哭又有什么卵用?

张小七很想查出那两个害自己的人。他站在冰厂看着来批发冰棒的人,个个神态自若,丝毫也没有慌张的神色,张小七明白查也是白查。

张小七的喉咙就这样毁掉了。他想起电影里也灌辣椒水,却没想到原来这样厉害。当时国妹子不晓得,那几天她看姨妈去了。回来发现张小七边走边流泪,问他怎么搞的,张小七指指喉咙,又做手势,意思是被人灌了辣椒水,害得他喊不出来了,只能够发出细细嘶嘶的声音。

国妹子听罢,伤心死了,说,我以后陪着你卖冰棒吧。

后来人们看到街上走着两个细把戏,一男一女。他们要么是并排走,要么是一前一后。那个细伢子从不叫喊,靠那个妹子家叫喊。虽然声音难听,却歇斯底里,像拼命。如果有人买冰棒了,国妹子向张小七眨眼睛,叫他把冰棒拿出来。

张小七很感动,做了做手势,细细嘶嘶地说,那你会卖得很慢的嘞。

国妹子小声地说,慢就慢,迟早会卖掉的。

张小七把冰棒拿出来递给人家,收下钱,泪水就默默地流出来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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