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年维特之烦恼
2016-10-26廖静仁
一
晚上七点多,维特又来到了这个熟悉的茶吧。这是他在同一天内第三次来到这里。选了个靠窗的双人茶台,放眼望去,暮色里还能看得见路上的行人。有散步的,有赶路的,偶尔也还会有打着小灯光的车来车往。他刚坐下,就向迎面而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碧螺春,本想入定安神,心便有些恍惚,眼前也就浮现出了今上午来此地的情景。
好像一切早有预谋,一场惊悚来得突兀,他心里紧张,却还要装淡定哼出了小曲:是谁巧借东风,火烧连营,七分天下乱哄哄……
确实是顿时乱了阵脚,既惊动了朋友圈,又打开了广播寻人,还报警欲动用天网,该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并且已经全方位启动……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是周末,维特一家子吃过早餐,儿媳妇就嘱小孙女自己到楼下的超市去挑蜡笔和水彩颜料,如今的父母望子女成龙成凤心切,维特家的小孙女亦然,才启蒙读一年级就要在课余担负起练琴学美术的重任。儿媳胆大心细,有意识想要培养小女自己动手,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去做。”儿媳妇掏出20元零钱来给闺女,慎重地交代说:“买好了马上回来,喏,带着妈妈的手机去,有问题就打电话。”爷爷维特在电脑前一边著文章,一边冷眼旁观,本来想多一句嘴,但话到唇边还是打住了,一来是见儿媳把手机给孙女时,有说要她有问题即可给家里打电话,更主要的是想努力克制自己少去干涉晚辈们的事,“还是学会观自在吧,小孩子总是会有第一次出门的时候。”爷爷在心里说。小孙女刚下楼不久,维特就接了个电话,有同事约他去附近的芙蓉大饭店一楼茶吧见面。本来是昨天就约过的,只是当时没说具体到底是谈什么,他也就忘了。维特出门去酒店时,他老婆也正好起身外去,只有儿媳在家里候着小孙女,待买了蜡笔水彩颜料后再送她去老师那里学习画画。
维特打着口哨大步出门,一副钢筋铁骨的中等身板,满脸风雨不进的络腮胡,如江湖豪侠一般。他刚刚在茶吧落座,手机便响了。“爸,丫丫和你在一起吗?”丫丫是孙女小名,电话里是儿媳妇的声音。他只匆匆回了一句:“我在宾馆有事。”便赶紧挂了手机。“梭瑞,梭瑞,”维特显得有些尴尬,便把英文当汉语读出几分矫情,忙满脸溢笑地跟同事带来的两个外国朋友打招呼。他俩是慕维特刚出版不久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声而来,还带了一份授权翻译出版的合约。刚谈到正题,维特的手机又响了,儿媳妇打来的。
“爸,你真稳得住舵呀,孙女失踪了你还能待在宾馆里!”听声音显得十万火急,完全是气极败坏的口气。这并不是儿媳平时的风格,维特心里一沉,表面上却还是在装绅士想要稳住对方,人家漂洋过海找上门来与自己谈作品的翻译,这毕竟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好事呀!
“对不起,对不起,”这回他是转过脸对自己单位的同事说,“家里临时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处理,请兄弟你帮我招待一下吧!”为了显得若无其事,出大堂时虽然脚步已乱,却还佯装哼着自编小曲。
这时候,在百里之遥一家建筑工地上负责监工的儿子,已经电话向就近派出所的朋友报案了,而且还驱车正往家里赶,是儿媳妇最先通知的他。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个女人怎担当得起如此责任?儿媳本来在家忙杂事,望了一眼壁上的挂钟,“这个野姑娘,就只买两样要用的东西,去了快半个小时,未必就不晓得会迟到呀!”说着就用自己的另一个手机不停地拨打给女儿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心想是不是碰上她爷爷跟去宾馆了?一问没有,便有些急了,电话没挂抽身就下楼去找人,然而到超市柜台一问,说是你们家丫丫早就走了。
“这会到哪里去呀?该不会……”儿媳妇凉了半截的心不敢再往下想,于是整个超市和平时爱去玩耍的游乐场满世界找人,就是不见人影,心里一急,就先是打电话告诉了在工地上的男人,打婆婆的电话又是关机(她除了开机用来玩魔方,其他时候总是关机),继而又打了公公维特的电话,一来是催他帮忙找人,二来是给长辈备案。
“这小丫头,该不是跟她奶奶去菜市场了吧?”维特首先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也只有她老人家才干得出这等好事,明明家里冰柜中堆得挤挤挨挨,她也每天一早爱往菜市场跑,回家还要感叹一阵说哪几样菜今天又涨价了云云。一打老婆手机,果然又是白打。为了这事他已经跟老婆义正词严地说过好多次了,她却好,总是当成耳旁风。
维特虚一脚实一脚地匆匆赶往菜市场去找人,一边又是手眼不停地拨打儿媳妇给小孙女的手机,却一切只是徒劳,不是在通话中就是无人接听,“一群白痴!”维特无名火直冲头顶。难怪他头顶上一片光明,毛发稀薄,或许就是被如此反复烧脑烧得寸草不剩的。维特不由得又想起了前不久的一桩往事。那天他正在参加省文史馆主办的一个活动,手机里突然跳出一条建行发来的信息,被告知卡上已取走26000元现金。这就怪了!自己这张卡从来就未动过,是女儿带他去办了专门应对刊物发放稿费才用的,平时由老婆保管,但她也很少用卡,说是怕麻烦。今天怎么就突然被告知取走钱了呢?而且额度还不小。
维特立马打家里电话欲问老婆是否取钱了,家里无人,又打老婆手机,也无人接听。因为她早在十多年前曾持卡被人骗走过钱的,维特生怕悲剧重演,无奈之下才又打电话给闺女和儿媳,问她们是否知道母亲的下落,最后闹得出动了娘子军开着车兵分两路找人……结果是她老人家无事找事,取了建行卡里的钱又存到了农行卡上。
“听说农行搞活动,利息比建行要高一厘,你娘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挣钱,这谷箩换米箩,多少也是个积累嘛!”老婆居然得意地说。
维特听了后哭笑不得,心里却隐隐生痛,为了怕在晚辈面前拉脸不好看,就忙接话说:“你妈这是一路走来给穷怕了,做法欠妥,精神可嘉!”他“唉”地叹了一声气,几个长短句便捂在了心里:
老婆没什么文化,见识也浅
浅浅地如老家门前的荷池
打扫庭院时
什么垃圾都往荷池里扫
她一律接纳着
有风拂过,皱了面容
尔后又归于平静
她的脚下养着莲藕
藕断丝连,那才叫牵挂
她的掌上捧着莲花
莲花若处子,坐着菩萨
这就是我平凡的老婆
这就是儿女们的妈妈
老婆每天一早去菜市场是为打听菜价,这不就是想省钱么?至于不习惯带手机,这是她常年养成的自卑心理:反正又没什么大事要找我。可菜市场找遍了,却无人见过婆孙俩,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去。
幸好是一场虚惊。孙女买了所需用品返身回家,在楼下出口正好与奶奶相遇,“奶奶,奶奶,”孙女眼尖,“你这是去哪呀?”奶奶笑着说:“我去物业公司买煤气,一起去吧!”携了小孙女就过了马路,丫丫也把手机往奶奶的包里一塞,“噢,跟奶奶买煤气去哟!”
正当全家上下,不,应该说还有儿媳和儿子的整个微信朋友圈,包括小区周边的交通天网全都启动了,小孙女竟然拉着她奶奶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维特气得血冲脑门,又不好当众发脾气,“自己有手机就是从来不带,把孙女的手机扔在包里又弄成了静音……”这一席恼怒话还只能压在心里对自己咆哮,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人也已经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你们也真是的,丫丫这么懂事怎么会走失呢!”奶奶护着小孙女,自己又赶紧向家人认错,“下次出门一定把手机挂在脖子上。”“嗯,也好,丫丫帮奶奶攒了个教训。”儿媳忙给婆婆开脱。婆孙三代高高兴兴打道回府,诗人维特却在时光里伫立怅望:
是谁巧借东风,火烧连营,七分天下乱哄哄,却不知谁是元凶。
都是人间城郭,唯有我家是不一样的烟火。维特摇头暗自叹气。
第二次再到茶吧已是一小时以后。“梭瑞,梭瑞,”维特处理完家事,一进大堂老远就向茶吧的两位外国友人和自己的同事抱拳说:“让你们久等了!”然后才大模大样地坐下来谈正事。两位友人其实就是芙蓉师大从澳大利亚请来的外教老师,对中国文学尤其是现当代文学情有独钟,而且对维特以前出版的几个散文集早有了解,领他们来的是省文联文化艺术推广部的戴处长,维特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就是戴处长本人推荐给他们的,所以三下五去二就把协议给签了。
“难得啊,”戴处长首先起身,“以茶代酒,预祝一下吧!”
“哈罗!”维特也举起茶杯,四人同时碰响,“合作成功!”
“对对对,祝你……们合作成功!”老外的中国话有些生硬。
维特笑得满脸络腮胡直抖:这一惊一喜的人间话剧真是刺激呀!
二
第三却是为诗为红颜而来:维特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讲解员,正面对着一位知性女子侃侃而谈:维特,号自觉。这名号源自他自掏银子创办过一份叫《自觉》的民刊。年龄60岁沾边。按照联合国新出台的标准划分,也就是个成熟的壮年。尤其心不老,含饴弄孙,江堤遛狗,案前品茶,还不时有灵感缤纷而至,因而喜欢在手机上写几首小诗,入夜又把诗粘贴到电脑发送给某个微信平台。没办法,这不只是手痒,而是六根不净!所以,他曾在朋友圈里自嘲说:“本人号自觉而不自觉,这无非是想秀个存在。”有目光如炬的人便一针见血,“这人哪配得上自觉?”更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这个胡子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一天到晚要在微信里秀上好几次,不是秀狗,就是秀人。”
胡子是朋友们或熟人对维特的另一种称谓。叫他胡子倒贴切,若三天不动刮胡刀收拾,宽阔的红黑脸庞便会蓬乱成一片。加上他近年来头顶上的毛发脱得厉害,光明顶下的满脸胡子也就更加打眼了。
今晚上维特就想出来觅知音,故而诙谐地向首次与自己见面的女徒做自我简要推介,正说得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忽又话锋一转,一声叹息,“人生陌路,谁知我心啊!”一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样子。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远处有雷声沉沉滚来。春夏之交的气候变化无常,维特透过窗户玻璃闪了一眼远天,感觉好端端的晴空又像有雨水要降临。他还同时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情也好像与气候很相似。
女徒弟的名字取得比她从事的职业还大胆,叫燕妮,想必其父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她与维特面对面拥茶几而坐,“人家根本不懂得欣赏嘛!”燕妮倒也会拣好听的说,“这叫美髯公!”
“嗯,好话上帝也爱听。”维特把目光移近了,心里却说,“只可惜上帝已死。”但他又绝对不想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她,既然心已被春风开启,也就没有必要作老气横秋的深沉状,哪怕是继续装也要装得大模大样,最好是能装出一副观自在的菩萨相。如此想过,他再接话时便说得很阳光,“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姑娘能正视我老维特。”
“还老维特!”燕妮胆子也大,“别忘了我们是同一天生日!”
“哈哈,”维特乐了一下,又正色道:“同一天就没了长幼?”
“不敢不敢,”小女子忙掩饰锋芒说,“您永远是燕妮的老师!”
“我才不配当老师呢。”维特想忍却终于没有忍住,“为人师表多难呐!天地君亲师,那是写在神主牌位上的……当代已无人师表!”
他又要开始愤青……但立马又意识到话题过了,便一转而笑曰: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燕妮当然没有听懂,“就是嘛!就是嘛!”
维特却并没有趁机跟她谈起海子,海子是一位真正的诗人,《面朝大海》是一首经常被人误读或者说被人曲解的诗,那是一朵跨时代绝望后绽放出来的美丽之花!只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懂得。
在新时期涌现出的诗人中维特还喜欢顾城和张枣,当然这种喜欢是具体到了某几个句子,如前者,“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又如后者,“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的南山。”可惜好诗人都走了,唯留下绝唱……
维特只是苦笑,眼角纹像漾开的浊波漫过脸上茂密的水草。
为了转移情绪,他下意识地掏出了一支香烟,在茶几上顿了一顿便送上了厚厚的嘴唇,又从几案上摸过火柴,砰地撞燃一朵小小的火苗,让硫磺的气味飘过后,再举起手来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便旁若无人般微微地仰起头来,任其思绪随着缕缕青烟袅袅逸去……
他本来是戒过很长一段时间烟的,后来又复辟了。人总是生活在矛盾中,尤其是诗人,情绪的波动起伏,有时连自己也难以控制。
维特应该是一个对人生与社会有着深刻洞察力的成熟男人,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虚,觉得一切皆是虚妄,觉得越来越连自己也看不清晰自己了。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但也是一个看不清阵线的时代。至于网络传闻,至于负面报道,甚至疫苗、奶粉造假,甚至最近炒作得沸沸扬扬的雷洋事件还有台湾地区领导人换届交班等,他都不会去跟风凑热闹,“流行是一种病,如同患感冒,吃药七日好,不吃药也会七日过。”维特说。他认为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根本,他关心的是人心,是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人文生态环境:
真想留一颗良心的种子
不要被鸟儿叼走
鸟儿也没有了一副好胃
也不要让鱼儿吞食
鱼腹能够藏剑
却保不全一颗良种
空气里有雾霾
流水中含污染
还是让我的七尺皮囊裹着
或许能以毒攻毒,五毒不侵
这就是维特内心世界最真实的写照。有人说他这首短诗在情感的浓度上超过了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但维特却坦然笑言,这只是我说出的几句心里话。
诗人是时代的歌手这没错,但首先得从心出发,唱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想人云亦云沦为附庸。就拿大前年他刚辞去实职想回归自我潜心投入创作那会,去跟单位请创作采风假时,省政协副主席兼文联主席老秦说:“这好事呀!你可以去自己家乡采风嘛,为正在践行的文艺三贴近活动写一组反映新农村新气象的深度作品。”秦主席是毛主席老人家的同乡,去年还亲自主持出版了一套“延安文艺丛书”。
说到动情处,秦主席猛地一甩大披头,把左手撑在腰间,一米八的高个临窗一转身,而后又挥动右臂,说:“我们这一代作家,就得要有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担当和勇气!”声音浑厚而铿锵。有人笑说他喜欢左掌撑腰,是因为肾虚,也有人说他是在模仿伟人。
维特的老家,是芙蓉省的边远贫困县,是全省唯一还没有通高速公路的县份。可维特回到家乡,田垄里却见不着一个播种的农人。
“都立夏了,怎么田地还荒着?”踯躅间,一辆摩托风一般驶过来,“叔,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对方一支烟横叼着,刹住车,脚尖踮地,也没有熄火就把嘴里的烟蒂噗地吐出去好几米,一群火星子又旋即在风里消失,“叔在省城当官了,已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维特侧身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一位本家堂侄,“是贵生哪?”
维特本想回一句“春天已过,肯定是夏风嘛”,却没有了这份雅兴,而是脱口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怎么田垄里不见一个人啊?”
“叔是在省城待久了,太不熟悉基层生活了,现在农村哪还有人种田哪?”一句话呛得维特无言以对,油门一加,堂侄扬尘而去。
“农民不种田又能去干什么呢?”维特便有了几分惆怅,也油然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情绪来。“杞人忧天呐!”一声叹息飘过空旷的田野,惊得一群鸟雀啁啾着飞向了对面的山坡。他怔了一下,仿佛就看到坡脊上的一棵杨梅树了,有一个少年抱着光溜的树干使劲地往上攀爬,还时不时仰头瞄一眼枝叶间挂着的绿宝石般的青杨梅。
“小心点,小心点呀!”站在树下的是少年的邻家小妹。她头仰得更高,心提到了嗓子眼,“要不算了吧?我们去采其他野果吃。”
“不行!”少年从牙缝逼出两个字,一伸手终于攀到了树枝。
“好棒,好棒呀!”树下一对蝴蝶在飞,声音脆得像百灵鸟。
那个少年就是维特。刚才的一幕也只是恍若隔世的错觉。
竹马搁上了楼枕
被岁月抹黑了脸孔
嘚嘚的马蹄声随风远逝
泡在酒里的青梅成了乌梅
据说能舒筋活络祛风寒
我却一滴也不舍得喝
那个青梅一样的女子
远嫁沿海,做了三姨太
至今也没有再回来
还记得当年的饥饿吗
我们用青梅果腹
满口牙齿都险些酸脱
这一酸呀!直酸到现在
只要一想起
青梅竹马这个词
我的鬓边便有雪花飘落
维特伫立在老家的田垄上,感觉被一种空前的大孤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自己真的是落伍了,青壮年都涌进城里当了农民工,留守在家的几乎全是老幼,而刚才这个年轻堂侄,多年前就听说他在县城一家地下钱庄给老板当马仔,还有过吸毒史,去戒毒所像走亲戚家,已经几进几出了。唯有对邻家小妹的记忆还在,心里的酸涩还在。
维特在老家已经没什么直系亲属,便悻悻然打道回了县城。
县城是维特的根据地,他在这里招工转干,当过文联主席也做过县报总编,与他同年代的科级干部大多都是四大家的头了,但他却只通知了他以前的下属,如今的县政法委办公室主任。晚宴设在资水江边的情痴山庄,山环水抱,静中有动。说是农家乐,其实是县里专门接待重要客人的基地,令从这座小县城走出去的维特也大开眼界。
老板娘丰乳肥臀,圆圆的苹果脸,经齐耳的短发一衬托,倒也漂亮得体,她老远就笑吟吟地打招呼:“谌主任,又是几天不见哪!”
“以为我文丰是你柳妺的领班呐?”挪着方步走在前面的谌主任,天生就是一副五短身材啤酒肚的基层领导形象,白衬衣领口处的两粒扣子敞开着,一撇油黑的胸毛蹿到了喉结,私人订制的大裤衩呈深蓝色,倒是那条皮带是地地道道的名牌LV,他说话毫无顾忌,“如今遍地是刁民,维稳一摊子事压得我们从上到下抬不起头来,要不是今天我的老首长驾到……”回过头就把县报原总编维特推向了前排并亮开嗓门隆重介绍说:“全国著名诗人呐——这你都不认识啊!”
维特很尴尬,“别信他乱扯。”忙笑着朝迎过来的女老板打招呼。
谌文丰也就只比维特小个四五岁,是维特当年主持县报工作时的科技版编辑,“都五十出头了,混个副科也不容易呀!”维特想。
一行人进了包厢,服务员妹子马上跟过来问点什么菜,没想到谌主任脸一拉,说:“还用得着问哪!是新来的吧?老规矩,主菜两个野味,一个王八,一钵腊肉,一个豆腐煮青鱼,小菜你看着配吧!”
顺手在人家姑娘的胸前摸了一把,“嗯,满满一掌,还不错!”
在晚宴上,滴酒未沾的维特却莫名其妙地又一次突发了晕厥。
他已经是第三次出现这种症状了,去医院检查也得不出权威结论,只说是脑神经有问题,需要克制情绪和戒躁,最好先把酒给戒了。
那一次回家乡采风,并不是维特没有把握好主旋律,而是实在没有遇上正能量。有人说贫穷落后是文化艺术的温床,但一想到家乡的现状,维特的心就生痛。他写了两首小诗,《睡觉》是躺病床上写的:
睡了,醒了,又睡了
真的,我不想再醒来
睡了就不要再有梦
有梦的睡那是假睡
假睡是自欺欺人
做梦是自我折腾
一辈子做人已经做怕了
怕父母冷落怕小孙失学
怕老婆身体有恙
我大老爷们不会照顾
怕儿女婚姻不幸
自己出门也腰杆难硬
要睡就睡个床头花落花开
要睡就睡个脚下长满青苔
要睡就睡个地老天荒
要睡就睡个沧海桑田
请不要叫我,不要惊醒我
如果你是我生命中的真爱
这一类诗无疑是从心灵出发的,另一首《不要》亦然:
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就了不起
就可以对别的生灵为所欲为
对正在搬家的蚂蚁动粗手
对艰辛爬行的蜗牛一脚踢
对月下嚎春的猫随意呵斥
对菜地里作乐的狗施以暴行
不要以为自己手里有权力
就可以中饱私囊甚至寻租
不要以为自己掌握着武器
就可以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其实这一切天与地都知道
视万物为刍狗那是在等待时机
你若至死还不省悟也不改过
她会把账算到你子孙的头上去
其实,维特诗中所说会把账算到你子孙的头上去,是因为他看多了身边的人和事,一个二个的熟人,有的甚至还是朋友,接二连三地被查被双规,后来一通报案情,既有权力寻租贪腐上千万的,也有包养情妇徇私枉法的。这类事见多了,按理心也就麻木了。可维特却是个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诗人,尤其是这次回家乡亲眼目睹了土地荒芜,自己曾经的下属如此荒唐……良心去了哪啊!何以解忧?唯有写诗。
或许他是在想拿抽烟来排遣自己心中某种无以名状的愁绪吧?
维特进入思索状后,乖巧的燕妮也正好借机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不是简单的回避,应该是可心的徒儿对师傅的理解和尊重。
三
芙蓉大饭店的大堂茶吧里客人很多。地方是维特亲自敲定的,燕妮主动说要过来拜访师傅,地点和节目内容请为师做主便是。今天正好又是周末,她老公跟几个朋友到番阳那边的风景区游玩去了,年轻人嘛,平时在公司里神经绷得紧,一到周末吆三喝四出去放松也是常事。燕妮却走不开,一是工作性质特殊,她在纪检部门工作,单位有新的规定,凡出市区得先写事由报告,另外还有个两岁多的孩子,虽然平时由奶奶带着,到了周末也想多陪宝宝亲热亲热。另外呢,这小女子最近发疯般爱上了写诗,还新结识了省文联的一位资深作家与诗人,也就是眼下这个如雕塑般微仰着头颅正陷入了对家国天下事拷问中的维特。燕妮并不知道维特私下里还有个昵称叫老爷,更不知道叫他老爷的也是个女子,而且是在维特心目中最有分量的一个女子,所以,维特才对老爷的这一称谓特别看重。无情未必真豪杰,但在维特看来,本世纪已没有了真正的豪杰,只有利用职权的营私之徒。
“老爷您就是平凡生活中的大英雄!”这句话就是那一位女子有次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过维特感叹时势的一首诗后的点赞评语。
“老夫渴望做英雄,可惜不是。但这错并不是老夫。”他记得当时自己随手回这段文字时的心情很复杂,好像还想到了李清照的那几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他的所求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想保持一颗有温度的心,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寻找到一颗尚存美好的诗意良心。他知道自己是不可有这样的一颗纯洁的心了。姥爷是北方人对外公的称呼。最初叫维特姥爷的就是一个正宗的北京男生,他便是维特心目中的重量级女子的儿子。后来为了显得更加亲切,或者说更加显得有着某种血缘的关系,那女子也就沿袭着自己儿子的口吻改叫维特为老爷了。
这些都是在后来维特与燕妮有了更深交往她才知道的。
燕妮一开始主动加维特的微信时就以师傅相称,每每写了几首小词或几个长短句子的小诗,她就会兴高采烈地忍不住发给他,并留言说:“徒儿请师傅点拨。”文以化人是维特自学习写作以来一直坚信的硬道理,哪怕是到了如今他对文坛的某些风气及社会现象嗤之以鼻,自己也坠落到了把写诗当玩儿,他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决不写颓废之作的初心。但要是偶尔有请他指点迷津甚至还有请他推荐作品的人,他却几乎全都婉拒了,并且还找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我虽然也是芙蓉省文联的一名中层干部,但我毕竟既不分管文学创作队伍的培养,又不分管机关刊物,严格地讲,我自己也只是一名业余作者呢。其实深层次里他是已经对当下的文风失望,对编者的职业操守失望。
“这个维特诗人,还号自觉呢!”燕妮肯定也是窝了一肚子委屈的,但她却始终心存希望,“大叔,你总有一天会翻我牌子吧?”如今的年轻女子爱追韩剧也爱看宫廷戏,连用词的腔调也很多元。
“还是先做个观自在吧!”维特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念头。
“师傅,徒儿有一颗诗的种子正在心里萌芽,请您栽培哦!”
“嚯!这个自称徒儿的小女子此言是真还是假呀!”如此相持了大概有个把月吧,有一次维特终于忍不住把署名燕妮发来的一首小诗给改了几个字,并重分了段落发回去。或许他这是有意想旁敲侧击一下人家姑娘吧,“圣人也有想要走下神坛的欲望,更何况已是满身俗尘的老夫呢?”想要放弃自觉向世俗妥协的维特还在修改过的诗作后顺手添了“马克思”三个字。这就非同小可了!维特对自己苹果手机的功能并不熟稔,他是把微信里的文字复制后再粘贴到手机短信分行修改的,改好后又要复制粘贴到燕妮的微信里。这有多麻烦呀!可这一次坚持想守住宽严底线的维特却并没有嫌麻烦,而且还自得其乐。
只是乐过之后她却突然隐身了。他便想:嗯,这女子并不俗气!
时间在维特遛狗品茶并写诗,偶尔去文联或文史馆参加一天或半天会议的闲适中一如往昔地过去。他没准早已经不记得那一首小诗了,或许他当时只是被自称为徒儿的燕妮的名字与那一句话所打动。
“马师傅,还记得徒儿燕妮吗?”也就一周之后,她又现身了。
“这小女子!还真把老夫当马克思了。”然而没想到当他把她刚发来的文字随手点开往下读过去时,便从诗中读出了向上的朝气与女性的柔情,这刚好是维特所欣赏的,或干脆说是维特所渴望的。他这么敏感于她的诗,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燕妮的工作性质,“一个在纪检委工作的女子,竟有如此青葱的诗性。难得!”
维特的心一半沧桑若古井,一半童贞如溪泉。这是燕妮想出的词,她正在朗诵维特日前在空间里发过的一首叫《忽然想起》的小诗:
多少美好的日子被风吹走
岁月是经不起风选的
多少英雄人物被大浪淘尽
英雄只在乎本色不书写历史
我奶奶蹭着一双中国小脚
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拾着谷粒
把瘪谷喂给鸡吃,壮实的
晒在阳光下,颗颗都是金子
奶奶一生中从没有过爱情
28岁那一年就开始守寡
守大了儿女又守孙子和外孙
她的心里有歌,人却很安静
奶奶是过来人,目睹白与昼
目睹圆月亮被磨成银色镰刀
目睹365个日子被串成一年
她心里储藏着人世的悲与喜
奶奶留给我们后辈一句格言
日子是用来过的,你不折腾它
它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折腾你
奶奶的历史,将由我辈来继续
忽想起这些陈芝麻旧谷子的往事
心里的某个角落像钻进了蚂蚁
这里痛一下,那里痛一下
但我始终不敢喊一声痛
因为奶奶还说过:做人要学会忍
燕妮就是读过这首小诗后,沉吟了许久才又把自己的诗句发给维特请教的。或许当时维特的心正柔软着,居然又破了例。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随意的小小改动,竟大大地改变了维特以往的做派。
人在坠入虚幻时的感觉真是奇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却犹如钟摆。第二天一直到深夜,维特居然隔不了一阵子就去点开微信,并且目标明确地直奔燕妮的名字而去,见没有发来文字,继而又好几次点开了她的空间,里面是一张又一张美图,还配着隽永灵动的文字。图片大多是她一个人的美女照,也就30岁左右吧,是貂蝉或杨玉环那一类的美人。绿肥红瘦,维特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绿色,而且微信空间里的女子有好几幅照片都是穿着不同款式的绿色衣服或裙子。
“真是养眼啊!”维特不禁一声长嘘,俄顷,又摇头叹了声气。
他是在叹息什么呢?这时微信里叽咕一声便蹦出了一溜文字来。
“这女子!”维特急忙回看,果然又是她发来的一首新作:
天空的眼神深邃,挑逗
游在河床里的水
动了凡心,触了情根
不自禁地一路往前冲
也许是冲昏了头
竟奏起了欢快的交响乐
一曲高过一曲
跑了调也浑然不知不觉
弯儿拐过,滩亦飙过
不管东西南北将错就错
游在河床里的水
一个劲地往低处
再低,至底
风雨无阻,昼夜不息
河床里的水游戏了一生
终于悟出了一个理
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
蓝天就是大海
大海就是蓝天
读完微信里的诗句,维特竟脱口唤了一声“燕妮”,还玩味地吟哦了一句“最低处也就是最高处”,并且按捺不住激动点了个大赞。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燕妮便成为壮年维特心目中的烦恼了。
其实,维特的烦恼源很有些复杂,首先冲击他心灵的是一种隐隐忧思:“一个有着如此鲜活感觉的准诗人却在纪委工作,她每天要面对的是看不完的案卷,而且在那些案卷中,不是违法乱纪就是以权谋私,这不是迟早会被那些龌龊的东西把一颗诗人的良心给污浊或掩埋了吗?”但他后来又把头一扬,有几分自信地说:“或许就是因为她的心中有诗,才会是人间不一样的烟火……”维特没有继续往下想。
“师傅,今天是周末呢!”这是维特已经把燕妮这个名字怀在心里后的第二个周末,也是因为小孙女的事虚惊了一场又与老外谈妥了作品翻译后的那一个下午,他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手还未抬,一声柔软的“师傅”便灌入了耳帘,维特竟有些猝不及防,忙支吾着说:“是呀!是呀!”对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晚饭后过来拜访师傅,您看方便吗?”维特稍微犹豫了一下,“方便,方便,我怎么可能有不方便呢!”然后还佯装很豪爽地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哈哈来。
于是,师徒俩便有了在芙蓉大饭店大堂茶吧的第一次会面。
彼此的话题,当然是从微信里聊过的秀人秀狗开始的。
哦,对了,还有就是昨天,燕妮似乎是很随意地问过师傅是哪天出生的,维特也就随口报出了自己的生日,“哇噻!真是巧吔,我也是9月20日过生日!”燕妮没准还在微信的那一端跳了起来,“您说这是不是真的有缘哪——师傅?”这边却许久没有回话过去。
沉默片刻后,维特终于在电话的这一端轻声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或许燕妮并没有听到。
但听到了又如何呢?佛祖说:“每一次遇见,都是前世的约定。”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之烦恼总是身不由己。何谓空?何谓色?即使自己真想做个唐僧,偶尔做一回猪八戒也触犯不了天条吧?
维特心里确实是有过斗争的,但吃过晚饭后,碗还在饭桌上打转,他却匆匆洗了个澡,更衣擦鞋,大步流星往芙蓉世纪大饭店走去。
茶吧里的灯光还算明亮,也很柔和。聪慧的燕妮或许早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去过洗手间后在回到茶吧座位的途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笑,笑师傅的矜持,笑师傅的收放自如而又不能……
燕妮如一棵年轻的柏杨,旁若无人般穿过前面的几个茶台直接向维特走去。这毕竟是平生头一次见自己在文学创作上的师傅,她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悉心而又诗意的打扮,浅绿色的落地裙,乳白色的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淡黄色的休闲开领衫,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师徒俩约好在芙蓉大饭店茶吧见面。但当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优雅少妇款款进了茶吧欲摸出手机时,便一眼就认定这女子肯定是燕妮。
“嘿!在这呢!”维特努力做出一副绅士状,便先打了招呼。
师徒见面,果然一见如故。这当然是归功于维特拿捏得当。
只是师傅这会儿却仿佛变了个人,燕妮的脚步不觉有了迟疑。
见他手中的烟缕还在袅袅着,一定是又继了一支吧,而且那一颗智慧的头颅仍然微微仰着,一双虽然不大却分明聚光的眸子,像是牢牢地盯在一处……燕妮的心里不禁一愣,半天没敢向师傅走近……
她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与生理年龄相关的话题: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么五十以上,如师傅这般年龄的男人呢?看他那一脸阳刚气十只的络腮胡,那该是属于雄狮级别的王者风范吗?但她立马又想起了本单位的一个副书记,她老公是在省社科联专门研究党史的书呆子,年龄五十好几,虽然有了副高职称,行政级别却还是个副处。当年他俩谈爱结婚时,刚好是知识分子吃香的改革开放初期,而杜副书记却是个从县、市共青团组织一直干到省里来的妇女精英,能干泼辣,又性格开朗。有一次,她竟然在党组织生活会上公开了自己的私生活。
“今天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我也就不怕亮丑晒一晒我杜茨娘的私生活。”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门说:“这辈子几乎把什么都交给了组织,自从结婚到现在也是三十来年了,夫妻生活扳着指头都算得清次数,尤其是近几年,我当了这个副书记领导干部以后,家里那个书呆子更是一见我就整个不敢抬头,好像我在家里也会私设公堂审查违纪嫌疑对象似的。我就跟他开玩笑,你一个副处级党外干部还不够格进入我的视线呢!”她停下来,挪过保温杯,喝了一口泡着鲜红枸杞和黄色玛卡的养生茶,模仿她老公的口气说:“我,我晓得自己……”说到动情处,她把保温杯一蹾,“你们说我这是不是杜娥冤哪我!”这最后一句话终于把严肃的会议室引笑爆了。
会后却有人在私下里嚼耳朵,说杜副书记在私下里与某某省领导有一腿已经多年了,她有意在组织生活会上诉苦,是说给从外地空降而来的省委常委新任纪委书记听的。这叫先发制人,给组织打预防针。也还有人说杜副书记之所办案效率那么高,年年能评为优秀纪检干部,就是因为她缺少在那方面的释放,所以才成了工作狂的……
想到这里,燕妮爽晴的脸上似乎掠过了几许云翳,她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公,一个本世纪难得的好青年,既不抽烟,又不饮酒,连麻将桌也没沾过边,顶多是到了周末被几个老乡或同事邀出去搞一搞摄影,登一登山。燕妮家和她老公家是世交,虽然说不上是包办,但基本上是遵双方家长之命结婚成家的。老公在中建公司也是个技术型人员,而她自己眼看就可以升副处长了,到时候会不会也步杜副书记的后尘呢?燕妮已不愿往下想了,“是的,我还有诗歌相伴……”
有服务生迎了过来,燕妮伸出一个指头到薄薄的唇边,嘘了一声再朝隔着两个茶台的维特那边努了努嘴,意思是告诉服务生她就是那个茶台的客人,同时也是示意不要去打扰那一尊庄严的雕塑。服务生会意地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燕妮便在身旁的空凳上先坐下来,正好可以把师傅带给她的一本《散文选刊》展开来打发时光。
四
维特曾经与燕妮在微信里私聊时说过一句很经典的名言:在这个物质坚硬的俗世里,幸亏还有诗人的心是柔软的。燕妮当时读到这一段文字时心里怦然一动,便有了露水爬上睫毛的感觉,而此时正在读着杂志里维特所发表的散文《遇见》的她,居然已泪眼婆娑了。
文章很静美,文思却暗涌着波澜。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个叫莫念的女子,燕妮是一个字一个字用眼睛也用心灵读过去的。全文如下:
认识她确实纯属偶然。但是,在这漫漫人生的长旅中,哪一件有趣和有着温度的事情又不是先有了偶然的因,才修成了往后的果呢?
先随便举几个例子吧:我成为父母的儿子,成为妻子的丈夫,继而又成为了儿女的父亲,这哪一件事是先有着预谋的呢?即便是犁耙与大地交合,浮萍与流水相逢,以及瀑布在断崖处弹奏竖琴,子期与伯牙偶遇并成为知音留下千古美谈……所以呀,便有了我佛所说的缘分,有了诗人所发的“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慨叹。
那一天早上,我也是临时被几个年轻朋友拉出去游张谷英的。
先天晚间在躲风亭品茶,东道主舒扬也问过我,老师明天有时间出去走走吗?在场的还有经纬、贺俊并茶店老板俊羽等,我当时顺口就应了:我喜欢的事就是跟着你们年轻人混,你们说走,我肯定说行。
张谷英是湘北岳阳至今保持较好的民居大宅,属于国家级民俗文化古村落保护单位。我们从书写着“当大门”的正门而入,一路走过去,便遇见数十条巷弄,上百个天井和数不胜数的雕花格子窗并雕梁,还时不时有进士第的门楣闯入眼帘。但是,这些极具文化细节的物证,却是我始终跟随在一个怀揣着长镜头相机的女孩身后拍到的,而且有好几次,我还有意或无意把那个女孩的身影收进了我的苹果手机里。
老宅已历时数百年,早就被岁月涂黑了脸孔。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中,说实话我心始终沉静若深潭。可年轻的小朋友们却并不安分,吃过晚饭分手时却有人提出要建个微信群,而且取了个雅名叫“良师益友”。此事当然还不算完,回家后,各自又争相在朋友圈里晒起了美图和心情来。俗话说,三人行必有吾师,更何况我们这个群里既有南怀瑾大师的忠实粉丝,又有能将儒释道之精髓融会贯通的学者。几个年轻才俊一旦稍有碰撞,便能闪烁出熠熠火花来,还有几位旁观者也会偶尔冒个泡,而我则是个倚老卖老偶尔来几句不痛不痒旁白的人。
但是,我却在无意间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叫“嫣然”的女子。
首先是看到她给舒扬发的一张他老婆带着一双儿女于老宅弄堂里她拍下的照片,特别是留言:像是大姐姐带着弟弟妹妹呢。似浅浅低吟,喃喃自语,还蕴含着几缕母爱深情,一下子便击中了人心的柔软处——这当然不能排除我自己是一个从小就缺失母爱的孩子,即便如今正奔六十而且已是儿孙绕膝欢的一种可安享晚年的生活状态了。
我忽然就记起来了,她那天披一件浅灰色针织外套,牛仔裤,平底鞋,一头半长不长的发丝只随意束了一下,微显突出的额前也没见飘着刘海。尽管我们是同时被邀玩的伙伴并一起吃过中饭的,但是真正“认识”她却是在此时——弄堂的巷道里骤起了一阵微风,几片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金黄银杏叶耀人眼球,仿佛是有意要提醒人们时令已进入初冬。我刚举起手中的苹果手机想捕捉点什么,却正好见她腾出一只捧相机的手去理了理风刮乱的头发,那一扬手划出的弧线真美呀。
我正惊艳时,她倏然猛一回眸,正好就与我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我们都怔了一下,而她立马又避开,神情仿佛一只受吓的小麋鹿。我当时就很奇怪,是我的一副丑态或是一脸慈祥惊扰了她么?于是便想,彼此既然在人生窄长的巷弄里遇见,若有缘,我会知道谜底的。
原来她就是嫣然,是我有意或无意留在了“苹果”里的那个女孩。
我们在群里的对话应该是始于我跟在经纬们谈禅论道后面妄加的一段议论吧,当时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各自对“儒释道”的理解,我忽然插一句:“诸多的话题最好别太往玄里走,太玄即虚伪,这芸芸众生间,风在动,幡在动,而真正知一切皆是心动者毕竟少而又少。我佛慈悲,善念为本,也并没有教你去故弄玄虚呀!并且儒圣早有训示,立其诚,方可立其言。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一天到黑四处忽悠?所谓参禅,实乃参心也。”这话乍一听似乎有说教的嫌疑,而我当时确实只是顺口一说,没想一时间群里众友皆沉默。仿佛是有意为我解围似的,唯有嫣然于无声处给了我一个赞并发声道:“说得太好了!”
此语如同棒喝,我当即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失礼,只是也没有再多做解释,我怕反而会越描越黑,却是对护犊子般冒出一句“说得太好了”的嫣然心生出一种温暖的好感来。而这样的一种好感,又分明是在我忽觉得心或背脊受到冷寒侵袭时着上了一件贴身的小棉袄。但也在同时,我还想起了白天在张谷英时她似乎是有意在回避我。
男人与女人相遇,尤其是壮年男人与年轻女人,我自然会无端地多生出一分敏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终于有了更多交流的机会。
今年初冬的雨水真多,那一天傍晚也下着小雨,在家里伏案的我忽然收到了嫣然发来的一条微信:您会下来吗?我很快会离开。一看群里,才知原来她已经到了楼下的躲风亭茶室,我当即便复言,五分钟到。然而我前脚还刚刚踏进电梯呢,又一条微信追了过来,那我等您,带烟,我没烟了。言词随意如我儿廖瞻和闺女廖文琴要我到车库里帮忙搬东西。但细细琢磨,其实这份随意里又有着讲究的,她每次都不可或缺的用了一个“您”字。她这是无时不在尊我为长辈(然而悄悄地说句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否则脚步没那么快捷)!
这次她穿的是夹克衫,戴了顶鸭舌帽,娇弱的身形如假小子。
我忽然发现,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原来如此优雅,两个纤纤指头微微上翘,淡定而随意地把烟嘴送至薄薄的唇边,还稍停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只浅浅吸了一口,又微微地吐出来几缕淡淡轻烟,竟然如叹息一般在我的心中缭绕着,而且久久不散。也就是在那一次,我似乎感觉出了她心里的沉重和生活中的零乱。
她是来躲风亭茶店找俊羽老板买一根泡茶器具上的接水管,说是晚上不泡一会茶静静心思,一晚又不得入眠,还说万一找不到就算了,干脆回家后喝杯酒把自己灌个半醉再去睡。没想到躲风亭竟找不出一根她所要的通水塑胶管,我于是就拿起电话又问了另外一家茶店的朋友。还是我带你去吧!我自告奋勇地要给她带路并指着前去的方向说。
她似乎犹豫了,明显有几分拘束地说,又要影响您休息了。
我立马就很豪情地答道,这是哪跟哪呀,我平时是快零点才睡觉的。并且说着就往外走。曾听人说过她像个“独行女侠”,常独自开着一辆城市越野驰骋天南地北,甚至就为了一首《月牙泉》的歌曲还奔驰几千公里去了孤烟大漠。但上车后一聊我才得知,她居然是一个离开手机导航连百米处邻居家的巷弄都找不到的奇葩女孩。这跟我宝贝女儿何其相似。其实就在那会儿,我心里还真是想过:像她这么个青春妙龄的美少妇,家在北京又不缺钱花,本可以享受喝着红酒看蓝月亮的浪漫时光,又何苦总是千里单骑走南闯北为工作四处奔走呢?
第二天,她要回北京了,一早拉着个行李箱出门,却找不着自己的坐驾停在何处。她在微信里说:昨晚醉酒,忘记车在哪里。哈哈!
我当时就猜想她的心中或许是藏着巨大隐痛的,这不但能从她一个纤弱女孩霸蛮要装成素面朝天的假小子,以及总是喜欢独自在路上的行为中可以得出答案,而且从她那一双原本妩媚的明眸里和正值青春水灵的姣好脸庞上,却时常隐约流露的抑郁神情里更可以得出答案。
忽然有一天,嫣然发了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来,我给老婆看了,她居然忍着笑说,你难道没看出来这照片上的人好面熟?我忙问她,你怎么就和他面熟了呢?老婆诡笑着回复说,你自己先去照照镜子吧!
我终于理解嫣然第一次遇见我之后的目光躲闪及对我偶尔的“放肆”和一如既往的敬重了——因为我和她已故父亲的面容极其相似!
她写过一篇怀念自己父亲的文章:“那时,我每天都会捧着父亲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抚摸,愧疚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老人斑是何时爬到父亲手上的。我每天都会默默地向上天祈祷:我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父亲意识的清醒与生命的复苏。”她还写道:“灵堂之中,我没有跟任何到场的人说一句话,只静静的跪在父亲身边,一遍遍擦拭父亲的灵柩,静静地看着水晶棺中长眠的父亲。直到看见父亲的灵床被推向火红的焚化炉,我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那一刻,我疯了一般的大哭,泪如泉涌。”
原文有几千字,不难想象出她一定是淌着心中的红墨水写成,这只是我随手抄摘的两段,如金刚划过玻璃的声音,真是刺痛人心啊!
然而,对嫣然更沉重的打击还是她小哥哥的英年早逝。我晚上才从她人口中得知道,她曾一度几近崩溃,好几次想随她小哥哥而去。
一天下午,出差西安的嫣然给我发来了一首短诗:
我死去了
在秋风中停止了呼吸
但心中尚有不死的种子
待冬后将破土而出
饮雪水长成一个人
这世界
休想再奴役我!!!
嫣然告诉我,这是她小哥哥写的诗。因不愿被世界奴役,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而明天就是她小哥哥的冥诞。她接着又发了几张旧照片过来,其中一张是她和小哥的合影。她侧身搂着他,亲热得令人羡慕并嫉妒。兄妹俩确实不愧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简直是像极了。
我读过她发过来的小诗,半晌无语。我们彼此都沉默着。
唯有沉默,才是这世界上心灵相通的人最好的交流。
许久,许久,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看了她同时发过来的另外几张照片,一张是她年幼时和爸妈还有姐姐的合影,一张是她自己蹲在黄河边玩泥巴石子的顽皮照,还有一张特令人惊艳的是她着旗袍的全身照。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驱散她心中的悲痛,当然也不能强说是一个男人为了取悦女人,我居然面对着后两张照片把自己心中正在涌动的句子原封不动地录在了彼此的微信对话框里,并取名《题友人旧照》:
1
原以为你来自《诗经》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但上古没有旗袍
也并不推崇削肩
小小蛮腰,纤纤玉手
那浅浅的笑靥里
盛着月光也盛着美酒
那淡淡的蛾眉
却锁着清愁
忘掉你的,也忘掉我的属相吧
只带着彼此的名字上路
你嫣然而来,我静静回首
2
某一年的某一天
你在黄河边
笑得如此嫣然
你是昆仑雪山的女儿
大地与太阳染黄了肤色
心中却盛开着雪莲
三七分的秀发
玩过泥巴和石子的双手
掩不住你躁动的情感
娇小的身子蹲着
蓄势待发
如背后涌动的波澜
只要一进入壶口
你便会一泻千年
这两首小诗似乎无可怀疑地显得有些暧昧,我把它发在朋友圈时,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用了别的女子的照片。但嫣然从朋友圈里看到后,却非常爽朗地留言说:呵呵,您可以就发我本人的照片呀!
还是有点儿胆怯呢。我遮掩着回答她: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
为我?我想她肯定是愣了一下的,嫣然说:没事,反正是多年前的旧照了。见我半天没搭理,她接着又来了一句,您说这是您闺女呀!
真是一语惊醒了痴心老汉,我忙说:我怕争着当女婿的人太多了。
哈哈,不怕不怕,您说闺女早已出嫁,再过几年可以当奶奶了。
我当时真感到有一种意外的惊喜,而且这惊喜肯定不仅仅局限于我凭空多了个“闺女”。正在得意时,嫣然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我去逛街,给您挑了一件外套,175尺寸的,就不知是否合身。看到这条微信时,我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似有汩汩春水在流,在淌,我当即就说:你真好!衣大了,我会迎风长高;衣小了,我就减肥缩身。
回答得何其快捷而且幽默,是随着融化的心一并流淌出来的么?
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年里,我身上穿的大多都是我闺女廖文琴给买的,要我试给她看时我还十二分地不耐烦,不是才说过是凭空多了个闺女吗?今天这又是怎么了呢?而且还顺手又回了一首诗过去:
这是一个难得的暖冬
晶莹的雪花也曾飘落过
接在掌中却是春水融融
你送给我的那件外套
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即便是在夜里睡觉
也陪着我一起入梦
——就不知道合身否
我始终还保留着那条微信
记得我顺手就回你说
衣大了,我会迎风长高
衣小了,我就减肥缩身
你又回过来一个拥抱
还有一个调皮和太阳公公
其实呀,有句话我并没出口
——最关键的,那还是合心
这首小诗当然有太多的虚构成分,说句不好听的,而且是明显别有用心。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边自责边为了掩饰又继续写了一首道:
一年已然过去
又是一度春风
再次见到你时
是你和你的儿子
还有你的爱人
——快,快叫伯伯
你的举止有些慌乱
人的心灵其实是很脆弱的,敏感的心灵尤其如此。但人终究又是需要有理智的,圣人有言:发乎于情,止之于礼。我辈或许已心动邪念?罪过,罪过!心中经历了如此一番激荡后,我顿时就感觉到有了一种被澡雪后的清爽。阿弥陀佛,我心若明镜,此时,我其实多么想告诉嫣然:我会把自己的这一腔无端而美好的情愫当着种子窖在心的深处,当它逢春萌芽时,我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移植在她人生的必经之路,同时也多么希望她能把因为思念父亲和小哥哥的那一份悲痛也化成春水,浇灌未来路途旁的小花小草。
人生的长途中有许多偶然,是无数个偶然让我们遇见。
燕妮是一口气把文章读完的,读完《遇见》后的燕妮忽然觉得浑身发热,骨子里像有火苗在蹿,还听得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畅响。她似乎在顽强地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感动,但沉默良久后最终还是无法忍住自己,从她心底里终于发出了一声由衷感叹:“诗性的美好,总是在芸芸众生的心里滋长!”就在此时,窗外又骤然滚过轰的一声巨雷……燕妮潸然而下的泪水正好与此时茶吧外暮春的雨水相对应。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燕妮心里的诗性的种子也许正在破土发芽了。
五
茶吧是一个小社会,是第二客厅,是思想绽放和交流的场所。
维特已经收回了思绪,一扫眼,见对面的位子空着,方知自己适才的走神对燕妮多少有些不太礼貌,或者换一句话说是有欠公平,尽管有模糊的印象燕妮应该是去洗手间了,但他心里也多少有了几分歉意。这时放在茶桌上的手机叽咕了一下,正欲打开来看,又连续蹦出了几条,维特甚感欣慰地笑了一笑,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莫念姑娘发过来的:“您那篇小说,不会就这么着急发出去吧?”
“还是得好好改一次再发吧!”
“哦,老爷我问问您,是不是已经长出不少新毛囊了?”
三条都是短句,“这姑娘呵,就是个操心命!”维特摇着头说。
三条信息其实说的根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莫念姑娘所说的,“还得好好改一次再发吧?”指的是维特前不久写的一篇叫《桥下》的短篇小说。仿佛成了习惯,自从去年《遇见》写出初稿给主人公莫念征求过意见后,维特每有新作包括即兴小诗,都会先发给她“阅示”。这么念姑娘也并不推辞,还自告奋勇地说:“本姑娘愿意当好校对工。”她还告诉老爷,自己当年在部队服役的父亲,在她16岁那年的寒假期间就曾送她去首都一家很有名气的出版社打工当过编辑的。姑娘的目光果然如炬,并且还是维特所结识过的比他年轻的文友,甚至包括一些发他稿子的编辑在内,自称是本姑娘的莫念却是敢于直言不讳,一针见血提出她所认为不足的己见来的。维特手机里还保存着莫念日前关于她所指的“您那篇小说”的短信息:
“收尾收得好突然,两人的重遇描写也少得可怜,是没有切身的体会不知从何写起,还是因为怕触碰到什么而不写?总之,我感觉这篇文章里灵魂好单薄……我不懂文学,只能谈自己的感受,从头读到尾也一直没什么感觉……错别字有点多,我全改过了,除了之前说的那段,别的只改了错字。发回给您,如有得罪请老爷原谅姑娘无知。”
“诗、文,在我的理解里,应该是用精炼的文字书写灵魂。”
“可以是某个具体的人的灵魂,也可以是社会现象、欲望等等。”
“至少也该能打动人心吧?”
真可谓一发接一发,每发均击中到了小说的致命处。莫念还有意声明说,“我不懂文学……请原谅姑娘的无知。”而尤其是最后补过来那一句,“至少也该能打动人心吧?”却分明是指责或诘问。
“真不愧是攻读过法学专业的,擅长于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好凌厉的风格呀!”维特还真有了芒刺在背之感。至于莫念姑娘所问,“哦我问问您,是不是已经长出不少新毛囊了?”却是一件更令老爷感动的事……老爷摇了摇头,便把两码事做一条短信给回了过去,“放心吧姑娘,那个小说我会干脆放一段时间后再做修改。至于你问我是否已经长出新毛囊,这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不是刚帮我理过头发还没几天吗?”维特又一次摇了摇头,眼角眉梢却溢出了幸福与祥和的笑颜,就连满脸茂盛如水草的胡须也似乎有了盎然生气。
“师傅,您这是在想念故人呢,还是又在构思新的故事呀?”
燕妮是检饰过自己的心情后才出场的,这小女子真是个精灵鬼怪的人儿,见师傅已一副云开日出的模样了,便飘然而至,款款落座了。
对于这师傅长师傅短的称谓,维特其实并不陌生,他早已在微信里就领略过无数遍了,然而当他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面对面的“师傅”时,却让如梦初醒的维特对燕妮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
“你该不是警官学校毕业的吧?”他有意避开燕妮的探询,答非所问,而且那两束平和的目光也同时照到了燕妮红润的脸上。
维特是看过不少刑侦与韩国电视连续剧的。他搬新家时,就曾专门为自己装修了一个阳光小屋在有着70多平方米的临江阳台上,还置了一个有着乒乓球桌那么大的写字台在阳台的正中间,正如他在《烟火人间》的自嘲诗中所述:
偌大个阳台,正好听江声
江声隐隐下洞庭
汇入长江向大海
在海的那一边是大千世界
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阳台
江的对面是云麓
上有红枫参天,飞瀑流泉
还有千年古寺,千年书院
有晨钟暮鼓早晚唤我
催我奋发,警我贪婪
有琅琅书声入我耳畔
醒着睡着皆可会圣贤
在阳台的右侧置有写作间
没有几日却被孙儿侵占
一人一半也算勉强合理
我码文字,小孙儿玩剑
阳台正中还摆了个大书案
本想研墨习字,养气养心闲
歪打正着又成了老婆的地盘
晒辣椒,晒花生还晒萝卜干
罢罢罢,这才是烟火人间
老夫只能且战且退
遛狗品茶,照样手机写诗玩
且把辛酸当笑谈
好一个烟火人间,且战且退,手机写诗玩,且把辛酸当笑谈!
维特写作与读书也就只好与老婆及小孙共用一个客厅。客厅里常年开着电视,所以,维特对师傅及大叔这一类称呼也就并不陌生。
“师傅——你的心思怎么又分叉了呀?”维特被燕妮问得一怔。
这是一张青春的脸庞,是一张月亮般流淌着清辉的脸庞。因为刚才还溢过泪水的缘故,眼睫毛上的潮湿依稀可见,而且眼眶也泛着微红,怎么也难以令人相信她会是“打虎队”(纪检委)的成员。
“您真是神呢!我是警校毕业后就直接分到了纪检委的。”燕妮一双饱含秋水般的明眸勇敢地向老爷的目光迎了过去。说着,她又立马把话拉入了自己所认为的所谓正题,“师傅您刚才是……”燕妮有意不把话说完,她自信师傅一定能够明白徒儿想要知道什么。
“我呀,刚才是想到了一个故人。”维特支吾着转换了频道。
“咯咯咯……”燕妮这下终于笑得放肆了,“还真的呀?”
“师傅能说给徒儿听一听吗?”小女子居然得寸进尺。
“这你也真想听啊?”维特一脸少儿不宜的长者表情。
燕妮脸一红,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或许是师傅的隐私。
维特又掏出了一支烟来,这一回擦亮火柴帮他把烟点上的却是美女徒儿燕妮。她擦火柴的样子很认真,两个指头把火苗擎着,专注地望着师傅。她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立马打开口腔,让烟缕随着缓慢而轻微的呵气四溢而出。这是维特吸烟的习惯动作,说是如此能减少烟雾对肺部的压力,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用火柴点烟:
你这么一埋头就撞了过去
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势
开启了一生中短暂的旅行
我也喜欢旅行并喜欢与异性接触
但只想擦肩而不敢撞头
我害怕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唯有你才勇于以身相许
举着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点燃我的思绪
这是维特写过的一首《咏火柴》的小诗,也是他对自己审美观点的价值取向。他骨子里是很欣赏那一根小小火柴的。
维特像一个赤子,竟然在大堂茶吧温馨的灯光下,旁若无人般把埋藏了20来年与曾经的同事的一段婚外旧情缓缓地说了出来……
他当然已把故事主人公白鸽的真实背景和姓名隐去了,而且还通过剪辑只保留了最美好的段落。但不知为什么维特在一边叙述着自己曾经的往事时,眼前总是在走马灯似的交替着白鸽与燕妮的面孔。
他始终忘不了在君山岛湘妃竹林里的那一幕: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白鸽就像一根蓬勃而柔软的藤蔓,缠着他的腰杆,吊着他的脖颈使劲往上攀爬,直到踩着他的肩膀,她还说要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
“燕妮的明天不会是白鸽的昨天么?只有诗歌和良心在当下!”
他在心里不断地反问过自己,乃至于后来许多烦恼均由此而生。
白鸽是维特的一个心结,曾经也是一位年轻的女诗人,诗写得如童话一样优美,出版过一本诗集,封面是她18岁那年的生活照,背景是广阔的田野,金色的稻浪簇着她,脸上是温暖的阳光和微笑。
“你是阳光与大地最宠爱的女儿。”维特说。
他记得这是自己对白鸽说过的赞美词中最朴实的一个句子。
“才不呢!我是一只等了你23年才开臀的鸽子……”
白鸽的回答却是那么直接而有勇气。她附在他的耳边说过这一句话后,还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耳脖颈。维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过去,都已经时隔20来年了,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两排温热的齿痕……
她有一口细细密密的好牙
像是用雪水,不
而是被皎洁的月光擦过
但她却说,我的前世
是湘江河里的一条美人鱼
鳞片脱落了,牙齿却还留着
留着就为了咬一口你的脖颈
上颚36颗,下颚有多少颗
你得用半辈子的回忆
慢慢,慢慢地去计这个数
直到有一天,你的牙全都掉了
我的牙还在,等着你的到来
等着你把谜底揭开
这是维特送给白鸽的一首情诗。这时白鸽已经办理了正式调入手续,而且还一步到位成了芙蓉省委组织部所属刊物《共产党人》的编辑部主任,“谁要你去把谜底揭开呀?”白鸽看了后明显很不高兴。
“还是不要轻易去揭开已经愈合的伤疤吧!”维特在心里说。
但也是在同时,他的心深处似有一种金刚钻划破玻璃的痛感。
是的,他们分手后已经很少有联系,她当然早就不写诗了,也不可能再有诗,如今是省纪检委派驻省教育厅的副厅级纪检员,与燕妮还是同事呢。这在维特看来很遗憾,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一首叫《种子》的小诗。然而他又必须在燕妮的面前掩饰这一切。
“OK——”他怕言多必失想要打住,又取了支烟点上,却被燕妮中途给截了,并且还忍不住拖着甜甜的声音叫了声“师傅——”
“你这小女子胆还真大呀?居然敢缴我的烟!”
“难道师母会让你一支接一支抽吗?看我哪天不去告御状!”
“哈哈,”维特强装着笑道:“你们这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啊!”他的笑容里分明有着几分不自在,因为在他每每擦亮火柴点烟时,同时被点亮的还有老婆在一旁的忧郁而又无奈的目光。
“徒儿这是在为您着想,为师母分忧呢!”她居然大言不惭。
“佩服,佩服!”维特话里有话,“我倒是该叫你师傅才是。”
他当然是指燕妮四两拨千斤的拿捏功夫。于是师徒俩儿纵声大笑。
大堂的时钟刚敲过十一点半,茶吧的服务生便提醒顾客快要打烊了。燕妮抢着先去买单,师徒俩是最后离开茶吧的顾客。燕妮大大方方地挽着师傅的手出了大厅,维特也并未矜持,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女儿挽着手陪他散步。燕妮比维特的女儿还要小两岁呢。
春夜的阵雨已经停住,十五的满月上了中天,几片云彩缓缓而来,是想要去擦拭月亮里的阴影么?却反而被月色映衬成了银锦缎。
“燕妮若穿上这种料子的衣裙肯定会更美。”维特在心里说。
燕妮也在仰首明月,而且不禁一声微叹:“今晚月亮真圆啊!”
六
好梦嫌夜短。维特一早就起床了,这是近年来才出现在他身上的一种反常现象,无论睡得有多晚,他都会在凌晨六点准时醒来。昨夜一直处在似梦非梦中,但维特的生物钟却并未紊乱,只是有一种灵魂还未附体的感觉。他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把自己起床时拨开的被子轻轻压了压,握着个苹果手机便破例直接去了临江的阳台。
江面上有乳白的水汽在氤氲中缓缓流动。流水不问方向,却自有方向,她并不会因长滩而迷失,也不会因江湾而懈怠。正如小女子燕妮在诗中所写,最低处就是最高处,流水的目标很明确。这里是北去湘江流经芙蓉最为开阔的一段江城,阳台的对面是云麓山,左手边是红岩河。且不说眼下这条注入了濂溪一脉和船山倒影,以及那湘江,单说这对面的一座山和左侧的一条河,便有着写书不尽的文采和诗意。但维特写诗却偏偏只取身边景物和生活闲情。用他自己的话说,“千万别再跟我妄谈什么文化担当,殊不知,几千年来也就只出了一个复姓司马的太史公,一个文章可通鬼神的苏东坡。不是谁都想有担当就能有担当的,我所要担当的就只有为我自己的基本人格和我的小家庭。”是的,他也时有归去来的厌世情绪,是诗歌在支撑着他。维特的好友中天成是来阳台上坐得次数最多的一位。去年冬尾春初的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了半天加一整夜。那天下午天成也在,两人在客厅里围炉煮家乡老茶,闲聊往圣先贤及现实生活中的趣事、烦恼事,也不时步入阳台来看一看雪景。
“这就是古人所描述中的芙蓉八景之一的江天暮雪了。”
这是吃过晚饭后,两人在阳台凭栏看雪景时天成发出的感叹。
天成是何许人也?芙蓉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要不是当年毕业时受到冲击,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闲适时光与清澈心境,以及饱览子曰经书并释道经要的机会。人生就是如此,所谓阴差阳错,不到尘埃落定还真说不出一个对与错来。维特与天成曾经是工作上的搭档,更准确地说,是天成等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学子的老板。
尽管如今的这一批人也大多都奔五十了,但维特在世纪初从省委统战部拍屁股出门,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扔,下海三年承包了省作协一个资料型内刊时,这些弟兄们个个都是策划与文章高手。
人生如炼丹炉,天成在现实生活中且战且退,懒得再去自寻什么理想和主义的烦恼了。他如今在省文化厅书法艺术院做兼职教授,老婆经商,女儿在南京大学读书,也就是前不久他还截屏了一家三口小圈子里的聊天视屏发给了维特,并且还留言说:这就是人间烟火。供先生一哂。
天成:“学古文的智蕾同学在吗?”
智蕾:“我在听音乐,窦唯的香港红磡。”
天成:“啊,帅爆了!”
智蕾:“我还是决定要多看古文,比如临的这些帖子。”
天成:“先把《汲黯传》和《洛神赋》二文读通。”
智蕾:“司马迁和曹植,才高八斗,真是令人钦羡。”
天成:“高峰只能用来仰望,脚踏实地才能步步前行。”
父女俩正于千年古人网上晤面,在北京出差的老婆便从王府井商城横插了进来:“我这微图上的衣服好看吗?”随即是服装的分类图。
父女俩同时愣了:天成发了个尴尬表情,智蕾却发的是闭嘴。
维特看了后不由得捧腹大笑,我们都是在人间烟火里熏陶啊!
但笑过之后他不禁又想,天成发此截图定是有深意的,因为也只有他与天成之间不但无话不谈,而且很多时候根本就用不着谈,便可以意会对方的想法。如果真有默契一说,这在他俩之间就是印证。
忽然间又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或许并非维特直奔阳台而来的本意,说不定又是仍未附体的灵魂在给他某种暗示呢!维特曾经坦言:我55岁前是个甘心当牛做马的命,一直在为打造一个和谐小家庭用破心思,绞尽脑汁,而55岁后却只想为自己也为侍候了我大半辈子的老妻轻轻松松活一把。也就是这一年,维特主动写下了一纸报告,毅然辞去省文联某协会的秘书长兼法人代表,只挂个副主席头衔在家想干嘛干嘛。但自去年十月去古民居游玩与莫念姑娘邂逅并写下了《遇见》后,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发不可收又迷恋上了写情诗。
“阿姨,您家自觉老爷都成情诗高手了,还总是拿我当诗托。”
“这是好事啊!证明我们家老爷不老。再说他也只能拿你们年轻人当托呀,不然天天大眼杵小眼看着阿姨我怎么能写得出诗呀!”
“阿姨我还年轻呀?明年就四十了,在老爷的粉丝中算老太婆级别了。您可是要多管束管束老爷才行啊!”莫念的提醒话里有话。
“姑娘你放心,老爷有天管着,有地管着,从不需要我管的。”
这就是不久前莫念与老爷夫人在家宴上的一段对话,而且还是由莫念主动说起的。她当然不是在投诉,而更多的像是母女间的亲情交流。那次刚好莫念的儿子学校放假也来了芙蓉,老爷一家大小也全都在场。儿女儿媳对自己的父亲唯有尊重和仰慕,在他们的心中,父亲是个俯仰天地的大英雄,而且父亲的每一首诗,当然也包括莫念姐(他们都尊她为莫念姐)所说的拿她当托的情诗,一旦写出,都会第一时间在微信朋友圈里秀出来的。儿女儿媳还会常有点赞或转发呢。
“老爷就是一个只能由天地良心和诗性管束的自然之子。”
“物欲横流,难道还真有谁是中流砥柱?”
维特似乎又听到有两个声音在说话,而且这两个不同的声音开口闭口又都称维特为老爷。这是他最近以来常有的一种错觉,总感觉有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夹击着他,或者是在引导并诱惑他。
“所有的烦恼均来自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价值观。”维特是清醒的,他冲着凭空而来的声音说。这时睡在阳台狗窝的阿黄也钻出了它的小屋,“是在跟我说话吗?”阿黄摆动着尾巴,目光有些迷惘地来到了维特的跟前,它一定以为主人弄错时间了,因为往常都是在七点以后才领它下楼去江边散步的,“你可以同我说话呀。”狗狗在主人的脚踝边蹭来蹭去时,还似乎在喃喃地说:“凡是生命,就不可能简单得只有生死两个字,会有命运的沉浮,还会有人世的冷暖,更会有爱与被爱,才使得生命有了长度和宽度,有了缤纷的诗歌。”
维特当然明白,这一段话肯定又是那个来去无常的声音假以狗狗之口说给他听的。狗知人意那是因为主人宠它,疼爱它,“你也是失恋了吗?”狗狗仿佛也记起了自己的一段伤心往事:那是在前不久的仲春时节,湘江两岸的油菜花开得耀眼,开得炫目,作为正值青春年少的它免不了热血沸腾,这时小区院墙外正好传来了小母狗发情的挑逗声。那天傍晚趁遛它的女主人没有在意,阿黄便蹿出了院门,整夜没有回家,但是它耳边却总是有一个声音在此起彼伏,“阿黄,回家呀!”而它却一直与小母狗缠绵在温柔乡,直到后来小母狗被它的女主人找到,在拴住小母狗的同时,她还狠狠地踢了阿黄一脚,“你这野狗子!”说迟时,那时快,阿黄的主人维特老爷一个箭步冲出来,赶紧把它搂在怀里,还大声地跟小母狗的主人理论起来……
“去去去,别缠人了。”维特老爷似乎并不愿意被外侵的声音所打扰,欲赶开狗狗,说:“我还要把昨夜梦见的诗录进手机呢!”
阿黄真是善解人意,便趴在维特的身边,仰头望着主人。
维特凭着记忆迅速地把梦中写下的一首《美人鱼》录入手机:
我伫立在湘水江畔的阳台上
一度把你想象成桃花流水养肥的美人鱼
还想象你曾无数次爬上江岸偷吃香草
上弦月在清风拂过的柳梢头修炼瑜伽
是的,肥了又瘦了的明月可以为我作证
孤帆远影里碧空早已一言难尽
我拜托鸿雁给你送去的情书遗落在途中
但旭日盖上去的邮戳依然还在滴血
湘水北去,入洞庭又入滚滚长江
那是我永远永远也无法诉说完的衷肠
有一种花在少女的眼睛里叫映山红
在你的心坎里却被称之为滴血杜鹃
谷雨节已经过去13天了
接下来的五一长假我想我应该要去找你
你是我经历过的59个春天最暖的那一朵
当我写下大道纵横这四个字后
我满腔的热血都沸腾到了极点
我的诗魂都随着沸腾的气流上了云天
如果我们的遗憾能用泪水弥补
今天晚上,将有一场亘古未有的倾盆大雨
美人鱼,美人鱼,今晚你上岸后
我决不许你再回到水族
录毕,维特长长地嘘了口气,又倚栏做起俯瞰状来,他把目光投向了江中忽聚忽散的雾霭水汽,“要是有一叶渔舟就好了。”维特说。
维特心里始终有一条虚拟的美人鱼,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其实是超越世俗红尘的精神享受,是人间烟火中的真爱。
手机刚好在这时叽咕了一下,维特的心也又动了一下。他无须去急着打开就知道这是谁发过来的。近一段时间来,彼此暖心的一声互问仿佛成了两人的依赖,维特不禁又想起了昨晚似梦非梦中说过的一个句子:上帝在不断给人施放蛊毒,人便永远在寻找解药的途中。
七
维特的心情已然平静,他知道自己还有功课没有去作,便转身进了客厅。客厅有30平方米左右,一套黄花梨实木沙发是女婿从广州定制过来的,靠里边的进门口是小餐厅,进客厅有个仿古的半圆拱门,左边是维特一日三次必落座泡茶品茶的老船木茶台。这时候当然还不是品上午茶的时间,那是在遛过狗吃过早餐以后的事,维特平日起床后的头等大事是先烧上一壶开水,再把昨夜里备好的凉白开水兑成温热后才用两个大玻璃杯盛着,一杯自己先饮了,另一杯得亲手送到床前监督老婆咕噜咕噜饮下之后,才再入卫生间洗漱并蹲大便器等。
老婆大人的这种高规格享受也是在近两年才有的。以前的维特那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前脚喊要,后脚就到的家皇帝派头。
有一次,维特明明理亏,却还能拐弯抹角说出一番宏论来。
“喂,你老公算不算得是个厉害角色?”老婆没什么文化,又比维特年长个三四岁,28岁那年跟着维特,风风雨雨几十年,她除了能操持家务,孩子升学、挣钱养家、里里外外全都得靠维特一个人。
“岂止是个角色?你简直就是我们家的皇帝呢!”老婆说的确实是实心话,打的是良心讲,她在回这话时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真的吗?我真是家皇帝?”维特想讨好老婆,正要走过去拥抱她,老婆却不习惯,侧身佯装捡扫帚,“不是真的还有假呀!”
“皇帝可得有三宫六院的,我嘛,多个把女人总行吧?”
原来这臭男人下海当老板后居然在外面有了女人!老婆正要发作想说几句什么,皇上的手机又响了,说声有客户找,人就夺门而去。
这当然是在新世纪之初的事,如今的维特早已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曾开门见山地说:“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只取前面的四个字足矣。”他还引用了清代名臣陶澍的名联说:“红薯苞谷蔸根火,这种福老夫所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
维特是在自从儿女开始谈对象后,就彻底斩断了与外面女人的联系。虽然有疼痛,但也必须痛斩孽缘!照维特自己的话说,“若是哪天儿子在外面惹出点什么风流韵事来,儿媳妇一发宝气,顺口就来那么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有传统的。那可比遭鞭刑还难受啊!”而真正让他一改大老爷们习气,到如今的心细如缕对待老婆,却是因为与天成创办《自觉》民刊,尤其是老婆大病了一场之后……
那是在前年秋天,准确的日子是前年中秋节的那一天。
维特就像个农民领袖,领着一家老小从农村杀进城市,乡里的习俗也跟着带进了城里。在乡下过中秋节是很讲究的。那一天,维特的夫人还专门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回家,杀鸡煺毛在阳台上一弄就是两个多小时,没想到刚一起身便“嘎”的一声倒在了一地湿鸡毛堆里……到医院一透视,居然是腰伤,而且还有旧疾复发。
“至少得做好住院十天半月的准备。”医生很严肃地说。
“怎么还会有旧疾呢?”维特接过大夫手中的片子左看右看。
“两根肋骨只怕已经变形十多年了。”医生的态度很不友好。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听医生说得肯定,维特便问老婆。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啊!”老婆一脸委屈,犹豫了一下,她却交代男人说:“丫丫和她妈早上在校门口吃米粉,你就到楼下的杨裕兴吃吧,隔壁美食尚有小笼包和油条的,我没在,你得管好自己。”
维特半天没有吱声。他似乎想起来了,那一年自己在外面有了所谓的红颜知己后,一星期总有几晚彻夜不归,有一次老婆跟踪盯梢被他发现后,两人居然在大街上吵了起来,维特觉得很没面子,拦腰抱起老婆就往家里跑,不小心脚下踩了个卵石,一个踉跄竟然把老婆抛出去一米多,“哎哟”一声,老婆忍痛含泪又自己爬了起来……
维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忙说:“老婆,对不起!”自那次住院以后,他便暗暗发誓,自己不但要治好老婆的腰伤,更要治好她心灵上的旧伤。维特确实是从心灵深处有了忏悔之意的。后来又发现老婆肠胃不好,偶有便秘和口臭,便一直坚持要她起床时先灌一杯温水。
这就是维特突然想起要去做的早功课。他把明知有爱徒信息未看的手机往茶台上一撂,就开始给老婆烧水,并且手脚熟练而麻利。
“快坐起来把这杯水喝了!”维特来到老婆床前如哄小孩般说。
“今天你一个人去遛狗吧,”老婆接过水杯,“我好像又有点不舒服,还想睡一会。要不你自己到楼下的美食尚去吃早餐算了。”老婆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眼巴巴地望着男人,心里似充满了歉意。
“我知道了。”维特答话有些哽咽,不忍看老婆憔悴的面容。
八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着,可不知为什么,维特的心里却似乎生出了某种说不出缘由的愁绪。这使得他又想起要续编已经停刊快两年了的《自觉》民刊,便一个电话打给了负责组稿和编辑的天成兄弟。
“好事啊!”对方在电话中有如释重负之感,“我这就着手。”
“又要辛苦兄弟了,”维特说,“争取做个文化话题专栏吧!”也并没有多做说明,他与天成之间,心是通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须抬头看壁上挂钟,又到品上午茶的时间了。
维特服了一颗降压药,近年来他血压有点高,所以需要常饮黑茶降压。狗已经遛过了,还写了两首小诗,是两首完全不同心境的小诗。
“或许就是这两首小诗在作祟呢!”维特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他便站起身提着铁壶去了厨房,俄顷,又提着一壶纯净水放在了茶案的电炉上。反正在闲着等水沸,不妨打开手机读自己的诗吧:
入港的船,收起了船桨
归巢的鸟,收拢了翅膀
雪下了,雪又化了
头上的雪却悄悄厚了
多年后的某个夜晚
我终于知道疼你了
我把手臂张开
想让你枕着臂弯
一个人的梦乡
两个人的温暖
你却始终睡不着
我也显得很不安
天快亮时,你说
对不起!我不习惯
另一首诗更短,也有着很强的针对性,有着很悠长的诗味:
今天做了一件很开心的事
准确地说,就是在刚才
我走向了临江的阳台
我要把从今天开始的日子
一个一个地全都挂起来
就挂在南风能吹到的当口
还把一个精致的风铃
也一并挂上去
稍有风过,日子就能动起来
诗人的心无时不在矛盾的漩涡里蹉跎。维特是一位情感丰富的诗人。早上去遛狗时,他点开微信私聊一看,嚯!居然有上十条还没有来得及过目的友情信息。他先在排位最前的两条短信息上稍作了片刻停留,并顺手就回了一句,“我真的好想你!”还紧跟着点了一枝玫瑰和太阳的表情图案。意思是我不但真的好想你,还要给你送上鲜花和阳光。对方简直是以秒赞的速度就回了一个问号和一个发呆的表情过来。“哇噻——”维特再一看时,整个人竟然蒙了,“怎么会点到莫念姑娘的名下去了呢?明明是……”在老爷看来,大凡在他所愿意交往的女性朋友(或者统称女人)中大致有两类:一类是用来养心的,一类是用来悦目的,而莫念姑娘却似乎比这两者的总和更多出了一层意义。是什么呢?是因为姑娘说老爷与他的父亲很像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维特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的,他后来还想到了莲花,俄顷,维特还沉吟了以下句子: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是周敦颐的《爱莲说》,维特记得莫念说过她有个小名就叫莲。
还真是不得不佩服维特先生的应变能力和思维的敏捷度,他沉吟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先点了个尴尬的表情发过去,之后又编了几句善意的谎言,说:“哈哈,正在和几个同事在回忆上世纪90年代曾流行过的几首情歌呢!记得除了这一首《真的好想你》,还有一首叫《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是吧?那时我刚进省城,还在卫生厅的一家科普杂志社打工。”这一招分明是在为自己的手误做辩护。对方却许久没有反应,作为老爷的维特心虚,紧接着又发了一幅图片过去,是老婆给他在光明顶上抹药的照片,并留言说:“是这个疗程的最后一次了。”
“您放心吧!我明天就会专程去广州,一是与我的科研团队交换意见,二是给您去取第三个疗程的生发液。”莫念果然回得很快。
“你呀——”老爷这次就回了两个字,意思尽在不言中。
缘由得从去年底说起。莫念一位在广州医学院的医学专家表哥同他的助手正好在研制一种生物生发液,她得到这一消息后想也没想就预订了一个疗程。这宝贝制剂贵且不说,主要是难伺候,得用冰块养着,离开冰箱起超过12小时,就不得继续使用,所以订了还得要亲自去取才行,刚好快到年关的莫念董事长又因为公司的事一时抽不出时间来,最后还是派了自己的助理专程去广州给护送回芙蓉的。
“这宝贝疙瘩是给谁的呢?”助理一路风尘赶来,笑问莫念。
“啊?”莫念姑娘一时也被问住了,“老爷,给老爷的!”
“董事长您还有老爷?怎么没听您说起过?”助理一脸狐疑。
“去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问得董事长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而且第三天就要过年了,她与丈夫和儿子还得赶回北京去,当晚他们仨便直接去了老爷家,并且还拐着弯撒谎说:“这药剂本来是送给别人的,结果人家回乡下过年去了,怕浪费了才给老爷您试试看效果如何。”她还死活不肯说出价格,担心老爷又会说她显摆钱多。
不久,维特的光明顶上果然长出了不少头发来,“那您得继续使用才行,就算是帮我表哥作临床试验吧!”莫姑娘比老爷自己还兴奋。
“老爷真长出一头秀发后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会不会也与我爸年轻时一样英俊?”莫念跟老爷的夫人开玩笑说:“阿姨,小心老爷长出一头秀发后被女粉丝给盯上哦!”老爷的老婆却大度而从容地说:“姑娘放心,你老爷年轻时都没有被人抢走,除非这湘江河里真有美人鱼上了岸。”于是全家人皆开怀大笑,“哈哈,哪有美人鱼!”
九
姑娘真是上心,过完年再回芙蓉,把工作上的事宜稍做安排后,她又决定亲自赴广州给老爷去取第二个疗程(一个疗程为30天)。
“没必要如此折腾的,秃顶与否又不影响里面机器!”维特在微信中却回复莫念说,“既然是姑娘的一片诚意,老夫遵命便是。”
对方立即又回过一行文字,“那就要辛苦阿姨一早晚给您的头顶做按摩了,您得听阿姨的话哟!”接着又补发来三个跳跳的图案。
莫念姑娘对维特夫人的身体健康更是高度关注,总是阿姨长阿姨短嘱咐她要注意营养和保重好身体,就连好不容易从云南那边弄来的野生灵芝和田七也要给她匀出一份。维特心知肚明,姑娘这是在担心阿姨一旦卧床不起,她的老爷就享不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福了。
一场误会总算解除,维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茶台左侧的电炉上发出了呜呜声响,水已经开了,他便转身从木架上取过了一把壶来,这是莫念姑娘放这里特意请老爷帮她养的一把价值不菲的宜兴紫砂壶。包浆的颜色很养眼,每每泡完茶后,维特总喜欢捧在掌中把玩一阵。他现在已经把茶叶放入壶中,正准备注水泡茶时,手机里又有了微信叽叽地报过来,打开一看,又是一堆长句短句,“这个燕妮呀——”从维特表面上所发的感叹听来,虽然像是在嫌这小少妇真是淘气,而内心里则特别希望每天都能读到她的心语。
是的,燕妮的每一首诗都是她的一段心灵史,鲜活而水灵,几乎毫不掩饰。就是在昨天晚上,维特的前脚刚踏进家门,一条微信叽咕而至,当时苹果正在掌中,指一点,便是燕妮发来的急就章:
今夜,好一场酒醉
醉倒在月光的怀里
轻轻地,柔柔地
本姑娘且把长袖一挥
却挥来了陌生的街道
迷幻的灯火几多暧昧
挥来了埋头穿梭的车流
归来去往的情窦芳菲
我醉了。我醉倒在
城市月夜的温柔乡里
甜甜的,香香的
是青春霓虹般的体香味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是从我眼睛里飞出来的
美美的眼睫毛丛中
闪闪的泪珠也是星星
今夜,我只想卖醉
有谁能把我虚脱的灵魂
挽回,把我无言的苦涩揉碎
又是周末,又是由徒儿燕妮向师傅发出的热情邀请,也同样是在老地方,“这是第几次了呢?”维特有些恍惚。师徒俩无非又是聊诗聊人生,当然,时不时也会有着某种指向模糊,但又含有些许挑逗意味的闪烁言词,并且,在聊到开心或兴奋处时,两人有意或无意的肌肤碰触也还是有过的。不然,在维特用深沉中含有期许的目光目送燕妮进入车门时,也不会无端地来一句,“姑娘,我们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哦!”燕妮却如受惊一般“啊”了一声,头一扬,还险些儿撞到了车门,一头半披半束的秀发在月光下如同飞泉流瀑,微仰的半边脸庞则像刚刚绽开的白玉兰花瓣,“美人鱼呀!”维特一时间还真有些心乱,由衷地赞叹着。但不知怎么竟然又跟着涌出了曹孟德《短歌行》中的一段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或许燕妮也想御风而至向壮年维特怀里扑过来的,只是……
这首卖醉诗就是燕妮深夜开车归家的途中即兴写下的,这小女或许也真有了几许迷失,当即就发给了维特,“师傅,徒儿醉了!以诗为证,请帮我点评哦。”还追发了一条吐舌的表情过来。
维特的心里一咯噔,便暗自忖道:“还真是心有灵犀呀!”
此时,维特已经踏了一只脚进家门口,再探头进客厅,见老婆还在看电视并没有太关注他,沉吟片刻,随手就回了句,“又没喝酒,醉什么呀?还卖醉呢?我明天再帮你仔细看吧。”很显然,装出来的淡定不叫淡定,叫心中有愧!燕妮一眼便能看出来,但冰雪聪明的姑娘也不多言,只跟着发了个尴尬的表情并加了句“师傅晚安”。
“嚯!还是老婆好,老公不回就不睡觉,是吧?”维特看了一眼刚给燕妮回过微信的手机,正好是零点,“快去睡吧!已经回家了,你总可以心安了吧?”老婆的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得意,从容接过话说:“以为我还会真怕你跟人家走呀?”老婆或许是心中有数的。
这便是昨晚的一幕,维特忽然想起这些,几乎就笑出了声来,他一边提壶往公道杯里筛茶水,一边哼出了《沙家浜》里的词,“她那里提续水,脸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过了东洋兵……”唱到这,歌声便戛然而止了,“哈哈,到底谁才是东洋兵呐?”维特自语道:“这是典型的伪文人心理,干什么事都左顾右盼,优柔寡断。”但又接着叩问,“难道这不好吗?君子慎独,不入浊流,每日三省吾身。”
总是处于自我煎熬中的维特苦笑着摇摇头,继而将斟满琥珀茶汤的汝窑杯端在面前,透过丝丝缕缕的氤氲茶气,他仿佛看到茶汤里浮出了两个圆点,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遥遥相望,又互为辉映。
“哦,下午还有个会要去参加。”维特倏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十
最近的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开,昨天下午是处以上干部必须要参加的省委巡视组来文联蹲点巡视的情况通报会,然后是协会秘书长和驻会副主席参加的一季度工作汇报会,而定在今天上午九点半前签到入场的会议就更加重要,连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届时也会莅临。
维特自从主动请辞协会秘书长一职后,一般情况下确实很少去文联机关,以至于守传达的老谢都说:“胡子爷都来了,文联必有正经事。”好像省文联平时就没个正经似的。这话是去年元旦节前传开的,那一段时间刚好也是会议多,什么自查自纠,贪腐官员录像警示片观看等。所以在一次分组讨论时维特还说过一句幽默话,“硬是把个装诗歌的脑壳也搞成了个木鱼脑売。请各位原谅我在发言时也只能敲一下木脑袋,说一段乖巧话。”结果惹得哄堂大笑。
这话也只有维特敢说,他是个无党派专业人才,又与历届省里分管领导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这就是名人效应。而那个谢老头因为一句“文联必有正经事”的话传开后,今年就无缘再守传达室了。
一阵激越的掌声骤然响起,维特也跟着鼓起掌来,遂一抬头才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正部长等领导一行驾到。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刚一落座,会议就正式开始了,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是方部长,左边第一位是宣传部巡视员老韩和主持会议的省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兼秘书长老苏,右边第一位是个新面孔,当然这张面孔对维特而言却是那么熟悉,并且曾经是那么亲切甚至朝夕相处过。维特的目光几乎就停在那一张熟悉而又已然陌生的面孔上了,只用余光扫了一下她旁边的省文联党组书记兼副主席老龚。然而记忆却不肯作停留,他的眼前如过电影一般,正放映着他跟燕妮蜻蜓点水说过的陈年往事……
时光一晃就是20年,当时维特调芙蓉省委组织部才两年多,准确地说那是在1996年国庆放假之后上班的头一天。维特刚从宣教处主任兼主编黎新手中接过这一期杂志的终审稿,门又被推开了。
“是哪阵风把唐部长您给吹来了!”黎主任赶紧上前。
“给你们杂志社推荐一位女将。”唐部长开门见山,“诗写得很不错的,是个才女。”他的语言笃重平实,不是商量,也不像安排。
“主任您好!”同唐部长一并进来的年轻才女很大方,“我叫凌白鸽,以后请主任多指教!”说着又侧过身跟维特打招呼,“您就是维特老师吧?您写资水的散文真棒!”看得出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
唐部长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在地市做过党政一把手,是个老资格,在部里威信极高,这事虽然还没有跟黎新主任通气,但他也只能照办。不就是先试用吗?反正调入时还得上部务会议的。凌白鸽来杂志社试用只三个多月时间就转为了正式编制,并接替了维特的编辑部主任一职,而维特也被正式下文任命为《共产党》杂志社的副处级执行主编。只是他始终觉得这职位来得有些不光彩。
“傻吧?不去试你怎么会知道啊!”凌白鸽的声音带有刚意。
“这样做不好,传出去很丢人的。”维特明显有着犹豫。
凌白鸽脚一蹬便说:“未必比你和我上床的事还丢人呐!”
“又不是我要……”年轻气盛的维特像受了奇耻大辱。
“还什么我要你要啊!只要你摆平了林部长那里,这叫双赢!”凌白鸽把该说的话一股脑儿说过,然后便温柔一刀把维特的嘴给堵住了。这件事其实是他俩私下里到君山岛去度周末就已经说起过的。
这才叫狼狈为奸!虽然已事过多年,如今想起来维特的心里还在狂跳。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领导行贿,照凌白鸽的安排,他去给分管副部长林风家里送了几个从乡下搜来的清代瓷坛,虽然当时并不是太值钱,却很稀罕,而且林部长又特别喜欢古玩,算是对症下药。唐部长那里当然是她亲自去摆平的。其结果完全是按照凌白鸽设计的思路走的,参加部务会议的四个副部长,稳稳当当便占了两席,而且一个是常务,一个是分管,所以经研究室黎主任一提出,这事就成了。
凌白鸽与维特共事不到四年,后来就做了省委常委、组织部篮茵部长的秘书,维特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凌白鸽离开杂志社不久,他也就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挂,下海承包了省社科联的一本内刊,做了三年文化公司的老板后,才又被省文联老主席招安进了文联机关,之后他们也只是偶有所联系。十多年磨一剑,凌白鸽已于日前履新省委组织部分管宣传口的副部长了。这次会议的主旨内容就是由凌白鸽副部长宣布的。会议有两项重要内容:一是省文联党组书记因年龄到线正常易主;二是省文联主席早已超龄,这次也一并宣布了代理主席人选,待日后的文联全委会再行选举通过。最后是省委常委宣传部方部长作重要讲话。会议开了两个小时,直到十一点半才宣告会议结束。四载往事,历历在目,维特还沉浸在缠绵纠结的往事中,他是被一阵热烈的掌声召回到省文联五楼会场的。此时的维特已经感觉到有一双迟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了一下,也就忙下意识地抬眼迎了过去,果然是凌白鸽在眼镜后看着他,并在掌声中朝他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却已然很陌生,包括那一双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这让维特的心里不免一凉,“这就是那个曾经面对着自己深情演绎过《我真的好想你》和《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白鸽吗?这就是那个自己为了去与她赴一个私密的约会给老婆脊骨留下了暗伤的白鸽吗?她应该不到50岁吧,怎么整个脸孔都像变了形,变成了那种只有党政领导干部才特有的僵硬肌肉,和那种看起来似是而非的笑容呢?”更悲摧的是白鸽和燕妮的两张不同脸孔,总是在他的眼前重叠交织……
其实,每个人都生活得不容易。谁没有苦衷呢?白鸽也有,只是维特无从走进过她内心。就在白鸽把目光落在维特身上并向他点了点头的那一瞬间,她还冷不丁记起了自己前天晚上草就的一首短诗:
小时候姑姑总是喜欢摘下眼镜看我
每一次都爱说同一句话:
我们家白鸽这么聪明,如此漂亮
长大后肯定会是一个女诗人
妈妈正好是从田野里回家的途中
远远丟来一声呸!诗能当饭吃吗?
我家小白鸽今后要当个厅局长
屁股大一点不要紧,江山坐得稳
姑姑那时候大学刚毕业是个文青
手里常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
她说自己就是那个叫冬尼娅的主人公
我娘是个家庭主妇,还要兼顾农耕
我少女时代写诗,23岁就出了诗集
从金色的田野到霓虹闪烁的省城
才女嘛!而且又漂亮,还算顺水顺风
可这一段路程却付出了
我作为女人最最宝贵的东东
如今的我确实已经官至正厅
完成了姑姑的梦想,执行了母亲的命令
但一路走来一滴血,有谁知我苦心
高处不胜寒,女人尤甚,即使是夏天
我也总是会感觉得周身寒冷
而正襟危坐在主席台宣布省委命令的凌白鸽副部长,当然就更没有理由去关注维特的内心世界,再说也确实忙,忙的都是全局大事。
维特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之后又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楼下……在今天上午听报告的这段时间里维特照例又收到了燕妮发来的新作,只是还没有心思去细看,就看了一眼莫念到了在贵阳新投资的科技公司的位置图。这是莫念姑娘的惯例,不管到哪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发个位置图报平安,这也是老爷要求她这么做的。自言大道纵横的维特是一个让人乍一看觉得悠闲,但实际上却心思缜密并非真闲暇的男人,人给人能看到的大多只是假象,号自觉的维特也不例外。
他没有留下来在单位吃工作餐,他知道自从这一次所谓的重要会议结束后,又将会有很多种不同的声音消磨人们的时间,比如对已卸任的前党组书记和主席,甚至包括新继任的书记和还未履职的代理主席等,都会在人们不同场合的言谈中高频率地重复出现。“这就是机关啊!”维特苦笑着摇了摇头,归家闷着头就回卧室躺床上去了。
老婆是丈夫肚里的蛔虫,知道男人心里有事,至于什么事,她一般也懒得多过问,但这又并不等于她不关注他,她以前也是敏感过的,也问过男人的,“是出什么事了吗?”可得到的回答是“是的,我的事你能帮上忙吗?”作为维特的老婆,她已经习惯了只默默地关注和无言地等待,“一辈子夫妻,我等得起。”这是她的心里话。
但如果真有事若轮到她出手时,她却也决不含糊。就拿男人当年与凌白鸽的风流韵事在省委组织部机关传得满城风雨,她还主动去机关办公室找过分管宣教处的副部长要求辟谣。只是她却并没有想到男人今天的阴郁心情,又是因为与凌白鸽之间的一个眼神。哦哦,应该远不止如此,或许还有对拥有着一颗诗意良心种子的燕妮的担心。
饭菜已经上桌了,却是家庭主妇一个人的午餐。
十一
维特确实是在想着心事,但心思已经不在会议,也不在白鸽。
“昔人已乘白鸽去,春风剪剪无燕影。”这是维特进卧室往床上一躺,一声叹息吟出的两个零乱句子。他是已经把燕妮当成缪斯养在自己的心里了,“这世界怎么能没有诗呢?没有诗的世界该是何等的荒凉啊!”维特明年就可以正式退休了,就可以为自己的公务员身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这对一心想在龌龊的名利场上始终保持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他来说很重要,也就是说他可以安心地品茶、遛狗和写诗了。
哦,对了,还有燕妮,还有莫念,这是在维特心中除了自己老婆(当然还有女儿和儿媳)以外的另外两个重要的女人。前者是诗性的,成长性和可塑性都还很强,后者是理性的,已趋于成熟与韧性兼而有之,但不管怎么说,二者都是属于年轻女性,而且两人都在维特心目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尤其是与今年春天才相识的燕妮,两人简直有着老少恋般的狂热(其本质或许就正是作为诗人的维特与诗,与真善美的一种狂热),尽管维特也在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逆风生长的那份野性,但那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劲依然常有露头,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那一句“春风剪剪无燕影”呢?
面朝大海,春来花开,一朵跨时代绝望后绽放的美丽之花啊!
今天是女主人一个人的午餐,儿子儿媳包括住在附近的女儿都上班去了,小孙女和小外孙中午交给了托管,只有晚上才由他们的爸妈接回家吃晚饭。午餐已经结束,收拾过厨房后,女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进卧室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已经入睡,也就在客厅继续看电视。
维特进卧室上了床后,就始终处于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他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沉浮在水中,并且迷迷糊糊地还抱着一个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尤物在怀里。那感觉真是奇特啊!绵绵软软又光滑无比,一寸一寸地与自己贴近,最后便融为了一个整体……
仿佛还在睡梦中,维特一翻身爬起便摇摇晃晃地直接奔到了阳台上,从老婆身旁绕过也没有打一声招呼。此时已是日头偏西,他有些懵懵懂懂地抓住了阳台外栏,凭栏怅望着江面,夕阳晚照下的点点余晖,恰似碎金般跳跃在沉沉北去的江流中,是那么摄魂,那么夺魄,此时的维特简直再也难以自控激动的心情,疯狂地啸叫起来:
“美人鱼!美人鱼!”而这一幕又正好被做了三个荷包蛋端上阳台的妻子给撞上了,她本来也想靠近栏杆循着自己男人的目光去望一眼他所说的美人鱼,但刚迈开的脚步却又骤然停下了……
“说不准他这又是在构思吧?”老婆想。
其实“构思”这个词,她也是直到去年男人正准备写《遇见》那篇文章时才真正记下来的。那几天,她忽然敏感地发现男人总是一坐下来就扬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看着那发呆的样子令她很担心,便好心问他,“喂,你到底怎么哪?要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吧?”没想到话音未落,男人头也没回就吼道:“没见我正在构思作品呐!”
“对不起,对不起……”老婆被吓得连声喏喏,“我只是担心你嘛,这未必也有错呀?”说着就一个人躲到卧室里偷偷地哭去了。
像这样泪水洗脸的日子她从前也有过,而且还有过不知多少次,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后来闺女出嫁,儿子娶了媳妇,男人为了在家里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夫妻俩之间也就很少动过粗口,尤其是前几年男人邀了天成一起主编一本叫《自觉》的刊物以来,男人更像变了个人,变得有了佛菩萨一般的开阔心境,而自从后来她进了一趟医院,检查出身子骨有暗伤,就对她更多了几分体贴,他今天这又是哪根神经出毛病了?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男人的细致,就对他突然的粗暴再也难以相容……她这么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抽泣起来……
“嗯?人呢?”维特终于找准对《遇见》主人公莫念姑娘的主题定位了,心便释然,一回头却不见了老婆的身影,“自己刚才……”他这一惊醒,心立时就软了,觉得自己不能为了写一篇文章而无缘无故凶老婆一顿,便主动去找老婆欲向她认错,没想到她却正趴在床铺上在哭泣,“对不起,对不起,”这回轮到维特连声诺诺了,他就坐在老婆的床头,“谁叫你跟了一个神经质的作家呢,作家在构思作品的过程,就像母鸡生蛋一样,一有骚扰,蛋就生不出来了。”见老婆止住了抽泣,维特便接着又幽默了一句,说:“你就认命吧你!”
“那就让你生下了构思的蛋再吃鸡生的蛋吧!”老婆喃喃地说,心里也就有了温暖,故只好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轻轻地放在阳台的一张仿青石的茶台上,也默不吱声地仰头向西边的天际望去……
在她的眼里,远处的落霞是那么安详,那么多彩而迷人……她那一张被岁月网满了皱纹的脸上,竟也被缓缓地打开,似有一朵金菊在静静地绽放……是的,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如此感动过……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到“砰”的一声闷响,随之便是正在观赏着安详落霞的女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来人哪!快来人哪!”原来是沉浸在美人鱼狂喜中的维特不知何故骤然坠地,像吸饱了水的一堆软棉絮,沉沉地倒在了阳台的栏杆边,任凭老婆怎么呼喊,怎么摇晃就是没有吱声。幸亏老婆马上又清醒过来,男人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突然晕厥的神经系统的发病史,忙一探鼻子底下,呼吸还算正常,便又赶紧进房打了120,并通知了也该到下班时间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在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女人就坐在阳台的栏杆边,她使劲地把男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又把男人的头拥在自己的怀里,双手轻轻地给他的头部做着按摩,而且还一边淌着泪水,强忍着心痛,一边哼唱着小时候一首美人鱼的童谣:“天不下雨地上旱/地上旱来江河干/小鱼小虾全干死/唯有美人鱼上了岸……”她这么唱着唱着,男人竟开口说话了:“美人鱼,美人鱼。”“在这呢,在这呢……我在这呢!”女人忙勾下了头去,把自己那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整个地贴在了男人疯长着野草的脸上。
“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男人梦呓般的声音在请求。
这时救护车已经开到了楼下,儿女们也已经领着医护人员到了阳台上。看到这一幕,人们全都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正惊愕间,医生忙说:“莫慌,莫慌。”儿女们总算松了口气。
医生接着说:“这肯定是因为患者受到了外界的什么刺激,继而又唤起了他记忆中某种难忘的往事,才引发了他潜意识里的某种幻觉,他这是在强迫自己梦游,想在梦游中实现他的心愿。”于是便回头要护士马上给注射一针镇静剂,他自己则使劲地按着患者的人中。
也就是十多秒钟过去了,只听得“噗”的一声,从维特的胸腔里倏地逼出了一股浊气。懂事的阿黄也一直陪在主人身边,它却并没有显得比人们更惊慌,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似乎充了满悲悯。
果然是虚惊一场,此时的维特已完全醒过来,并喃喃地说:“一切都是颠倒梦想啊!”声音的腔调,正好与徒儿燕妮首约见面时,在电话中吟哦那一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诗没有二致。
维特的老婆和儿女儿媳们也听到了,却不知所云,面面相觑。
站在他们身后的天成反而笑言道:“先生心思太重,经历这一劫后,道就平坦了。”天成一直称维特先生。维特其实也是礼让过的。
“你老弟学富五车,这不是折煞我吗?”
“这是哪里话呀?古代就有经师与人师两种。先生才是人师。”
是夜,其他人都走了,天成却留了下来。
维特嘱妻儿们尽管放心去休息,说自己还要与天成讨论《自觉》事宜。他泡了一壶陈年老茶,将琥珀的茶汤静静地注入公道杯。
“就先生与学生在,还用得着匀茶汤的公道杯吗?”天成说。
“哪怕是我一个人品茶,也是会用公道杯的。”维特笑答。
“先生今天倒是真性情了一回,”天成终于把话引入正题,“只是学生也生出了一个疑问,明明莫念姑娘对你的真情远比后来的那个徒儿燕妮付出得更多,你却……是不是这一劫难来得有些突然?”
难道天成真没弄懂吗?维特死去活来想要抱住的那一条美人鱼,只是“颠倒梦想”,反过来一直把他搂在怀里的却还是自己的老婆。
“兄弟是在拷问我……”维特心有歉意,却没有说后面的话。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切烦恼,皆是风动,我已经放下了,兄弟也放下吧!” 这是维特与天成在一起时的习惯性对话,如谈禅,似论道,其宏大主题又往往不离开中庸。其实,这也正是他们创办《自觉》的主题。
“我也该回了,”天成临走时还是说了一句,“让你徒儿也参与《自觉》的编辑吧!”但他并没有说出自己这一建议的理由。
维特便起身,一直送天成出了楼下的大门,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夜已经深了,夏虫嘶鸣,星光点点,月色如水,浮尘将息。
天成的背影已然远去,维特仍独自一人在江边站了许久。
“还不回呀?天就快亮了!”身后似乎飘来了老婆的呼喊声。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长篇小说《白驹》,诗集《观自在》等。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赵贵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