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你是风儿我是沙
2016-10-26潘彩霞
潘彩霞
李莎:你是风儿我是沙
潘彩霞
遇到心仪的人,任谁都会心怀向往,哪怕为此改变国籍、信仰,哪怕生命受到威胁,也从不抱怨命运的安排。
那时,她叫叶丽萨维塔·基什金娜。一次去朋友家做客时,朋友向她介绍一位高个子、大眼睛的青年:“这是李明,也在共产国际工作。”他一言不发,看上去沉默、内向。活泼开朗的她马上便把视线转向了其他人,这样一个呆呆的人,她没兴趣了解。
朋友们常常一起聚会、游玩,交流多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和初见时判若两人,表现活跃,侃侃而谈,他讲中国,讲中国的革命活动,讲上海大罢工,当他讲到自己为了逃避警察的追捕不得不从屋顶上逃走时,她的眼神里顿时多了敬佩。
这个李明到底是谁?终于,从朋友口中知道,他就是著名的中国工人运动领袖李立三。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在出版社做版面设计时,就从政治小册子上知道了这个犯“左倾”冒险错误、正被共产国际批评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那时,她在脑海里为他刻画了一幅“白发苍苍,前额布满皱纹”的形象,没想到,眼前的李立三,是这样年轻,而又充满活力。
她深切地感受到他对周围人的影响力,他身上那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让有着“英雄情结”的十九岁少女动心了。他接收到了来自那双美丽眼睛的信号,她的活跃、热情和纯洁的少女之心早已将他吸引,他开始认真地追求她。
虽然他比她大十五岁,但在爱情上,非常腼腆,甚至有些羞涩,不像俄罗斯人那么奔放,但她喜欢他的谦虚、正直、坦诚,只是收到他采摘的一束玉兰花,她就觉得已经非常浪漫了。她喜欢芭蕾舞和音乐会,他一改以前的不修边幅,穿着笔挺的西服等在剧院门口,尽管这个工人运动领导人对古典艺术十分陌生,可在她看来,这有什么关系呢?爱神奏出的无声旋律,远比乐器奏出的悦耳动听。
她很快便坠入爱河,但同时,也受到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朋友们的告诫:“政治形势那么复杂,还是不要和这样的人走得太近。”
“按规则去爱,就得不到爱。”她听从本能的感觉,认准了他。尽管他还在接受批判,尽管他有过几段婚姻,还有几个孩子,可是对一个动荡年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完全能够理解和接受的。即使他表示将永远以革命事业为重,而把家庭放在第二位,她也没有退却。
1936年2月,在莫斯科共产国际“留克斯”公寓,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按照苏联的传统,她改用丈夫的姓氏,从此,有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李莎。
婚后,李莎在外语学院法语系读书,李立三则在共产国际主办的国际工人出版社工作。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他们没有留意到平静生活下涌动的暗流。两年后的一个凌晨,李立三被突然逮捕,罪名是“托派”和“日本特务”。苏联大清洗,苏共的许多党员被逮捕,被禁止回国的中共党员李立三也未能幸免。
他很从容,换了一身旧衣服,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她,对她说:“你转告我们驻共产国际的代表,告诉他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苏联人民的事情。”
生活巨变,李莎被赶出“留克斯”公寓,外语学院开大会处理她的问题,她被要求上台表态,要么与李立三划清界限,要么被开除出团。在一道道冷箭一样的目光注视下,她昂着头走上主席台,声音坚定:“我热爱党,热爱团组织,但是我确实没有发现李明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我不能同李明离婚。我相信党,也相信李明,在没有审查清楚问题之前,我的良心不容许我胡说。”在喧闹和叫骂声中,她把团员证放在主席台上,傲然地走了出去。
他的人格和品德,她毫不怀疑,她不需要低头。
他音信全无。在当时白色恐怖的环境下,人人自危,几乎没有人敢去追问。李莎不管,无论生死,她都要找到他的下落。一座座监狱找下去,找到他已是半年之后,当疲惫到快要绝望的她听到狱警说“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长久的失望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奔跑回家中,冲着妈妈不停地喊:“我找到他了,找到他了!”
见面不被允许,但李莎获准“可以每月转交五十卢布给犯人作为生活补贴”,她拼命学习,以保证每月得到二百五十卢布的奖学金,只要功课出现一个“良”,奖学金就会被撤销。狱中的李立三第一次收到李莎送来的五十卢布时,这个远离祖国、身陷囹圄,在审问和拷打中都不曾屈服的倔强汉子,不顾身旁的几十名犯人在场,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爱在,希望就在。
1939年,苏联“肃反”进入尾声,李立三终于等来了曙光。“解除监禁,予以释放”,11月6日,李莎收到了她一生中最好的“十月革命的礼物”。
失去党籍,没有工作,只能靠共产国际微薄的救济金艰难生活,但经历过大灾大难的考验,两个人的心贴得更近了,女儿的出生,也给李立三带来了极大的慰藉。
爱情使服从变成易事,当心系中国革命事业的李立三一直在奔走回国的事情时,李莎没有阻拦。1945年的最后一天,李立三被请到苏共中央国际部,中共“七大”上,他已被缺席选举为中共中央委员,他可以无条件回国了!
真挚而纯洁的爱情,一定掺有对心爱的人之事业的尊重。李莎没有哭泣,她把忧伤放在心底,当初嫁给他,她已作好了这个准备。这一走,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尽管他承诺“一定竭尽所能把你接到中国”,但是她知道,那取决于大形势。
第二年春天,李立三回到阔别十五年的祖国,除了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苏方放行李莎。
种种努力下,分别八个月之后,李莎终于带着女儿来中国团聚。他在哈尔滨,她就去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任教,他去北京,她又到北京外国语大学,爱屋及乌,她爱他的祖国,并把这份爱倾注在俄语教育事业上。
革命事业至上的李立三,身居高位,公务繁忙,闲暇之余,他细心地呵护着来之不易的家庭,他和李莎手挽手聊天、散步,出差归来也不忘为她采摘一束丁香花,水一样的柔情浸润着她,她把中国当成了自己的“第二祖国”。
李立三和夫人李莎的合影
可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两人的爱情再次面临考验。“李莎是苏联特务”,谣言四起,很多人劝李立三离婚,他毅然拒绝,“我在苏联最困难的时候,李莎都没有抛弃我,还给我以极大的支持,我不能恩将仇报。”他以党性担保,向中央申诉:“她同我结婚二十六年了,在政治上始终和我一致,没有过任何不好的表现。到中国来也已经十六年了,耳濡目染,政治思想有不少进步,对我们党和我国人民的事业是非常热爱的。”
身边的中苏两国人结合的家庭,一个个地散了,中央给李莎的意见是:要么离婚,要么加入中国国籍。李莎再次面临艰难的抉择,加入中国国籍,按照苏联当时的情况,要以叛国罪论处,这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国内的亲人。在祖国、亲人和爱情、家庭间,她难以权衡,哪一个,都无法割舍。
被指“里通外国”的李立三权力逐渐被削弱,但他没有催促她,他理解她的痛苦,只是耐心地等待她的决定,这让李莎非常感激。1964年7月,李莎递上了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书,经过两年的煎熬,她选择了丈夫。
谁也没有料到,更大的风暴席卷而来。“文革”开始,时任华北局书记处书记的李立三,先是被停职,继而被从家里带走,在批斗会上被戴上“苏修特务”的大牌子。以莫须有的“从事间谍活动”为名,李立三和李莎二人一次次被揪到批斗会上,年近七旬的李立三,健康每况愈下,他预感到自己“可能成为‘文革’的牺牲品”。
不幸言中了。1967年6月20日,她在批斗会上遇到他,他已经两天没有消息了。曾经那么健壮的他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身体虚弱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望着他,她心如刀绞。批斗会结束后,他们被推上同一辆车,但是不准交谈,四目相对百感交集。她本以为会让他们一起回家,没想到,车到半途,她被要求下车,他伸出手来握紧她的手,说:“你多保重!”
这一别,竟是永远。两天后,不堪凌辱的李立三在造反派私设的牢房里自杀,他留下的遗书上写着:“我和我的全家没有做过任何里通外国的罪行,只有这一点请求中央切实调查和审查,并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历史自有人去评判,他已没有必要去为自己解释,最后时刻,他唯一的希望,是保护她和孩子。
这个消息,她九年后才得知。
1975年,两个女儿获准去秦城监狱探监,八年的囚禁,李莎头发全白了,步履蹒跚。见到女儿们,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爸爸有没有消息?”她惦记他的神经官能症,怕他因为有光睡不着觉,她叮嘱女儿,“如果批准见爸爸,千万别忘了带他最喜欢的中华烟。”两个女儿只能强忍眼泪,专案组与她们约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不许讲李立三去世的事。
第二年,李莎被送到山西农村“插队落户”,她跟专案组请求:“能不能把立三安排在这儿,我好照顾他。”女儿英男去探望她时,忍不住说出真相,李莎听了,把脸扭过去,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不在世,她早有预感。
“文革”后,中央为李立三恢复名誉、平反昭雪。1980年3月20日,迟到十三年的追悼会隆重举行,李莎忘记了那天是她六十六岁的生日,对她来说,“李立三的名字被洗去了污垢”,这才是最欣慰的。
爱不会老,它留下了永恒的火焰和不灭的光辉。在这片他生活过、奋斗过的土地上,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她,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奉献了终生。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很少讲自己,总是要多讲讲李立三,“我多讲一些,人们会多记住点东西,想念他,记住他。”
李立三与夫人李莎及女儿李英男、李雅男
2009年,李莎的外孙、青年导演刘铉为她拍摄了纪录片《为了爱情的远行》,片子最后,当刘铉问她:“如果你的一生能重新开始,你会改变什么?假如有这样一种按钮,按一下可以回到童年……”不等他说完,九十多岁的李莎略显激动地打断他,“我不会按这个按钮,也不愿改变什么,这是肯定的。在我走过的人生路上,我没有迈错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你是风儿,我是沙,这一生,注定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