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与炎 黄 文 化
2016-10-24刘志琴
□ 刘志琴
·黄帝文化研究专栏·
女性意识与炎 黄 文 化
□刘志琴
一、创世纪的女性始祖
人类来到世界上都对自己的本源进行过追究和探索,不论在东方、西方都有创世纪的神话,中国也不例外。而创世纪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西方和中国的社会地位却不一样,在西方盛行的说法是,男人亚当抽出一支肋骨就成了女人夏娃,这就意味着女人只是男人身上的一个部件,是男性的附属品。而在中国参与创世纪的女人是女娲,此女娲可不同凡响。
传说在天地开辟之初,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交战,共工失败,急得用头撞支撑世界的不周山,导致天崩地裂,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之际,是女娲挺身而出,炼石补天,填补了这一大窟窿,这世界才得以平安运行。这一传说写进《红楼梦》、《封神榜》等文学名著和市井小说中,成为脍炙人口的故事。
女娲不仅炼石补天,拯救世界,还用泥土仿照自身形象,抟土成形,制造人类,《淮南子》记述女娲造人时,众神都来帮忙,经过七十次试验,用藤条在泥潭中抽打,溅出泥浆,一一点化成人。又有人创立了婚姻制度,使人类繁衍,世代绵延不绝。为了丰富人的精神生活,发明笙簧乐器,给人以文化娱乐。《淮南子·览冥训》表彰说:“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破补天,鳌来断足,水来治水,由于她能化生万物,救苦救难,具有开世造物之功勋,被称为大地之母,这可谓中国之始母神和创世神。
女娲的后继者也有女性,传说中“精卫填海”的精卫,就是一女子。《山海经·北山经》说,炎帝女儿“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以小小精卫的绵薄之力,立下填充汪洋大海的志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何等的勇气和魄力!
这样的历史功绩怎能不为后世所缅怀?明代杨慎在《同品》中说:“宋以正月二十三日为天穿日,言女娲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穿。”至今在洪洞侯村有女娲陵,天水有女娲洞、女娲庙,山西晋城有女娲园,种种风俗遗存充分表现了人们对女娲的景仰。
三皇五帝历来就被奉为炎黄子孙的人文初祖,这三皇的传说中就有女性的份额。清代学者宫梦仁在《读书纪数略》中指出三皇有五种说法:《史记》认为是天皇、地皇、泰皇;郑玄认为是伏牺、女娲、神农;《白虎通》认为是伏牺、神农、祝融;《风俗通》认为是遂皇、戏皇、农皇;此作者认为是伏牺、神农、黄帝。而在汉代不仅有郑玄,在《春秋纬》中明确记载三皇乃是伏牺、神农和女娲。在民间本就有“娲皇”的称号,由于男尊女卑的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干预,殃及远古的传说,淡化了女娲为“皇”的作用。
二、女性自古多豪杰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巾帼不让须眉”、“女中丈夫”之谓,现在通行的女性尊称“女士”,原出自《诗经》 “厘尔女士”,是指女子而有男士的作风。女郎之称最早见于古乐府《木兰辞》:“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这女郎即女中之郎。男女有别是天然的性别意识,用男子的作为来比喻女子的行事却是社会对女子的评价,是女子的敢作敢为改变了男强女弱的社会观念。
称誉是社会现实的反映,裙钗中自有勇冠天下的女强人。中国第一位女将军,是三千多年前商代的王后妇好,在她的墓葬中出土许多刀斧剑戟各种兵器,随葬品多达1928件。在商代,征伐和祭祀是头等国家大事,甲骨文中有关她率领征伐和祭祀的活动就有200多条,这在史册中不见记载的女英雄,由于有殷墟的发掘证实了她生龙活虎般的存在。在安阳殷墟博物馆有她一座全身戎装的塑像,那威镇四方、雄视天下的气概,足以表现她指挥千军万马的威力。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她的墓葬中,竟然发现精美的玉笄有二十多件,雕花骨笄多至四百九十余件,这是多大的妆匣!想不到在她战盔下,也有美妙的发髻和簪钗。这使人想起从军的花木兰也有“对镜贴花黄”的故事,原来中国女人并非“不爱红妆爱武装”,在妇好的随葬品中簪钗多于战刀,恰恰说明,巾帼英雄爱武装更爱红妆。
明末抗清名将秦良玉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强人,她用比武招亲觅得如意郎君,夫妇长年驰骋沙场,直到马革裹尸,荣归故里,被誉为“鸳鸯袖里握兵符”。至于窦太后、武则天、慈禧太后等女皇帝和女政治家的权谋和魄力,威震青史,代不乏人。在民众喜闻乐见的神话小说中更多这样的传说,干宝的《搜神记》生动地描绘一名13岁的少女李寄,为民除害,不惜以身作诱饵,引蛇出洞,一剑斩杀了七八丈长的蟒蛇。穆桂英挂帅、佘太君出征的飒飒英姿被人津津乐道。农民战争中的英雄红娘子、洪宣娇虚虚实实的故事在民间长诵不衰。观音菩萨在印度是男性,来到中国成为女性,不是中国女性的强势,何以引来观音的变性?
在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会制度下,拥有这样的业绩和称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常有的事件。对广大妇女群体来说,更多的是以男子风貌,展现自己的追求和个性。
身为女子着男装,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另一种景观。
在社会生活中,衣冠服饰是衣食住行之首,它反映了人们的身份地位,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在衣冠服饰上有显著的表现。着装在中国又与礼制相结合,成为礼制的重要内容。历代王朝都以“会典”、“律例”、“典章”或“车服制”、“舆服制”、“丧服制”等各种条文律令,规范和管理各阶层的服装,从质料、色彩、花纹到款式都有详尽的规定,不遗琐细地区分君臣士庶、男女服装的差别,森严的等级管制深入到穿衣戴帽,违者要以僭礼逾制处以重罚,这是中国服饰制度的重要特色。
然而,自古以来中国女性就不乏违背服制、身着男装的事例,中国第一个朝代夏朝国君桀的宠妃末喜,公然身穿男子衣冠,招摇天下。《汉书·外戚传》注文说她:“女子行,丈夫心。”《晋书·五行志》说:“末喜冠男子之冠。”
唐朝声名赫赫的太平公主,偏爱男子服饰,常常身穿紫袍,腰围玉带,头戴折巾,随身的佩戴也是男子用物,如砺石、佩刀、短刀、火石等,昂首挺胸,一幅雄纠纠的气概。清朝光绪的爱侣珍妃,经常身穿男装在后宫嬉戏,赢得皇帝的欢心。
不仅是宫廷或官宦人家的女性有此行径,即使民间女子亦有着男装的事例,明代秦淮河名妓柳如是初会大儒钱谦益,“常衣儒服,飘巾大袖”。这一身男子装束,竟然使这江南才子一度退缩,交谈之下终为柳的才智和美貌感动,相约终身,结为夫妇,按规定妓女只能为妾,可柳如是却被扶为正室,成为夫人。明亡后,柳如是自尽,临终前嘱咐“悬棺而葬”,表示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不践清朝之地,她的风貌和气节为一代文人所标榜。为此,著名学者陈寅恪挥笔写下《柳如是别传》的煌煌巨著。
这些都是贵妇人或文人雅士的逸事,生活在最底层的妇女只求吃饱穿暖,穿衣着装追求保温、方便,很少有着男装的闲情雅趣,但却以民歌的形式喊出女性内心的呼声,渴望与男性同等的爱情追求。试看几首明清之际的流行歌曲:
《同心》:“你是男,我是女,怎知我二人合一个心肠, 若将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两。”
《姐儿生得》:“姐儿生得滑油油,遇着子情郎就要偷,正像个柴擦上火烧处处着,葫芦结顶再是囫囵头。”
《不希罕》:“想当初,这往来,也是两相情愿,又不是红拂私奔到你跟前,又不曾央媒人将你来说骗。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不来缠,似雨落在江心也,那希图你这一点。”
《偷》:“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
《小尼姑》:“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守什么的寡。”
众所周知,明清时代是提倡妇女守节最严酷的时期,仅徽州一地明清两代所立的节妇碑坊就有六千多座,然而就在这禁锢最深的地方,女性要求自主择偶,不畏谤议,走出家门,与情人私奔,勇于承当的勇气,就令人惊叹。这些民歌没名没姓,但民歌中的女性都敢于冒人言之大不韪,为争取爱情,献身亡命,敢于传唱者何尝没有豪杰的胸怀? 这与正史宣扬的节烈观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自发生成的民间吟唱,不加修饰地把女性的情欲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景象是不入正史的,可这又是活生生的存在,是与官方意识形态相悖的另一种存在,这一存在是以女子性意识的自白出现,正如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所说: “中国妇女们的心情,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大胆的、称心的不伪饰的倾吐着。”这是与正史记载不同的另一种社会景象,另一种妇女群像。
三、女性意识在社会转型中的沉浮
中国素来是讲究男女大防的国度,防什么,是防男女情事的公开化,尽管谁也离不开男欢女爱。此种防范甚至扩大到儿童,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可见禁忌之深重。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争取男女社交公开,婚姻自由,成为反封建的号角,对中国人起了震聋发聩的作用。
20世纪初婚姻自主、妇女解放形成社会思潮,这是在知识界的层面。实际上早在19世纪的80年代,沿海一些大城市就有一批处在社会下层的女性,以自己的行动勇敢地突破礼教的禁区,挣得自己的社交自由和自主择偶,并出现了台基——中国最早的情人旅馆。尽管对这一形式的男女幽会,舆论各有评说,毫无疑问的是,这是容留男女私情的产物。
台基,是19世纪80年代在上海、苏杭、天津等地开设的专供男女偷情的“小客寓”,又称“花客栈”、“转子房”。起初是从小戏班子借台演戏,租借的基地发展而来,所以有“台基”这一名称。像这类的小客栈在上海英法租界多至二三百家,这一行业的兴旺反映社会需求的盛行不衰,这在中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台基与妓院不同的是,活跃其中的女性并不是妓女,多是良家妇女。当时人记述说:“小客寓俱系妇女辈开设,苟痴男怨女未获遂其欲者,即可借此为安乐窝,每夕只须赁值二百文。”这些女子来到台基,约见相好,“携手同行,入室相叙”,“一度春风,默然以去”。其数量不容忽视,据称,“中人之家,其妇之堕行于此中,与夫不知根由被诱被哄者岂少也哉!”这是小台基的情景。设备好一些的称为大台基,往往受到大家妇女的垂青,来此幽会的男女,“男则冠玉之貌,翩翩年少;女则舆仆而至,金饰翠翘,明珠满髻”。出入台基的虽不乏有暗娼,但主要是良家男女偷情或是寻求婚外情的场所,其中也有令人动情的故事。据当时报纸记载,上海有一烟花女子与小裁缝相好,但这裁缝苦于穷困,没有钱进妓院,相约在台基相会,不料情事不密,被妓院老鸨跟踪,抓回来打得体无完肤。这事发生在明代可以写入《三言两拍》传为美谈,何以到近代却被指责为淫事呢?主要是因为台基为追求婚外情和自主择偶的女性提供了方便,这点最遭世人的谴责,认为“娼家之妓女有限,良家之妇女无穷”,指斥情人旅馆比妓院更坏。
自古以来,男性可以妻妾成群,更有妓院寻欢作乐,女性被禁锢在家庭,如今女性有了台基与情人幽会的场所,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官方三令五申加以禁止,可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又呈现不可扼制的趋势。这在当时的中国又怎能容忍这一现象?只要看一看近代新式学校开办以后,为了男女能不能同校读书的问题,屡遭诽谤,几多非难,几番起落,可知道男女大防在中国仍然是一大禁区。1917年京师万牲园开放,这是中国第一座西式动物园,游览规则制定男女不同游,一、三、五、日对男性开放,二、四、六对女性开放,可见男女壁垒之森严。到五四以后,有的女校还要检查女生的信件,规定男教师要年满50岁,留胡须,讲课时双目仰视,不准看女学生,争取婚姻自由更是难中之难。所以从男女社交自由和自主择偶来看,当社会制度、传统观念束缚重重难以突破的时候,社会下层却我行我素,无法无天地敞开了大门,出现了台基现象,高压之下出现畸变,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社会现象。
这种现象的复杂性在于,首先闯入这一禁区的,是一批处于社会低层的人士,这从小台基的简陋和兴旺,可以知道它们的常客大都是被上层社会所贱视的阶层。19世纪后期随着城市化和商业化的发展,农民进城谋生的日益增多,大量单身男女流入城市,造成夫妻关系的空隙和寻求爱情的渴望。在传统的小农生活中,男耕女织,足不出户,就可以自给自足,生活范围狭窄,眼界短小,家庭稳定,夫妻关系稳固。农民进城市谋生,扩大了生存空间和社会交往,生活方式的变化,城市生活的刺激,单身男女的情感饥渴,促使他们突破礼教的约束,追求婚外情的,自由恋爱的,出入公共场所找寻娱乐和消遣的日渐其多,台基成为“露水鸳鸯”的栖身之地。有的就是为争取婚姻自主流入城市的,这种情况报纸时有披露说:“ 小家碧玉,年甫破瓜,假佣趁之名来上海,以自选婿者,渐染既久,父母不能拘束。”也有进入城市后变化的:“乡间妇女至沪佣工,当其初至时,或在城内帮佣,尚不失本来面目。略过数月,或迁出城外,则无不心思骤变矣。妆风雅,爱打扮,渐而时出吃茶,因而寻拼头,租房子,上台基,无所不为,回思昔日在乡之情事,竟有判若两人者。”
这种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寻找新伴郎的心态,是不能用简单的道德价值观念来评判的。生活在下层的民众,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很少看书读报接受文化影响,主要从生活境遇的变化中,改变自己的行为和观念。露水鸳鸯的出现对传统家庭和社会伦理具有一定的破坏性,这被时人指责为世风败坏的行为,虽然也有道德问题,重要的是经济生活的发展,生活方式的变化必然要带来两性关系的新变动。不论这种变动是如何为舆论所不容,也不论当事人如何意识,实际上这是自主择偶的欲望长期被压抑的冲撞,是背弃传统礼教的挑战性行为,客观上汇入争取婚姻自由的潮流。
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更进中,第一波当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女性常有惊世骇俗之举,身先士卒的往往抹煞性别的区分以向男性挑战。五四以后涌现了一批女作家,那时出版社要组织“女作家专号”向丁玲约稿,被她拒之门外,原因是她认为作家就是作家,干嘛要加一个“女”字,断然否定女性文学的存在。
勇于实践的精神,还表现在革命活动中,走出家门投身社会事业。在辛亥革命时期,女子北伐队、女子敢死队、女子军团遍地开花。她们身着戎装,佩戴长枪,或是参战、救护,或是募饷、宣传,种种事迹得到孙中山的高度评价,盛赞她们是“最高尚纯洁者”,“最灵活美妙者”,“最强固坚韧者”。红军长征中一代女杰的艰苦卓绝更是举世瞩目。建国后女性最崇尚的思潮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列宁装、红卫兵服风行一时。从“男女都一样”到不分性别地工作、着装,表现了中国妇女翻身空前未有的力度,甚至超越男女不同性别的分工,从着装到心理,性别意识淡化,女子男性化成为社会时尚。
改革开放是中国社会的又一次大转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各种新生事物蓬勃兴起,新旧交替,方兴未艾。
在社会流行时尚中,不论男女都热衷于女性选美,何曾想到首先举起反旗的是女性!2012年9 月18日《北京青年报》报道,武汉高校女生于9 月16日在某高校门口,将“大眼睛”、“水蛇腰”、“高鼻梁”等美女标签,贴在一个大花瓶上,高喊“不做花瓶,只做自己”的口号,砸破花瓶。
复杂的是,当社会向更高文明形态演进的时候,女性的自我意识并非是直线上扬,当初被丁玲不屑冠以“女”的女性作品,现在不仅以“小女人”自称,还以“美女”招揽,用所谓“美女作家”加以包装。作家本当以作品取胜,又何以用美女作推销,这样的女性意识是前进还是后退? 更有甚者,提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问题,梦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作为人生的归宿,难以预料的是,这也可能是一厢情愿,女性如果丧失自我,依附丈夫,一旦被抛弃岂不有更大的失落?在社会转型之际,前进与倒退、革新与保守、光明与黑暗的矛盾在女性观念上有敏锐的反映。
为什么百年中国妇女解放的过程,女性往往用性意识的觉醒向社会的不公进行最后的冲击?在性意识思潮中女性比男性更勇敢? 原因又在哪里?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看女性群体,有些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值得中国妇女史研究者注意。
(作者:北京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邮编10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