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垂下五片叶
2016-10-24刘婷婷
刘婷婷 / 著
选自《贺州文学》2016年第2期
岭南多竹,昭平居岭南一隅。
一株新竹初长成,竹节上两枝对生,枝端各自垂下三片嫩叶,共六片。
在昭平,竹,是个活着的原始象形文字。
第一片,竹象舞春来
一条细长的缝衣线,这头拴在淡黄色的蚊帐竹上,那头系着一只憨胖的竹象,正嗡嗡飞舞。竹象,以鲜嫩竹笋为食,有着一条竹枝般的长鼻子,昭平本地话也叫它“笋蜂”“竹虫”。小孩喜欢用线绑住它,一抛就飞,如一架赤褐色的微型直升机。
三妹撩开蚊帐逗了一下竹象,看向屋顶瓦片中那片透光玻璃,上面留着昨夜春雨水痕,三五片竹叶。从玻璃片透下来的光度,三妹判断时间已是早上七点左右。
竹象是阿婆捉回来的。三妹噔噔噔地跑下小木楼,她知道阿婆在哪里。肯定是屋后的那片竹林。哪里竹笋多,阿婆就在哪。雨后竹林格外清新,一只只吃饱了的竹象在穿梭巡逻。很快,阿婆就砍好了两筐竹笋,还有一根拇指大小的细长竹子。
路上,阿婆叫三妹摘一些绿豆般大小的酸甜果粒。回到家,阿婆截取一段细长竹管,两端不带节。然后截取一段一端带节的竹管作为竹帽,将小棍子塞进去固定住。再把两个果粒分别塞进竹筒两端,用小棍子顶住一端,运用空气压缩原理快速推出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是竹管枪,也叫“竹噼啪”。
阿婆开始剥竹笋了。三妹拿起“竹噼啪”,瞄准离屋最近的竹梢上的小麻雀,射程虽不能达,但清脆的“啪”声惊起了几只麻雀,“噗噗噗”降落屋顶,叽叽喳喳讨论发生了什么。三妹又瞄准正在左边黄皮果树下酣睡的大黑狗,它突然地“汪”一声,夹着尾巴躲进了竹林,好久不敢回来。右边菜园竹篱笆下的母鸡,则立刻“咯咯咯”地叫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三妹,张开翅膀把刚孵出来十多天的鸡仔们保护起来,警告三妹莫轻举妄动。水井旁,在阿婆脚下边的小灰猫也略抬起头,朝三妹这边双眼开一条缝,似问,小冤家,你又玩什么新花样?
阿婆安抚小灰猫,对三妹说快剥竹笋。三妹玩得正欢畅,不乐意地说,熊猫才吃竹笋。阿婆说,熊猫是国宝,我把你当国宝养,别不知足。
第二片,竹扇下讲“古”
昭平人爱讲“古”。“古”,即民间故事。夜里睡前,阿婆摇着竹扇给三妹讲“古”:财主嫁女。
话说古时候一位财主有个漂亮女儿,不爱富豪家公子,偏偏看中一个以卖斗笠为营生的青年。财主抛出狠话,你要嫁给那个穷小子,别指望我给你一分钱,以后你成了叫花子我都不会看你一眼。出嫁那天,财主让人把女儿全身搜了个遍,连头发都不放过。嫁过去后,青年家里多了一口人,锅都揭不开了。财主女儿说,多一个人干活,日子会变好的,你多摘一些竹叶,我在家里织。说完她从鞋子上割下一片金灿灿的叶子给青年,让他买点米回来救急。不想青年在路上把金叶给弄丢了。她从另一只鞋子上割下最后一片金灿灿的叶子。原来,财主老婆可怜自己的女儿,在女儿鞋子上偷偷绣进两片金叶,叮嘱她留作急用。青年半信半疑,没想到真买回一大袋米。他说,这种金色叶子,我摘竹叶那里满地都是,拾都没人拾,明天我就去拾一袋回来。后来他建起了一大座新房,房子建好那天,他请了很多乡亲来做客。财主看见青年时来运转,就主动上门送了很多嫁妆给女儿。吃饱饭,财主要回家了,女儿对他说,父亲,过到山坳那边,你再回头看看女儿的新房吧。到了山坳,财主回头一看,只见女儿把他送去的嫁妆一把火烧掉了……
“古”讲毕,三妹早已跌进那片竹林。
翌日晨起,三妹跟着阿婆去砍竹。进了竹林,三妹开始低头转悠。跟在三妹身后的大黑狗东嗅西嗅,像个职业侦探。转了几圈,一无所获。阿婆过来看了三妹一眼说,傻妹,你以为竹林真有金叶?世上没有这么神奇的竹林,人间只有普普通通的竹子。
确实太普通了。竹林里竹子成百上千,在三妹看来都差不多。
阿婆却说,差别大着呢。你看一丛一丛生长,枝杈长得比较低的,尾梢也很直的,是撑篙竹,用来做撑竿、担竿、扁担是最好的。分枝很低,枝上长有刺的是簕竹,有刺的部分可以用来做防护篱。这一棵一棵散开生长的,竹竿很直而且在很高的地方才有枝杈的是毛竹,也叫南竹。毛竹在刚种下的头几年沉睡不起,直到第四年左右雨季唤醒它后,它才开始长。你知道它长得有多快吗?每天能长一尺左右,有时四十多天就能长到五层楼高,长得最好的能达到六层楼那么高。但你以为它前几年真的一点没长吗?它在地下长呢,把根基扎得特别深……
还没听完,三妹就像猴子一样往一棵最大最高的毛竹上爬。突然听到一声婉转清脆的鸟叫,不是在竹梢,而是在地面。三妹往下一看,呀,是阿婆在拉竹哨子。三妹从毛竹上“嗖”地滑下来,急着要看。竹哨子发出婉转的声音,引得竹梢上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看了下来。阿婆说,我教你。三妹却急不可耐地抢过来,猛然一拉,旁边的大黑狗吓了一跳。再拉一下,麻雀们都飞走了。不甘心再拉一下,大黑狗干脆跑了。
三妹一恼,用脚把竹哨子踩爆了。阿婆气得把砍竹刀扔到地上。阿婆说,你这孩子,教你认竹子,没有心机,教你拉竹哨子,以为简单,听别人讲话,只挑自己中意的听,不中意的一句都不听。这样长大又有什么用?
三妹抱着刚爬过的那棵毛竹,低头不语,羞愧落泪。
第三片,竹篾知人心
屋前晒坪上,阿婆在破竹篾,准备编篱笆围菜园。一阵爽朗的笑声把四伯母带到了,前阵阿婆帮她点菜秧,今天她来搭把手。
这回三妹老老实实地和小灰猫一起坐在阿婆身边,左一个,右一个。阿婆瞄了三妹一眼说,看你能坐几分钟。四伯母也对三妹说,别阻大人做工。三妹不吭声。
只见阿婆右手拿刀,左手拿竹,在竹子中间落刀,稍一用力,刀入竹身,竹子裂开,蹦出一个清脆凉爽的飞吻,声音特清脆。阿婆定住刀,顺势把竹子往前拉,竹子分成两块长条,均匀,整齐。再炮制此法将已开的竹子对半开了再开,没多久,一根竹子就被分成了多条细长的篾条,再将两片指甲厚度的篾白和竹节削去,一条竹篾完美呈现。
整个过程又快又好,干净利落。三妹顿时心生敬佩。
四伯母说,你阿婆真是把好手,我刀不够稳。阿婆说,篾条越细越均匀,编出的东西越好。要破好竹篾,得有耐性,没有一定时间是练不出来的,做什么事情都一样。
开始编竹篱笆了。四伯母才编好一张,阿婆已经编好两张了。四伯母说,其实我根本就帮不上你阿婆什么忙的。三妹说,那你还来干吗?四伯母说,我虽然搭不上手,但还能搭上几句话,凑个热闹。仅两日,菜园的竹篱笆就全部围起来了。四伯母看着三妹编的那一张说,你这张看起来像是早起头发没梳好,歪歪扭扭几股辫子缠在一起,但拦住鸡鸭猫狗不成问题。阿婆说,她能耐心编完这一张就很好了,难得她有心。
阿婆和四伯母又去砍竹子了。四伯母说,这回可该看我的了。原来四伯母也是有拿手绝活的。她会编各种箩筐,大谷箩、猪笼、鸡笼和鸟笼等各种圆的笼。
阿婆说,竹子有长有短,人也一样啊,你四伯母虽然竹篾破得不太好,但箩筐织得特别好,滚圆滚圆,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四伯母戏谑道,你性子直,破的竹篾自然就直,人家说我圆滑,所以我织出来的箩筐和笼子自然就圆。
三妹拿着自己编的不可名状的 “箩”问,那我这个怎么说?四伯母说,你还小,各方面都还不成形,所以编出来的东西也是不像样的。
阿婆“啪”地一拍四伯母的大腿说,你这话怎么说得像个文化人,不是说没念过书吗?三人笑作一团。
第四片,竹字一两个
三妹上学了,阿婆给三妹做了一枝竹笔。
不知为何,每次用竹笔写字,三妹都会想象这“横折竖钩”就是竹子搭出框架,“一撇一捺”就是竹篾布线编织。这样写出来的字,有的像个 “小小箩”,如“我”字,圆圆的;有些字像个“小小筐”,如“四”字,方方的;有些字像个“小小笼”,比如“婆”字,椭圆的。
这么想着,有时就会傻笑出来。一次,阿婆问三妹笑什么,拿过去要看。就像阿婆用竹耙子把地坪上成堆的稻谷推平,三妹也立刻用手把成堆的笑脸推平,正色直腰。阿婆看了一阵,竟也笑道,有些字怎么大得像个箩?可以给我装一担谷子了。虽然她不识字,但看得出有些字比其他字大太多。
在没有画线的草稿纸上写着写着,就有些“箩”啊“笼”啊“筐”啊滚下了坡,不整齐。阿婆又给三妹做了一把竹尺,一张张画好线。这样一来,每行字特整齐。
就这样三妹认了很多字,喜欢上了汉字。中学时学到了汉字起源。很偶然的,翻开一本古代汉语字典,看到“竹”字的起源时,三妹一脚踏空,跌跌撞撞误入时空隧道,扑通一声掉入一片远古时代的竹林。三妹拍落身上的竹叶站起身,看到一群远古的先民,身上穿着竹叶,正在讨论“竹”的写法。
一个先民对着一棵竹子,画下一根细细的竹枝,上部再画多片叶子。问,这样可以吗?没有人摇头,但也没有人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时有个小孩子说,这个样子看起来和草的样子也差不多啊。
一众先民陷入沉思。
忽然有风吹来,竹叶窸窣作响,所有的竹叶都摇摆起来。那个先民忽然得到灵感,迅速捡起两根细枝和六片竹叶摆了一个形状,问大家,这样可以吗?大家围着看了一会,又抬头看看竹林,看到一棵棵新生的竹子,一根竹节上两根细枝对生,每个枝端垂下三片新叶,两个共六片叶。
那六片竹叶,正是按这个样子摆出来的。
这时大家抿嘴笑了,说,像是竹叶的那个样子,一看就是这么回事。或是这样,又或不是。不管怎样,象形字“竹”诞生了。
有一个至今用得极为频繁的字,“再”字,也与竹有关。
在早期的甲骨文里,“再”是个象形字,像捕鱼的竹笼。古人先将细竹篾编织成喇叭口的竹笼,然后在喇叭口上再套接一个竹条编制的漏斗形竹圈 ,如此可以使鱼容易进而不易出。打开竹圈,把竹笼中的鱼取出来后,再把竹笼放回河里,就可以反复地捕鱼。
这是最初的关于“可重复,可反复”的表达。“再”的象形文字竟像一个捕鱼的竹笼,这个字太有画面感了。
象形字“再”诞生的那天,会不会是个春雨初歇的日子?下垂的竹叶上还沾着春雨一滴又一滴,葱翠的竹林里正飞着竹象一只又一只,追逐着竹象的孩童一群又一群。而微笑着看向孩童的大人们,并没有打算让孩子们停下。他们拿着竹笼,信步走向河边,捞起竹笼一个又一个,取出鱼儿一条又一条。那时,旭日正暖,阳光金子般洒在竹林。
阳光是可“再”有的,而这样的日子,也是可“再”有的,延续连绵的。
而几千年后,关于“再”字,用得最频繁的,恐怕是“再见”。常说“再见”的人们,却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客套话。互道“再见”之后,往往是:再,也不见。轻松地从嘴里飘出的“再见”,干涸,无味,没有生气。
却不知造字当初,“再”这个字从河里捞起时,如水湿润,如鱼鲜美,活蹦乱跳。
第五片,竹心不曾动
苏东坡的《於潜僧绿筠轩》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宋代至今,会有谁不喜欢东坡先生的这首诗?恐怕没有。竹是文人骚客眼里清雅不俗之物,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岁寒三友”之一,颂竹的雅句清词多得不胜枚举,“竹林七贤”也成为历史佳话。
但三妹就是对这首诗的“无竹令人俗”喜欢不起来。
她熟悉的农人,喜欢在春日雨后竹林里采集鲜嫩的竹笋, “对此君大嚼”,一时“嚼”不完,还要晒成笋干,或为便于储存,或为变卖小钱。秋天,则捡竹壳当火烧。
她熟悉的农人,喜欢绞尽脑汁对竹子加以利用,变成各种各样的用品。厨房里,有竹碗、竹筷、竹筛、竹篮、竹蒸笼、竹砧板、竹筒。农具房里,有竹篓、竹箩、竹筐、竹笼、竹梯、竹扁担、竹簸箕、竹畚箕、竹扫把、竹斗笠。家具用品里,有竹桌、竹椅、竹枕、竹席。水上交通工具里,有竹排、竹筏。
她熟悉的农人,喜欢拿竹子来调侃人。形容一个人固执,就说“横着竹竿进门——难转弯”;形容一个人高估自己,就说“嫩竹扁担挑重担——自不量力”;看到一个青年老大不结婚,就说“竹子发芽——一根光棍”;看到家族不团结,就说“篾条捆竹子——自家人整自家人”;对一件事情评价不一,就说“大路上卖竹竿——这个说短那个说长”。
甚至,在20世纪物质匮乏、卫生纸金贵的年代,有些老一辈人在上茅坑时拿竹篾的篾白来擦屁股,代替卫生纸如厕。
对农人来说,竹,从来不是屋后的风景,不是纸上的倩影,不是书上的诗词,不是花中的君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世俗生活:与其相伴,为其所用。
三妹眼里的竹子,是俗的,她觉得把“无竹令人俗”改为“有竹令人俗”更为贴切。“竹林七贤”不常有,布衣百姓寻常见。千百年来,在这竹林旁生活的,更多的是凡夫俗子,而不是文人雅士。
三妹相信这是竹子的选择。
而与三妹过着这样俗的生活的阿婆,却在生命的长度上创造了不俗的业绩,百岁逾二。百岁阿婆,像是一棵竹子开了花,功德圆满,寿终正寝。在弥留之际,她只问了一句,去哪里?
是啊,阿婆,你这么俗,能去哪呢?一定是回到你生活了一辈子的那片竹林吧。而三妹的俗,也绝不比你少一分。天堂太高太冷太雅,憨胖的竹象飞不上去,况且牵着它的线还在三妹手里。而你,一定不会弃它而去。
超度仪式上,三妹久久凝视着阿婆的灵牌。那是一块竹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这块竹片,细长,不大,很轻。像是春日初雨般细长,仅够成年竹象驻足的大小,轻如屋顶烟囱飘向竹林的一缕炊烟。还会“再见”吗?会的,在竹林。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描写竹子的诗词成百上千,三妹独爱这句。最俗的拟人手法,最亲切也最动人。阿婆名字里有个“翠”字,她在竹林边生活了百余年,她住的那个房间,正是西南方向。如今竹林愈发苍翠,她可随风自由来去。
“竹林七贤”去了,写下“无竹令人俗”的苏东坡去了,斫竹的六祖慧能去了,一代代唱着《斫竹歌》的人去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和这些事的阿婆也去了。不俗和俗的人都去了,只剩下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俗或不俗的竹林。
昭平的竹,岭南的竹,依然一副天真模样。
每有一株新竹初长成,竹节上两枝对生,枝端依然各自垂下三片叶,共六片。未经世事沧桑,不知地老天荒,温润如同初生,不曾为谁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