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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源和地气

2016-10-24王云高

广西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蒙山洪秀全太平天国

王云高/著

对题行文,“故乡”的“故”字以古镶义,自然属于历史上人文景观的旧话。而本老头子年届八十,生于南宁,三岁时因日寇从钦州北犯,作为民团周刊社编辑的父亲携家随机关北迁桂林。1944年日寇南下,桂林大疏散,改行桂岭师范教师的父亲携家南下蒙山。直至1950年解放后回到南宁,从此过的是城市居民的现代俗事。因此,居留六年的蒙山便在我心中成了第二故乡,连当地友人都把我看成“半个蒙山人”。据此,本文便打算叙述那段童年到少年的旧梦。

鲤鱼和板栗的回忆

1985年,年将半百的我第三次回到蒙山,为的也是蒙山的往事;1981年我第二次去后还乡,获悉蒙山的老同学彭贵康在东邻昭平当县委副书记,落实责任制脱贫致富颇有绩效,因而写了个短篇小说《湿引炮烧婿》颂之,没想到陷入一场文字狱,受到“否定公社化”的指责,后来得到自治区党委领导乃至蒙山籍的老红军陈漫远出面平了反,《广西日报》还在1983年5月16日重新发表它以示肯定,我这才三返故乡,再作交流。这个氛围当然是温馨的,父亲的学生赵培盛(其兄培正又是我读高小的老师)亲自把我带回家乡长坪公社三妹村。

那是一个美丽的瑶寨,我至今还记得培盛哥买了一块山猪肉,由于下坡的步伐力度太大,穿肉的竹篾居然割断了脆嫩的猪肉掉到了地上。

这个细节引起了我一连串的回忆:记得1944年日寇侵入县城时,我家就逃难到此,我还记得那山溪水清冽得可爱;八岁的我在这里学泅水,沉在水底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一群小鲤鱼在眼前游乐,我伸手抓住了一条红鱼,弄得它痛苦地挣扎,我心一软就放了它一命。我跟着出水上岸,躺在沙滩上取暖,没想到一来二去,那一身疥疮居然被热沙烫得结痂痊愈了。我还记得,那天在山坡上走,猛然挨刺疼了赤脚,弯腰一看:板栗!野生的,足有乒乓球恁大,我先后捡了五个,拿回家来,奶奶那番高兴,因为足足省了两碗粥!

真是环保啊,四十一年的折腾后复归,虽然大不如前,但当年的温馨还相当浓烈,特别是当年游泳的码头上还有几个瑶妹在漂洗长发,我用当地土话撩她们两句,瑶妹居然都低着头不说话。

我高兴了,当场写了两首七绝:

三妹家住紫云边,半似凡人半似仙;

濯发泉头分绿泽,染遍千山万顷田。

坳口花香染白云,苍苔仰笑古藤根,

天兵北上百余载,村女含羞尚避人。

诗稿写成,给培盛“斧正”,他很欣赏,进村后跟瑶胞介绍我。

当年的前缘,如今的身份……瑶胞们很高兴,请我将这两首七绝写下来存念,只是周边几家竟然找不到一张可写字的纸,无奈之下我只能向屋角捡到一张刨花,用钢笔写下来了。

这是我这个诗人兼书法家的唯一“创新”。

“山猪送酒”后,夕阳下山了,我们赶紧离去,走过村头,我还记得那个“十三王娘坟”,儿时听说是个美人墓,还扯着赵哥绕去一观,景致小有变化,整齐多了。赵哥告诉我,这是洪秀全一个妃子的坟(当年我们也晓得的),解放后作为革命历史文物,做过整理,还发现骸骨的头部盖着个铜盆,现在藏在县文物办了。

我对此略有所知,应答几句,跟回了县城。

两副先人墓联的笔迹

走回县城的路基本上是四十年前的旧路。依稀的景色又引起了旧事的“闪回”。

我这个知识分子的一大特色是没有毕业证,1958年高中还没毕业就由母校委了教职,甚至连初小也没读过,在逃难中度过童年,上不了学,识字和算术只能在职为教师的父亲身边自学成才。1945年日寇投降后我家从瑶山回到县城,原打算乘船下梧州转回南宁家乡,无奈二妹患了肺炎(当时称急惊风)抢救无效夭折了,因而花尽了家中的款项,全家只好流落蒙山。时年十岁的我当然只能报考高小,而且居然以第十三名的名次考上了城厢中心学校。我至今还记得高小第一学期班主任老师李永成对我的鉴定,“天资颖悟,学习勤奋,唯性孤僻,不大好动”记下了我当时因贫困而抑郁的历史。但尽管这样,两年之后,我仍然以第三十一名考上了蒙山中学三十九班。我还记得第二学期,班主任龙腾老师上国文课,讲的是明代文人归有光的《先妣事略》,文中说及其母年轻时生育能力旺盛,但家境贫困,她就不想多生,但按当时的观念,生育是妇人对宗族的义务,她欲拒不能,便跟一个老妪感叹,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食此,后妊不数矣。”妣食之,喑不能言。

洪秀全纪念馆

我对此记得很清楚,直至此前,我还敢不查原著。我记得龙老师读到这里,用蒙山方言插了一句:“你看,整个人哑了,惨不惨!”

但我在下边听着却别有想法:“二螺”,无非是田螺或石螺,我都吃过,为什么就不哑,而那位“妣”却发了病变?!

我想她属于心伤,是心理而不是病理现象。

等到下课,我从后门出了教室,就在当年洪秀全降突围旨的兰树下拦住了龙老师,嗫嗫嚅嚅地说出了上述想法。

他修长的身子俯下来盯了我几秒钟,我慌得浑身颤抖。

但他居然说:“你说的,有道理。”

2014年10月,我的蒙山学生汤展中成婚,我和老伴应邀回去喝喜酒,19日,我们老俩口与“亲家”夫妇合照,左起第一人是我老伴,第二人“亲家娘”,背景是“天王兰树”

而且,在下一节课,他甚至向全班同学公布了这场讨论,朗声说道:“我虽然翻了《康熙字典》,但王云高说得对。”

全班同学顿时环顾过来,须知龙老师当时年近半百,全校老师都称他“龙老”,在县城内也大有名气,居然向一个十二岁的初一生……

从那一刻起,我在县城里就有了一种另类的色彩。

那天回到县城,不免忆及此事,其后,20世纪90年代,我还在报上发了一篇随笔谈之。但不久,报社向我传达了谴责,说龙某已死于土改,姓王的不该为他“树碑立传”。

我至今不服。2006年蒙山中学八十周年校庆大会上,我仍在当众讲话中公布了此事:“我歌颂的是师德教风,师生互动是蒙中的优良传统。”

说到师生感情,我还不能不提及一件逸事,我在成绩拔尖之际,但由于前述的家庭经济困难,第二学期即1949年春,我无钱交学费,只得申请辍学,而时任校长的孔宪铨先生听到这消息,竟然亲做家访,了解真实的困境之后,他甚至在微薄的薪金中挤出一部分,再发动其他老师甚至家境富裕的同学,凑足了我一学期的学杂费,用今日的词汇来说,就是“前卫的爱心工程”。

这一层深厚的感情,便不能不使我牢记于心,因之,“文革”浩劫后第一次回乡,读到了他的绝笔诗,我哀思泉涌地写了一首悼诗,再其后,其子女为他迁葬,我还专门撰联一副,书而付刻。

同样的挽悼联书,我还为另一位校长范建德献上。

在第二故乡的山野间,我留下唯一的字迹就是这两联二十八个字。当他们两家的后人向我恭表谢意时,我的答复都是同一句话:“全靠先人挥锄,开了源头,我才在这世上留下了六百万字作品。”

“十三王娘”的考据

在这六百万字文学作品中,除了孔校长等先师灌输的文思之外,还有故乡水土和特有的元素——生活素材。

从三妹村回到县城,在文史界的同仁间谈及了“十三王娘墓”,我的思潮马上又鼎沸起来。

当年,作为一个年方八岁的“闹儿”,想象中的十三娘便只不过是一个青春美姐而已,而四十年后,在赏析了大量的影剧花旦,品味了曲折的剧情——具体来说就是以太平天国史料的考证之后,那幅稚嫩的素描图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

众所周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平天国败亡三十年后,否极泰来,辛亥革命就进入了酝酿阶段。太平天国成了天堂的仿版,连孙中山也以“翻生洪秀全”自命。

作为失业教师的我父亲,定居县城后无事可为,便随同一班文友“进山行猎”——去采集太平天国的史料。蒙山县原名永安州,可算是洪秀全金田起义后占领的第一座州城,封王建制的“开国之都”。

“三岁定六十”,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对于日后太平天国的形象,肯定有决定意义的。

在近百年的颂扬中,洪秀全有很多类似神话的传说。

例如军纪,清代的笔记小说写到,太平天国军纪严明,从金田起义到天京定都,一直男女别营,即使原来是夫妻、母子、父女,都不能授受相亲。还有一则笔记说,太平军打下长沙之后,一员王爵的父母久别重逢,同居了一夜,手下的官兵便援引洪秀全的纪律,说是违犯“第七天条”(奸淫)捆上交给其子,而其子明知是嫡亲父母,也只能依法判斩,同时私下派人向天王求情,洪秀全出面特赦,封为“国伯”才消了这场灾祸。

在战争的氛围中讲究纪律,这是没说的。

但是,具体到那位“十三娘”,就七牵八扯,出了一串疑案;她真实的姓名、籍贯身份,虽然无据可考,但既然是“十三王娘”,就说明洪秀全建制时起码有十三个妻妾(另有史料说是三十八人)了,而该女人的死因,据查是小产。只是金田起义发生于1851年1月,当年9月攻占永安州,次年4月在三妹村突围,七个月间从怀孕到小产,洪秀全本人在建制时是一个什么样的纪律状态,就不言而喻。他降旨说“有妖同杀,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银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这个“绝对平均主义”到底是真还是假?

这一系列的疑问就涌上了我的心头。

于是,那年开太平天国建制历史研讨会时,我们去视察东炮台,我向“太学”权威钟文典(广西师范大学教授,蒙山人,当年我父亲的文友)问道:“太平天国败亡后,昭王黄文英被俘后招供,洪秀全在天国体制中共封王二千七百多人,其中有几个蒙山人?”

我这个惯写小说的“杂家”出了偏题怪题,使这位正宗“权威学者”惊诧了,他眨了眨眼睛跟周边友人一笑:“你看你看,我怎么从来也没弄过这个课题呢!”

直到两年后,我们作为广西儒学会常务理事在桂林年会上聚首时,他才告诉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蒙山籍的王爷,只是级别不高,连个汉字的封号都没有,盖属于四等的列王,是跟随李开芳、林凤祥北伐牺牲而追认的。

“零的突破”实现了,但我的思路仍然未释:太平军从金田到永安,路过大黎,驻兵三日,吸引了陈玉成和李秀成入伍,最后锻炼成了后期的将帅,两个家族中封王的共一打以上,而打下永安后,盘踞七个月,为什么只出了一个王。

逻辑的推理是,这七个月中暴露了矛盾。洪秀全提出了个绝对平均主义的蓝图,但实现的却是等级比清朝还要森严的组织路线。常言道:“相见易得好,久坐难为人”,讲究务实的蒙山人看出了他们的素质,骂了一句“老米根”(相当于白话的“勾撮屎”),所以永安突围时,跟着走的也许不多,难怪后来我父亲调查老听到此语。

就这个逻辑推理出一个新的主题,我围绕着洪秀全败亡的过程,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题为《地狱门口的上帝》——他自称是上帝的次子,以救世福民为号角,但却以装神弄鬼为务,所以被推到地狱门口去了。哭笑不得。新的主题都是传统的史料中提炼出来的,我在写作过程中查阅了二百四十三位“王爷”的历史,在三十二万字的篇幅中引用了近三万字的史料,被文友戏称为“引号小说”,折腾了近五年,最后在张笑天的连续剧《太平天国》热播期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编者的思路是“唱个对台戏也好”。

小说的发行情况颇好,连钟文典这位专家也给我写信代序,作了“严肃治史,深刻为文”的肯定。

除此之外,我还和蒙山籍的老红军陈漫远合作了一部以他的革命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冬雷》,三十一万字,这一来,除了短篇散作不算,在我的六百万字洪流中就有了十分之一以上的蒙山题材,故乡的流水融着永安山野的地气,形成了我著作的一个特色。

蒙山胜景长寿桥

以方言证籍贯

在蒙山八年,我父亲拜了一位同姓“阿叔”,我母亲也认了两位同姓的“大哥”“二哥”,这一来,我就有了一个叔叔两个舅舅,一群表弟表妹,而我本人在平辈的同学和文友之外,也还带出了一群文坛的晚辈,其中文画兼佳的残疾艺术家汤展中可称为典型。再加上一口的蒙山方言,熟练流畅到连公安人员也无法挑剔的程度。所以我走在蒙山街上,一些朋友都称我为“半个蒙山人。”

说起蒙山的话,那可是一种特色方言,它与周边的桂柳话、梧州白话和客家话都不同,只有“上起新圩,下迄古湄”的约十几万居民通用,它的词条中还有很多特色词,甚至连屈原老夫子的“婆”“媪”“妣”等“化石词 ”也常有所见,而我这个文人却偏有另类的理解。

2001年9月,蒙山县政府决定举办太平天国永安建制一百五十周年研讨会,邀我回去出席,我回去了,故里重归,激动之下,又来了诗意,找来纸笔,写了一阕《沁园春》——

又转蒙山,乡音呖呖,俪影跚跚。看文笔(梁羽生公园那座宝塔)冲天,溪流金带,湄江长寿,旧县永安,灯火向明,营盘对月,天兵系马认高兰……步校园,有几多童梦,闪烁其间。

个朝唐突东还,悟相见时难别更难。忆改革开场,炮曾湿引;小康道远,跋涉维艰。忆苦思甜,抚今话昔,壮志未酬两鬓斑。祈珍重,祝彩云新纪,共闯雄关。

是蒙山人才能看出,开头一个“转”字,就是回归的意思,接下来六个四字句,环顾了八个景点,下片的“个朝”是今天的意思,而“唐突”,活用了方言“DOM DET”即蓦然回首之意,又带出了改革开放的一系列事件。

斗方刚写成,文友刘海寿读之大为惊讶:“你那口蒙山话我听过了,但落笔写诗也用方言,看来比我队还厉害,旧时都称你半个老乡,现在看来,那半字就删掉罢!”

我当堂幽默地答了一句:“你可是县人大副主任,你的表态有法律作用的,我照办就是。”

从此,我也就正式加入蒙山同乡会了。也许是为了“落实政策”,连蒙山县志和蒙山中学校史都列入我的记录了,特在这里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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