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与“师”道
2016-10-21罗秉相
罗秉相
【摘 要】“师”是个会意字,古义是古代军队编制的一级。韩愈心中的“师”在“传道受业解惑”三者之中,“传道”是核心,“受业”是基础,“解惑”是目的。关键是以“师”为师,还是以“道”为师,所学为何,从师的根本目的是什么。韩愈在这里将“师”“道”并举,目的是表明要重建儒学,光大道统,以道为师是重要前提。
【关键词】“师”师;“师”道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568(2016)25-0054-04
《师说》作于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韩愈任四门博士时,这篇文章是韩愈写给他的学生李蟠的。大多数人对《师说》的赏析都是认为它讲了两个问题,即从师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从师标准。这样解读可能对,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分析,就会发现文章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并不这样简单。
韩愈的《师说》论述从师的必要性、重要性,认识这个问题的关键首先在于讲清以谁为师,所学为何,根本的追求是什么,这样的从师其伟大的榜样意义在哪里。其次是谈为什么这样写的问题,即韩愈提倡为什么学、怎样学、学什么、有什么意义的问题,这样的分析才能讲清《师说》的文化意义。
一、孔子闻道——圣人的榜样意义
解决第一个问题,要从孔子从师(闻道)入手。孔子为什么学?怎样学?学到什么?有什么意义?这其中包含着“圣人之所以为圣”的原因的问题,其文化意义在于学术业,解大惑,悟大道,成圣人,这应该是韩愈作此文的目的。
“师”的名称,在夏、商、周时就有了。而“师”字最早出现在甲骨文中,甲骨文中有“文师”之称。西周金文称乐官为辅师或师,春秋时各国多称乐官为师。师襄是名字叫襄的乐官。孔子的学生称孔子为夫子,不叫老师。后来引申扩大,演变为某一领域的高人,称为“师”。到了西汉,董仲舒用了“师”一词,司马迁用了“师表”一词,他们都着重在师的表率作用这点上。
韩愈认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以看出从师有三个层次:业、惑、道。学到了什么,这是基础。而“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询官制于郯子,访乐于长弘,学琴于师襄,问礼于老聃,所学内容是孔子思想的两个方面:礼和乐。有的是受业,有的是解惑,最终却是悟道。虽然“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但孔子却是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礼尊师长。原因在于孔子“以道为师”,最终因得道而被尊为圣人。可见,孔子之所以“择师而从”,意义巨大。
孔子“访弘问乐”,其六艺(礼、乐、书、诗、易、春秋)中“乐以发和”思想即源于苌弘的乐学理论。
孔子学琴师襄,据《韩诗外传》记载,“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先“得其曲”,再“得其数”,再“得其意”,再“得其人”,再“得其类”。从“曲”到“数”、到“意”、到“人”、再到“类”,从音乐形态本身追溯到“人”(作者的为人),深入到人格状态“类”(作者的形貌),完成竭力追求的目标。
再看,孔子询官制于郯子时,才26岁。孔子问官表面上是仰慕国君郯子的政绩、才华和仁孝之德,周官制礼制,其实是呼唤郯子那样的大德仁孝的国君,建立理想的仁孝之国。
老子在当时则是精通周礼的权威和史官。孔子由鲁适周,远道而来,从老聃助葬习礼并讨论过某种特殊境遇下的丧礼问题,专门向老子问礼。孔子以“礼”为目标,从思想理论和行为实践两方面兼收并蓄,融摄博采,表明孔子儒学在孕育、创立过程中就培壅了一种包融性特质,而不是自我封闭、外在拒斥的态度。
礼乐文化非常龐大,包括理论形态、典章制度、行为规范以及修身养性等内容。但就其基本特征来说,礼主敬,乐主和。在《周礼》中,礼,既是后来的法律规范,也同是德的规范。《左传·隐公十一年》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记·乐记》中说先王制乐“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的重要政治理想。礼乐文化通过礼乐实践来培养人们内心的道德情操,以此来达到统治秩序的稳定与和谐,与修、齐、治、平中以“修身”为基础来达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主张如出一辙。在礼乐文化体系下,礼与乐密切配合,在调节人心的同时和谐各种关系,既达到了修身的效果,又有着和谐秩序的作用。可见,礼乐文化正是儒家实现修、齐、治、平政治理想的具体方法和途径,而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又是礼乐文化教化功能的主要体现。
所以,孔子从师(闻道),目的是试图全面说明和解决人们之间的政治关系及政治本质、国家政治制度、统治方针和方法、统治人才的使用和培养等基本政治问题,并形成一个有内在联系的完整政治思想体系。因此,孔子从“师”即从“道”,是为了求道、进道,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范畴之一,最后,孔子成就了“道”。孔子的“道”范畴具有天道观与人道观的涵义,人道观是其重心。就人道观而言,孔子的“道”主要是指以“仁”为最高范畴的价值理论体系,它蕴涵了以“仁”为核心的道德目标,以“礼”为核心的价值准则,以“正名”为核心的政治理想,以“中庸”为核心的方法论和以“君子”为核心的理想人格。所以,孔子成为圣人当之无愧。这就是孔子从师(闻道)的榜样意义。
二、韩愈的“师”与“道”
孔子闻道,对于后学从师,实践上的道德意义很大。第一,体现了孔子“志于道”的伟大抱负。“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怀抱着 “闻道”的情怀与“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的志向,孔子向老子问礼,内心有着充沛的精神动力鼓舞和激励着孔子,可以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志道”“闻道”,而“问礼”则是这种抱负和志向具体落实的一个节点和举措。第二,体现了孔子“学而不厌”的“好学”精神。孔子问礼于老子,“子入太庙,每事问”(《论语·八佾》),“学而不厌”(《论语·述而》),“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可见,孔子是把“不耻下问”“每事问”“好学”“好问”看作“礼”的行为和实践,看作一种合乎“礼”的品德。凡有益于“仁”“礼”之道者,则闻之、问之、学之。第三,体现了“择善而从,不善而改”的谦逊态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孔子儒学的创立,与这种从善如流的品格具有密切的关系。
韩愈心中的“师”在“传道授业解惑”三者之中,“传道”是核心,“受业”是基础,“解惑”是目的。“道”是儒道,“师”是儒师,即成为“古之学者”那样的“师”。在这里,韩愈发展了传统“师”的文化内涵,将“师”提到了与“道”并举的高度。文中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关于师与道的关系,韩愈认为师是道的承担者,其主体职责是“传道、受业、解惑”;而道则是师存在的理由与精神归宿,即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师与道是合一的。
韩愈(768~824)是唐宋儒学运动的核心人物,他是道统论的开创者,所以,读《师说》要与韩愈的《原道》相结合。韩愈的“道统”有两层含义:其一,用“道”指代完整的儒家文化。在《原道》中韩愈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韩愈认为,作为儒家文化象征的道,它既是人先天具有的博爱(仁)的体现,又是后天实践合理化(义)的表达。
其二,用“统”标示这一儒家之道自有其传承谱系。在《原道》中,韩愈说:
斯吾所谓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柯,柯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别有意味的是,在构建了这一谱系之后,韩愈在《原道》中紧接着指出:“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这便是说,周公以前,道的承担者是圣君贤相,他们通过制度安排将道铺展在现实生活中;周公以后,道转化为一种知识与价值,儒者成为这一知识与价值的载体,道需要通过儒师的论说传述,才能得以绵延不绝。换言之,“师”成为道统得以传承的保证。
三、文中的老师
文本中的“师”的概念外延比我们现在所说的专职老师更大,内涵上指的是凡能帮助别人解除疑惑的都是“师”。具体地说有两类:
一类是童子之师。韩愈说“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是说“童子之师”是“授之书而习其句读”的“受业”之师,即经师,当然是老师,但不是韩愈心目中“传其道解其惑者”的“师”。因为经师仅“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而一旦失去了对道的担当,只是满足于“习其句读”,不仅使儒家之道淹没于知识的文本形式之中,而且最终仍使得徒具形式的经师传统日益式微。作者在文中所讲的“师”是“学者之师”;“惑”是“大惑”,包括人生的一切疑惑,而不单指学业疑惑。作者写本文主要是针对当时的士大夫阶层耻学于师现象的,因此这里的“童子之师”就不是作者心目中的“师”,只是小孩子的学业老师罢了。
另一类是学者之师:这是相对于汉代经学教育制度而言的。《后汉书·儒林传序》说:“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汉代治经师称博士,生称博士弟子,博士以家法(私家学说)教授,弟子皆有师承,这种师承的制度是很严格的,弟子必须严守家法,不得随意更改师说,更不得立异端杂说。这就是所谓的“必有师”。韩愈所说的“师”指的就是被称为博士的经学大师。他们以授经为业(“受业”),他们是先圣之道的直接继承者(“传道”),他们具有经义的最高解释权(“解惑”)。在儒学被奉为正统政治指导思想的封建社会,这样的大师实是国师,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领袖。所以,这些“学者”之中,极有可能包含“饱学之士”。古本《辞源》对学者有这样的解释:“指宿学通儒而言也。”在古代饱学之士尚且要从师学习,更何况一般的士大夫呢?
韩愈并没有全盘否定汉代的经师传统,至少经师们的“授经传业”使得经典仍得以传承。但当核心性的“道”趋于淡化,外在形式的“业”无论怎样凸显,师仍然将不免失其立场,随世浮沉,这便是韩愈担心的。
四、韩愈的气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要达到榜样这样的高度是不可能的,可是传儒道却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唐代,魏晋以来的门阀制度仍有沿袭。贵族子弟都入弘文馆、崇文馆和国子学。他们无论学业如何,都有官可做。所以对为师和從师之道不是看得很重。这是韩愈写《师说》的社会背景,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由此可见,韩愈作《师说》,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的观点,是难能可贵的,是需要气魄的。
韩愈的气魄表现在以“道”自任的精神上。韩愈创立道统观,并认为自己所传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韩愈《重答张籍书》)将自己纳入儒家之道的传承谱系中,此虽然招惹来颇多争议,但这一理论体系的构建却为后世所继承。韩愈既然将自己作为道统谱系中的一环,则必然誓死以弘“道”为己任,“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韩愈《与孟尚书书》)以道自任的自觉意识自然而必然转化为韩愈对于传道的勇气、信心与践履。
中唐的士风是“人不事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韩愈不顾流俗,“敢为人师”,《师说》第二段的重点在于慨叹和批评师道之不传,中心句就是“师道之不传也久矣”。为了说明这个中心意思,作者运用了三组对比:“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对待从师学习的不同态度的对比;某些人因“爱其子”而帮助孩子选择老师与“于其身”却以从师为耻的对比:“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与“士大夫之族”对待从师学习的不同观念的对比。这三组对比构成三个层次,从不同侧面批评了“师道之不传”的社会风气,此种气魄与人格是其他文士所难企及的。
五、从“师”即从“道”
韩愈强调师与道的统合,不仅着意于从师而学与传承道统这一继承性的一面,其根本性的目的仍是要重建儒家的文化,使现实中的人成长为儒家理想中的人,这是韩愈倡导从师学道的终极目标。他认为“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就在于前者能“从师而问”,而后者“耻学于师”, 因此,从师学道的意义在于通过师的传道、授业、解惑让人学做圣人,建立对现实社会的责任感。
李蟠,韩愈的弟子,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进士第一名。所以表扬“李氏子蟠”,已经“通习”“六艺经传”,但依然“学于余”,这是一种“行古道”的行为,也就是说,相当于古时博士弟子就学于博士的行为。
这与唐以来的座师传统有关。科举兴起以来,“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构成了新型的座师传统。
然而,这种源于科举制度下的“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完全取自于政治利害关系,士大夫之族以师以弟相称者,往往“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实与儒家的师道传统不仅相去甚远,甚而可谓南辕北辙。韩愈所确认的儒家师道传统,注重的并非是师的社会身份,而是师的精神气质,即师是否是能超越政治利益的纠葛、超越社会身份的限制,以“道”自任进而对整个社会予以关怀的人。
中国古代的学校教育十分发达,从中央到地方都有官学。韩愈写这篇文章时 35 岁,正在国子监任教。《新唐书》本传说他“成就后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李蟠,“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了,还能“不拘于时,学于余”,确实是“能行古道”的好青年。“作《师说》以贻之”定然是韩愈欣然所为。
综而论之,韩愈《师说》强调儒家学者传道的意识与精神,希望通过师道运动重建儒学的精神,从这一点上说,恢复师道可以说是韩愈承接与光大道统的重要前提与组成部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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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张 婕)